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麗輝

不是棒槌的敲擊，而是水的載歌載舞，才使鵝卵石如此光彩亮麗。

——泰戈爾

一、一條短信結緣

2010年的春天，我成為賈志敏老師的弟子。

說起與賈老師的相識，緣于一次在上海嘉定舉行的教學研討會。在蔣惠芳老師的引薦下，我認識了賈志敏老師——這位語文教壇泰斗。那時他講授《賣魚的人》，和以往見到的公開課不一樣，沒有大陣仗、大場面，賈老師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把孩子們抓住了，也把我們抓住了。

會后回到山東，我給賈老師發(fā)了一條短信，把我在語文教學上的困惑告訴了他，希望得到賈老師的幫助和指點。沒想到賈老師很快就給我回了信息，他很愿意給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小老師指點迷津。當時我真是激動萬分，感覺好像是收到了云端上的來信。在他面前，我那么渺小，只是一個學音樂專業(yè)但是卻教語文，又被教壇上的東西南北風吹得懵懵懂懂、找不到方向的小老師??！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必須要珍惜賈老師的這份關愛。沒有學校的打造推薦，沒有任何的拜師儀式，自此，我便成了賈老師的編外但最受偏愛的弟子。我們郵件往來，電話聯(lián)系，我把教學上的困惑跟賈老師交流，賈老師把他在教學中的心得體會寫成一篇篇文章與我一起分享。我感受到了賈老師的良苦用心，那一篇篇文章、一頁頁學生習作批改就是在教我如何上好語文課，如何做一名真正的語文教師。

就這樣，一條冒冒失失的短信，成就了一段師生緣。

二、鐵桿粉絲的奔波

賈老師是一個有魅力的人，他的課堂魅力、人格魅力受到全國各地許多老師的崇拜和尊重，我就是其中一個結結實實的鐵桿粉絲。賈老師每次到山東講學我都想辦法去學習，有時候自己開車，有時讓我愛人陪我去。當我第一次聽了賈老師的課時，感受到這才是真正的語文課。面對賈老師這樣的真課，面對他的嚴謹與真誠，我反省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的庸俗，被那些所謂的大課、好課、美課蒙蔽了雙眼和心靈。賈老師的課給我的是一種震撼，更是一種沖擊。所以，我追隨賈老師的步伐更加堅定。

有一次，聽說賈老師要來濟陽講課，我一大早就開車趕過去。當我坐到他身邊的座位上時，他一臉的驚喜：“累嗎？自己開車真了不起！”其實誰都知道，這位76歲的重病中的老人，才是真的了不起！他曾經(jīng)在身體剛做過手術的情況下一周出去講學兩次，我給他取了個綽號“空中飛人”。我問他：“空中飛人老師，您這樣飛來飛去不累嗎？為了我們廣大語文教師請注意身體??！”賈老師回答：“我不累，我喜歡為孩子們講課！”

我明白了，我是賈老師的鐵桿粉絲，賈老師是孩子們的鐵桿粉絲。

三、電話里的賈老師

電話一：

“小焦老師，請教你一個問題好嗎？”賈老師的謙虛總是讓我很不好意思，原來他遇到了電腦操作上的難題。熟悉賈老師的人都知道，他以前不會用電腦，他的課堂也不用多媒體，但是為了趕上時代的步伐，使用新的通訊工具，他是后來才學的電腦，而且是在電話里學會的。他給他的弟子們打電話請教，從最初的開機關機開始學起，到慢慢學會使用電腦?，F(xiàn)如今，他的電腦里存了幾千萬字的資料，都是他一個字一個字、小雞啄米式的“一指禪”功夫敲擊上去的。這對于一個眼睛視力不好的老人來說，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和賈老師也經(jīng)常在電話里交流教學設計。每次他備好一節(jié)課后都會打電話教給我，讓我在學校也試著這樣教，試教后再交流感受。一遍遍教，一遍遍改，不厭其煩。他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語文老師要下真功夫，學真本事，教真語文，教學生做真人。

真的，電話里也能學真本領。

電話二：

“叮鈴鈴……”在一次放學的路上，我接到了賈老師的電話。

“Hello！”每次接到是賈老師的電話，我總是用英語逗樂他?！肮?！你好嗎？”幾乎是同時我們一起向對方問好，然后又是同時嘿嘿一笑。忘年之交，且心有靈犀，這是很難得的。

