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禮

引言

在江蘇徐州市睢寧縣西北的黃河故道河灘上，有一座徐君墓。這里，傳誦出一個“季札掛劍”的千古美談——

據(jù)西漢著名文學(xué)家劉向的《新序·雜事卷七》記載，在距今2600多年的春秋時期，吳國王子季札受父王的派遣出使晉國，路經(jīng)徐國的時候，徐國國君設(shè)宴相請。席間，徐君見季札所帶佩劍非常精美，眼中流露出喜愛的神色。季札也看出了這一點，只是出使晉國，這佩劍有著權(quán)杖和禮儀的作用，不便立即相贈。于是，他心中暗暗發(fā)誓，等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將佩劍贈送給徐君?？上?，待季札出使晉國歸來，徐君已經(jīng)突然病逝。季札心中悲慟，便帶了隨從到徐君的墓丘前憑吊。祭奠完畢，季札隨手解下佩劍，畢恭畢敬地掛到了墓旁的松樹上。隨從不解地問道：“徐君已經(jīng)死了，你把劍留給誰??？”季札回答道：“當(dāng)時，我心里已將這把佩劍默許給他了，只是不便相送，現(xiàn)在豈能背信棄義，違背自己心中許下的諾言？”言畢，如釋重負似的飄然而去。

眾所周知，誠信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是華夏民族最崇尚的品質(zhì)。自古以來，國人就鼎力倡導(dǎo)“仁義禮智信”，“信”是做人的一項基本準則，是一首詩或歌的高昂部分。

“季札掛劍”的故事，永遠在我國歷史長河中閃耀著珍珠般的光芒。如今，在睢寧縣老百姓當(dāng)中，又涌現(xiàn)出一位當(dāng)代草根“季札”杜長勝。央視在報道這位年近八旬的普通老農(nóng)民的事跡時，稱贊他為“信義老爹”。

讓我們一起走近這位“信義老爹”……

一

這里是一個寧靜的村莊。這個村莊坐落在歷史文化悠久的蘇北大地：向西北五十里，就是黃河故道上最為經(jīng)典的誠信楷模季札掛劍臺遺址。向北四十里，是圯橋進履張良得天書之地。向南不足二十里是睢寧縣城，城河?xùn)|側(cè)是建于明末清初的昭義書院。向南和西側(cè)是二十四孝中臥冰求鯉的王祥履墓遺址和供奉先師圣人的文廟遺址。這里的莊稼很茂盛，村里雞鴨很歡樂。一陣一陣的輕風(fēng)，從大地上撫過，就把五月的陽光，擦得跟千萬根銀針?biāo)频囊积R撒下來，亮得晃人眼睛。誰來到這里，都不會看到憂傷，更不會看到悲傷?？墒?，生活在這里的鄉(xiāng)親們心里清楚，村民杜長勝心里有揮之不去的憂傷和悲傷，他就是不說而已，連在臉上也看不出一點神情來。

杜長勝長什么樣？杜長勝是一位你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得到的蘇北老農(nóng)民，普通得像路邊的一棵小草，藏身在草叢里，你都不知道怎么去發(fā)現(xiàn)他?；蛘撸阏f他是一棵玉米一棵柳樹也可以，他就是那樣生長著的。

杜長勝住的地方叫睢寧縣梁集鎮(zhèn)梁集村。他說他小時候記得村子里有十三個姓氏人家。大家住在一起和睦親切，端個飯碗串個門，筷子就會伸到人家的菜盤子里。

我第一次聽到杜長勝的名字，是在去年夏天一輛采訪車上。過去的同事張靜說：“你知道梁集有個老人叫杜長勝嗎？”

我如實回答：“不知道。怎么了？”

“杜長勝大兒子和大兒媳婦，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雙雙因車禍死了。留下330萬元債務(wù)，和一雙孫子、孫女。杜長勝用三年時間，子債父還，還清了所有債務(wù)，330萬??！現(xiàn)在家里一無所有，住在活動板房里。他把賬還清了，外界還沒有人知道?！?/p>

