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莎
楔子
迎面吹來的風(fēng)是冷的,帶著南方特有的、粘稠的濕氣。
白小舟什么都看不見,然而他能感覺到自己是坐在一條船上。有人在低聲說話,那聲音很輕,很近,仿佛蒼蠅在耳邊嗡嗡亂飛,而他像個粽子似的被綁成了一團。細(xì)細(xì)的繩索幾乎深陷進肉里。可無論他怎么努力地張嘴,喉嚨里噴出來的只有喘息似的氣流。
因為他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
后腦勺還在隱隱作痛,這說明他的腦袋曾經(jīng)被鈍器擊中過,昏昏沉沉的。無論他怎么努力地回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浮現(xiàn)在眼前的也只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畫面。
那畫面里有浩浩湯湯向東南流去的雍河,有掛著珠簾和雪白紗帳的雕花寶船。船上有酒,還有兩個一起喝酒大笑的朋友……
有人在他身邊發(fā)出了一聲諂媚的笑。
“少奶奶,不是老胡我吹牛,今天運進來的這批全都是一等一的貨色……”
有人猛地一把抓起了白小舟的頭發(fā),硬生生地拽起他的腦袋。纏在眼睛上的黑布也被扯開了。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個沐浴在晨曦中的山谷,眼前湊著一個禿得好似咸鴨蛋的大腦袋。在禿子身后的不遠(yuǎn)處,站著個風(fēng)姿綽約的圓臉少婦和一個山羊須小老頭。
少婦似乎身體有恙,神情很是疲倦。雖然那老頭左一句右一句地討好她,她卻由始至終垂著眼簾,看也不看那老頭一眼。
然后,白小舟又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還坐著七八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們此時的情狀與白小舟一樣。
小老頭開了腔,果然是胡老板的聲音:“少奶奶,這一個身體健康,沒有口臭,沒有狐臭,白面無須,長得也不錯,雖說年紀(jì)大了點兒,少奶奶您就算啥活都不讓他干,放著養(yǎng)眼也是極好的……”
少婦掃了白小舟一眼,目光最后落在白小舟的右手上,然后輕輕地?fù)u了搖頭。
白小舟絕望地閉起了眼睛。
他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類似的案子。對于賣不掉又不方便帶著到處走的“貨物”,人販子是絕對不會輕易放走的。
他們通常會用一種更簡單的方式處理——殺。
楚州城外,碼頭邊。
方瀾背著手,彎著腰,沿著長長的河岸仔細(xì)查看地面。
“白小舟的腳印從我們的船邊開始,到了這里就不見了,旁邊又多了兩行很深的腳印——這腳印很大,說明帶走他的是兩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
奚蓉盯著那兩行腳印看了片刻,忽然跳過去在上面重重踩了幾腳:“混賬東西!連我的朋友也敢動,簡直是活膩了!
“郡主——”方瀾輕聲叫她,“你冷靜點?!?/p>
“白小舟已經(jīng)不見了大半天,我們把整條河都翻過來了還沒找到人,你叫我怎么冷靜??!”
方瀾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也說不出話來。
方瀾,二十二歲,天下第一劍派棲云派的掌門繼承人。大半個月前,他還有個名頭甚為響亮的身份——五品御前帶刀侍衛(wèi)。
那個時候,白小舟也還是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撫。
他們一同卷入一場堪稱鬧劇的皇族內(nèi)亂之中。雖然那場內(nèi)亂只持續(xù)了一天一夜,他們卻都險些丟掉了小命。在那之后,他們深感官場險惡,世事無常,所以在時局穩(wěn)定之后,便決定一同辭官,歸隱江湖。
一起出發(fā)浪蕩天涯的,還有他們在塞北認(rèn)識的好朋友,端頤郡主奚蓉。
他們坐著雕花寶船,喝著從睿王府的酒窖里偷出來的西域葡萄酒,吹著江風(fēng)唱著歌,向蜀州進發(fā)——之所以決定去蜀州,是因為白小舟很想知道蜀州的醬牛肉是不是傳說中的那么香,方瀾很想知道蜀州的米酒是不是那么容易醉人,而奚蓉也很想知道蜀州的少男少女們是不是如傳說中那樣顏色傾城。
船開到楚州地界,他們忽然聽說前方連著下了幾天暴雨。山洪暴發(fā),峽谷中的河道風(fēng)高浪急,不宜行船,所以他們把船泊在了楚州城的碼頭邊上,打算風(fēng)平浪靜了再走。
那晚白小舟半夜睡不著覺,說船艙里悶,一個人跑到碼頭上去透氣。方瀾躺在艙中,突然聽到白小舟吹響了他們用來緊急聯(lián)絡(luò)的銅哨,立刻追到了碼頭上。然而他出去時白小舟已經(jīng)不見了。郎朗的月光下,他還能看到有一條船剛剛離開了碼頭,正往上游駛?cè)ァ?/p>
他第一時間回到寶船上,叫醒船工起錨開船追上去。誰知追到上游的峽谷中時,山里突然起了一陣霧,那船就像蒸發(fā)了似的,一眨眼就不見了。
萬般無奈之下,方瀾和奚蓉只能再次回到白小舟被抓的碼頭尋找線索。
“要不這樣吧!”奚蓉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們分頭行動吧!我大伯的封地就在不遠(yuǎn)處的滄州,我去找他搬救兵。你在這里找當(dāng)?shù)氐娜舜蛱揭幌?,看看能不能問出什么線索。咱們?nèi)熘?,還在這里會合!”
眼下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方瀾只得點了點頭。
“一切當(dāng)心?!?/p>
白小舟的預(yù)感沒有錯。
在胡老板起了錨揚起帆順?biāo)吡瞬坏揭混南愕臅r間之后,他就被連人帶繩子扔進了河里。
冰涼的河水灌進耳朵,涌進口鼻。河底的水流尤其迅猛,白小舟剛沉到下面,就被沖得在水中翻了幾個筋斗。
最初的驚慌過去之后,白小舟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他曾經(jīng)被人扔進海里,險些葬身魚腹。在那之后他痛定思痛,央求方瀾教了他一些龜息閉氣的運功法門,開始苦學(xué)游泳?,F(xiàn)在的他,可以直接改個名字叫白小魚。
在水底滾了幾下之后,背后撞上了一塊滑溜溜的石頭,白小舟總算能勉強穩(wěn)住,屈起身體,用仍舊被綁著的手艱難地解開了腳上的繩索。
在雙腳重獲自由之后,他兩腿蹬在那石頭上,像只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被放在熱鍋里煮的青蛙似的全力一蹬!
他沒能躍出水面。因為他的腦袋撞到了一條船的船底。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掉了。
然而——
他不但活得好好的,還有人帶他在溫泉里泡了個澡,換了干凈的衣衫鞋襪,然后又被領(lǐng)到了一座傍山臨水的清雅小軒中。
軒中有人在等他。
那是個面色蒼白眼窩深陷的年輕人,似乎比白小舟要年長幾歲。倘若白小舟能出聲說話,他真愿意花上一天一夜來傾訴自己對年輕人如江水般滔滔不絕的感激之情。
可惜,他現(xiàn)在只能向年輕人拱一拱手。
年輕人屏退左右,然后攤手:“請坐?!?/p>
白小舟撩起袍角,在年輕人對面唯一的空椅子里坐下。
“請用茶?!?/p>
那年輕人似乎對白小舟很有興趣,兩眼一直不住地上下打量他。白小舟這才注意到,這年輕人手中握著雞蛋大的一塊玉。那玉通體碧綠,瑩潤清透,表面卻分布著幾道殷紅的印記,仿佛是被利爪抓出來的傷口。年輕人炫耀似的把它舉了起來:“漂亮嗎?”
白小舟點點頭,又低頭抿了一口茶。
或許是因為白小舟的反應(yīng)不夠熱烈,年輕人臉上露出了個頗為失望的表情。他把那玉收回袖中,換了個語調(diào)問:“知道為什么內(nèi)子不肯花錢買下你嗎?”
白小舟心里“咯噔”一下。
他口中的“內(nèi)子”,難不成就是剛剛見過的圓臉少婦?!
白小舟的手開始顫抖。那年輕人仿佛是要安撫他似的,伸過一只干枯得幾乎只剩下骨頭的手,摩挲他中指上因為寫字而長出的繭。
“因為你是個讀書人。人一讀書,就不安分了。何況你看起來很聰明,而聰明的人總是不好調(diào)教的。你看,內(nèi)子不要你,并不是因為你沒有用,你不必因此沮喪。”
白小舟如今除了怕死,最怕的就是別人夸他聰明,連忙做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沒聽懂的樣子來。那年輕人笑了笑,“差點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慕容,名遂,不過我比較喜歡別人叫我的小名。因為有位高人說,這個小名或許可以讓我的命長一些?!?/p>
白小舟于是眨了眨眼,表示請說。慕容遂抿一口茶,一本正經(jīng)道:“我的小名,叫慕容二狗。”
出于禮貌,白小舟硬生生把那口險些噴出的茶咽了回去。
“你一定會很好奇,既然內(nèi)子不肯要你,我又為什么要救你回來?!?/p>
白小舟用力點點頭。
“因為假如我把你救了起來,那就說明你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運氣好的人總是能帶來好運的。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奴隸了?!?/p>
白小舟:“……”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自己運氣好”和“做慕容遂的奴隸”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
但是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本朝嚴(yán)禁販賣人口,所以這對夫妻必須在這樣兔不拉屎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嶺里和胡老板交易。
也不知他們買下那些少年,究竟是做什么用途?
慕容遂指指小軒一角的書桌,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你不用怕,我不會要你去做那些粗重的活計。我有個做書商的朋友,專門刊刻各種傳奇話本。我有空的時候也會給他寫書。只是我這幾年精神不濟,眼睛也漸漸不好了。我只想要你充當(dāng)我的眼睛和手,把我要寫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寫下來?!?/p>
慕容遂說著閉起眼睛,仿佛已經(jīng)神游天外:“我這次要寫的故事叫做……‘七仙女大戰(zhàn)牛魔王?!?/p>
三日之后,方瀾和奚蓉如約在楚州碼頭碰頭。
這三天之中,他施展輕功在雍河附近的山林中搜尋,足跡所到之處全是莽莽的森林,別說人煙,連鬼影也不見半個——自然也找不著白小舟。
而奚蓉卻是換了個假身份,屈尊搭了一條商船回到楚州的。
商船的主人是一名姓梅,名雪溪,自稱是個游走四海的商人,此番來楚州是為了去山里談生意。
奚蓉私下里道,假如白小舟真的是被人抓到了深山里什么不為人知的地方去,眼下恐怕只有這位梅老板能帶一帶路了。只是因為他們兩個看起來實在不像生意人,只能謊稱是梅雪溪的侄子侄女,是跟著他出來游山玩水的。
梅雪溪在楚州停了一個白天,直到深夜時分,才帶著他們上船,靜悄悄地逆流而上。方瀾算算他們的出發(fā)時間,發(fā)現(xiàn)正好是白小舟失蹤的時候。
船開了一個多時辰,忽然停了下來。旋即有一群黑衣人上到船上來,用布條蒙上了他們?nèi)说难劬?。方瀾和奚蓉都沉著氣,一聲不吭地任他們用長滿老繭的手牽著自己走上另一條船。
對面的船似乎也不大,在河水中晃得厲害。方瀾被帶進一間全封閉的狹窄船艙,黑衣人這才解下布條,禮貌地說:“此去路途尚遠(yuǎn),請客人先行歇息,等到了地方,小的自會來請客人下船?!?/p>
方瀾客氣地道謝。那黑衣人在外面拉上了門,方瀾隨即聽到了上鎖的聲音。
等艙門再打開的時候,天已大亮。
腳下的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谝蛔鶌A在兩山之間的碼頭前。四周的青山既高且陡,山崖如碧玉簪一般刺入天空;一帶深而湍急的河水纏繞其間,河岸上的竹林中散落著許多用木頭和茅草搭成的吊腳樓。
黑衣人客客氣氣地請他們下了船。
由碼頭沿著一條長長的臺階路往上走,穿過一道兩丈許高的石墻之后,眼前豁然開朗。
這片位于半山的斜坡上,居然建起了一大片整整齊齊的房舍。奚蓉低聲問梅雪溪:“這里的人是做什么生意的?”梅雪溪搖搖頭,“我只知道他們是巨富之家,至于是怎么富的,我就不知道了?!?/p>
有個年輕人拄著拐杖站在正門外等候。遠(yuǎn)遠(yuǎn)見了梅雪溪,向他抱拳道:“梅老板,還有梅公子,梅小姐,三位一路辛苦了!”