“我剛剛寫完一篇文章，已經(jīng)發(fā)到你的郵箱里了，你再來當?shù)谝晃蛔x者。”能聽得出，賈老師在電話那頭笑瞇瞇的，這份獨有的待遇也總是讓我很得意。

“嘻嘻，您寫的文章我會看得懂嗎？”因為我學的專業(yè)不是語文，一直都覺得底氣不足，也很自卑。

“你是冰雪聰明的，好好用心看，至少提出三條意見！”又是這條硬性規(guī)定?？墒蔷驮诿看巍叭龡l”“三條”的意見中，我有了進步，有了自信，我也學會寫文章了。

四、追回來的話梅糖

有一次賈老師來山東講課，我去機場接他，回到房間他還來不及休息，就打開行李箱，拿出兩個大袋子說：“這是送給你的好吃的，前幾天游臺灣帶回來的，你不是喜歡吃竹炭花生嗎？還有這個話梅，哈哈，我孫女本來把話梅拿走了，我又把它要回來了?！?/p>

這下讓我怪不好意思了，“賈老師，謝謝您??！我都沒給您準備禮物?！?/p>

“你們都是小孩子，你也像我的孫女一樣愛吃零食，多好??！”

追回來的話梅糖甜甜的，正如賈老師給予我的親情般的關愛。

五、小細節(jié)，大修為

賈老師有上海人的精致。

我有幸?guī)状闻c賈老師一起出去講課，每回到房間接賈老師去吃早餐時，房門總是開著，走進去一看，賈老師已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了。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特別是被子疊得很規(guī)整。

“您不用自己收拾，一會兒服務員會專門來打掃、幫您整理的。您眼睛的視力不好，照顧好自己就行?！彼偸沁@樣，不管到哪里講課，住什么樣的酒店，他一直是堅持自己收拾房間疊被子。

“這是對服務員勞動的尊重。我住進來的時候他們收拾得很整潔，我只是舉手之勞。再說這樣既為服務員減輕了勞動量，我自己也鍛煉了身體?！?賈老師說。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有一年春天賈老師做手術后，我去探望時注意到的一件小事。那天下著小雨，下午5點左右，我和賈老師從一所學?；丶?，乘坐電梯上去后，出電梯時他順手又按下了“1”?！斑?？”還沒等我繼續(xù)發(fā)問，他就說，“外面還在下雨，又是下班的時間，讓電梯下去可方便大家使用，節(jié)省時間。為別人行方便也是為自己行方便?！碑敃r我就忍不住歡呼：“賈老師，您真是太可愛了！”

就是這么一位可親、可敬、可愛的老人，小細節(jié)折射出大修為。

六、賈老師的話

2013年10月，賈老師來我們學校講學，學校安排我與賈老師同臺講課。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我的緊張讓課堂有些不盡如人意，沒有充分把握好課堂的訓練基點，顯得凌亂有余，幾個設計好的語言訓練點沒有做好，甚至還有忽略。我感覺這是成為賈老師的弟子后，上的最差的一節(jié)課，即使去外地講課也沒有這般沒有底氣和顧此失彼。跟賈老師的課堂比較，我都要傷心到塵埃里了。離開會場時，賈老師囑咐我好好檢查一下，不要有遺留的東西，我難過地說：“除了幾個設計好的課堂環(huán)節(jié)忘了，其他啥也沒忘。”老先生哈哈一笑，“別放在心上，優(yōu)秀的老師不是每節(jié)課都上得成功的，我也有上得不好的課，等會兒我告訴你上好課的絕招?！?/p>

午飯后我與賈老師邊走邊聊，“怎么啦？不開心了？其實你的課堂還是不錯的，只是后面環(huán)節(jié)需要重新再動動腦筋。課堂上要以學生發(fā)展為本，以語言訓練為主，多多鼓勵學生。注意，老師的評價很重要的呀！咱們的語文課就要做語文的事情，低年級的學生要教他們學會說話，學會正確表達，培養(yǎng)他們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這個不難，你那么用心會上好的。為一節(jié)課哭鼻子不值得，別怕，有我呢！好好學，好好教，你肯定比我上得好?！?/p>