“真的？”

“怎么會假呢？報道是我寫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梁集鎮(zhèn)領(lǐng)導(dǎo)知道后，提供的線索?！?/p>

“梁集鎮(zhèn)領(lǐng)導(dǎo)又是怎么知道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過去是父債子還，人死賬爛。哪有像杜長勝這樣的，子債父還，還了三年，一千多天！他今年已經(jīng)77歲了哇！”

張靜的話，就這樣留在了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杜長勝老人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決定找個機會去看看他。

我去看杜長勝時是個初秋的日子。杜長勝和他的老伴，就是在活動板房里接待我的。房間里陳設(shè)簡陋、凌亂，一張杜長勝睡的小床，當(dāng)中凹了下去，上面鋪著極為簡單的舊褥子，對面是他老伴的床。老伴比他大3歲，坐在矮凳子上沒站起來，看得出來她的腰彎了。屋里空氣很渾濁，除了床沿和矮凳子，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坐。從飯桌上的碗筷里，看不出來他們吃的是什么食物。張靜說過，他們吃的是粗茶淡飯。

杜長勝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瘦瘦的身板，滿臉的皺紋縱橫交錯，胡須短而淡黃。那一雙眼睛，像是兩眼干涸的旱井，分布在他略長的臉上，無光也無神，近似于渾濁。他穿著一身的舊衣服，好像是從舊衣攤上才買回來的，那上面落滿了粉塵。杜長勝抽煙，當(dāng)然是那種低檔的紙煙，而且他抽得很兇，發(fā)出強烈煙草味。

面對這樣一位老農(nóng)，我竟然不知如何開口了。要知道，如果我一開口就會揭開他的悲傷之處，會使他心上的傷疤又被揭疼一次，我不忍。杜長勝也就只抽煙，不說話。就像土地上的一塊土疙瘩，不聲不響，不抬頭看人。他知道我是來采訪他的?？礃幼铀呀?jīng)從心里很討厭有人采訪他了。

他老伴干脆起身彎腰出去了，拄著一根木棍，什么話也沒說，就像一陣微風(fēng)，沒有一點兒聲息。我后來又去見杜長勝時，雖然已經(jīng)十分熟悉了，但我們說話時，她仍然不在我們的視線之內(nèi)。我至今也不敢去觸動這位母親的內(nèi)心世界。她那孱弱瘦小的身體里，該積壓著怎樣巨大的喪子之痛啊！

二

2010年10月23日，這一天，在杜長勝的心里，是火燒不掉、水洗不掉、刀鏟不掉、錘子也砸不掉、流淚流血的日子。這一天，大兒子因車禍離他而去了。

杜長勝的大兒子叫杜存平。這是他摯愛的兒子、能干的兒子、聰明的兒子、乖巧孝順的兒子，是杜長勝心尖上的肉、額頭下的眼珠子。杜長勝悲痛欲絕，淚流成河，心在泣血。

心愛的大兒子離去了，但日子沒離去，大兒媳婦朱艷麗沒離去，他們的一雙兒女沒離去，關(guān)鍵的是他杜長勝和老伴沒離去。杜長勝意識到，他不能倒下去。處理好大兒子的后事，他咬咬牙還要把大兒子尚未完成的事業(yè)干起來。大兒子走前因籌建面粉廠而借下的330萬元債務(wù)，還懸在杜長勝的心上，他無法放下。人死了，賬還活著。

自己的痛，自己能忍受，老伴的痛，老伴也得忍受，因為老伴身邊還有他在?？蓛合眿D的撕心裂肺的塌天之痛，誰來為她分擔(dān)？一雙兒女尚在求學(xué)，誰來為他們分擔(dān)？

他安慰痛不欲生的大兒媳婦：“人走了拉不回來，也不能跟他去，要能去我早去了。有我在，我?guī)湍惆衙娣蹚S弄起來，日子還得過。兩個孩子，是我們活下去的希望啊?！?/p>

