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過早飯,袁何氏就籌劃著去磨盤洲拜菩薩。她考慮到自己年事已高,去磨盤洲的路程并不算太近,因此就希望能盡量輕裝前行。她知道拜菩薩用的香燭鞭炮磨盤洲可以現(xiàn)請,隨身只需帶足香火錢就行。正月元宵剛過,按理天氣依然寒冷,早上的霜依然鋪了一地,可平日里冷冷的太陽到今天卻有些火熱,剛剛到樹梢就把還掛著紅彤彤的春聯(lián)的村子曬得暖和,村子里留下的幾個老人已經(jīng)爭先恐后地把被褥抱出來曬了。她還沒走到村口就感到身子在冒熱氣,考慮到要不了幾個時辰就可以回轉(zhuǎn),于是又返回家中脫下了兒子媳婦買的她本來就嫌笨穿不太慣的羽絨衫,同時落下了媳婦留給她,她卻覺得用不著的手機。她就這樣輕輕松松地上了路。
袁何氏走在去磨盤洲的路上。從她的村莊楊家塘到磨盤洲大約七八里,一個來回也就十五六里,如果換作比現(xiàn)在年輕幾歲,她并不需要太多時間?,F(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八十歲了,可她耳不聾眼不花,腰板稱得上硬朗,腿腳也還靈便,雖然體力不比當(dāng)年,可包括往返加上在磨盤洲敬香逗留,花上三四個小時也綽綽有余。中午飯食,只要口袋里裝上一點還來不及吃完的年貨就足可以對付。太陽朗照,天地間宛如編織著萬千金線,金黃的油菜花在路兩邊綻放,滿目的金黃讓走在拜菩薩路上的袁何氏有一種居身光明廣大、菩薩塑金的廟宇之中的錯覺。許久沒有親近和打量的田園景色如此怡人,袁何氏的心情不免愉悅了起來。
從楊家塘到磨盤洲,要過幾個村莊,走一座橋,上下幾個小坡,要穿過一大片曠野,直到遠(yuǎn)遠(yuǎn)看得見村莊……這段路,袁何氏走了三十多年,她當(dāng)然是再熟悉不過。三十多年前,她遭遇了一場天大的變故。她的丈夫,一個看起來身體壯得像牛的莊稼漢,頓頓吃得下三碗干飯的中年男子,突然病亡,丟下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給她,讓她這個無辜的人,承受了最為嚴(yán)酷的刑罰。她感到天都塌了。死去丈夫的恐怖面容,鏡中自己急劇消瘦不成人形的樣子,孩子們因父亡而變得病態(tài)的、隱忍的、可憐巴巴的眼神,都讓她產(chǎn)生一種命運里有惡鬼隨行的錯覺。她當(dāng)然義無反顧地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把汗水摔在地上,指望幾畝薄田能淘出金子,一塊硬幣恨不得掰成兩半,自己身材再瘦小,兩手一無所持也要掙扎著把孩子們養(yǎng)大成人??墒牵枰\給她一個說法,她到底有何錯,為什么把這么重的懲罰給她。她需要天地間有一個依靠,一個信念,在她每次快扛不住的時候能支撐她繼續(xù)。她更需要一個保護(hù)神,保佑她的生活再也不要出什么紕漏,保佑她的孩子們平平安安沒病沒災(zāi)地長大。這個可憐的人把日子過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已經(jīng)到了一根稻草都可以壓死她的地步。她的孩子一有頭疼腦熱她就茶飯不思夜不成寐,窗外一聲烏鴉的聒噪飯桌上一只飯碗的失手打碎都會讓她疑神疑鬼,一顆偶爾出軌的火苗,都讓她懷疑是一場火災(zāi)的索引。她多需要有誰能給她搭把手!在村里同樣苦命人的引導(dǎo)下,她開始走向了磨盤洲。
村里同樣苦命的人說磨盤洲的菩薩最靈驗,并且對鄉(xiāng)下人最為慈悲。村里人舉例說誰誰誰向磨盤洲的菩薩求子得子,誰誰誰久病不愈,向磨盤洲的菩薩禱告結(jié)果不出一周竟奇跡般痊愈,誰誰誰家的牛不見了也向菩薩問詢結(jié)果牛自行回了家,誰誰誰長期到磨盤洲拜菩薩全家沒病沒災(zāi),兒孫出入平安,老人頤養(yǎng)天年。在某年春節(jié)過后,袁何氏跟著村里的苦命人,第一次來到了磨盤洲,站在了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言不發(fā)的菩薩面前。
