陳遲恩
故鄉(xiāng),一旦離開,便欲返回。奧德修斯為此在海上漂泊了十年。然而今天,時代的藩籬足以阻攔我們的這個念想:有的是在被迫與土地分離之后無家可回,有的是不愿回到那片封閉的天地。
2015年剛?cè)攵?,青年詩人蘇豐雷就像一只候鳥,從北京寒冷的藝術(shù)村飛往深圳一個山間的藝術(shù)小鎮(zhèn)以躲避寒冬,并在那里度過了一個令友人歆羨的春節(jié)。每天醒來,面對的是心無旁騖的讀書與寫作,是依舊環(huán)翠的群山,是這個時代難得的清靜:全部的時間、全部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了。然而在蘇豐雷那里,這令友人歆羨的春節(jié)背后所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我們不能想見的。這種代價不是一個人漂泊在外,無法與家人團聚;而是如今的春節(jié)遠非團聚那么簡單,它意味著對正當婚嫁的青年一年一度催婚大戲的上演,尤其在蘇豐雷所生長的青陽縣鄉(xiāng)村。蘇豐雷不愿參演這出大戲,他堅決而軟弱地選擇了逃避,但他也對由此帶給家人的難堪、帶給自己的困境心知肚明。正像在《〈父親〉寫作札記》中所說“(我)作為旁觀者觀察著家庭的變遷,有時候近乎冷漠”,他也清楚自己在這個春節(jié)的冷漠選擇,會給家人帶來難堪的同時,令自己與家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這種隔閡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中:“我對我父親的感情有些復(fù)雜,不知從什么時刻開始弒父與敬愛就盤結(jié)在一起?!保ā丁锤赣H〉寫作札記》)這源自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也許能夠解釋全部男兒對父親的情感,卻在中國當下部分地失效了,或者說其內(nèi)涵急需得到豐富——體現(xiàn)的是個人與家庭之間那種對抗卻又牽連不斷的關(guān)系。因此,蘇豐雷的困境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更多與他處于同時代的年輕一代所要面對的;所不同的是,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詩人,他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逃避所帶來的自責,轉(zhuǎn)化成了詩作中與父親、與家人乃至與自己所生長的鄉(xiāng)村的和解。蘇豐雷清醒地意識到父親、故鄉(xiāng)帶給自己的“殊異的財富”以及他們的困境,可自己無力為他們做什么改變,只能在詩中重塑他們的形象,借此確保他們得以長久地存在下去。
從蘇豐雷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和解的跡象?!耙魂嚥恢碓诤翁幍目嗤辞致粤宋?待我艱難爬過了一片迷蒙、苦澀的泥淖/我才確定我是在漂泊途中的一個清冷的異鄉(xiāng)”(《南國的雨》),在異鄉(xiāng)的苦痛與清冷來得那么強烈,“狹小然而仁慈的床鋪”也不能安慰。此時此刻,能帶來慰藉的只有安徽西部那個被人情世故充滿、帶有壓抑感、他極力躲避的鄉(xiāng)村,多么悖謬??!然而此時,現(xiàn)實中的弱者拿起筆后就變成了強者,他構(gòu)筑起一個精神上的故鄉(xiāng),實現(xiàn)了一種精神上的還鄉(xiāng)。
與他所推崇的同代詩人李浩的長詩《還鄉(xiāng)》相比,蘇豐雷詩中的還鄉(xiāng)不是對鄉(xiāng)村生存經(jīng)驗的再描述,而是一次重新的尋找,一次返回的尋找。由此,蘇豐雷在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中構(gòu)筑了一座桃花源,并在長詩《木碼頭》中引用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及己作《只要活著》中的詩句“你自身就有桃花源”,來強烈地暗示讀者,木碼頭就是詩人心目中的“桃花源”。詩人在尋找一座木碼頭。