大兒媳婦淚流滿面，無言地點了點頭。

大兒媳婦嫁到這個家后，從來沒有同兩位老人發(fā)生只言片語的摩擦，她心里明白老人對她的疼愛和信任、寄托和希望。她相信老公公杜長勝的話，這是掏肝掏肺的話。

杜存平活著的時候，在老爸杜長勝的支持下，開辦一家小面坊，為鄉(xiāng)鄰打面提供方便，同時兼做生產(chǎn)掛面生意。由于爺兒倆齊心合力，對鄉(xiāng)鄰親切厚道，比如，你買一把掛面，回家用秤去稱，分量只多不少。哪怕只多幾錢，那也是多。杜長勝對兒子說，只許多，不許少，虧良心的事不做。所以，上門打面買掛面的人越來越多。面坊一次次擴大，機器一次次更新?lián)Q代，還是供不應(yīng)求。杜存平說：“爸，咱建個大面粉廠吧？”杜長勝考慮了好幾天，對大兒子說：“建。”杜存平說：“得借錢。”杜長勝說：“借，我們有人、有面粉廠，還怕還不上？”

讓爺兒倆沒有想到的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面粉廠剛建到半拉，在一場車禍中，大兒子不幸遇難了。

大兒媳婦問杜長勝：“俺爺，這廠還建？”

杜長勝說：“我領(lǐng)著你建！爺幫你打下手。不能干半途而廢的事情，不能讓人家看笑話?！?/p>

堅強的大兒媳婦和更加堅強的杜長勝，為了孩子，心中還是燃起了生活的火焰。就在這種渴望重生的火焰中，面粉廠終于建成投產(chǎn)了。大兒媳婦幾乎扛起了全部重擔(dān)，她收小麥，送面粉，里里外外，一刻也不敢大意。她還把自家哥哥請來幫忙，她忙不過來啊。杜長勝則負責(zé)做好后勤保障服務(wù)。

三

2011年7月28日下午，已經(jīng)連陰三天了。這一天像平時許多日子一樣，沒有好的征兆也沒有壞的征兆。

大兒媳婦朱艷麗說：“俺爺，我要去縣城一趟，送面粉?！?/p>

杜長勝遲疑了一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想到了大兒子的去世，心中忽然就涌上了一絲擔(dān)憂。說：“這種天，路滑，你還是等天晴了再去吧?！?/p>

大兒媳婦說：“爺，這點小雨，不怕，沒事。人家等著要面粉，我去送吧?！?/p>

杜長勝看到大兒媳婦態(tài)度很堅決，就說：“要不，你就去送，路上多小心一點?！?/p>

杜長勝后來就后悔當(dāng)時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

吃完午飯，大兒媳婦冒著細雨，開著三輪車，前往縣城送面粉。

沒過多久，下午3點多鐘，杜長勝接到孫子打來的電話，驚恐的聲音一下子就刺穿了杜長勝的心臟：“老爺，你在哪？媽媽的送面車出事了！”

杜長勝腦袋一嗡，問了一句：“在哪出的事？”

“在縣城九月廣場?！?/p>

“現(xiàn)在在哪家醫(yī)院了？”

“不知道?！?/p>

杜長勝一口接一口地喊：“艷麗，艷麗！”跌跌撞撞地向縣城趕。

上哪家醫(yī)院找呢？反正不會送往小醫(yī)院吧？上當(dāng)?shù)氐拇筢t(yī)院，上縣人民醫(yī)院。

果然，杜長勝看到大兒媳婦的娘家親人都在那里。杜長勝急急地問：“人呢？我兒媳婦在哪？”

回答說在ICU室了。

“我要見我大兒媳婦?！倍砰L勝就要往重癥監(jiān)護室里闖。但是，大兒媳婦娘家人阻止了他：“這個時候你不能見她，醫(yī)生不讓人見她。”

杜長勝愣住了！“醫(yī)院怎么會這樣？”

……

“你先回家吧，孩子還在家，有我們在這里，你還不放心嗎？”