袁何氏記得她第一次到磨盤洲的情景。在菩薩面前,她有些慌,好像她是一個做了錯事的眼神躲閃的孩子,而菩薩就是威嚴(yán)地盯著她看的爹和娘。因為是頭一次來,她還不能做到從容,頭也磕得潦草不堪。她在心里把自己的苦楚向菩薩說了一遍,因為苦楚太多,她在蒲團(tuán)上待的時間就有些長,讓村里與她同來的人頗有些不耐煩。她還斗膽在心里詢問了菩薩,為什么讓她遭遇那么多的苦,給她這個從未作惡的女人施以如此重的懲罰?她當(dāng)然也向菩薩求了福,祈望菩薩能保佑她的生活不要再出什么差錯,她的兒女們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她祈愿她那死鬼丈夫的死抵消掉她家命運里該有的不幸,如果這個家還有她所不知道的孽債未還,如果還要有報應(yīng),就請全部應(yīng)在她的身上。到了最后,她擔(dān)心菩薩沒聽清楚她說的,就在心里把所有的話復(fù)述了一遍。也許是她的苦過于沉重,也許是她擔(dān)心菩薩因為她的祈求太多無法全部滿足,她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直至失控哭出了聲。
從磨盤洲回來后,袁何氏隱約感覺到菩薩應(yīng)了她的祈愿,成了她的家庭中隱形的成員。一些細(xì)微的征兆可以證明這一點:她的失眠變好了。她的頭發(fā)不再大把大把脫落了。她的只有兩三歲的兒子讓她揪心的咳嗽自行止住了。她家的牛懷上了小牛仔她也認(rèn)為是菩薩的功勞。她種的一棵南瓜少有地結(jié)下了十多個碩大南瓜,她也認(rèn)為是菩薩暗中施了援手。因為自覺與菩薩搭上了關(guān)系,她的心不再是整天空落落的,而是沒來由的有了安慰。有一天她從鏡中看到,她的那張曾經(jīng)在突如其來的厄運中如紙慘白的臉又恢復(fù)了些許紅潤,嘴角不由得綻開了笑意。
從此每一年春節(jié)過后,她都要去磨盤洲拜菩薩。每年觀音菩薩六月或九月的生日(傳說觀音菩薩有三個生日),如果她有閑暇,也會去磨盤洲拜一拜。她有時和村里同樣苦命的人去磨盤洲,有時候她會孤身一人去,為的是能讓菩薩見證她的誠心,能更清楚地聽到她的苦辛和祈愿。每次去磨盤洲,她會首先還上前一次許下的愿,感激菩薩應(yīng)了她的請求,然后重新許上一個新的愿。由于經(jīng)常去拜菩薩,她已再不是初次時的潦草和慌張,而是從容,篤定,莊重。她把香插得整齊,比往自己的頭上夾上發(fā)夾還要認(rèn)真,頭也磕得端莊有序。每一次跪拜,都可以看出她要低到塵埃里的決心,每一次雙手合十的禱告,她的眉宇間都充溢著把自己完全托付給菩薩的虔誠。
幾十年來,袁何氏感覺自己從菩薩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好處。她的孩子們?nèi)币律偈硡s個個長大成人。他們并沒有因為父親的缺席就心虛氣短缺精少神。她的幾個女兒都先后成了妻子,母親。她的女婿都是本分人。她們的孩子個個都聰明伶俐。她最小的幺子福米早在十多年前就跟著村里的年輕后生去了廣東打工,成了廣東許多公司爭搶的高級模具師,他也早在十多年前結(jié)婚生子。她這個苦命的寡婦,先后成了外婆,奶奶,成了由她衍生的大家庭的頭面人物。那是一個祥和的大家庭。這個大家庭里的所有人,都富足有余,平安有余,積善有余,身體康健有余。村里當(dāng)年一起與她去磨盤洲拜菩薩的苦命人經(jīng)常笑說她是一根苦藤上結(jié)了甜瓜。想想三十多年前的疾苦,看看今天兒孫滿堂的好日子,袁何氏有理由認(rèn)為那都是菩薩看她虔誠給她的饋贈。
袁何氏應(yīng)該對磨盤洲的菩薩感恩戴德。袁何氏應(yīng)該經(jīng)常去磨盤洲走一走,多向菩薩噓寒問暖,像任何一個知恩圖報的人那樣??墒窃问弦呀?jīng)有三五年沒有去過磨盤洲了。袁何氏感到自己對磨盤洲的菩薩虧欠得太多了。她的心里常常涌起天大的不安。今年春節(jié)剛過,她根本不聽媳婦和孫子要她一起進(jìn)城的勸告,獨自一個人留在了家中。趁著這難得的艷陽天,她從家中走出,不緊不慢地走在了通往磨盤洲的路上。