奚蓉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一遍,兩眼瞪得像只見了小魚干的貓。她咬著方瀾的耳朵說:“看他手上那塊玉!夠買兩個睿王府了!”
那邊慕容遂和梅雪溪互相客套一番,慕容遂又道:“三位屈居寒舍,但凡有所需要,都請知會在下,在下必全力滿足……”
奚蓉看這宅子建在半山上,有意要為難他一把,立刻舉手道:“慕容公子,我們在船里晃了一整夜,骨頭都要散架啦!要是能泡一泡溫泉就再好不過——”
慕容遂笑說:“寒舍內(nèi)便有后山涌出的溫泉,等會兒到了,姑娘想泡多久都沒問題!”
奚蓉:“……”
方瀾打趣地問:“你家有溫泉嗎?”
奚蓉跺腳:“這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回去就叫父王在家里挖他十七八個!哼!”
慕容宅的書房內(nèi),白小舟在滿桌滿地的紙箋中伸了個懶腰。
他本以為慕容遂說想寫故事只是說著玩兒的,沒想到他居然無比認(rèn)真地寫了個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的故事。
第一稿寫完之后,慕容遂又叫白小舟把那故事從頭到尾重新謄寫一遍,還說只要他寫完了,就放他離開這里。
白小舟謄寫完最后一個字,又等了整整半個時辰,總算有仆人把慕容遂扶了進來。白小舟把那些紙收攏起來拿給他看。
慕容遂居然認(rèn)認(rèn)真真地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頁,忽然“嗤”地一聲笑了。
白小舟用手比劃:放我走。
慕容遂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把那疊紙甩在他跟前,一張張等距錯開。于是每張紙左上角的第一個字連成了一句話:“楚州西南山中慕容遂買賣人口為奴,乞代報官,必有重謝?!?/p>
慕容遂嘆息一聲:“我本想留著你也沒有什么用處,打算叫人送你出山,順便讓你替我把這書稿捎給那位朋友,沒想到你卻盤算著報官抓我——”
他說著把那書稿往香爐里一塞?;鹈畿f起,厚厚的一沓紙很快便化為灰燼。
“對不起了,暫時還不能放你走,先委屈你一段日子吧?!?/p>
慕容遂說著拍了拍手。
兩個大漢從門外進來,往白小舟的腦袋上套了只布袋,用鐵鏈栓了他的手腳,一左一右連拖帶拽地押著他出門去。白小舟既不能出聲,更反抗不了那兩個大漢粗壯的手臂,只能任他們把自己往外拖。也不知拐了幾個彎,白小舟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在輕聲說話。
“公子小姐請往這邊來,客舍就在前面。對了,那邊的院子是我家少爺讀書的地方,還請不要隨意進去……”
然后他聽到奚蓉用懶洋洋的腔調(diào)說:“哦,知道了。”
白小舟渾身一震。
那仆人說“公子小姐”——和奚蓉在一起的“公子”,只有可能是方瀾。
他們總算是來了。
白小舟說不了話,掙脫不開,唯一能做的就是腰間一沉,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下坐。
他的個頭雖然有些瘦弱,但到底也是個成年男子。那兩個壯漢猝不及防,險些被他掙脫出去。白小舟死命地下蹲,掙扎,只盼著那兩個大漢出聲喝止,這樣也許就能引起方瀾和奚蓉的注意。誰知他們順勢往下一壓,把白小舟整個人按在了地上。他被徹底制住,再怎么使勁掙扎,也折騰不出什么動靜來。
那一陣腳步聲,終于還是漸行漸遠(yuǎn)。
白小舟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帶到了一條河邊。
河水彎彎曲曲地在叢林與深谷中蜿蜒,河底的泥沙在轉(zhuǎn)彎處堆積成了一片片的淺灘。
河流的淺水處,零零散散地站著幾十個人。
他們的手腳也都被鐵鏈拴著,雖然站在水中,身上卻臟得像是幾年沒洗過澡。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只用細(xì)竹篾編成的簸箕,用它從水底撈出泥沙,然后在水中輕輕搖晃。水流沖走了上層的泥沙,簸箕的底部最后只會剩下一點點肉眼幾乎看不清的、金色的沙子。
這些人在淘金沙。
白小舟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朝廷嚴(yán)禁民間私采金銀銅鐵,違禁者死,難怪這里的“老板”們要偷偷摸摸地從外面買壯年男子來當(dāng)苦力!
白小舟愣在原地,眼望四周,心里不住盤算著怎么逃走。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冷不丁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被突如其來的劇痛擊倒在地,本能地縮成了一團,明明張大了嘴想要呼號,卻仍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手里就被人塞進了一只簸箕。
白小舟只得學(xué)著身邊人的樣子撈沙,淘沙,最后把簸箕底留下的金沙倒入河岸上的一只大木桶中。他初來乍到,動不動就把整簸箕的沙子全都倒進河里,于是不得不重新?lián)破鹪偬浴虼嗣獠涣吮槐O(jiān)工噼里啪啦地抽鞭子。旁邊有人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特意放慢了手里的動作示范給他看。
那只手上,也被烙上了一個深深的印痕。
“這人的手怎的這么細(xì)?”
白小舟心里嘀咕著,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人居然是個年輕女子。他還記得那姓胡人販子賣的全是青壯年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誰知監(jiān)工一鞭子抽在她的手臂上,大聲罵道:“你們給我老實點!不許拉拉扯扯的!”
女子手臂吃痛,本能地松手。簸箕帶著沙子落進水里,旋即隨水漂開。白小舟連忙一把撈住了,送回她跟前。監(jiān)工大怒,手里的鞭子又劈頭蓋臉地抽過去,“叫你多管閑事!”
白小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也顧不上自己手腳都拴著鐵鏈,直接彎下腰用腦袋往那監(jiān)工身上撞。監(jiān)工自然沒有料到白小舟居然還敢反抗,被撞了個人仰馬翻。白小舟趁他還沒爬起來,兩手捧起一塊石頭就往那監(jiān)工頭上砸。那監(jiān)工打個滾閃開,嚇得臉色煞白,氣得全身發(fā)抖:“來人!來人?。〗o我把他關(guān)起來!不到明天別想出來!”
白小舟還想撿石頭再砸,終于還是被人死死按住。片刻之后,他就被關(guān)進了一處水牢里。
所謂的“水牢”,其實不過是一些鐵籠子,想來是為了警示那些淘沙奴隸的緣故。它們被放在距離淘沙的淺灘不過兩三丈遠(yuǎn)的河水中。籠子不過幾尺見方,人關(guān)進去,里面剩下的空間剛好夠腦袋從水里露出來。白小舟個子稍矮,所以他必須努力地踮起腳尖,才不至于讓鼻子淹在水里。
山里天黑得快。白小舟在水里泡到黃昏時分,身子也漸漸地凍僵了。再次探出頭去,他發(fā)現(xiàn)沙灘上的人都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還是沒有人來放他出去。
哦對了,他在心里嘲笑自己,那個監(jiān)工不是說了嘛,不到明天別想出來。
可是河水太冷,水流太急,他知道自己可能會因為饑餓和寒冷慢慢失去意識,然后毫無知覺地淹死在水里。白小舟這輩子雖然不長,遇到過的危險卻不少。他閑著沒事的時候偶爾也會設(shè)想一把自己將會怎樣死去,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結(jié)局竟然會是這樣。
他開始在籠子里來回掙扎游動。游到第八圈的時候,他的腳居然踩到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那個東西高約三寸。白小舟踏在上面,總算是可以毫不費力地把腦袋伸出水面。他起初還以為那是塊石頭,誰知踩了沒一會兒,它居然往下一塌。白小舟心道不好,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潛入水中四處摸索。
白小舟從小跟著白鶴到處探案。他的指尖觸到那個東西的時候,他甚至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知道那其實是……
一個人的顱骨。
白小舟把它捧出水面,茫然無措地看著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不知為什么,忽然鼻子一酸。
這個人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死了很久很久了,肌肉內(nèi)臟被河里的動物吃了個干凈;全身的骨頭也都散了架,不知被沖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有頭骨因為穿不過這鐵籠子的縫隙,才被留在里面。
白小舟捧著那只顱骨,身體緩緩地滑倒在水中。
瞬間有許多臉孔從眼前閃了過去。爺爺、方瀾、奚蓉、已經(jīng)面目模糊了的爹娘,甚至還有遠(yuǎn)在京城的太子奚云章……他在水底靠著籠壁蹲下,像個怕冷的小孩子似的縮成了一團,顱骨還被他捧在手里。水底光線昏暗,他已經(jīng)幾乎看不清它了。
偏偏就在肺已經(jīng)快要被擠爆了的時候,白小舟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這位老兄究竟死了多久了呢?
看顱骨腐朽的程度,他死去的時間肯定不短了。而這鐵籠子被放在水里的時間只會更長。鐵遇水會生銹,還會變形。這鐵籠子乃是用鐵桿鑄焊而成,焊接的部位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是不是還像剛制成的時候那么結(jié)實呢?
白小舟愿意試一試。
他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底。
此時,慕容宅的大廳里正擺著晚宴,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
大廳布置得頗有古意。一張由紫檀木制成的橢圓形餐桌邊,連主帶客一共只坐了五個人;所有的酒菜都盛在刻著細(xì)致花紋的銀盤里,色香味無一不誘人。
奚蓉這些日子來回奔波,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一眨眼就風(fēng)卷殘云掃光了自己前面的幾只盤子。方瀾還惦記著白小舟的安危,其余的人也似乎各有心事,都沒怎么動筷子。當(dāng)奚蓉發(fā)覺其余的人都在看著自己時,終于戀戀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吃過晚飯,慕容遂便帶著梅雪溪到書房去談生意。慕容夫人也沒讓方瀾和奚蓉閑著,命人撤了飯桌,叫出一班少女來表演歌舞。突然有個人從他們身后快步跑過。方瀾和奚蓉同時側(cè)目,只見慕容宅的管家劉福榮快步跑到慕容夫人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慕容夫人面色一僵,緩緩站起,非常艱難地說:“真是抱歉,我家突然出了些急事,需要馬上處理——”
方瀾輕輕扯了扯奚蓉的衣袖。奚蓉立刻會意,用手扶住額頭:“哎呀,我剛才是不是喝多了,有點兒頭暈……”方瀾順勢扶住她的手臂,向慕容夫人道:“夫人請便,我送妹妹回房就好?!?/p>
慕容夫人也不再客氣,轉(zhuǎn)身就走。旋即有兩名丫鬟走上前來領(lǐng)他們回房。方瀾趁亂湊在奚蓉耳邊說:“你回房以后,借口剛才喝酒頭疼,找個下人去給你煮醒酒湯,趁機套一套這些人家的底細(xì)。我跟著慕容夫人到外面去探探路。”
“好。你自己當(dāng)心?!?/p>
方瀾回到自己房里,關(guān)門上栓,又直接從后窗翻上了屋頂,沿著屋脊和院墻往正門的方向奔去。果然不多時就聽到慕容夫人在責(zé)備劉管家:“少爺帶了個人回來,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劉管家嚇得直哆嗦:“這……少爺說……”
那邊慕容夫人卻急了:“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找??!”