杜長勝忽然想同大兒媳婦的哥哥說話，也許他出面能夠讓自己見到大兒媳婦。他可是艷麗娘家最值得信任的人啊，包括孫子孫女，小時候都是在他家長大的呢?？墒?，杜長勝找了半天，卻找不到他了，難道他不知道消息嗎？

杜長勝是提著自己的心回到家的。老伴問他：“艷麗怎么樣了？”杜長勝流著眼淚，沒說話。孫子孫女問他，他好言安慰說：“沒啥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p>

夜，漆黑；屋里，更黑。杜長勝一家，沉在黑暗里。

第二天，有人前來買掛面。顧客交錢時，心亂如麻的杜長勝，才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零錢找了。他向?qū)O子孫女要來鑰匙，他知道保險柜里有零錢，也有整錢，送面粉送掛面還沒有結(jié)賬的票據(jù)，都在保險柜里邊。那是面粉廠開業(yè)后每天經(jīng)營的全部保障。幾十萬，大幾十萬吶！

杜長勝打開保險柜一看，霎時癱倒了，眼睛直了，冷汗直冒，魂當(dāng)即就飛走了。

保險柜里空空的！

那么多的錢呢？還有那么多的欠條呢？那個厚厚的賬本呢？

他回過神來，急忙問孫子孫女，咱家誰來過？這保險柜誰動過？

驚恐萬狀的孫子孫女，囁囁嚅嚅地不知所措……

四

就這樣，大兒子走了九個月后，大兒媳婦也走了。

杜長勝老兩口無法承受這種悲痛的打擊，誰也無法承受這種打擊。為什么這種凄慘的命運，非要降臨到這位普通實在的老農(nóng)頭上呢？

黑發(fā)人尸骨未寒，討債人接連上門。

大到幾十萬的，小到萬把幾千的。其中有借私人的，也有借銀行的。有大兒子生前打了欠條的，也有沒打欠條的。

“你大兒子不在，有你大兒媳婦在，我們那時不急著來要?，F(xiàn)在你大兒媳婦也不在了，這賬也是我們用血汗掙來的啊，可不能‘人死賬爛啊！”要賬人對杜長勝說。

杜長勝的腦袋里一片混亂。他現(xiàn)在腦子里裝滿的不是欠賬，而是一個字——死！他感到他自己實在活不下去了。他要隨大兒子大兒媳婦的腳步，一了百了！不死，欠賬也會把他壓死！

杜長勝終究沒有死成。杜長勝后來說：“我怎么能去死？兩個小孩，孫子上高三，孫女上高二，丟下不問？欠的賬不還？對不起死的，也對不起活的?？晌宜懒?，誰還？誰問？”

既然不能死，那就得挺起腰板活！

要活，就得先把欠債搞定！

杜長勝寫了一個告示張貼到村頭：“凡是欠你錢的，都來找我?！?/p>

討債的人果然一個個上門。杜長勝說：“所欠的賬我都認。我還有面粉廠，你讓我緩緩，不可能這么多一下子全還清。我現(xiàn)在能擠多少出來，就先還多少。我不會少還一分的?！?/p>

杜長勝對來要賬的一一重新給他們打了借條。

那么沒有來的呢？杜長勝一一給他們打電話：“來吧，拿著借條來，我兒子兒媳不在了，我老杜還！”

姜兆豐，在梁集鎮(zhèn)開酒店，是大兒子杜存平的好朋友，曾經(jīng)借給他8萬元錢?，F(xiàn)在人不在了，姜都不知道如何去要債，心里估計這8萬元錢，怕是有去無回，跟隨杜存平一塊走了。當(dāng)他接到杜長勝的電話時 ，吃了一驚，他后來經(jīng)常對別人說：“說實話，我感到太意外了！他老人家還能承擔(dān)這些？”可是，杜長勝毫不含糊地給他打了借條，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又一位討賬人上門了，面對杜長勝，卻有點吞吞吐吐。杜長勝說：“有什么事，你說?！眮砣苏f：“我以前借給你大兒媳婦一萬元錢，沒打欠條。”杜長勝想起來，大兒媳婦沒死之前，曾在他面前隨口提過此事。杜長勝說：“沒事，我聽說過有這回事，我給你補張借條。我兒子買人家變壓器，15萬也沒有打條子，我都給打了。別說你這才一萬塊錢?！?/p>