空氣中的油菜花香讓人迷醉。路上的水渠中流水潺潺十分悅耳。鳥的叫聲讓人疑心春天已臨。走了七八里的袁何氏也沒覺得太累。她來到了磨盤洲,心滿意足地又跪在了菩薩的面前。她雖然已經(jīng)是一個八十歲的老嫗,可是在菩薩面前,她感覺自己依然是一個爹娘懷中需要呵護(hù)的孩子。她燃香,磕頭,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向菩薩和盤托出她的念想。她首先當(dāng)然要感激菩薩這么多年來對她這個苦命卑賤的人的支撐、護(hù)佑,是菩薩的援手讓她有了相對安穩(wěn)的今天。她依然祈求菩薩能繼續(xù)保佑她一家老小命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腳下出入平安。她祈望菩薩能給她的已成家庭主婦的三個女兒的命里再加點蜜,讓長期在廣東打工謀生的兒子福米多一點好運少一點風(fēng)雨,她那十來歲的孫子還要多有三分聰明,她與一起陪讀的媳婦瑞英能多一點相互理解和寬容就更好。因為想到自己可能要得太多,有一會兒她的臉變得紅了起來。然后她祈求菩薩的諒解,因為自己年事已高,到了風(fēng)燭殘年的地步。她的生活這幾年也發(fā)生了不大不小的變化:形勢逼迫,鄉(xiāng)村教育不成樣子,她只好離開了村莊,與媳婦一起去了幾十里外的縣城,做了孫子的陪讀。她已經(jīng)再無時間和精力年年來磨盤洲拜菩薩。以后的她,只能把菩薩裝在心里,只在每月初一十五,燃香向著磨盤洲的方向遙祝禱告。及至末尾,她看看時間還充足,還和菩薩說了好一陣子的話,比如鄉(xiāng)下沒人種地,村莊沒人留守,村子里空蕩蕩呀,早上雞叫聽起來都有幾分瘆人,菩薩怎么不管管,等等等等。她想這話說給媳婦聽媳婦會嫌她啰嗦,但在慈悲為懷的菩薩面前,一切都無須遮掩,即使她說錯了菩薩也是會原諒的呀。
袁何氏肚子有些餓了。她向守廟的人討了一碗水。和著水吃完了她帶到路上的年貨,她慢慢起身走出了磨盤洲。一路上她都不停地向著磨盤洲回望,直到磨盤洲在視線中變小,消失,才心滿意足地往家的路上走。拜過了菩薩之后,她的心情是愉悅的,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與坦然。她想她的心愿已了,明天她該乘車去縣城,一心一意與媳婦一起在某間簡陋的出租房里做孫子的陪讀。在孫子的誦讀聲中終老,其實也會是一件不錯的事兒呢。此刻在空無一人的路上,油菜花香在空氣中飄蕩,鳥的叫聲里沒有絲毫不祥。她不知不覺來到了一條水渠前。那是一條其實不寬也不深的水渠,多少年來她往返磨盤洲能輕松邁過自不在話下。她滿以為這一次也一樣不會擋著她。結(jié)果她的運氣并不是太好。她掉下去了。水渠兩邊的土塊紛紛墜落。
二
吃過早飯,瑞英把照料孩子讀書的事托付給了熟人,就急著與丈夫福米以及相關(guān)人等一起去磨盤洲拜菩薩。種種跡象可以表明這是非同尋常的一次出行:人人知道瑞英是個節(jié)儉成性的女人,在縣城再遠(yuǎn)的路她都舍不得花錢坐公交,上菜市場她總是與菜販子將價錢講了又講,可是這一回她竟舍得花上三四百元一天的巨資租車去磨盤洲,并且到今天為止已經(jīng)租了三天了;車上坐著的人都是福米三個姐姐家的代表,福米也千里迢迢從廣東趕回,這只有過年過節(jié)娶親嫁女才有的陣勢,在不年不節(jié)的今天竟然發(fā)生了;車廂里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憂心忡忡,雖然有人間或地起些貌似輕松的話頭,也有人故意附和著說些不咸不淡的話,其實不過是改善車廂里壓抑得人人想跳車的氣氛。他們何以如此興師動眾不計成本憂心忡忡?熟悉他們的人知道,他們攤上大事了。他們的母親,婆婆,岳母,那個叫袁何氏的八十歲的老太婆,在幾天前突然與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至今下落不明。