“是,是——”
劉管家連滾帶爬地奔進門房,再出來的時候手里果然多了一面鑼。他站在大門外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似饋?,每敲一下,便大聲喊一聲:“河邊有人跑了!快去抓人!?/p>
整個半山亮了起來。
幾十個男丁舉著火把蜂擁而出,涌向山下河邊的每一個角落,然后又向兩岸的山林中分散開去。方瀾沉住氣,轉(zhuǎn)身躍上慕容宅的制高點俯瞰整個山谷。四處散開的火把正好能讓他摸清谷中的地形走勢。
方瀾開始認(rèn)真地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從水牢里逃脫的人真的是白小舟,他肯定能料到在逃脫之后必然會遭到追捕——他會用什么辦法躲避呢?
白小舟已經(jīng)快凍僵了。
他并沒有上岸,而是藏在了水牢附近的水草叢中。因為手腳上的鐵鏈都還在,只要他一出水,行動時鐵鏈碰撞發(fā)出的“叮?!甭暉o異于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在這里,快來抓我”。
換在平時,白小舟只要用一根兩寸長的細(xì)鐵絲就能把鐵鏈上的鎖頭打開??上蓩D難為無米之炊,他如今只能整個人都趴在淺水里,伸出水面的腦袋上還頂著一團水草。
鑼聲響起,火把照遍整個山谷的時候,白小舟忽然想到了方瀾和奚蓉。
他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方瀾和奚蓉就在慕容宅內(nèi)。那么他們會不會想到,慕容遂這樣大張旗鼓地漫山遍野地搜人,就是為了抓他呢?
他們會不會跟出來看看熱鬧?
白小舟覺得這個可能性值得讓他冒一冒險。
用來聯(lián)絡(luò)的銅哨已經(jīng)弄丟了,但是他還有別的辦法弄出一些類似的聲音。他扯了一片草葉,小心翼翼地把它卷成一個圓筒,然后把其中一頭壓扁。方瀾內(nèi)功深厚,耳力非凡。倘若他就在附近,一定能聽到自己用草葉吹出的聲音。成敗在此一舉!
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水聲,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在水里緩緩靠近。
那東西的體積似乎還不小,白小舟一陣毛骨悚然。會不會是鱷魚?!
白小舟嚇破了膽,身體徹底不聽使喚了。不要說回頭,就連手指頭也動彈不得,仿佛全身的穴道都被人點住了似的。
“那東西”已經(jīng)到了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覺到它呼出的氣息噴在自己的脖頸上——
一只濕漉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別出聲,是我?!狈綖懻f。
山中夜寒,慕容宅內(nèi)的客房里都備著火盆和木炭。
方瀾點起了一盆火放在床邊,然后開始給白小舟擦身、上藥、更衣。白小舟由始至終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好似一只被老鷹嚇得丟了魂兒的鵪鶉。
方瀾小心翼翼地替他系上了衣帶,低聲說:“你背上有傷,想睡的話,就趴著睡?!?/p>
白小舟下意識地張嘴想說謝謝,然后他才猛然記起自己不能出聲。于是他徒然地閉起了嘴,微微點頭。
方瀾終于覺察到了他的反常,問:“你怎么不說話?”
白小舟指指自己的喉嚨。他的肚子非常應(yīng)景地發(fā)出一陣“咕嚕咕?!钡穆曇?。方瀾皺眉道:“你餓得沒力氣說話了?你等一等,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吃的?!?/p>
他話音剛落,白小舟就聽到奚蓉的聲音在后窗外笑說:“誰餓得連話都沒力氣說啦?”
方瀾開了窗。奚蓉一陣風(fēng)跳進來,把一只藤藍(lán)甩在桌上,“算你小子走運!廚房里還有一罐粥,據(jù)說是慕容遂的宵夜,我直接從火上拿來的!”
粥是在南方再尋常不過的魚片粥,方瀾盛了小半碗來喂白小舟。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化在這碗粥里了。
白小舟吃完,兩手揪著衣角,哭了起來,也顧不上擦,眼淚鼻涕嘩啦啦地往下流——然而始終沒有聲音。
方瀾終于明白過來:“他啞了?!?/p>
白小舟仍在玩兒命地哭。方瀾和奚蓉也不說話,一人一邊抓住他的手,靜靜地陪他。白小舟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哭了多久,最后竟迷迷糊糊地倒頭睡過去了。
白小舟再睜開眼睛時,只見無數(shù)道光從窗棱間灑下來,而他仍舊趴在溫軟干凈的被窩里。倘若不是外面那陣陣呼天搶地的哭聲,他簡直要以為自己已經(jīng)升上了天國。
白小舟猛然坐起。
哭聲?慕容宅里怎么會有這樣的哭聲?
他掀開被子跳下床,想出去看個究竟。方瀾忽然推門進來,言簡意賅地說:“慕容遂死了。他們在溫泉里發(fā)現(xiàn)了慕容遂的尸體。他身上沒有穿衣服,像是泡溫泉的時候不小心淹死的?!?/p>
白小舟用鼻孔噴氣,表示自己在冷笑。
他在慕容宅的那處溫泉里泡過。那泉水從山腹中的泉眼汩汩地淌出,匯聚在下方一個不到三尺深的池子里,然后又從另一端流出;人在池子里坐下,水深不過能沒到胸口。這樣淺的水怎么可能淹死人?
他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上匆匆寫上:我要去驗尸。
“來不及了。我和郡主謊稱是一個商人的侄兒才到這兒來的,剛才管家說因為慕容遂暴斃,這次生意談不成了,很快就會派船送我們離開——”
白小舟不暇思索,立刻又寫:我留下。
他以為方瀾會反對。然而在久久的對視之后,方瀾面色凝重地點點頭,說:“好。你當(dāng)心。我會盡快回來?!?/p>
正當(dāng)兩人眼含熱淚無聲話別之際,奚蓉的聲音在隔壁院子里炸響。
“你居然趕我走?!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本朝的端頤郡主!不怕告訴你們,隔壁那兩個是我手下的王牌神探!這個案子現(xiàn)在由朝廷接管了!你馬上去給我把你們家所有人都叫到前院去,我要一個一個地問話!”
白小舟和方瀾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轟??!”
門被撞開了。劉管家舉著一根小臂粗細(xì)的繩索,帶著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沖了進來。
小小的石室是直接從山腳的巖壁上鑿出來的。整個石室只裝了一扇厚重的鐵門;現(xiàn)在這門已經(jīng)從外面鎖上了,只有門框四周勉強漏進了細(xì)細(xì)的幾道光。
白小舟、方瀾和奚蓉三個人被背對背地綁在一起;方瀾和奚蓉的嘴里還被塞進了兩塊破抹布。等押送他們進來的家丁走遠(yuǎn)了,方瀾和奚蓉各自運起內(nèi)力,把口中的破抹布吐了出來。奚蓉連連“呸”了幾聲,怒道:“這兒的人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連我都敢抓!我說方瀾,你又不是打不過那些人,怎么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方瀾抖抖衣衫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之所以會被綁到這兒來是因為有人自報家門了吧?”
奚蓉怒道:“管家都親自來趕客人啦!我這么說還不是為了能留下來查案!”
方瀾仍舊慢悠悠地說:“我故意不反抗,也是為了留下來查案。”
他們兩人抬杠歸抬杠,手上也沒閑著,齊齊運起內(nèi)力掙脫了繩索。奚蓉第一個猛地跳了起來,湊在鐵門的縫隙邊上大聲喊:“喂!有沒有人??!快放我們出去!”
方瀾緩緩起身,點亮了火折子四處查看石室的墻壁。白小舟順勢俯在地上,借著那點微弱的火光檢查地面。方瀾繞了一圈,總結(jié)道:“這地方只有一扇門,沒別的出口了?!?/p>
奚蓉叫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氣得踹了那鐵門一腳,納悶道:“你說他們好好的修這樣一間屋子做什么?難不成是專門用來關(guān)押我們這種不速之客的?”
白小舟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地上。
這石室是從山腳背陰處鑿進去的,里面空氣本就陰濕至極;但地面上卻是干一片濕一片的,似乎曾經(jīng)有什么東西在這里放置了很久。
奚蓉打個響指:“這里原來應(yīng)該是個放東西的倉庫。”
方瀾點點頭:“不錯。這石室地方不大,卻又修造得如此堅固,說明這里以前存放的東西體積不大,然而十分珍貴?!?/p>
“什么東西???金銀珠寶?玉器古玩?”
方瀾細(xì)想片刻,說:“我以前曾經(jīng)聽過一件舊事。傳說本朝太祖奚高起事之時,曾經(jīng)在楚州一帶被前朝軍隊擊敗。太祖帶著余部潰逃到這深山中,遇到山野瘴氣,險些病亡。在他病重之時,幸得這山里的一戶山民收留相助,蟄伏數(shù)月之久,終于逃出重圍,東山再起。本朝立國之后,太祖感念這戶人家的救命之恩,便把他們家周圍方圓百里的土地全部賜給他們,并永世免其賦稅?!?/p>
奚蓉恍然大悟:“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不錯。正因為此地地方偏遠(yuǎn),交通不便,還被朝廷免了賦稅,地方官署樂得不管他們,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倒方便他們在這里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了?!狈綖懻f著,忽然轉(zhuǎn)向白小舟,“小舟,這里的河道是不是出產(chǎn)金沙?這里的人否在秘密淘金?他們是否從外面買進人口,強迫他們做淘金的苦工?”
白小舟一愣,用力點了兩下頭。
奚蓉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剛到這兒的時候就盯著水里的沙子看,你那時候就想到了嗎?”
“是的。只是那時沒有證據(jù),不好妄下斷言。如此看來,這間石室應(yīng)該是慕容家存放金子的地方。”
“可是……這里的金子呢?總不至于是為了關(guān)我們,臨時把金子搬走了吧?”
方瀾沉默不語,凝神細(xì)細(xì)聽了片刻,忽然說:“有動靜?!?/p>
白小舟原本就在地上坐著,這時一個骨碌趴在地上,把耳朵緊貼在冰涼的石板地上,又用手捂住了另外一只耳朵。慕容宅內(nèi)的哭喊聲瞬間遠(yuǎn)去,另一種嘈雜的聲音隨之變得清晰起來。
他聽到了馬蹄聲、金屬相撞的聲音、憤怒的叫喊聲,甚至還有驚恐萬狀的慘叫聲……雖然眼前一片晦暗,卻仿佛能看到一片燃燒著烈火的戰(zhàn)場。千軍萬馬齊頭并進,如颶風(fēng)一般摧枯拉朽地把所有遇到的東西踏為平地。那陣喊殺聲如漲潮時的巨浪,很快便席卷了整個山谷。他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這支突然闖進山谷的大軍是怎樣控制了慕容宅里的所有人,把他們?nèi)口s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然后又開始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搜捕漏網(wǎng)之魚。
像這間石室這樣隱蔽而又堅固的地方自然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密集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方瀾示意白小舟和奚蓉藏在鐵門后,他自己正對著鐵門,蓄勢站穩(wěn)。
“啟稟大人,這地方鎖起來了?!蓖饷嬗腥苏f。
“砸。”
外面的人開始砸門。鐵器猛烈碰撞的聲音十分刺耳,白小舟和奚蓉齊齊捂著耳朵縮成了一團。
“哐當(dāng)!”
