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軍

01

這片大山似乎是走不到盡頭的。

山坳里零星散布著百十戶人家，一早一晚升起裊裊炊煙，像一片霧靄把山坳籠罩住。這里有難以想象的幽靜，那些嘈雜的音響遠離，到處是小鳥的叫聲，偶爾還有一兩聲汪汪的狗叫。就在山坳的一個斜坡上，還傳出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讀書聲，像小鳥一樣。

方圓老師是這所小小的學校里唯一的老師。

她是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小學校里一共有三間房子：一間是她的宿舍、廚房、辦公室，一間是教室，一間是孩子們的游戲室、閱覽室。其實，學校里只有二十個學生，一年級十個，二年級十個。他們都坐在一個教室里上課。方圓老師先教一年級的孩子認生字，認完了讓他們拿出本子寫，再到教室的另一邊教二年級的孩子做算術。兩個年級的孩子是背對背坐的。

那天，二年級的李小路忽然對方圓老師說：“老師，咱們該上體育課了呀！”方圓老師一愣，想了想，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上過體育課了。她可以教孩子們語文、數(shù)學、唱歌、舞蹈，還可以和孩子們一起做游戲，一起看連環(huán)畫，可是她一點都不喜歡體育。再說了，學校里也沒有操場，又怎么能上體育課呢？所以，在她安排課程表時，干脆就把體育課抹掉了?，F(xiàn)在，李小路這么一說，她怎么會不發(fā)愣呢？她想，她是忽略了孩子們的希望了。

“那好吧，下節(jié)課我們就上體育?！彼龑λ械暮⒆诱f。

“好啊好啊，可以上體育課啦！”孩子們高興得像一群小兔子。

方圓老師可沒那么興奮，她站在教室門口仔細觀察小學校四周的環(huán)境：后面是片松林，很茂密，如果是下了雨可以鉆進去采蘑菇；右前方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那是孩子們從家來學校的小路；正前方有一片突兀的山石，夜晚時就像一群撲過來的黑乎乎的野獸；只有左邊是一片緩坡，沒有石頭，沒有樹林，是一片綠茸茸的小草，像一塊綠色的地毯，幾十米遠的地方還盛開著幾叢五顏六色的野花。

“同學們都過來?！狈綀A老師把兩個年級的孩子都集合在教室門口，“我們先做一下準備活動，和老師一起做?！彼驹诤⒆觽兠媲埃瑥澭?、踢腿，又向上跳幾下，孩子們也學著她的樣子彎腰、踢腿，向上跳幾下。還能再做什么準備活動呢？她不知道了。

“老師老師，咱們還干什么呀？”李小路很著急，他是個好動的孩子。

方圓老師指指左邊的那片綠地毯，說：“下面咱們跑步?！?/p>

“就跑步呀?！睅缀跛械耐瑢W都很泄氣，那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對于山溝里長大的孩子來說，恐怕全身最有力量的地方就是腿和腳，別看他們小，可他們能一口氣爬到大山的尖兒上去。

“對呀，不過，今天咱們的跑步可跟以前的不一樣?！狈綀A老師說。

孩子們又都盯住老師，他們的眼睛里會隨時流露出驚喜。

方圓老師又說：“我們就在這片天然的大草坪上跑，一直跑到那幾叢野花那兒。每個二年級的同學帶領一個一年級的同學，兩個人要跑得一樣快才行，別把小同學丟下。每人要摘十朵野花，再拿著花一起跑回來?！?/p>

“老師，可以選女同學嗎？”李小路問。

“可以呀?！?/p>

“那我就選二丫，我們倆總一起上學，一起回家?！?/p>

“老師，我不許他叫我二丫，在學校要叫我李小荷。”

方圓老師馬上說：“對，李小路同學需要注意，在學校不要叫別人的小名，叫她李小荷，多好聽的名字。”

“知道啦，老師?！?/p>

接下來，大家各自選好了伙伴，一組一組地向那片野花跑去了，多像一對一對的小松鼠??！當李小路和李小荷拿著野花回來后，方圓老師就用那些野花編了兩個小小的花環(huán)，戴在他們頭上。