村民杜輝曾借給杜存平12萬元。出事之后，杜輝整個人都傻了，腦子一片空白。12萬元啊，誰還會認這個賬？沒有人認，將血本無歸。當(dāng)他接到杜長勝打來的電話，就像做夢一樣，直到夢醒了也不相信：“天下還有這樣的老人？”他怎么也不會相信這么多的錢可以再要回來！

他的擔(dān)心是有理由的，也是有依據(jù)的。

同樣的事就發(fā)生在附近。有一個女人的丈夫，同樣也是因車禍去世了。肇事方賠了一筆錢，但這位女人對上門討賬的人說，是賠了一筆錢，但不是用來還賬的，是留給孩子的。誰給你寫的借條，你找誰要去。結(jié)果，所有上門要賬的人，一分也未要走。要賬人無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自認倒霉吧。

據(jù)法律人士解釋，兒子死亡后，其父母是法定遺產(chǎn)繼承人，如果需要償還債務(wù)的話，需要先剝離一部分老人的贍養(yǎng)費、未成年子女的撫養(yǎng)費等等，剩余的財產(chǎn)才能用來償還債務(wù)。對杜長勝來說，兒子兒媳留下的廠房、住房、流動資金，都是遺產(chǎn)，在支付贍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后，應(yīng)該用來還賬。大兒媳婦的死亡賠償金不屬于遺產(chǎn)，拆遷補償款屬于老人的自有財產(chǎn)，都可以不用于償還債務(wù)。對于那些可以用來償還的財產(chǎn)，如果他就是不還呢？難道有人會與他拼個你死我活、扒屋封門嗎？那在農(nóng)村一般是不會出現(xiàn)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有人會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杜長勝在還債這個問題上，是動搖過。何況還有高人給他支招：“錢是你兒子兒媳婦借的不假，但他們?nèi)艘呀?jīng)不在了，你認個什么賬呢？再說了，你也還不起啊！330萬呢！你都是70多歲的老人了，還能活幾天？拖一拖就過去了，誰會難為你一個老頭子？法院也會照顧你的?，F(xiàn)在借錢跑路的人多了，人死賬爛，自古以來都是這樣，你還什么還？別硬挺著還了，爭那口氣干什么？”

但杜長勝看到一個個債主急切焦慮的眼神，心軟了。想想自己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孬話，沒干過一件孬事。借錢給兒子的都是恩人好人啊，都是相信過幫助過我們的啊。他們的錢也不是偷來、搶來、天上掉下來的，也是一分一分掙來的血汗錢。擱在自己身上不也是一樣嗎？我總不能到臨死時落個“欠債不還”的罵名吧？

杜長勝見到我時，早已從痛苦中平靜下來。回憶當(dāng)時的心情，他說：“還清賬這不算個事。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兒子是我的兒子。兒子不在了，我不還誰還？我不能讓他們死后還被人罵吧？也不能讓孫子長大后挺不起脊梁做人吧？人活一輩子，錢算什么？做個講誠信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五

因為長期討債的不斷線，嚴重地影響到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孫子說：“這書，我讀不下去了！”孫女也說：“我也學(xué)不下去！”

杜長勝想了想，學(xué)不下去硬學(xué)也是白搭。“那你們就下學(xué)吧?；丶?guī)桶掣擅娣蹚S。我雇你們倆干?！?/p>

于是，孫子送面，孫女收糧。杜長勝把往來的賬務(wù)、保險柜鑰匙，也交給兩個孩子管。

一年面粉廠的電費需要30萬元。

十幾個工人工資不能拖欠。

一袋面50斤，孫子裝車卸車，要扛上扛下。

要堅持，堅持，只有堅持，掙了錢才能還清欠賬。爺仨和十幾個工人，堅持了一年多。但是，最困難時，一個月只能生產(chǎn)12天，資金跟不上。

肉體和精神的雙層壓力，讓小小的孩子承受不了。

孫子說：“爺爺，再干，就要累死了。廠子不要了。我出去打工，不回家了?！?/p>

杜長勝問：“沒親沒故，你去哪里？”