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瑞英祥林嫂般反反復(fù)復(fù)說了多次,每個人都早已耳熟能詳。元宵剛過,到了兒子寒假結(jié)束學(xué)校開學(xué)的時候,老太婆本應(yīng)同往年一樣隨她一起坐車到縣城做她孫子的陪讀,一家老小在一起也方便相互照料。可老太婆臨期說自己要在鄉(xiāng)下多住幾天,理由是她要騰出時間去磨盤洲拜菩薩,給出遠(yuǎn)門的兒子、讀書的孫子祈福。老婆子身體尚好,腿腳還利索,耳不聾眼不花,神清氣爽,生活自理毫無問題,也沒有什么心血管方面的暗疾讓人擔(dān)心。磨盤洲也不算遠(yuǎn),她去磨盤洲也是熟門熟路,平日里聽她說起磨盤洲都要聽起繭來,瑞英覺得她獨自一人在村里待上幾天和去磨盤洲應(yīng)該是一件可以放心的事。這在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先例,瑞英當(dāng)然沒有理由不隨她。為以防萬一瑞英還給她留了一個手機。開頭幾天每天早晚兩次和她通話都很正常,可是四天前瑞英反復(fù)撥打手機都無人接聽,瑞英感到頭一下子變大了。她匆匆從縣城坐班車趕回家發(fā)現(xiàn)手機落在了家中,上面數(shù)十個未接電話都是她撥打的,同樣留在家中的還有老太婆可能嫌熱脫下來的羽絨衣褲。她趕緊打電話給才十多天前去了廣東打工的丈夫,三天來她與趕回家的丈夫租車跑遍了磨盤洲方圓大小數(shù)公里的地方,可是他們沒有得到老太婆的任何消息。
他們帶著放大了的老太婆的照片,找遍了磨盤洲方圓數(shù)里的所有村莊,詢問了留在那里的人們。他們給那些村莊里的陌生人或者熟人留下電話,請他們一旦有什么線索就立即告知,如果線索有價值他們一定酬謝??墒谴汗?jié)過后村莊能留下來的人已經(jīng)少得可憐,除了少量因為有事還沒來得及離開村子的中年男女,剩下的就都是神情呆滯耳背眼花彎腰駝背的老人。那些年輕的人們都已經(jīng)坐著火車汽車去了大城市打工,那些孩子們大多數(shù)都到了縣城讀書,許多老人和婦女做了他們的陪護(hù),就像瑞英和福米一家那樣。過去人聲鼎沸、人口密度大得驚人的磨盤洲區(qū)域現(xiàn)在幾乎成了廢墟。他們因此并沒有得到多少有價值的信息。他們在每個村莊的池塘、墳堆、井臺、頹圮的老房子、荒廢了的禮堂甚至臭烘烘的茅坑里搜尋,就連大量空置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也沒有放過,可是沒有找到關(guān)于老太婆的蛛絲馬跡。他們搜遍了磨盤洲方圓數(shù)里的每一個可疑的草叢,土堆,樹蔭處,甚至差不多把每塊油菜花地都翻了一遍,可是連老太婆的影子都沒見著。
這種漫無目的的尋找讓他們快要虛脫了。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不祥之感??墒撬麄円廊粵]有放棄。在沒有找到老太婆之前,他們認(rèn)為希望就一直存在。他們幻想著老太婆是不小心迷路了,磨盤洲處于一塊有著數(shù)個平方公里的曠野中央,也是兩個縣的交界處,正是太陽朗照時候,她不慎走岔迷路也是可能的事。說不定她正被本縣或鄰縣的好心人家收留,媳婦和兒子電話她并沒有記住,她用方言土語介紹自己別人可能無法弄清,只是等著他們找上門去?;蛟S因為太陽熱烈,正患感冒發(fā)燒的老太婆路上不慎暈倒,也正好有好心人路過送到附近某座鄉(xiāng)村診所之中,尚沒有進(jìn)入他們的搜尋視野。等他們找到她的時候,世界會還給他們一個臉色紅潤的康健的母親?;蛟S正好在路上他們的母親突發(fā)老年癡呆癥,或者遭遇了傳說中的鬼打墻被路上厲鬼竊了魂,眼前風(fēng)景來時道路自己是誰她已經(jīng)全然忘記,只能一個人懵里懵懂信馬由韁地走,即是如此也不至于這幾天就會糟糕到極致,往來間只要有人跡就會賞她一口吃喝,這個世界肯定還沒壞到見死不救的程度。他們這么想著,沉重的腳上就又有了幾分力氣,就連慌亂跳動的心也顯得平穩(wěn)了一些。