詩人的尋找在家人、熟人以及女性的身上展開。家人是一切尋找的核心。現(xiàn)實中詩人自覺對家人有多少的愧歉,詩作中他就有多么強烈的和解的欲望。誠如《江南》詩中所說:“我們脆弱的院落是這金湖邊/多么簡陋、易朽的木碼頭。”院落是家庭的象征,一個“脆弱的院落”是“簡陋、易朽的木碼頭”,對于尋找木碼頭的詩人來說,“簡陋、易朽”非他想要,因為這意味著木碼頭的暫時性與瞬間性,不能恒久存在。這與詩人所追求的永恒是沖突的。而與家人達成和解,就意味著家庭作為一個整體不再脆弱,且擁有了抵擋時間、空間、人事侵襲的能力,至少讓這侵襲變得遲緩。由此,我們明白了,蘇豐雷筆下的“木碼頭”不僅僅是南方水鎮(zhèn)常見的“木質(zhì)的碼頭”(《木碼頭》),架在河口津渡連接著水陸、連接著內(nèi)外,它還是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進一步升華的催化劑,是(新舊)兩個世界之間相溝通的紐帶。
由此,蘇豐雷完全擺脫了現(xiàn)實中家庭成員之間可能的隔閡,如《〈父親〉寫作札記》中披露的心結(jié):“我更多心思用于學習,作為旁觀者觀察著家庭的變遷,有時候近乎冷漠,比如對我弟弟失學的事情,沒有干涉……”,營造了和諧平等的氛圍。在此類詩作中,詩人直呼母親“像個小媳婦,笑著/與客人們打招呼,然后/走進菜園,把尿桶里的尿倒到某處”(《秘密花園》);甚至以血淋淋之感毫不掩飾地揭露父親年輕時的艱辛,仿佛將父親重新放到了歲月的砧板上,一次次折磨:
你讓我看你背上一道深溝般的鞭痕
涂抹著滑膩的油膏
你說你已三番被鐵鉤從背后勾起
……
我知道你已五次翻車
來不及包扎傷口
就繼續(xù)宵征,血順著腿
和著渾濁的尿,流淌
——《父親》
父母被視為神圣的,一般的詩人受限于倫理道德的約束,往往不敢寫下這近乎越軌的詩句,更不用說將父母與“尿”等穢物并置。蘇豐雷并非無視傳統(tǒng)倫理,只是內(nèi)在的愧疚感與負罪感驅(qū)使著他,讓他細細品嘗父親身上的苦難與母親身上的辛勤,他所能做的,“只能單薄地放置幾個破碎的句子,立此存證,然后放任想象,吞聲痛哭”(《〈父親〉寫作札記》)。
面對弟弟也是一樣。詩人非常清楚發(fā)生寒門中兄弟之間“爭食”等種種紛爭,而在堪稱蘇豐雷近幾年最好的詩作之一《兄弟》中,詩人塑造出了一個頑強樂觀的弟弟形象。在父親這位“空懷熱情的年輕船夫”駕馭下的簡陋“舴艋舟”中,弟弟作為“食量大于馬的螞蚱”之一所得的只是“貧瘠口糧”。盡管“盡情品嘗顛簸”,但與作為詩人的哥哥相比,從“顛簸的命運小舟”里爬到岸上的弟弟仍“靠一雙勤勞的大手而不是聰慧的腦袋”采摘了屬于自己的桂花;而哥哥卻像一個一無所成的哲學家,空空地感慨“讓一個人命運薄脆是中國大師的拿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引語中改寫了陶淵明的《雜詩·人生無根蒂》中的兩句詩:“落地為兄弟,何況親骨肉!”骨肉之情戰(zhàn)勝了既往的一切爭執(zhí)。聯(lián)系到詩人曾說過對弟弟的失學沒有干涉,卻將家庭重擔撂給他時,這一句改寫所帶有的深深自責與愧歉就不言而喻了。自責、愧歉、愧疚、負罪,一旦詩人意識到了這些,他與家人之間的和解也就開始了,至少在詩作中如此,在詩人的想象中如此。
與家人不同,詩人和家鄉(xiāng)的熟人之間不需要和解。但作為故鄉(xiāng)的象征,蘇豐雷也在詩中為他們營筑了與全新的世界。在長詩《木碼頭》第二章,尋找木碼頭的途中:
當我貿(mào)然走進豐常村里的一家飯店,
我發(fā)現(xiàn)店主是熟人……
熟人一家在這里過著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新生活。以前這家人丈夫“又賭又懶”,兒子們“慣于使用雞鳴狗盜之技”,可在這里他們的生活好生美滿,“恪守道理,先前的壞聲譽/被勤善的勞動挽救,慢慢被遺忘(也許從沒有)”。在該章刪去的詩行中,詩人疑心“上帝在創(chuàng)造/世界時(一個測試或?qū)嶒??)至少設(shè)計出兩個?/人類自經(jīng)營的世界和上帝親營的世界”,其實詩人就是這“上帝”,他正在營筑一座桃花源。
而在蘇豐雷所寫的熟人中,多次出現(xiàn)了女性形象。這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蘇豐雷曾寫有兩首非常出色的女性詩作《鄰女》《表姐》,其對象都非常具體,而且在詩中,她們都“回來”了。《鄰女》詩中寫道:“在少年的碼頭/我們揮手作別……//你回來是多么稀罕……”,《表姐》詩中也寫到“我”到姨媽家“來看望模特樣表姐,她在男人河游得太累”。無論鄰女,還是表姐,都是男人們幼年時愛慕、傾慕的對象,似乎都寄托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夢想與愛情期待。而詩人也在詩中給出了強烈的暗示,如“我們,面對,喜悅,如竊/……折進獨處的房間/面頰灼熱,血液發(fā)甜”(《鄰女》)、“我和黑馬停駐她窗前……//聲音漏出慌張,頭發(fā)、衣袂野性的凌亂”(《表姐》),詩人再次與“鄰女”或者“表姐”發(fā)生了交集,盡管已時過境遷,但詩人仍賦予了這一切以美好的想象。她們的回來,很明顯地構(gòu)成了一次新的審視故鄉(xiāng)、審視鄉(xiāng)村生存記憶的契機,詩人在精神上的還鄉(xiāng)最終將借此完成。