就在鐵門被砸開的瞬間,方瀾如鷂子般躍起,掠過了砸門那兩個小兵的頭頂,一個俯沖直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空手扼住了下令砸門那人的喉嚨!
那人猝不及防,被方瀾的俯沖之勢推得連連后退,直到背后抵在了一棵樹上才勉強停下。
他們同時看清了對方,都是一愣。
方瀾松開了手,沖那人歉意地抱了抱拳。
“方才在下被困在石室中,不知在外面的是鄧校尉,貿(mào)然出手,還望見諒?!?/p>
“久聞方侍衛(wèi)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
白小舟一聽情況不對,一個鯉魚打挺跳了出去,果然看到不遠(yuǎn)處飄著的一面軍旗上繡著五頭猛虎。
白小舟徹底混亂了。
從天而降的軍隊既不是楚州府的府兵,也不是駐扎在楚州所在的奉議道的朝廷駐軍,而是京畿守備軍里戰(zhàn)斗力最強的“五虎營”。
而那個正在和方瀾客客氣氣地互相吹捧的軍官,正是五虎營的頭兒鄧遠(yuǎn)康。
京城云嘉距離楚州一千二百里,他們乘船尚且用了大半個月,這五虎營是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的?
白小舟回過頭,朝奚蓉丟去一個疑惑的眼神。奚蓉瞪他一眼,強調(diào):“不是我叫他們來的!”說著嗖地一下躥到鄧遠(yuǎn)康和方瀾之間,“鄧遠(yuǎn)康!你怎么也來了?誰讓你來的?皇上還是太子哥哥?”
鄧遠(yuǎn)康見了奚蓉,慌忙下跪行禮,老老實實地稟告原委。
大半個月前,幾乎就在白小舟他們出發(fā)的同時,剛剛開始監(jiān)國理政的太子奚云章就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
那舉報信上說,在楚州西南山中有戶人家與人販子互相勾結(jié),買入從各地綁架來的青年男子充當(dāng)苦力秘密淘金,所得不知千萬;又說那戶人家手眼通天,早買通了州府和道府的官員為其掩蓋罪狀。所以倘若太子要徹查這件事,須得從京中直接派人手悄悄地來,趁其不備,一網(wǎng)打盡。
奚云章本想將這件事交給刑部去辦,又怕走漏了風(fēng)聲,索性派了他最信得過的五虎營來。
他的命令很簡單:這山谷里的人,除了被賣進來的淘金工,全部押往京城候?qū)?;這山谷里的所有金銀財寶之類的貴重之物一律沒收,連同所有的賬本全部封入鐵箱,運往京城。
鄧遠(yuǎn)康說到這里,方瀾插話道:“鄧大人,這里的淘金工都被毒啞了,還請大人派幾個人出山去延請大夫為他們醫(yī)治。
誰知鄧遠(yuǎn)康胸有成竹地拍了拍手:“那匿名信上也是這么說的。太子仁慈,派了一位太醫(yī)隨我們出發(fā),路上順便采買了醫(yī)治他們所需的藥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熬藥了。”
奚蓉驚喜地叫白小舟:“喂!你有救了!”
她話音未落,白小舟已經(jīng)一個猛地?fù)溥^去抱住了鄧遠(yuǎn)康……
鄧遠(yuǎn)康驚得全身呆住,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方瀾和奚蓉眼疾手快,一人一邊拽開了白小舟,異口同聲怒喝:“白小舟!你冷靜點!”鄧遠(yuǎn)康瞠目結(jié)舌,愣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這……就是傳說中才智過人破案無數(shù)的少年神探白小舟白大人嗎?”
方瀾和奚蓉齊齊撇過臉去。
慕容宅的廚房臨時變成了藥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說不清是香還是臭的藥味。
白小舟扯開嗓門。
“啊——啊啊——”
“哦,哦哦——”
“汪汪!嘰嘰!咕咕!嗚嗚!喔喔——喵~喵~”
方瀾和奚蓉滿臉黑線地看著白小舟。方瀾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腕給他把脈,奚蓉皺眉問正笑瞇瞇地捋胡須的太醫(yī):“您確定……他真的好了嗎?”
“好得不能再好??窗状笕嘶謴?fù)得這樣快,老臣也可以放心地把藥分發(fā)給那些可憐的人啦?!?/p>
白小舟原本還在仰天狂笑,聽到“大人”兩個字,猛地頓住糾正他:“別叫我大人,我已經(jīng)辭官了??!你可以叫我白公子,可以叫我白少爺,可以叫我小白,還可以叫我小舟……?。 ?/p>
方瀾在他的手腕上用力一捏,疼得他立刻閉上了嘴巴。
奚蓉一本正經(jīng)地問太醫(yī):“能不能……再讓他啞回去?”
太醫(yī)假裝什么都沒聽見,收起藥箱,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外。
“白公子好了嗎?”鄧遠(yuǎn)康在廚房門口問。
白小舟將他迎進來:“鄧大人忙完啦?”
“是。慕容家的人已經(jīng)全部拿下,我的手下還在查封財物和賬冊。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我們天黑之前就能離開這個地方?!编囘h(yuǎn)康說著,忽然面露難色,語調(diào)也變得有些猶豫,“有件事情,在下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白小舟用力拍他的肩膀:“那就別說了,我們?nèi)フ揖坪?!?/p>
鄧遠(yuǎn)康:“……”
方瀾朝白小舟丟去一個“不許再胡鬧”的眼神,又向鄧遠(yuǎn)康抱拳道:“請直說?!?/p>
“我們在慕容宅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據(jù)下人說是慕容家的家主。我看他死得有些蹊蹺,想請白公子過去瞧瞧,可是又想到白公子已經(jīng)辭官,本沒有義務(wù)再管這些事……”
他話音未落,白小舟人已經(jīng)到了廚房外,直往后山腳下停尸的房間奔去。
“我在等太醫(yī)煮藥的時間里已經(jīng)大略看過了。從表面上看,尸體上留下的線索看起來很像他是因為泡了溫泉誘發(fā)心疾以至于溺水死亡,但是我推斷他是被人殺害的。這里現(xiàn)在是你說了算,在問過你之前不好貿(mào)然動他的尸體。既然你開口求我,我就不客氣了?!?/p>
鄧遠(yuǎn)康緊追上來,問:“剛才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慕容遂的鞋子不見了?!?/p>
白小舟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四人已經(jīng)站在了慕容遂的尸體面前。
慕容家的人想必還沒來得及給他準(zhǔn)備棺材和壽衣,只是在他身上蒙了一塊白布,將他停在一張長案上。白小舟隨手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鄧遠(yuǎn)康不解地問:“鞋子?”
“是。慕容家的人只把他從溫泉里弄了出來,他的衣服和隨身之物卻都還留在溫泉旁邊。我找遍了四周,就是沒找到他的鞋——”白小舟說著拉起慕容遂的手,“先給你們看看這個,慕容遂兩邊的手腕上有一些被按壓的痕跡,左手掌心有一條劃痕。還有,他頭皮上有一片點狀的淤痕,說明他的頭發(fā)曾經(jīng)被用力拉扯過。綜合這兩點,我推測兇手是將他兩手按在身后,抓著他的頭發(fā)把他的頭按在水中。窒息誘發(fā)了他的原本就很嚴(yán)重的心疾,最終導(dǎo)致死亡?!?/p>
“兇手為什么要這樣做?”
“也許是有意地制造意外死亡的假象,也許兇手只是想強迫他做什么事,在強迫的過程中意外導(dǎo)致慕容遂死了?!?/p>
奚蓉斜眼說:“怎么聽怎么覺得是在嚴(yán)刑逼供……”
“能看出來確切的死亡時間嗎?”
白小舟隨手點了點慕容遂胳膊上出現(xiàn)的斑點,“換在平時,這種死了半天左右的尸體只要看看尸斑和尸體的溫度就能知道個大概??上词职咽w扔到了溫泉里,嚴(yán)重影響尸體溫度的變化,水流的晃動還影響了尸斑的形成,所以——”
白小舟打住話頭,非常自然地朝方瀾伸出一只手。方瀾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然后從靴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劍,放在他手中。白小舟揮一揮短劍,“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搜集旁證了。你不是已經(jīng)把這里的人都扣下了嘛。先問問他們昨天夜里最后一次看到慕容遂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的事?”
鄧遠(yuǎn)康精神一振,說:“問過!慕容遂貼身的書僮說,昨晚晚宴過后,慕容遂帶了一名客人到書房去談生意。沒過多久,管家敲鑼說山下有個淘沙工跑了,叫宅內(nèi)所有的男丁都出去抓人。慕容遂于是叫那書僮也跟去看看。書僮跟隨管家在山谷中搜尋,直到接近天亮?xí)r才回到宅內(nèi)?!?/p>
白小舟把手放在慕容遂胸前比劃,皺眉問:“客人?什么客人?”
奚蓉舉手道:“他叫梅雪溪,是個做生意的。我和方瀾之所以能找到這個地方來,全靠他給我們帶路?!?/p>
“那個梅雪溪……后來留在書房里了嗎?”
鄧遠(yuǎn)康終于跟上了白小舟的思路,搖搖頭:“這個我早就想到了!可惜不是他。慕容遂家里出了事,無心再談生意,叫書僮離開書房的時候順便送梅雪溪回客房去。梅雪溪說他回去以后就躺下了,一直睡到天亮。”
白小舟嘆息一聲,手在慕容遂胸口拍了拍。
“你好歹救過我一次。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愿意這樣——”
方瀾、奚蓉都明白了白小舟接下來要做的事,齊齊捂著鼻子退到了門邊。
白小舟手起刀落,無比準(zhǔn)確地刺進了慕容遂的胃。
古怪的臭味在周圍蔓延開來。鄧遠(yuǎn)康終于忍不住轉(zhuǎn)身就跑:“這樣吧!我、我叫人到處找、找慕容遂的鞋!來人!去找慕容遂的鞋!”
白小舟認(rèn)真看了片刻,點點頭說:“胃里的食物消化了一半,應(yīng)該是在吃過晚飯半個時辰左右死的。你們有沒有人帶著手帕?”
他的手舉了半天,掌心始終空空如也。他猛然抬頭,這才發(fā)覺就連奚蓉和方瀾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白小舟走到慕容家宅前。
慕容宅前的空地本就不算寬闊,現(xiàn)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連慕容夫人也在其中。到了淪為階下囚的時候,也沒了什么主仆尊卑之分,所有人的兩手都被反綁在身后,衣發(fā)凌亂,頹然席地而坐;人群當(dāng)中每隔幾步就有一個五虎營的小兵手持長鞭在巡邏。山下遠(yuǎn)處的河灘上也坐滿了剛剛被放開了手鏈和腳鏈的淘沙工,有些五虎營的小兵端著碗穿梭其中,似乎是在喂他們喝藥。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催命般的鑼聲把白小舟他震得幾乎跳起來。
“喂!昨天晚上管家敲了鑼之后,有多少人還留在宅子里沒出去找人???你們夜里都干什么了?有沒有人可以作證???”