他們的母親生死不明。一切都懸而未決。他們在情急之下想到了要去磨盤洲拜菩薩。他們尚年輕,又自詡是這個社會里的新人,還沒有到需要拜菩薩的程度,但這件事讓他們有了信一信菩薩的愿望,因為下落不明的母親信祂,并且在走失之前到過磨盤洲拜菩薩是確鑿無疑的事。他們相信母親的失蹤與菩薩有瓜葛,說不定母親就是菩薩故意藏起來的,目的是要他們反省自己對母親的孝順程度,并且引領(lǐng)著年輕的他們來信祂。以前屢屢聽母親說起,磨盤洲的菩薩是他們一家的保護(hù)神,他們遇到了難題,自然想到向磨盤洲的菩薩來問計。
他們來到了磨盤洲,跪在了菩薩面前。他們感恩菩薩這么多年對他們一家的護(hù)佑,表示他們其實在心里早就認(rèn)可了菩薩的恩澤。然后他們開始了懺悔。他們悔恨自己在往昔曾經(jīng)對母親有過怠慢,比如打工的兒子每年都很少因為陪伴母親留在家中多些時日,為了賺錢疏忽了對母親的關(guān)懷,并不知曉母親內(nèi)心是否孤單,做媳婦的與她相處還沒有到母女般的親熱程度,已經(jīng)幾年沒有買過一件喜慶的衣衫給她。那些做女兒女婿的至今不知母親的生日和喜好,過起年節(jié)每次都是塞些錢財了事。此次母親失蹤,肯定是菩薩的良苦用心,他們已心領(lǐng)神會。他們一旦找到母親一定視母親如神靈,把母親當(dāng)作菩薩精心供養(yǎng)。他們渴望菩薩給他們一點暗示,為他們尋找母親指一條明路。他們定當(dāng)感謝菩薩的大恩大德,從此拜倒在祂的面前,跟隨母親做祂永遠(yuǎn)的信徒。
拜別菩薩,他們又踏上了尋找母親的路程。他們邊搜索邊商量著如果今天還沒有消息,明天將擴大搜索范圍,并且在本縣與鄰縣兩縣電視臺做尋人廣告,沿途的村莊的電線桿上都要貼上有母親相貌的尋人啟事??蓻]多久他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人自稱是磨盤洲區(qū)域某個村莊的捕蛇人。他說他在某條水渠里看到了一個老太婆,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們要找的母親。
他們沒有想到磨盤洲的菩薩這么快就顯了靈。他們驅(qū)趕著面包車沒命一樣地趕往捕蛇人所說的水渠,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茅草叢里他們的母親——
她低著頭,臉蓋在土中。頭上被風(fēng)吹起的白發(fā)與茅草混跡。她的后腳還搭在水渠的這一頭,前腳落在了水渠的下面。這相隔不寬的水渠,仿佛是故意設(shè)置在她面前的專為拘押她的用心險惡的刑具:她既不能抽回前腳退回到水渠的這一頭,也不能收回后腳讓自己落入其實并不深的水渠之中,然后找到低洼處爬到對面。她太老了,完全沒有力氣掙脫這一枷鎖。
要讓她化險為夷的可能性只有一種:有人正好經(jīng)過施以援手——那其實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氣。她肯定喊過救命??隙ㄔ谛睦锲砬筮^菩薩。可是這曾經(jīng)人聲鼎沸的鄉(xiāng)村,現(xiàn)在沒有人。他們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他們都到城里陪孩子讀書去了。她所有的喊叫,找不到一雙能接納的耳朵。這數(shù)平方公里的曠野,宛如墳場一樣死寂。
手機這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她留在了家里。天黑下來了。脫掉了衣服的她肯定又冷又餓。她在這饑寒交迫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的狀態(tài)下堅持了多久?然后她絕望了,把臉埋在了土里,渴望從這土層里吸收到一點溫暖,又是唯恐田鼠或其他獸類趁她臨終后毀了她的容貌。