半個小時后，教室門口就晃動著二十個五彩的花環(huán)了。

應該說那是孩子們很珍愛的東西，體育課都結束了，還是沒人把它摘下來，他們都說那上面有野花的香味，還有老師的香味。方圓老師允許他們戴著那些花環(huán)上完了后面的課。放學的時候，她站在教室門口，目送這些可愛的小家伙們回家去。那條曲折的小路上，頓時閃動著一簇一簇的小花，連蝴蝶和蜜蜂也趕來追逐他們了。

02

方圓老師和同學們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突然，春天的時候，或者說是寒假才開學不久，這里的小學校要并入大山外的一所中心小學了。中心小學的條件比這里好得多，就是路太遠，沒有一個小時是走不到的。這下可愁壞了山里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因為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去城里打工了，讓他們幼小的身體和心靈留守在大山中。他們多數(shù)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聽說小學校要沒了，大山里格外沸騰了幾天，那種沸騰不是喧囂，而是令大山都動容的聲聲嘆息。

這些留守兒童要失學了，尤其是一二年級的孩子，他們還太小。而大一點的可以背著書包和干糧，早晨去晚上回來。即便如此，他們的臉上也流露出那么多的不情愿。

“可是，一旦那樣，許多孩子就真的輟學了?！狈綀A老師在學校大搬家那天跟一些領導說，“就不能把一二年級的孩子留下來嗎？”

“留下來？那老師怎么辦？什么都搬走了，哪個老師愿意在這山旮旯留守？”

方圓老師說：“我愿意?！?/p>

就這樣，另外五位老師和幾十名學生都走了，只有方圓老師留在了大山深處。其實，原來的學校包括她在內(nèi)也只有六位老師，三間教室。

03

現(xiàn)在，方圓老師一個人住在學校，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家，每次返回都帶些土豆，那是她要吃一個星期的菜。放學后，她先給同學們判作業(yè)，然后再做飯，等她炒土豆絲的時候，一些學生又來上學了。這時，小學校的四周就飄滿了炒土豆絲的香味。

“老師，你炒的土豆絲真香?！崩钚÷放吭陂T口向里瞧，使勁呼吸著帶有炒土豆絲香味的空氣。

方圓老師就招呼他：“進來，炒熟了讓你嘗嘗?！?/p>

李小路就像等著吃食的小狗，蹲在方圓老師身邊。方圓老師夾起幾根炒土豆絲，吹吹，塞到李小路嘴里，問他：“香不香？”

李小路吧嗒吧嗒嚼了半天，說：“真香?！比缓笥謫枺袄蠋?，你每天都吃炒土豆絲嗎？”

方圓老師說：“是啊，別的菜擱不了一星期?！?/p>

李小路四下瞧瞧，除了一籃子土豆，什么菜也沒有。從方圓老師那兒出來，他去教室讀書了。二十個孩子匯集在一個教室，用不一樣的聲音讀著不一樣的書，聽起來像首交響樂。加上墻腳的蛐蛐和外面的蟈蟈在伴奏，悅耳極了。可是呢，李小路在讀書的時候，又想著些心事。

第二天早晨，方圓老師早早地在教室門口迎接孩子們，她看見李小路的書包鼓鼓的，便問他：“李小路，書包里裝的是什么呀？”

李小路很神秘地說：“老師，你來。”他把方圓老師拽到一邊，然后才打開自己的書包：“老師，給你的。”

方圓老師一看，頓時感覺眼睛里有股東西要往下爬。她愛撫地摸著李小路的腦袋瓜兒，說：“謝謝你。”原來，李小路的書包里裝了滿滿的豆角。

李小路天真地笑著：“是我奶奶種的豆角。我跟奶奶說老師天天吃土豆，她就讓我摘豆角送給老師?！?/p>

那天，方圓老師不再吃炒土豆絲，吃了炒豆角。而且從那天開始，總有孩子從家里給她帶來韭菜、黃瓜、西紅柿、辣椒什么的。而且有一天中午，李小荷來得特別早，竟給她帶來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