管家的鑼不知什么時候到了奚蓉的手里。她站在人群中敲了一陣,又兇巴巴地大聲問話,把那些年紀(jì)小的丫頭小子們嚇得不輕。
白小舟回過頭觀察那些人的表情,然而沒有人吭聲。
奚蓉往人群中掃了一眼,最后盯住了慕容夫人:“我知道有個人昨晚肯定一直在家里,那個人就是你!你說,是不是你謀害了親夫?”
慕容夫人撇過臉去,擺明了不想理她。奚蓉把白小舟拉到她身邊去,陰森森地恐嚇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他可是從小在大理寺的天牢里泡大的,三歲學(xué)挖眼,五歲學(xué)剝皮,八歲就能用小刀片把死囚千刀萬剮,什么殺人放火的重犯到了他手里都老老實實招供了,你別逼我叫他來審你??!”
白小舟非常配合地咧嘴傻笑,順便比劃了個挖眼睛的手勢。
然而慕容夫人并沒有被嚇住,依舊淡然。
白小舟搖搖頭,換了副正經(jīng)口吻說:“我建議你把腿伸直些,這樣坐對胎兒不好。”
空氣仿佛在瞬間凝固了。許久之后,慕容夫人才用輕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這件事,只有我和他知道?!?/p>
一句話說完,臉上已經(jīng)淌滿了眼淚。
奚蓉瞪大眼睛,低聲問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衣服上熏的,是安胎香。”白小舟說著緩緩起身,大步走回內(nèi)宅去,“我要去和梅雪溪談?wù)劇!?/p>
白小舟萬萬沒有想到,方瀾已經(jīng)提前一步找到了梅雪溪。
然后他就傻眼了。
有小兵告訴他梅雪溪被鄧遠(yuǎn)康帶去了慕容遂的書房。當(dāng)他和奚蓉走進去的時候,只見一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喂她喝藥。
他當(dāng)然還記得,那正是他被趕去河邊淘金的時候,因為放慢動作教他淘金結(jié)果招來一頓痛打的女子。
白小舟喃喃地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奚蓉一個箭步?jīng)_過去,俯身看梅雪溪的臉:“你——你是梅雪溪?你的臉怎么變成了這樣?”
梅雪溪指指身邊的小幾,白小舟這才發(fā)現(xiàn)上面放著一張無比逼真的人皮面具。
“郡主請恕罪,我以假面示人,實在是萬不得已……”
鄧遠(yuǎn)康站在一旁看著梅雪溪和那女子,道:“他本名叫張盛,十年前被人綁架賣到此處為奴;她叫段秀荷,原是慕容家廚娘的女兒,因為每日到河邊去給他們送飯,認(rèn)識了張盛……后來段秀荷偷了鑰匙打開鎖鏈助他逃走,自己卻被慕容家抓住了,替他做了八年的苦工。為了救段秀荷出去,張盛化名為梅雪溪,偽裝成生意人回到這鎮(zhèn)上來打探他們的底細(xì)。待到把這鎮(zhèn)子里外防備的情況都摸清之后,他便向朝廷匿名舉報,終于助我大軍端了這淘金窩,有情人終得再聚……”
奚蓉驚呼:“舉報慕容家的人是他?!”
方瀾皺眉沖白小舟看了一眼。白小舟兩手背在身后,在原地來來回回繞了幾圈,始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梅雪溪喂秀荷喝完了藥,兩人相攜跪下。秀荷低著頭,梅雪溪哽咽著向奚蓉拜了拜,說:“之前因為還沒有救出秀荷,我也不敢聲張……請郡主原諒?!?/p>
白小舟忽然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梅雪溪的手腕。梅雪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大方方地捋起衣袖,亮出手腕上的烙?。骸斑@是我十年前被賣到這里的時候,監(jiān)工給我烙上的……”
在那烙印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被什么銳利的東西刺出來的傷口。那傷口很新,梅雪溪似乎不曾想到要處理它,上面還殘留著一小片凝固了的血。
白小舟不動聲色地松了手,又說:“這烙印,確實和我身上的一樣?!?/p>
鄧遠(yuǎn)康又道:“梅老板,段姑娘,我出發(fā)之前,太子殿下曾經(jīng)囑咐說倘若能和舉報之人接上頭,定要將他帶回京城好好嘉獎。再者,這里的情況也只有你們二位最清楚,將來朝廷審案定罪,還需有人從旁作證,所以還請兩位無論如何隨我到京城走一趟。你們也不用害怕遭人報復(fù),這一路上我五虎營必會保護你們周全?!?/p>
梅雪溪點頭答應(yīng)。鄧元康沖白小舟他們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們別留在這里打擾他二人敘舊。白小舟走去蹲在梅雪溪身邊,思忖片刻,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拔蚁葐柲銈€問題。昨天晚上晚宴過后大約半個時辰的時間里,你在做什么?可有人證?”
“我回房之后便歇下了,直到今天早上才起來的。我昨晚回來的時候正好遇到一老仆在打掃院子。你們可以去問問他?!?/p>
“你確定你沒有離開過房間?”
“沒有?!?/p>
白小舟再逼近一步:“有證據(jù)嗎?”
梅雪溪微微一笑,抬頭直視白小舟的雙眼:“原來你們是在懷疑我。那你呢?你那時候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證?”
奚蓉微怒,喝道:“放肆!白小舟被慕容遂關(guān)在水牢里,昨夜才被方瀾救回來。他一整夜都在方瀾的房間里,我——??!白小舟!你干嘛踩我?”
方瀾走到奚蓉身后去:“郡主,不可張揚。”
奚蓉白他一眼,說:“我自己都不在意,你們倒是婆婆媽媽的!”
方瀾咳嗽一聲,向鄧遠(yuǎn)康說:“鄧大人,昨夜我從河里把白小舟救回來之后,他便一直留在我的房間里,這一點我可以作證?!?/p>
鄧遠(yuǎn)康看看梅雪溪,再看看白小舟,一時間語無倫次:“你們這是做什么?我只是個行軍打仗的粗人,如何做得了決斷——”
白小舟冷笑一聲:“太子派你來處理這攤子事,慕容遂本該是你要抓的頭號案犯,結(jié)果他莫名其妙地死了,是不是該你來做決斷?”
“校尉大人!那鞋子找到了!”
說話間,一個小兵拎著一雙半濕的鞋飛奔進來,雙手捧上。鄧遠(yuǎn)康上前瞧了一眼,問:“你確定這是慕容遂昨晚穿的鞋?”
小兵用力點頭:“確定!我剛才還特地拿出去給那個管家看過了!”
奚蓉嗖地一下就躥過去把那鞋子搶了過來,拎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就在客人住的院子里,左邊那排最后一個房間的后窗外面?!?/p>
白小舟看著梅雪溪,兩人同時笑了。白小舟把手藏在袖中,朝梅雪溪伸出兩只大拇指,用唇語說:“佩服?!?/p>
方瀾冷笑道:“那是我的房間?!?/p>
鄧遠(yuǎn)康徹底懵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會……方公子和白公子不但毫不避諱,反而主動調(diào)查驗尸……”
梅雪溪摸了摸他那短短的胡須,微笑著問:“鄧大人,請問你會查案驗尸嗎?”
“不會……”
“你自己不懂這些,所以你現(xiàn)在掌握的所有證據(jù),全都是他們告訴你的一面之詞。那你怎么知道那些主動上來幫忙的人是真的在查案驗尸呢,還是只是在找借口毀尸滅跡?”
鄧遠(yuǎn)康:“……”
白小舟拍了三下手掌:“好,好,好!”
鄧遠(yuǎn)康急得抱頭:“要不這樣,反正我在這里找到的人和所有東西都要交給三法司處置的,請諸位都先隨我去一趟京城吧!”
白小舟站著想了想,忽然湊近鄧遠(yuǎn)康的耳朵說了幾句,最后又說:“你只需要說‘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鄧遠(yuǎn)康愣愣地說:“是??墒恰阌质窃趺粗赖??這件事只有我和太子知道——”
白小舟的目光忽然落在書房外的小池塘上。他甩下鄧遠(yuǎn)康,一個人跑去蹲在水池邊,伸手從池子里掬了一捧水仔細(xì)觀察,忽然又轉(zhuǎn)身趴在地上像只小狗似的來回爬。可他找了半天,又拍拍衣服爬了起來,對趕過來的一干人說:“沒事,看來是我想多了。天色不早了,咱們收拾收拾準(zhǔn)備上船吧!”
鄧元康先安排船只送淘金工出山。等小兵們把慕容家上下及扣下的賬本財物全都搬到船上,幾十條狹長的小船排成長隊沿河緩緩開出山谷。天色漸暗,整條河流被籠罩在一片濃霧中。船工在船頭點起魚燈,首尾相應(yīng)。白小舟等坐在船艙里,還能聽到船工時不時地呼叫后面的船跟緊。
船行到半夜,船身忽然猛地一震,停了下來。
船艙外傳來兩聲悶哼。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前方和后方連續(xù)響起了慘叫聲和重物落水的聲音。有人大喊:“我的眼睛!”
又有人氣急敗壞地叫道:“這霧氣傷眼!大家快把眼睛閉上!”
信息已在船隊中散開,然而慘叫聲和落水聲不絕于耳。一時間風(fēng)聲四起,似乎是有許多人施展輕功在船隊上掠過。白小舟急道:“糟糕!五虎營的人都是些北方旱鴨子!掉進水里會淹死的!”
說話間,已經(jīng)有一縷淡淡的白煙從門縫下飄了進來。白小舟連低聲叫道:“躺下!閉氣!不要睜眼!”只聽到“嗤”地一聲,方瀾已經(jīng)從衣襟上撕下一個布條纏住了眼睛。
“你們躺著別動?!彼f罷抽出了藏在腰帶中的軟劍,拉開艙門沖了出去。
白小舟和奚蓉齊齊趴倒。方瀾在外面和來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亟簧狭耸?;兵器碰撞的聲音中間夾雜著聲聲驚呼——從水里飛起,又落在某條船上。想必是方瀾正把落水的人一個一個地救起來。
白小舟閉著眼睛嘆氣:“我料到也許會有人半路打劫,卻沒想到他們的手段如此惡毒!”
打劫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交手的聲音很快停了下來,只有五虎營的人還在此起彼伏地喊“眼睛疼”。白小舟等了許久,也不見方瀾回來。他漸漸不安起來,出聲呼喚:“方瀾!方瀾!”