他們一起號叫著“媽媽”,齊齊對著她跪了下去。他們尖銳的哭聲,在這大地深處傳開,并且漸遠(yuǎn)。
三
再次從廣東回來,福米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磨盤洲拜菩薩。南方四月,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所有的草木都抽出了新葉,仿佛世界都用新漆漆了一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蓬勃的讓人愉悅的腥氣??墒怯晁捕嗔似饋恚蛲碛晁拖铝艘灰?,伴隨著轟隆雷聲讓人心驚,閃電在窗臺前游走,仿佛是要將窗玻璃拆卸下來。雨水到早晨似乎也并沒有減弱的意思,因為這遍地流走的雨水,讓天地間變得潦草不堪。這本不是適合出行的天氣,可是福米不管不顧,他說今天即使天要塌下來也要去磨盤洲拜菩薩,誰也阻止不了他。
福米往年每年一般都是回來兩次的樣子。一次是春節(jié)期間,作為一家之主他要回家與母親妻兒團(tuán)聚,時長大約七八天,另外就是清明節(jié)期間回來給他早亡的爹上墳??山衲甏汗?jié)才過了兩個多月,福米就已經(jīng)回了三次,第一次是為尋找失蹤的母親,并為母親辦葬禮,第二次是照例在清明節(jié)回來,不過往年都是為爹的墳培土,今年增了為母親掃墓這一件。這一次距清明節(jié)才半個月。可是他快支撐不住了。他仿佛是一個被困在水中的孩子。他匆匆從廣東趕回,急著要去磨盤洲拜菩薩。俗話說,病急亂投醫(yī),磨盤洲的菩薩,或許就是他溺水后可以救他上岸的那根稻草。
母親死了,并且以這樣的方式離世,這讓他無法接受。從水渠里抱起母親,他感到瘦小的母親,是如此的沉重。他背著母親回到楊家塘,一路上大放悲聲,路旁的油菜花都低下了頭。死在外頭在鄉(xiāng)下是極不吉利之事,死者尸骨不能進(jìn)村是多少代的規(guī)矩,他只好在村外搭起了棚子,把棺木放進(jìn)了棚子之中,把母親放進(jìn)棺木之中。他請了鄉(xiāng)村道士為母親超度,那患紅眼病的土道士念起經(jīng)文結(jié)結(jié)巴巴,他因此擔(dān)心母親在黃泉路上走得磕磕碰碰,但據(jù)說這道士是這行當(dāng)里最有名氣的一個人,能請到他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他才放了心。他請了全縣最有名望的風(fēng)水先生到楊家塘的墳山上細(xì)細(xì)察看,給母親選了一處干爽寬闊風(fēng)水宜人的陰穴,希望母親在地下不再受苦。出殯之日他扶著母親的棺木,一路喊著媽媽,過溝溝坎坎時囑咐母親此處有溝有坎要小心避讓,爬坡時提醒母親腳要用勁,入穴時要母親躺好無須驚慌,一切都有兒子貼身扶護(hù)。出殯時候的天氣是好的,整個葬禮并無任何紕漏,也沒有出現(xiàn)讓人疑心不安的壞征兆,他因此長舒了一口氣。清明時候,他又給母親燒了多多的紙錢,希望能賄賂地下惡鬼不為難母親,也讓母親在地下不再受窮。他還給母親燒了三層樓的紙房子,紙做的空調(diào)、冰箱和洗衣機,怕母親寂寞他還燒了一臺很大的紙做的電視機。為了母親,他能想到的都做下了,整個楊家塘就他的祭品最為隆重,人人都認(rèn)為他為母親盡了孝心。
母親死了。這無疑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情。福米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浸在悲傷之中,可是福米相信隨著時光的流逝痛苦會慢慢稀釋然后淡遠(yuǎn)。他不斷地安慰自己,母親八十歲,算得上是長壽之人,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規(guī)律,并無必要過度悲傷,而且母親子孫多吉,人生并沒有留下什么遺憾,想來母親離世前是欣慰的。她歿在外頭,并且遭受難以想象的苦,不過是一場意外,并沒有其他的玄機。這是命運的安排,自己無須做過多的解讀。