賈老師喜歡的語文課我會好好地教下去，這個“好好”，我要用一輩子的努力學習和守望來堅持做到。

七、“小懶蟲”

“小懶蟲，睡得香，

睜開大眼天已亮，

千呼萬喚叫不醒，

有事與你細商量。”

一大早，打開手機，看到這條信息我就樂了。是賈老師，手機顯示還有他打來的兩個未接電話。賈老師此時正在茂名講課呀，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呢？我趕緊打回電話去，接通后兩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那首打油詩實在太逗了！賈老師慢慢地又把詩讀了一遍，我邊聽邊咯咯地笑。

“小懶蟲，這首詩寫得怎么樣呀？”

“小蜜蜂同志，我以后要尊稱您詩人了?！?/p>

賈老師雖說已經(jīng)78歲高齡，可是他講課的步伐不曾停歇，全國各地飛來飛去，所以我叫他“小蜜蜂”。賈老師呢，對我的“不敬”倒也樂得接受。

這次這么早就打電話，肯定是有急事。一問方知，賈老師在即將要講的教材中又發(fā)現(xiàn)了問題，有一個標點符號需要改，讓我?guī)退拚n文。

關于這次要講的課文，是我替賈老師選的頗有爭議的一篇文章，據(jù)說當時還為此文是否適合選入教材有過爭議。我個人很喜歡文章的題材，貼近學生生活，內(nèi)容生動有趣，文中聰明調(diào)皮、能以足音辨人的男孩其實就是我們班上的一個個小淘氣。沒想到賈老師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他也喜歡這一課文，他認為越有爭議、話題越多的課文，上起課來反而越有挑戰(zhàn)性。他說我也越來越像他，眼光“毒”了、胃口“刁”了。

有一天晚上22點45分，我接到了賈老師的電話，他讓我馬上看郵箱，說有大驚喜在等著我。我打開后發(fā)現(xiàn)，賈老師發(fā)來了一篇題為《我的發(fā)現(xiàn)》的文章。仔細讀讀，真的是又驚又喜，賈老師把要講的課文《李強的發(fā)現(xiàn)》改頭換面了。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還有嚴重的眼疾呀！我猛然想起賈老師剛拿到課文時說的一句話：“內(nèi)容不錯，只是有些語言不規(guī)范?！睕]想到他老人家真的把課文修改了，改后的文章果然大不一樣，讀起來更是朗朗上口，語言語法值得推敲。我興奮地撥回電話，把《我的發(fā)現(xiàn)》讀給他聽，并提出我的意見。后來的很多次修改課文都是這樣，打通電話后，一老一小，一聽一讀，字詞句段，字斟句酌，享受著修改文章的樂趣。

賈老師說，課文就是范文，是供學生學語習文使用的例子，必須規(guī)范、科學、準確。斟酌詞語的用法，推敲句子的編排，定奪人稱的使用，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字字句句都是文章，都是藝術。我們對待課文一定要嚴謹。

再后來，聽說賈老師半夜醒來讀課文，再修改。

又聽說，他為了設計課堂導入環(huán)節(jié)的一個繁體“發(fā)”字，午夜起身數(shù)麻將牌的張數(shù)。

還聽說，賈老師的右眼紅腫，總是流淚不止……

后來呀，希望小懶蟲也會變成小蜜蜂。

八、病中的賈老師

我的皮夾里有一張地鐵卡，那是兩年前我去看望手術中的賈老師時他送給我的。他說上海有我的家，拿著這張交通卡我隨時都可以來。下了飛機坐上地鐵，輾轉一個多小時，我直接去了賈老師所住的醫(yī)院——上海仁濟醫(yī)院。當我滿頭大汗到了病房時，賈老師正對著醫(yī)院的午餐發(fā)愁呢，還像個孩子般耍脾氣，不想吃飯。我放下行李，坐在他的身邊，只對著他笑，他倒讓我逗樂了，隨即一口一口吃起來。賈老師明顯瘦了，憔悴了不少，醫(yī)院的飯食實在太粗陋。

“看我穿著這病號服，像不像囚犯的衣服？”