沒有回應(yīng)。
白小舟心里一急,也顧不上外面危險,閉著眼睛用手摸索著走了出去。
“方瀾!你怎么樣了!方瀾——”
白小舟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
……
“你,就是白小舟?!?/p>
白小舟使勁睜眼,好容易才瞇開了一條眼縫。全身上下無處不疼,他本能地呻吟:“啊……啊……啊嚏!”猛地打了個噴嚏之后,他才意識到使他清醒過來的是一股還在不斷地往鼻子里鉆的辛辣氣味。
最近著實有太多次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醒來,白小舟看著眼前的人影,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表示驚奇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人,是當(dāng)朝皇帝的親哥哥——景王奚宓。
先帝在三十七年前暴斃,留下了六子兩女??上凹葲]來得及立個太子,也沒來得及留個遺囑。搶奪帝位的戰(zhàn)斗在三個年歲稍長的皇子之間爆發(fā)。最后勝出登基的是正宮皇后所出的次子奚寰——也就是當(dāng)今皇帝。
在那之后,長子奚宓和三子奚安各自得到了一塊遠(yuǎn)離京城的蠻荒之地作為封地;雖然名義上還是王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不過是被流放的囚徒。
白小舟萬萬沒有想到,在被放逐了這么多年之后,奚宓就像一直潛在水底的蛟龍,仍然隨時準(zhǔn)備著興風(fēng)作浪,翻天覆地。
“疼……”他說。
奚宓微笑:“在木頭籠子里睡了一宿,疼也是很正常的?!?/p>
白小舟掙扎著爬起來,探頭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方瀾和奚蓉并排躺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兩個人都兩眼緊閉,面色慘白。白小舟跌跌撞撞地?fù)溥^去,一把抓住了方瀾的手腕,又把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原來方瀾只是睡著了。
白小舟坐到了方瀾身邊,解下外衣小心翼翼地蓋在他們兩人身上。他隨即留意到這塊大石頭正位于一座高高的山崖之上。山崖背陰的一側(cè)是個斜坡,上面長著連片參天的古木,中間偶爾露出幾個形制古樸的屋檐。山崖的另一側(cè)卻面對著一片波濤洶涌的河水,光滑的斷崖像刀子似的垂直插入水中。
白小舟不禁覺得有些腳軟,皺眉說:“這里是普照寺?!?/p>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的這位王爺——身形頎長,面容清瘦,長相和當(dāng)今皇帝大相迥異,眉眼卻像極了睿王奚宸。
然而奚宸決不會流露出那樣陰鷙的眼神。這讓白小舟覺得他像是一條藏在草木叢中的毒蛇,滑、濕、冷、危險,而且極其惡心。
“你果然見多識廣,博聞強識?!?/p>
白小舟有心要損他一頓,立刻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不但見識多廣,還長于識人。比如說我能看出來你一宿沒睡,三天沒換衣服,兩天沒洗澡,今早還沒吃早飯,你滿心焦慮,急得睡不著覺。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再浪費功夫了。因為你要的東西不在我手上。你真正應(yīng)該要找的人是梅雪溪。他這時候恐怕正帶著你想要的東西逃往天涯海角,你這輩子只怕很難再找到他?!?/p>
奚宓冷笑:“不可能?!?/p>
白小舟拍拍手,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你愛信不信?,F(xiàn)在可以把他們叫醒了嗎?”
奚宓瞇著眼盯著他,似乎是在思忖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謊,過了半天才皺眉問:“你知道我要的東西是什么?”
白小舟搖搖頭:“慕容遂手里最值錢的東西是什么?第一樣自然是太祖賜他慕容家的地契,只要得到那條河所在的那片土地,你就可以鳩占鵲巢繼續(xù)淘金;第二樣是他慕容家這八十年來淘的黃金??此麄兗医饚斓囊?guī)模,囤積的金子恐怕不下百萬,你若能搶到手,只怕也夠你招兵買馬搶皇位了。對了,還有慕容家的賬本——慕容家肯定會把他們‘孝敬過地方官員的名字和‘孝敬的數(shù)目都記下來吧?你的名字只怕也在上面。這些東西一旦暴露,依當(dāng)今監(jiān)國太子的性子……嘿嘿。你抓我來,想必是因為你在船隊運送的物品當(dāng)中沒有找到這些東西;而梅雪溪又告訴你,這些東西是被慕容遂藏起來了,而它們的下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對不對?”
“我再問你,你知道梅雪溪現(xiàn)在在哪兒嗎?你的人昨夜打劫船隊的時候,有沒有順便檢查一下他還在不在船上?事后又有沒有再收到他傳回來的消息?”
奚宓的表情僵住了。
“你說清楚點?!?/p>
白小舟堅持道:“你先把方瀾和郡主叫起來,再來碗粥和一籠熱熱的湯包,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告訴你。”
方瀾和奚蓉緩緩睜眼,旋即又各自打了幾個噴嚏。方瀾試著抬了抬手,一絲驚訝從臉上閃了過去。白小舟立刻抓住他問:“哪里不舒服嗎?”
方瀾搖搖頭:“沒有不舒服,只是——我全身的內(nèi)力好像消失了一樣,提不起半分力氣……”
奚宓說:“你們吸入的迷藥會使筋脈麻痹,內(nèi)功越是深厚的人就越會全身乏力,等過幾個時辰藥效過去了就好了?!?/p>
方瀾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坐在原地盤起膝蓋,低聲吩咐:“白小舟,我要運功把迷藥逼出來,你不要和我說話?!?/p>
“好?!?/p>
奚蓉終于也看清了奚宓,想要開口,卻又氣呼呼地扭過頭。奚宓皺眉道:“蓉兒,你這是在生伯父的氣?”
“蓉兒不敢?!弊炖镎f著不敢,臉色卻黑得像是刷了鍋灰。
奚宓拍了拍手。兩個小沙彌抬上來一只半人高的食盒,在崖頂?shù)氖郎蠑[出了一桌熱騰騰的好飯菜。方瀾仍在打坐。白小舟和奚蓉早就餓得前心貼后背,再加上兩人都還在生奚宓的氣,便你來我往地把桌上的食物搶了個干凈。
奚宓不耐煩地問:“白小舟,你讓我叫他們起來,我叫了。你要吃東西,我也讓你吃了。我要的答案呢?”
白小舟吃得太快,被噎得不時打嗝。他自己捶了半天胸口,才緩過一口氣來:“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聽說了,我本來已經(jīng)被胡老板扔進了河里,結(jié)果又被慕容遂救回去了?!?/p>
奚宓點點頭,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不錯。我聽說你們?nèi)藖淼匠莸亟?,便猜測你是朝廷秘密派來調(diào)查慕容家淘金一事的。那時楚州知府李柏秀已經(jīng)派了人去警告慕容遂要當(dāng)心你,誰知他不但不殺你,還把你藏了起來,我頓時起了疑心。正好蓉兒來找我?guī)兔饶悖冶銢Q定叫梅雪溪去探個究竟?!?/p>
白小舟搖頭說:“可惜你猜錯了,我只是偶爾路過的冤大頭。我被慕容遂救回去之后,慕容遂說他眼睛不好,讓我替他記錄他要寫的東西,然后他就口述了一個故事。我那時候只覺得這個故事狗屁不通,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些什么?,F(xiàn)在回頭想想,那個故事簡直太有意思了。”
奚蓉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追問:“什么故事?”
白小舟懶洋洋地說:“那個故事……名叫《七仙女大戰(zhàn)牛魔王》。”
“傳說王母娘娘座下有七名使女,其中年紀(jì)最幼的七仙女擅長種花養(yǎng)草,王母娘娘派她去打理仙苑。某日,這位小仙女偶然培植出了一種可以增長仙力的奇異仙果,食之可長千年修為。這仙果本該獻(xiàn)給玉帝和王母,誰知這七仙女起了貪念,將仙果樹藏在仙苑深處,意欲占為己有。七仙女吃了仙果之后仙力大漲。仙苑外看門的老仙君起了疑心,七仙女心存畏懼,只得拿出幾個仙果來孝敬老仙君,求他不要說出去。七仙女心想此事終究瞞不住,索性主動給一些身份要緊的仙人主動送去仙果,以求自保。如此平安過了許多年,仙苑中忽然有頭仙牛不堪重負(fù),逃到了下界,投奔到了牛魔王的麾下,還把仙果的事告訴了牛魔王。牛魔王修煉千年,卻始終無法修成仙身,于是悄悄潛入仙界,把樹上的仙果都摘了個干凈,還要挾七仙女把果樹給他。牛魔王說倘若她不交,就把這件事上告王母娘娘,大家誰也別想撈到好處。七仙女心想這仙樹橫豎保不住了,不如干脆把那仙樹獻(xiàn)給王母娘娘其求原諒?!?/p>
白小舟說到這里,停下喝了口茶。奚蓉已經(jīng)徹底明白過來,分析道:“七仙女指的是慕容家,仙果是那條產(chǎn)金沙的河,看門人啊什么的,大概是朝中罩著慕容家的那些貪官污吏,出逃的仙牛自然是梅雪溪了,至于那位牛魔王嘛……”
奚蓉沒有再說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奚宓的身上。
奚宓瞇著眼,冷冷地哼了一聲:“后來呢?”
白小舟攤手:“后來自然是王母發(fā)威,派天兵滅了牛魔王;而那七仙女則被貶下凡塵,變成凡人,因貧病而死……”他說著話鋒一轉(zhuǎn),“王爺,事情到這里已經(jīng)很明白了。因為有人覬覦那條淌著黃金的河,慕容遂無力反抗,也知道家中有幾個下人背后有人操縱著人口販賣。他制止不了,于是干脆向朝廷舉報自己。不過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自保。他已經(jīng)快病死了,而他的夫人又有了身孕,我猜他是怕自己死后留下的孤兒寡母被人欺負(fù),于是打算用上交金子換取朝廷保護他們母子。太子剛剛臨朝理政,正是用錢的時候,想必不會拒絕。”
奚蓉登時糊涂了:“等一下!你說是慕容遂自己舉報自己?舉報他的不是梅雪溪嗎?”
“你還記不記得我在慕容遂的書房里曾經(jīng)問了鄧遠(yuǎn)康一個問題,要他回答‘是或者‘不是?”
奚蓉和方瀾同時微微點頭。白小舟從腰間摸出一塊表面有幾道紅絲的碧玉放在桌上,“這是我從鄧遠(yuǎn)康身上偷來的。當(dāng)時我問他,舉報人留下的接頭暗號是不是在身上佩戴這樣一塊玉,他說是。又說,他正是因為看到梅雪溪身上戴著這塊玉,才成功和他接上了頭的。我也見過慕容遂身上戴著這塊玉,而且他似乎曾經(jīng)有意地要拿給我看。他應(yīng)該是把我當(dāng)成太子派來的欽差了??上?,我不是?!?/p>
奚蓉低頭喃喃地說:“是了!慕容遂好像也特意給我和方瀾看過這塊玉……等等,可是他既然都已經(jīng)向官府舉報自己了,為什么還要繼續(xù)買進淘金工?還要把你關(guān)起來?”
“他舉報自己這件事是絕對不能走漏風(fēng)聲的,否則不但那些貪官污吏不會放過他,王爺也絕對不會放過他。所以在真正的欽差出現(xiàn)并且能承諾保護他家人之前,他必須假裝山里一切如常,不能讓那些盯著他的人起疑心,更不能讓我出去報官?!?/p>
“可惜我們都沒看懂,梅雪溪倒是看懂了——但是他為什么要殺了慕容遂,還搶走這塊玉謊稱自己是舉報人?”
白小舟把目光射向奚宓,冷冷道:“這個恐怕就得問問王爺了。梅雪溪是王爺派出去的,也不知道王爺派了什么任務(wù)給他呢?”
奚宓面無表情地說:“你不是很聰明嗎?自己慢慢想。”
白小舟收回那塊玉,放在手里摩挲,“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yīng)該是覺察到了京畿守備軍的五虎營正在往楚州進發(fā),知道他們才是朝廷真正派來處置這件事的人。你派梅雪溪去找慕容遂,還安排郡主和方瀾跟著他一起去,不外乎是為了讓他們幫梅雪溪向五虎營的人作證,證明他是自己人,這樣就可以解除五虎營對他的懷疑。你給梅雪溪下的命令應(yīng)該是——殺了慕容遂,把他的死偽裝成意外身亡的模樣,再向五虎營自報家門說是自己舉報了慕容家。這樣他便可以順利地打進五虎營內(nèi)部。等五虎營掃蕩了整個山谷帶著所有人和東西回楚州,你就可以從從容容地半路伏擊,去搶五虎營收繳的黃金和賬冊,對吧?可惜呀,慕容遂大概早就料到你會來這么一手,所以提前把那些東西都轉(zhuǎn)移到別處藏起來啦!”