方圓老師對孩子們說了無數(shù)次謝謝，也說了無數(shù)次以后別拿了，可孩子們沒有一個聽她的。有好多時候，看著孩子們沿著曲折的小路回家，方圓老師都感覺自己留守在這里很幸福。

04

自從上了第一節(jié)體育課后，同學們就常讓方圓老師上體育課了。后來她干脆把課程表改了，把每周一和周四下午的自習課都改成了體育課。上體育課不比上別的課，如果是上音樂課、美術課什么的，她腦子里有的是東西。

今天第一節(jié)是語文課，恰好兩個年級都是。

當方圓老師才邁進教室時，二年級的李小路就把小手舉得高高的，像一面飄揚的小旗兒。

“李小路，有什么事嗎？”方圓老師問他。

李小路站起來報告：“老師，李小荷把她家的小狗帶到教室里來了?！?/p>

“在哪兒？”

“就在她的座位底下?！?/p>

方圓老師就轉到一年級的學生那邊，朝李小荷的座位下一看，果然有條小黑狗趴在那兒，正吐著粉紅的舌頭，歪著頭瞧著她?！袄钚『?，怎么能把小狗帶到學校來呢？”方圓老師問她。

李小荷站起來，她的小黑狗也跟著站起來。她說：“老師，今天李小路沒找我上學，我就讓小狗跟我來了，要不我害怕?！?/p>

方圓老師一聽笑了：“有條小狗就不害怕嗎？”

“當然不害怕了，我的小狗可勇敢呢，什么都不怕?！?/p>

“那好吧，你能保證它在教室里不汪汪叫嗎？”

“老師放心，我告訴它了，它聽話?！?/p>

方圓老師又瞧一眼那條小黑狗，確實很可愛。她讓李小荷坐下，說只要小狗不汪汪叫，在教室里也沒關系。李小荷聽了很高興，用腳丫在小狗的身子上蹭了蹭，小狗就懂事地趴在她腳邊了。

因為多了條小狗，下課的時候孩子們歡快了許多。那條小狗勝過任何一件玩具，和小狗又跑又鬧勝過了所有的游戲，連方圓老師也站在教室門口，不時地沖小狗喊兩聲：“汪汪，汪汪?！毙」芬渤袃陕暎骸巴敉簦敉??！?/p>

晚上放學的時候，李小荷抱著她的小黑狗來找方圓老師，她的身后還跟著李小路。

“你們兩個還有事嗎？”方圓老師問他們。

李小荷說：“老師，我想把我的小狗送給你?！?/p>

“哦？干嗎要送給我呢？”

“因為……有了它，就有伴兒了。要不，老師一個人在學校，多沒意思呀?！崩钚『珊屠钚÷范奸W著黑亮的眼睛望著方圓老師。

“可它還要陪你上學呢！”

李小路忙說：“老師，還是我陪她上學吧，我比小狗聽話。”

“可是，離開你它要亂跑亂叫怎么辦？”

“老師，我都告訴它了，它就會跟在你腳邊，不跑也不叫?！闭f完，李小荷把小狗放到方圓老師腳邊。小黑狗好像真的明白了小主人的話，伸出舌頭舔舔方圓老師的腳，特別親昵。李小路和李小荷都說了句“小狗聽老師的話”，就笑嘻嘻地跑遠了。

“這兩個小家伙?！狈綀A老師見他們跑在曲折的小路上，忙蹲下去撫摸一下小狗。小狗也舔舔她的手，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走了。因為有了這條小狗相伴，那個晚上，方圓老師一點都不孤單，她甚至教會了小狗一道數(shù)學題。她問小狗：“一加一等于幾？”小狗就“汪汪”叫兩聲。

方圓老師想，這些不在父母身邊的孩子是需要愛的，誰給了他們溫暖的愛，誰就能融進他們純潔天真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