可是母親落葬至今兩個多月以來,福米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安寧。兩個多月前他在水渠旁把母親從土層里翻轉(zhuǎn)過來時那只在母親臉上游走的螞蟻一直在啃噬著他的心。安葬完母親,福米回到了廣東。他以為他可以將因為母親離世亂了套的生活重新續(xù)接到母親沒有出事前的齊整程度,可是他發(fā)現(xiàn)遠(yuǎn)不能夠。在廣東東莞某鎮(zhèn)一臺灣人開的模具公司的宿舍里,他總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只要他睜開眼,他就看到母親那張毫無血色的有幾分變形的臉,還有臉上那只倉皇游走的螞蟻。當(dāng)困意襲來他勉強合上眼,腦海里就都是母親的臉上他從沒有看到過的表情??奁哪赣H??裥Φ哪赣H。半瞇著眼的母親。吐著舌頭的母親。面癱樣的母親。翻白眼的母親。向著他吐口水的母親。張大嘴巴喊救命的母親……每次醒來,他都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淚水。
他的生活越來越亂了套。失眠折磨著他,他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到夜晚他的腦子就會越來越亂。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母親臉上游走的那只螞蟻竟然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一輛銹跡斑斑的拖拉機奔駛而去,并且發(fā)出呯呯呯的巨大響聲,在另一個晚上,他那死去三十多年的父親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怒氣沖沖地責(zé)怪他怎么沒有保護(hù)好母親。如此夜晚真是讓人生不如死,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他的身體急劇瘦下去。他看到鏡中原本壯實的自己,眼睛深陷,雙面聳立如刀,臉色慘白似紙,完全跟鬼魅一樣了。他感到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世界在他面前變得恍惚,疑懼。他去向醫(yī)生問詢,醫(yī)生給他開了安眠藥,可那些能把無數(shù)人拖入夢鄉(xiāng)的白色藥片對他不起任何作用。他也曾向他打工的鎮(zhèn)子周邊寺院求神拜佛,可是這個地方的神靈似乎并不保佑這個來自外省的平常打工仔。他的失眠依然在繼續(xù)。母親一直在他眼前演繹著古怪駭人的變形記。
他希望能得到解脫。他開始在往事中翻箱倒柜,找到許多曾經(jīng)愧對母親的地方,比如少年時因為踩死過鄰居家的一只小鴨子讓母親遭到鄰居恃強凌弱的辱罵,偷過母親辛苦攢下的錢買一些毫無用處的東西。因為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愛,他從小寡言少語,并不懂得多與母親交談,去體貼寡居母親內(nèi)心的苦楚,用彼此會意的笑和甜蜜的語言去安慰和取悅母親。他十六歲開始離開家鄉(xiāng),跟隨村里人去了廣東,從此更是與母親聚少離多,每次回家,也很少向母親噓寒問暖,除了買一兩件于母親并不合身的衣服,對母親沒有更多的贈予。娶了媳婦,生了孩子,母親就更是處于從屬的被漠視的位置上。從小到大,他沒有給過母親一個擁抱,給母親洗過一次腳,倒過一杯水。他從來沒有在意母親對飲食有什么偏好,沒有記住母親的生日是多少。他有時甚至?xí)幽赣H對某件事情多了嘴,就粗聲粗氣地對母親說話,根本不顧及母親的感受。想到這些他不寒而栗:他可真是一個不孝之人!