奚蓉跟著明白過來:“哦!我知道了!我記得你說慕容遂的死狀很有可能是因為被人抓著頭發(fā)把腦袋按在水里強迫做些什么,我還說像嚴(yán)刑逼供來著??隙ㄊ敲费┫莻€混賬從慕容遂嘴里逼問出了這些東西的下落,又臨時起意想獨吞了,就找了你和方瀾栽贓!”
白小舟點點頭,鄙夷地掃了奚宓一眼:“總而言之,你被騙了。”
奚宓卻不肯相信他。
“你說慕容遂是梅雪溪殺的,有證據(jù)嗎?”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問,來來來,你要證據(jù),我就給你看證據(jù)?!?/p>
白小舟從胸前掏出了一個小布包,攤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開。
那塊明顯是從衣服下擺上撕下來的布片里,包著的是一個小小的碎瓷片。瓷片上沾滿泥土,其中的一個尖角和另一條鋒利的邊上都沾了點血跡。
奚蓉手快,一把搶走了那碎瓷片細(xì)看,恍然大悟道:“昨天你在慕容遂的書房外面找了半天,原來是找這個東西??!”
白小舟卻不理她,徑自舉起那布片給奚宓看:“首先,這是有關(guān)死亡地點的證據(jù)。慕容遂的尸體是在溫泉里被發(fā)現(xiàn)的,因此很容易讓人以為他是在溫泉里淹死的。其實真正的死亡地點是他書房外面的水池邊。那個水池子并無活水源頭,里面長滿了細(xì)如發(fā)絲的水藻。兇手抓著慕容遂的頭發(fā)把他的頭按進水里,他的頭發(fā)上和臉上必然會沾上這些水草。兇手把他的尸體扔到溫泉里泡著,是為了讓溫泉水沖洗掉尸體上的水藻,好掩蓋真正的死亡地點。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慕容遂在掙扎求生的時候嘴里也灌進了很多池水,有些水藻附在了他的牙齒和口腔內(nèi)壁上。而這塊布上面的綠點,就是我從慕容遂的嘴里刮出來的水藻。這足以證明他真正遇害的地點是書房外的水池邊!”
奚宓一言不發(fā),奚蓉于是充當(dāng)起了問話的角色:“可是兇手為什么非要掩藏殺人的地點不可呢?反正沒有人親眼看到他作案,尸體在哪兒發(fā)現(xiàn)不都是一樣的嗎?”
白小舟朝她伸出手,她還沒看夠,嘟著嘴把那碎瓷片放回他手里。
“我驗尸的時候也一直都很納悶,兇手為什么非要移尸不可呢?直到我發(fā)現(xiàn)梅雪溪的手腕上有個很新的傷口,我突然想,會不會因為真正的殺人現(xiàn)場留下了什么他絕對無可抵賴的證據(jù)呢?”
奚蓉拍手贊道:“怪不得!你跑出去趴在地上找的時候,梅雪溪的臉都變成白紙了!”
“所以當(dāng)時真正的情況是——梅雪溪剛開始對慕容遂施暴的時候,慕容遂曾經(jīng)試圖抵抗。他本能地到處亂抓任何可以用來攻擊的東西。他偶然抓到了這個碎瓷片,并且用它在梅雪溪的手腕上扎出了一個傷口,而他自己的手掌也被這碎瓷片劃了個口子。后來梅雪溪終于制住了他,碎瓷片又落在了地上。慕容遂死后,梅雪溪才發(fā)現(xiàn)了慕容遂掌中和自己手腕上的傷口。他當(dāng)時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趕緊找到這碎瓷片把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因為倘若有人在死亡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這個沾著血跡的碎瓷片,又發(fā)現(xiàn)這瓷片的棱角正好和他們兩人身上的傷口相吻合,那基本就可以確定他就是兇手了??墒钱?dāng)時外面一片漆黑,打著燈籠出去找又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他只能選擇把尸體移走,轉(zhuǎn)移別人的注意力?!?/p>
白小舟一氣說完,微笑著把布片和碎瓷片一起放到奚宓跟前:“王爺,您找到梅雪溪之后不妨檢查一下他的手腕,您就會知道我說的全部都是真的?!?/p>
他說著向奚蓉使了個眼神,自己率先站了起來,舉起雙臂軟綿綿地伸了個懶腰。
“這里應(yīng)該沒我什么事了,我想找個地方補覺去,這幾天真是困死了……我說,這和尚廟里總該有那么幾間干凈的客房,有那么幾張舒服的床吧?”
奚宓抬頭看著他,似乎還在思忖到底要怎么做。白小舟回頭叫方瀾:“你運氣運得怎樣啦?”
方瀾緩緩?fù)鲁鲆豢跉?,睜眼,搖了搖頭。
“這迷藥甚是古怪,我竟還是一點內(nèi)力也提不起來……”
白小舟和奚蓉走到他身邊,一人一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來。奚蓉大聲說:“伯父,方瀾吹不得風(fēng),就讓我先帶他去休息吧!”
忽然有個人從崖下飛跑上來,一路奔到奚宓的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么。奚宓臉色一變:“來人!將他幾人統(tǒng)統(tǒng)拿下!”
白小舟簡直覺得自己從人間跌到了地獄——第十七層。
因為他被綁在了一把椅子上,而身后就是那片直插入水的高崖。他怕自己一晃動了那把椅子,便要跌下地獄十八層。方瀾和奚蓉再次被關(guān)進了送他們上山的籠子里,而籠子又被放在數(shù)丈之外。雖然他們都在使勁地?fù)u晃那籠子的門,可是在迷藥的藥效過去之前,白小舟也沒辦法指望他們來救他了。
所以他對站在一步之外的奚宓咧嘴笑笑:“王爺,有話好好說嘛!我冷,讓我到那塊大石頭后面避避風(fēng)好不好?”
“不好?!?/p>
奚宓背著手,一只腳稍稍往前伸,仿佛是提醒白小舟——自己隨時都可以把他連人帶椅子一腳踹下去。
“你既然這么聰明,又怎么會不知道你要怎么做才能讓我放了你?”
白小舟傻笑,搖頭:“王爺,說我聰明什么的都是騙人的,我其實是天下第一大蠢豬!您就把我當(dāng)一個屁,放了吧!”
奚宓:“帶她上來?!?/p>
白小舟聽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呻吟聲。
兩人架上來一個頭發(fā)衣衫皆凌亂不堪的女子。她垂著頭,整張臉都被披散的頭發(fā)遮住了,然而白小舟立即認(rèn)出了那條沾滿了鮮血的裙子。
“慕容夫人——”
方瀾和奚蓉在籠子里認(rèn)出了她,被她的模樣嚇得同時驚呼。
奚宓搖搖頭,冷笑說:“你看你,早點招了不就完了?非要等人動刑才肯開口。這下可好,慕容家算是斷子絕孫了?!?/p>
慕容夫人整個癱倒在地,全身不停地抽搐著。白小舟愣是沒想到奚宓竟然下得了這樣的狠手,驚得說不出話來。
奚宓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她的肩膀,說:“你把剛才說過的話重復(fù)一遍,我就放了你?!?/p>
慕容夫人的肩膀劇烈地顫抖,手指在地上抓出幾道劃痕。
“慕容遂,藏東西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他說,為了以防萬一,曾經(jīng),把那些秘密,全都隱藏在一本書里……那本書,是白小舟執(zhí)筆,寫下來的,本來要送給一個朋友,后來,卻沒有送出去?,F(xiàn)在,只有白小舟才知道,那里面,寫了什么。”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仿佛是在逃避白小舟的目光。白小舟的背后開始大顆大顆地出汗。他兩手握拳,看著奚宓咬牙切齒道:“連一個孕婦都不放過,你還真是喪盡天良心狠手辣狼心狗肺蛇蝎心腸慘無人道,真不知道你夜里還怎么睡得著覺!”
奚宓笑瞇瞇地?fù)]了揮手,上來兩人便把慕容夫人架了下去:“很好,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可以更加合作一點了呢?”
白小舟非常干脆地拒絕:“呸!你對她用了什么刑,先給我上一遍我再考慮!”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為什么慕容遂本來說好會放了你,后來卻又反悔了?因為他在要你寫的故事里隱藏了他藏金銀財寶和賬本的地點,而你既然聰明到能在故事里留下隱秘地點信息,恐怕自然也能推斷出那個藏東西的地方。既然這樣,那本隱藏秘密地點的書也沒什么用了,所以他要燒書,還要把你關(guān)起來——不是為了阻止你去報官,而是要阻止你去拿那些東西?!?/p>
白小舟扭過臉:“哼!你的推理真是爛透了!”
“別這樣,更精彩的還在后面呢。白小舟,今天你一直在說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那你知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奚宓加重語氣接著道,“你想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正義?!?/p>
白小舟眼皮跳了跳。
“你這次辭官,還不是因為親眼目睹皇帝是怎樣地肆意踐踏律法,怎樣地草菅人命而完全不用受懲罰?你看到這些,覺得自己以前談什么匡扶正義都是狗屁,于是心灰意冷,決心歸隱江湖,獨善其身——是不是?”
白小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奚宓說的每一個字都正正地戳中了他的心口。一股窒息的感覺涌上來。
他艱難地說:“你只說對了一半。以前我心比天高,覺得自己生來就是要拯救世人的,破案抓壞蛋都是為民除害,保護別人。直到我被關(guān)進水牢差點兒淹死,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只要天底下還有一個壞蛋,像我這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小白臉隨時都有可能會被人撕成碎片烤了吃。破案這回事,說到底還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有身邊的人?!?/p>
白小舟說到這里,抬起頭直視奚宓的眼睛,堅定地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這里的事情一完,我就回老家去認(rèn)認(rèn)真真地讀書考科舉?!?/p>
奚蓉聽到這話,用力拍了一把籠子的門:“喂!咱們說好了去蜀州玩兒呢!”
奚宓點點頭,又接著笑問:“回去繼續(xù)讀書做官……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考了個狀元,重新做回你的巡撫,可是皇帝還是現(xiàn)在的皇帝,你又能有多大的作為呢?就算太子英明,你又怎么知道他以后不會變成皇帝那樣呢?現(xiàn)在明明有一條光明大道擺在你前面,你卻看不見!”
白小舟嗤笑出聲:“我只看到了一個火坑?!?/p>
“你只要把那些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馬上就可以擬一份詔書。待我登基之后,大理寺正卿還是刑部尚書,都隨你選!我準(zhǔn)你修改律法,我保證不徇私偏袒皇親國戚,我可以跟你打賭,現(xiàn)在的皇帝和太子永遠(yuǎn)都給不了你這些?!?/p>
白小舟冷笑:“當(dāng)然給不了啊,他們又不是瘋子!”
“你——”奚宓氣得抬起了腳。
“王爺,住手罷!”鄧遠(yuǎn)康大聲道。
白小舟萬萬沒有想到,昨夜里被一陣毒煙熏得落花流水的五虎營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山崖上。
他們不但上來了,還趁著奚宓逼問白小舟的功夫悄無聲息地拿下了崖下的護衛(wèi)。他們的動作迅速而又安靜,以至于奚宓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山崖已經(jīng)被團團圍住了。不愧是五虎營!