“傻！我看挺清爽的呢！只要能治好病，穿什么都無所謂的?！?/p>

“知道嗎？這里的醫(yī)生護士從不叫病號名字的，只叫床號，冷冰冰的，在這里毫無尊嚴可言?！睂τ谝粋€很講究說話、一輩子教學生學會說話的人來說，這的確是一種“酷刑”。

那頓飯他吃得不多，收拾好餐具就跟我聊起來。我給他講這段時間開心的事，他給我說醫(yī)生不會說話鬧出的笑料真不少，如讓被檢查的病人“腿出來”，墻上的標語把“關懷備至”寫成了“關懷倍至”等。嘻嘻哈哈一陣后，賈老師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于是我提出要求，要帶他出去走走。我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來回溜達，他拿出手機讓我聽他為《中國民間傳說故事繪本》錄制的故事《神筆馬良》，看我能不能聽出錯來。哈哈，能給賈老師找錯當然太有意思了！我們師徒倆就這樣邊聽邊練，我直言不諱地挑出讀音上的錯誤，賈老師認認真真地一遍遍跟我改。這一老一小，惹得周圍的人都側目相看?！笆桥畠貉剑俊薄昂俸?，是我的徒弟?！?/p>

護士檢測血糖的時間到了，他讓我把血糖值記在他的日記本上。我打開一看，從入院那日起，每次測過血糖，他都把數(shù)值記得清清楚楚，包括每日每次測量的精確時間。我從頭看了一遍，血糖值一次比一次低。

“笑什么？”賈老師看我對著本子傻笑就問我。

“我笑明天咱們就可以放心出院回家啦！您也可以吃上好東西，記住，不許饞嘴呀！”

“哈哈，聽你的?！?/p>

第二天一早，我去醫(yī)院接賈老師出院。誰知他已經(jīng)早早取了號，正等待辦理出院手續(xù)。要知道在這家醫(yī)院辦出院手續(xù)，從早上四點就有人排隊取號，看得出賈老師已經(jīng)歸心似箭了。他自覺地換下病號服，穿上T恤、西褲、皮鞋。

“吆！又帥成這樣子了？”我逗他。

“嘿嘿，帥什么呀？”我知道，他還是很喜歡“帥”這個字的。

很快，賈家二哥哥辦好了出院手續(xù)，我們?nèi)司鸵煌丶伊恕?/p>

回到家的賈老師，從這屋走到那屋，每個房間都轉了好幾遍，摸摸這摸摸那，還不停地跟我說：“這個家里有不少你的影子呢。瞧，書櫥里，陽臺上，書房中，你的畫，你的文章……”

在賈老師家，我就像在自己家。師母早早為我準備了房間，換洗了床單被罩。師母端莊美麗，衣著打扮上乘考究，是典型的上海精致女子，她的貌美善良是賈老師的驕傲。難怪公寓里的人都說，賈老師夫婦一同出去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呢！

因賈老師嚴重的糖尿病致使他的視力極差，可是偏偏有朋友這時請賈老師幫忙批改兩篇學生作文，于是他讓我學著批作文寫評語，寫完后讓我讀給他聽，他再修改我的評語。短短200字的評語，他前前后后修改了十幾遍，直到我讀最后一遍時，他才滿意地笑了。

“文字盡量要簡潔平實，不說廢話，寫出自己的真實感受，最好不說大白話。”

“賈老師，我的評語如果說是一杯白水的話，您改后的評語就是一杯香茗?！?/p>

“哪有？你的思路很好的，語感也不錯，繼續(xù)努力，一定會比我寫得好?！辟Z老師就是這么會鼓勵人。

在上海最后一天的上午，我陪賈老師去醫(yī)院檢查眼睛。中午，他和師母帶我出去吃飯，給我送行。

買單后服務生遞上發(fā)票，賈老師笑瞇瞇地讓我刮開發(fā)票上的獎區(qū)。我接過來輕輕一刮，呀，中獎五元！

“這份幸運是很難得的，發(fā)票和獎金五元都送給你，留個紀念吧！我知道你這個有情有義的山東姑娘運氣會永遠這么好的?！?/p>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恩師值得我一生去追隨，去學習。

外面，被風吹過的夏日，藍天上寫著：您若安好，便是晴天……

（作者單位：山東章丘市第二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田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