這就意味著,女性不僅僅是詩人在詩中對幼年夢想的實現(xiàn),在長詩《木碼頭》中,她們還將引導詩人最終尋找到那座木碼頭,就像貝麗亞特齊引導但丁進入天堂、像“永恒的女性”引浮士德飛升一樣??梢哉f,《木碼頭》與偉大詩篇《神曲》《浮士德》產(chǎn)生了一種同構(gòu)。整首詩以對話開始:
“騎到那叫做豐常的村子,你打聽下,
從那村口右拐,那里有五個碼頭,
其中第三個就是你要尋找的木碼頭。”
這里采用了一種預(yù)敘的方式,預(yù)先呈現(xiàn)了整首詩的尋覓過程。而這個隱藏起來的對方,更成了詩人的向?qū)В骸澳闵踔梁眯膸ьI(lǐng)著我,騎在前面”,這無疑會讓讀者想到但丁初入地獄時的向?qū)ЬS吉爾。但他從一開始就將詩人遠遠地撇下了:
你大概騎得遠了,說不定已然找到
你所說的木碼頭。而我將用我的步奏
尋覓,你已引我至深,我知道
我終會到達那另一種存在……
向?qū)У碾x開儼然讓詩人成了浮士德,他不知道未來會遇到什么,他似乎只知道結(jié)果一定美好:“就像一片新天地,仿佛平行宇宙,/對應(yīng)于我們故鄉(xiāng)的另一處故鄉(xiāng),/也許那才是我們真正的故鄉(xiāng),或天堂?!痹娙嗽诖藷o形中透露出所謂的向?qū)?,其實也是一個尋覓者,兩個人有著不同的步奏,注定不會結(jié)伴而行,他也注定不會成為詩人的維吉爾。
在接下來的詩行中,詩人由對木碼頭的尋覓,轉(zhuǎn)向了對自我的探尋。詩人“沒見到那真正的我”,那擁有完美人格的另一個“我”。“他在卻不在,一種沉默,一種空白,/構(gòu)成一種更有力的批評,我擴大了許多”,或者說變得更加豁達,詩人終于意識到“我終得返回,也終將不斷回來”。此時此刻,詩人也最終意識到木碼頭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此前他在尋找,但并不知道尋找的意義。如今他知道了,正像詩作的第三個引語“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瓦雷里《海濱墓園》)所蘊含的那樣:尋找木碼頭的過程,也正是對自我的再尋覓過程,詩人希望通過再尋覓而重新開始。于是整首詩就帶上了接續(xù)《神曲》《浮士德》等偉大詩篇尋找自我傳統(tǒng)的雄心。當詩人說“看見一座木質(zhì)的碼頭在那里靜謐地打坐”時,他采用的是擬人的手法,木碼頭即將于“我”融為一體:
我依然能夠回到開頭,回到原點。
于是我坐進碼頭的懷里,殘余的夕光籠罩我,
我進入時間源頭的平靜,如同一只吸管
插入靜止的湖中,內(nèi)在的歡樂讓我豐盈。
詩人此時此刻重新尋找到了自我。偉大的女性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感覺又一次回到子宮深處,你是我另一個母親”。而整首詩以省略號結(jié)尾,言有盡而意無窮,給讀者一種永恒感,時間在此永恒地靜止了。
詩人尋找到了木碼頭,尋找到了自我,也就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還鄉(xiāng)。對于蘇豐雷來說,這是一次必需的經(jīng)歷,正如詩人所說:“作為從文化沙漠的鄉(xiāng)村出來的人,我們要從自身克服的障礙真是太多了!”(《〈父親〉寫作札記》)而他身負的障礙、心懷的愧歉,卻又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業(yè)的無成而與日俱增。他被俗世不可理解地堅持生活在城市的邊緣,去描繪城市邊緣的人與事,仿佛是在以一己之力背負城鄉(xiāng)之間越來越背離的時代的罪惡??上嗳趿?,他需要一次次返回所從來處,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只為自己在大都市里繼續(xù)有勇氣地生存下去;而他又太軟弱了,現(xiàn)實中的他懼怕還鄉(xiāng)、懼怕面對親人,只能在詩中做著一次次還鄉(xiāng)之旅。
啊,鄉(xiāng)村的候鳥,飛到都市躲避家鄉(xiāng)人情世故的寒冬,縱然危險重重也不愿回去,仿佛寒冬永不退去;但在夢中,它早已伸展著翅膀,飛翔在那片封閉的天地。
2016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