杜長勝憂從心來！

看看躺在床上的孫子，左思右想之后的杜長勝說：“這面粉廠怕要真的開不下去了。我想賣了還賬?！?/p>

孫子問：“賣了可夠還賬的？”

杜長勝說：“我算了一下，連老宅子一塊賣掉，差不多夠?！?/p>

孫子說：“夠了就賣！”

無力掙錢了，杜長勝下定決心，賣廠還賬。

消息傳出去后，果然有人來聯(lián)系杜長勝收買面粉廠。他們之間還是認識的熟人。

來人說：“你準備多少錢賣??？”

杜長勝說：“建廠前后你也是知道的，何況你和我大兒子關(guān)系也不錯。”

“你想要賣多少錢呢？”

“我們建成花了400多萬啊，都是借錢弄成的。我急著用錢還賬，你看，260萬行嗎？”

來人說：“有點貴了?！弊吡恕?/p>

兩個月后，想買廠的人又來了，對杜長勝說：“你再少要點?！?/p>

杜長勝一咬牙，說：“你想買，給200萬元，賣給你?！?/p>

來人說：“我是給仁兄弟買的，他要來看。200萬，他還是嫌貴了?！?

杜長勝說：“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再去20萬行嗎？180萬元，你帶人來看吧?！?/p>

來人說我去給人家商議一下，看人家的態(tài)度。

正月初二，買面粉廠的人來了。來人說：“廠子我可以買，可是，你還得少賣點?！?/p>

杜長勝問：“少到多少你能買？”

“160萬，怎么樣？”

“我一個地磅就花了30萬啊，一條輸送帶還一萬多呢，400萬建成，你給160萬，太少了吧？你這不是一刀一刀割我肉嗎？”

“就160萬元吧，你要賣，咱就定了?！?/p>

“一把兩現(xiàn)？”

“一把兩現(xiàn)。”

“賣給你！誰叫我欠人家這么多錢呢?！?/p>

事后杜長勝長嘆一聲，感嘆道：“人關(guān)系再好，也不如錢好啊！”

賣一個廠，顯然只夠還一半的欠債。

接著就是賣房。大兒子生前在縣城東關(guān)買了一套商品房。一想到賣房，杜長勝心里又傷痛起來。新房買了，兒子兒媳一天沒住，如今人走了，房子也要賣了。

100多平方米，還有車庫，按照當(dāng)時的市價，值45萬元，但買家只肯給35萬元。杜長勝一咬牙，說：“賣！”

家里老宅，開發(fā)商拆遷時，評估160萬元，杜長勝只要80萬元，賣！

欠60萬元貸款，先還。

欠15萬元變壓器款，還。

欠一萬元蓋板房的錢，債主以為一萬元錢太少，杜長勝不會給了。沒想到，杜長勝打來電話：“你現(xiàn)在就來拿錢！”

“你還真的給啊？”

“300多萬都還了，還差你一萬嗎？還！”

只有一個債主是例外。

這位債主說：“除了20萬元借款的本金，還該有5.7萬元利息，你老杜也要給我。”

杜長勝想了想說：“兄弟，為了還賬，我的面粉廠虧了240萬賣了，擱你可舍得？你說，我賣的目的是什么？我兩個孫子孫女家業(yè)沒了，我不就是圖的把賬還清，給兒子兒媳一個名譽嗎？”

要賬的人沒有回答。

杜長勝說：“300多萬欠賬，人家都沒有要利，就你一個人提要利息，我要是給你利息，對別人怎么交代？”

要賬人說：“大哥，我不要利息了?！?/p>

杜長勝捧出20萬元，要賬人當(dāng)場把欠條撕了。

六

杜長勝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

他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一上任，就取消了一條“隊規(guī)”。

“隊規(guī)”是這樣的。生產(chǎn)隊的社員，誰家有紅白喜事或批宅建房之類的事，由生產(chǎn)隊批給40斤糧食，算是無償資助，但被資助戶要請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班子”吃一頓。

