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鵬

30個世紀(jì)以來我最喜愛的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前幾天掛了。他被稱為美國文學(xué)界的“十項全能冠軍”，既是一個寫溫柔放蕩的存在悲劇的大師，又多才多藝，從創(chuàng)作到批評無所不能，比喻性地說，恰如四份蘇東坡配六份杜牧。此人正合我的波長，是作家中的抒情歌手，而我恰好認(rèn)為一個人若不在某些方面是個抒情歌手簡直就不值得活下去。在電影《畢業(yè)生》里，達斯汀·霍夫曼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成天東游西蕩，不擅實務(wù)，父母問他，你丫到底想要什么？他回答說：“與眾不同?！碑?dāng)我想到厄普代克的畢生志業(yè)時，我的感慨正是：這就是與眾不同的人生。

有時你不得不感慨于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跟厄普代克這樣的人相比，我自己活個什么勁兒呢？這就像人家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可以裝滿鳥巢體育場的夢想，而你還對一只小盒子說心事呢。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傲嬌地說，我只是一個在文學(xué)地圖上沒有人知道的國家里的一個玩世不恭的家伙嘛。我在網(wǎng)絡(luò)視頻上看過巴西小孩踢球，還沒有茶幾高，踢得跟翻花兒似的，可是我們的國足也沒集體自殺呀。我們是偉大國家，專跟人家比乒乓球。這就是我們的風(fēng)格。余華不是有一部《活著》備受贊譽嘛，就因為里邊有一個人，任天打雷劈，怎么著都活著。

我可不認(rèn)為一個活著而不曾體驗活著之外的樂趣的故事有什么好寫。我姥姥幾乎不識字，年近九旬，身體不好，自知死之將至，茲有存在之惑，問我說：“人這一輩子呀，有什么意思呢？”我沒有辦法回答她，只好鼓勵說，你要下定決心不死呀！她表示一定按我說的做，可我覺得只是敷衍而已。她不能“與眾不同”，不貪求往生彼岸，卻無法排解幻滅之失。

這就是為什么那些最杰出的小說是文明贈予我們的禮物。它們讓你完全沉浸在床頭的臺燈能夠照射到的小小空間之中，屏除了喧嘩的世界，本來你對自己幾乎一無所知，它們卻讓你了解自己的孤獨和悲涼，了解自己在永恒時光中的小小的位置。平時，當(dāng)理科生質(zhì)問“文科生有什么用”的時候你可能很難回答，但是在夜闌人靜、手不釋卷之時你卻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各種接近真知的努力都有唯一之核，就是對存在的真實的追問，最杰出的文學(xué)作品與最杰出的天文學(xué)或物理學(xué)研究其實是一回事，它們的浩瀚之美讓我們的靈魂恐懼卻安寧。

秦檜也有仨朋友，我亦承蒙錯愛，偶爾被朋友問到為什么不多寫點兒。他們的意思是，豌豆大的才華也不要浪費呀。我的回答總是：我不寫就是因為我不會寫唄。我想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真正值得去寫，一種是重大現(xiàn)實問題，比如社會中潛在的巨大危險，另一種就是我們的靈魂。這兩種東西我都不會寫，因此幾乎沒有任何作文的必要。讓我覺得疑惑的一件事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比我還平庸，卻寫那么多而且沾沾自喜呢？我覺得自己像藍藻中的一條魚，都快被這幫話嘮給弄得窒息了。有時候我?guī)缀跸敫麄兒炓粋€協(xié)議：大家一起收聲好不好？

海明威夠聰明的了，可是寫《永別了，武器》，光最后一頁就修改了39遍，這才叫要想人前顯貴，必得背后受罪呀。我想在我們這兒，人們的問題其實不在于不聰明，而在于太不樂意受罪了。

因此我僅存的志向就是重申常識。潘恩寫過一本書就叫《常識》，美國精神就以這本小冊子為藍本。前段時間，一架飛機迫降在哈德遜河上，一個人都沒死。我希望等什么時候我們的飛機也迫降在一條河里，也不死人。經(jīng)過漫長而迂回的邏輯，常識將有助于此。這看似是恢弘的志向，其實不是。寫文章的真正的恢弘志向應(yīng)該是文字像深澗流水一樣優(yōu)美動聽，促進社會進步只是識文斷字的人的本分。那么今天我為什么要逆流而動，大談文學(xué)呢，既然我知道列位對文學(xué)的興趣比拿蔥的大嬸強不了多少？我仍是想陳述常識：窮措大擁一黃臉婆，自稱好色，可不能夠叫風(fēng)流倜儻;有了錢卻沒了品位，天下士子皆愛蝸角虛名，怎當(dāng)?shù)闷鸫髧绕穑?/p>

（彩玲摘自《第一財經(jīng)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