他陷入深深的懺悔之中,以此來求得久違的安寧。可是他的睡眠并沒有得到改善。他依然在消瘦。他內(nèi)心的恐懼逐漸加重。他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形銷骨立,沒有人形。他感到自己正在承受一場他所不知的懲罰。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推動著他的命運的多米諾骨牌,它首先奪走了他的母親,現(xiàn)在正奪走他的睡眠,健康。他渴望得救,渴望能有一種力量阻止更壞的結(jié)局。他想到了磨盤洲的菩薩。那是對他知根知底的、自己家鄉(xiāng)的神靈,他想或許祂能為他做主,幫他解除痛苦,讓他回歸正常的生活。
……他脫下了雨衣,為的是讓菩薩能認(rèn)出他來,不至于把已經(jīng)消瘦如紙的與以前判若兩人的他認(rèn)錯。他渾身濕漉漉地跪在了磨盤洲的菩薩面前。雨水順著他潮濕的額頭往下流淌,這使他看起來更加虛弱無助,仿佛他是一個可憐的、無家可歸的、失魂落魄的孩子。他燃香,磕頭,開始在心中向菩薩傾訴自己的心聲。他首先向菩薩表達(dá)了對母親不孝的悔恨,母親死后身受失眠折磨的他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他懇請菩薩看在他母親多年信仰的份上能對他網(wǎng)開一面,他將帶著這有罪之身勤勉感恩面對生活以贖罪。他懇請菩薩能助他脫離苦海,保佑他的一家平平安安。從此以后他將繼承母親對菩薩的信仰,成為祂的忠實信徒,每年不管多忙都會到磨盤洲把菩薩當(dāng)作母親供奉,世上一切的所得都將認(rèn)定是祂的賜予。說到后來,受苦多日的福米情緒有些失控,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抽抽搭搭哭出了聲。
說也奇怪,從磨盤洲回來,福米的心有了神靈歸座之感,變得安寧,平靜。折磨福米兩個多月的失眠癥開始逐漸好轉(zhuǎn)。有一晚他甚至少有地睡了一個好覺。他又一次夢見了母親,可再也不是過去的厲鬼模樣,而是低眉善目頷首微笑,完全是磨盤洲里的菩薩的慈悲表情。她告訴他無需為她擔(dān)心,她過得挺好。她的死其實并沒有不幸,乃是菩薩的旨意,她沒有跨過去的那條水渠其實原本是給他們留下的,是他們命運里的劫難,坎寬溝深,即使沒有生命之虞,也將會讓他們元氣大傷。她自告奮勇,以自己老邁之軀為全家填溝鋪壑,消災(zāi)免禍,他的失眠之癥,不過是命中這一大難的余威,他無需恐懼,從此全家只要小心謹(jǐn)慎處世,自有平平安安,眼前皆為坦途。她告誡兒子從此要信奉菩薩,她得以以身為橋渡全家涉險過關(guān),全是菩薩被她長期信菩薩的虔誠打動助她化解。這是她沒有來得及說出的遺囑,要福米一定要牢記在心。 福米從夢中醒來,不免再次為母親哭了幾聲。
江子,作家,現(xiàn)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入世者手記》《在讖語中練習(xí)擊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