奚宓和白小舟兩個都死死盯著剛剛出現(xiàn)在崖頂上的鄧遠(yuǎn)康。奚宓氣得七竅生煙,白小舟只恨不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由衷地拍起了馬屁:“鄧大人!你真是英雄蓋世,威震八方,有勇有謀,智勇雙全?!?/p>
鄧遠(yuǎn)康很是謙虛,大聲說道:“這都是段秀荷的功勞。昨夜船隊遭偷襲時,梅雪溪本想趁亂奪船逃走。全賴段秀荷設(shè)法扣住了他,還將他的密謀一一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竟然是王爺在背后操縱這一切?!?/p>
“段秀荷?!”
白小舟想起了那個伏在梅雪溪懷中的嬌弱女子,頓時有些想不明白——她怎么會把梅雪溪給賣了?
鄧遠(yuǎn)康看穿了他的疑問,解釋道:“段秀荷說,慕容家的金子是無數(shù)淘沙工用命換來的,上面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無論是誰,都沒有資格一個人獨吞。”
“她人呢?”
“一個人走了。”
鄧遠(yuǎn)康嘆息著,走到那籠子前揮劍一斬,籠門上掛著的鐵鏈應(yīng)聲而斷。方瀾和奚蓉齊齊跳了出來,三人一起朝崖邊奔去。奚宓緩緩走到白小舟身邊,把一只手按在了綁著他的椅子上。
“我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p>
奚蓉顫聲懇求:“伯父,事已至此,請放了他罷?!?/p>
奚宓氣不打一處來,手上用力一推,那椅子也跟著晃了晃。白小舟嚇得一顆心幾乎從胸腔里蹦出去,驚叫:“有話好好說啊王爺!”
說時遲,那時快,方瀾忽然一把搶過了鄧遠(yuǎn)康手里的劍,閃電般朝奚宓刺了過去!
奚宓本能地閃到一邊。方瀾卻只是虛晃一下,旋即反手一斬。
白小舟手腳上的繩索齊齊斷開。白小舟猴子似的一躍而起,后腳跟在那椅子上撞了一下,于是它哐當(dāng)一下跌到了崖下。
白小舟朝方瀾撲了過去,整個人像只樹袋熊似的掛在方瀾的肩膀上,“媽呀呀呀嚇?biāo)牢伊恕!?/p>
“??!”
奚蓉忽然在身后發(fā)出一聲尖叫。
白小舟回過頭,只見奚宓已經(jīng)制住了奚蓉,正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她的咽喉下。
他們再往后退一步,便要落下那片懸崖。奚蓉即便是武藝高強,也不敢輕易反抗。
奚宓額頭青筋暴起,兩眼發(fā)紅,望著天際咬牙說:“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我竟然毀在一個目不識丁的廚娘手里!”
白小舟斜眼嘀咕:“這廚娘又比你強了何止千萬倍!”
他稍稍后退半步,舉手安撫道:“王爺您稍安勿躁,先往這邊走兩步,我們好好商量——”
奚宓只當(dāng)他不存在,直接向鄧遠(yuǎn)康喊話:“你,先把我的人都放了,然后帶你的人下山,在下面的碼頭坐船離開。我就站在這里盯著,你要是敢在我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樣?!?/p>
鄧遠(yuǎn)康搖搖頭:“王爺您這又是何苦。您和睿王爺是親兄弟,睿王爺視郡主為掌上明珠,倘若郡主傷個一分半分……”
奚宓咆哮:“你少跟我提那個不孝不悌的家伙!他明明和我一母同胞,卻不肯隨我做一番事業(yè),算什么兄弟!”
“你閉嘴!不許你這樣說我父王!”
奚蓉忽然大喝一聲,腦殼奮力向后一撞,重重地撞在了奚宓的鼻子上!
奚宓一聲悶哼,卻不肯松手,匕首的刃口反而在奚蓉頸下劃了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白小舟和方瀾驚得同時大叫:“鄧遠(yuǎn)康!快退后!”
鄧遠(yuǎn)康鐵著臉揮了揮手,叫他的人再后退些。
白小舟指住奚宓怒道:“你居然連自己的侄女兒都能挾持,如此卑劣無恥下流,又怎么能叫人心甘情愿地追隨你!”
奚宓有些急了,兩眼發(fā)紅,手中的匕首又壓得緊了些。
“少廢話!快放人!退后!”
白小舟不但不退,反而又上前一步:“你知道你為什么謀劃造反謀劃了這么多年卻始終沒有成功嗎?因為你膽小,你懦弱,你沒有魄力,你只會躲在別人身后,只會利用別人來遮遮掩掩……你看你,現(xiàn)在都到了窮途末路了,竟然還是只敢藏在一個小姑娘背后!你越是張牙舞爪,你的心里就越恐懼,越心虛,因為你知道你無論怎么掙扎都跑不掉了!
真是可笑啊!你這一生當(dāng)中,究竟有沒有哪一次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去面對敵人?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啊,懦夫?!”
“你閉嘴!”奚宓咆哮著一把推開了奚蓉,舉著匕首朝白小舟撲了過來!
白小舟罵了半天就是為了引他過來攻擊自己,早就準(zhǔn)備好了隨時躲閃。就在奚宓的匕首直刺過來的瞬間,他忽然猛地彎下腰,像頭牛似的朝奚宓直撞過去!
那邊方瀾已經(jīng)一把拉住奚蓉,把她拉回到安全地帶。白小舟則抱住了奚宓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向前推倒,然后整個人壓上去將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情勢瞬間逆轉(zhuǎn)!
奚宓紅著雙眼,喘息如牛,似乎還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邊鄧遠(yuǎn)康已經(jīng)帶著一小隊人又沖了上來——這一次,他們再也沒有別的顧忌了。
鄧遠(yuǎn)康高高舉起長刀:“王爺,不如束手就擒罷?!?/p>
奚宓冷笑著,膝蓋忽然向上用力一頂。白小舟猝不及防,整個人朝山崖外飛了出去!
“啊?!?/p>
他整個人飛在半空中,兩手本能地?fù)]舞著亂抓,只抓住懸崖上一株纖草,眼看撐不住,心跳仿佛停止了,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腦門。說時遲那時快,方瀾在他彈出的那一瞬便追著他跳了下來,竟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抓住了白小舟。
白小舟整個人狠狠撞在崖壁上,疼得他險些脫了手。求生的本能戰(zhàn)勝了一切。他咬牙抬起頭,對上了方瀾的雙眼。
“我使不上內(nèi)力,你抓緊?!狈綖懤潇o地說。
一根拴著鐵鉤的鋼索纏住了方瀾的腳踝。鋼絲的另一頭纏在奚蓉的手腕上。她伏在崖上勉勵支撐,大叫:“快來幫忙!”這鋼絲是奚蓉隨身帶著用來輔助攀爬高處的小工具,想不到居然成了他們救命的稻草。
鄧遠(yuǎn)康和幾個五虎營兵同時沖過去,齊齊抓住了那根細(xì)鋼絲往回拉。
奚蓉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咆哮:“快!快把他們拉上來!”白小舟能感覺到自己在緩緩上升,用汗?jié)竦膬墒志o緊握住方瀾的手腕,喘著氣調(diào)侃:“你,這是要不要命了嗎?”
方瀾白他一眼:“閉嘴?!?/p>
“不好——”奚蓉叫道,“這鋼絲好像要斷了!快!”
白小舟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握著方瀾的手也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他看著方瀾的眼睛,低聲說:“慕容遂把他的黃金和賬本用火漆封在鐵箱里,沉在山下的河里。那個地方,河岸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樹……”
方瀾怒吼:“閉嘴!”
白小舟亮出一口白牙,咧出一個大大的笑:“方瀾,保重?!?/p>
他松開了手。
重量瞬間減輕了一半,方瀾的身體騰空而起,被拽著拉回了山崖上。白小舟長長地吁了口氣,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輪正往中天攀升的艷陽,灼人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這天明明是個大晴天,他卻忽然覺得似乎有一滴雨落在了臉上。
京城外,碼頭邊。
路上行人如織,熙熙攘攘。
方瀾和男裝打扮的奚蓉在人群中信步前行。在他們身邊,還跟著一個身著便裝的太子奚云章。
他們?nèi)硕济嫔?,一言不發(fā)。直到走到泊在河邊一條不起眼的客船邊,奚云章才用低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眼下也無法確定那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們此去,最要緊的還是自己的安危。”
他說著把一個扁扁的小木盒交給方瀾,叮囑道:“一定要叫他們先放人,再交東西?!本徚司?,嘆了口氣,又道,“伯父與梅雪溪的事……我已開始料理,你們無需記掛,只消把人帶回來就行。”
方瀾收起木盒,無聲地點了點頭。
一個月前,方瀾和奚蓉在把雍河下游的三道七郡翻了個底朝天之后,終于確認(rèn):這一回,白小舟是真的回不來了。
他們回到京城,在郊外給白小舟立了個衣冠冢,把白小舟留在睿王府寶船上的隨身之物埋了進去。
隨后,奚云章親自給白小舟擬了一份訃告,給他追封了個一等子爵的爵位。
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方瀾便打算回棲云山去繼續(xù)修行。然而在他出發(fā)的前夜,忽然有人半夜?jié)撨M了睿王府,把一個信封插在了奚蓉閨房的門框上。
信封里只有兩張紙。
其中的一張上面是個手印,另一張上卻畫了一面圖案甚為古怪的的銅鏡。
銅鏡的下方寫著十二個小字:巴戎山下,以鏡換人,報官即斬。
方瀾把手放在那手印上比劃片刻,思量一番,肯定道:“是白小舟的手?!?/p>
奚蓉高興得幾乎暈過去,然后又開始抓狂——那面銅鏡又是個什么鬼玩意兒?
最后,卻是睿王道出了答案。
“西南巴戎山中一個名叫‘因黎的部落,這銅鏡是他們的圣物。五年前西南大旱,草木具死,農(nóng)人顆粒無收。當(dāng)時朝廷賑災(zāi)不及,因黎部落的首領(lǐng)帶著族人下山,四處劫掠,以至于西南大亂。朝廷調(diào)兵鎮(zhèn)壓,殺死了他們的首領(lǐng),將叛亂鎮(zhèn)壓下去,而這面銅鏡,便是當(dāng)時派出的大將軍帶回來的戰(zhàn)利品。如今,應(yīng)該是收在皇宮里吧。”
方瀾和奚蓉當(dāng)即去找奚云章,果然在宮內(nèi)的萬寶樓中找到了那面銅鏡。
那鏡上寫“報官即斬”,奚云章自然也不敢公然派人進山去救白小舟,最后還是決定由方瀾和奚蓉帶著鏡子去贖人。
客船緩緩駛離碼頭。奚蓉看著向南流去的河水,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道白小舟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方瀾面無表情道:“不用擔(dān)心。他這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有是辦法過得舒舒服服的?!?/p>
此時此刻。
巴戎山中,白石寨內(nèi),白小舟正端坐在山間一座木樓上,一邊曬著太陽哼著歌,一邊打著算盤噼里啪啦地算賬。
“六月初四,本寨售出獸皮五十二張,草藥一百零六斤,野味肉干八十二斤,共收紋銀八兩四錢五分……啊……嘁!啊嘁!啊嘁!”
“師爺,你可是著涼了?”候在一邊的寨主泰亞見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
白小舟翻個白眼:“大概是有什么人在說我壞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