這和現(xiàn)今有些權(quán)力部門“吃拿卡要”如出一轍。

杜長勝說：“這一頓吃，不是把40斤糧食一下子吃完了嗎？”于是，他重新規(guī)定，40斤糧食照補，但那一頓飯，免了。

從此，這個新規(guī)定立起來了。

生產(chǎn)隊有200畝土地，四眼機井，能排能灌，全年糧食總產(chǎn)12萬斤，每戶全年可分到300斤小麥，這在全縣是頂級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和群眾說：“杜長勝，這個隊長干得好！”

他帶隊搞副業(yè)，賣豆腐、砍扁擔(dān)、做桌椅、炒粉絲、拐粉挖樹、編籃窩筐，總之，農(nóng)村人過日子需要的他都干。

他帶領(lǐng)社員養(yǎng)豬，在上級領(lǐng)導(dǎo)支持下，從外地拉來30頭小母豬。大隊書記相中了一頭小母豬，逮回了家。杜長勝向書記要錢：“這小母豬不是我個人的，是集體的，錢不能不要！”這一收錢，杜長勝從此就多穿了許多小鞋。杜長勝一怒之下，不干了！

不干就查他賬，結(jié)果，一分錢的問題資金都沒查出來。杜長勝從來雙手不沾公家的錢。他辭職之際，正在種麥子的節(jié)骨眼上，隊里麥子種不下去了。于是有人勸他：“帶人把麥子種上再不干吧，幾百口人要吃飯啊?！倍砰L勝只好帶領(lǐng)大家種麥子。有時勞累到半夜，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班子”說餓了，弄點什么犒勞一下吧。杜長勝卻說：“那就弄點山芋煮煮吃吧，頂多再貼幾張面餅子。想吃別的，你不怕鄉(xiāng)親們在背后罵你？”

杜長勝常說：“人活著就得硬氣。什么是福？天天吃肉就見得好？”“做人，不能豬狗不如?！?/p>

七

我問杜長勝，你的賬還清后，外邊的人都不知道，后來又是怎么被媒體知道了呢？杜長勝說：“這事巧了。有一個女的，來向開發(fā)商要賬，當(dāng)時，正好鎮(zhèn)里孫超遠書記、韓超鎮(zhèn)長也在場。那女的問我，你欠的賬都還清了嗎？我說都還清了，一分不欠。韓鎮(zhèn)長問我，你還了多少賬？我說330多萬。韓鎮(zhèn)長說這么大的事怎么沒有人來報道？我說賬是該還的，還要人來報什么道？韓鎮(zhèn)長和孫書記一齊說，不行，這樣的事要請記者來采訪。后來，來了個女記者，這件事就被外人知道了，這個時間，正是睢寧縣開展引領(lǐng)民風(fēng)建設(shè)的高潮時節(jié)！”

2015年10月中旬，杜長勝從北京參加完第五屆全國道德模范表彰大會回到省里、市里、縣里，直到鎮(zhèn)里，各級黨政領(lǐng)導(dǎo)先后接見了他?？墒堑搅随?zhèn)政府后，說什么他再也不肯走了。因為他聽說，要組織父老鄉(xiāng)親搞個儀式，歡迎他載譽歸來。杜長勝對縣、鎮(zhèn)領(lǐng)導(dǎo)說：“如果那樣做，我就不回家了。我要一個人自己走著回去！”

杜長勝載譽歸來之后，有許多企事業(yè)單位和個人前來看望、慰問他，還準備送錢贈物，他一概婉言謝絕。他說：“這些錢財，我不能要！”

盡管獲得了全國最高級別的殊榮，但杜長勝和過去相比，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一身老藍布衣服，穿了10多年了。給二兒子看掛面門市部，身上沾滿了白色的面粉。沒人來的時候，他抽煙。門市部里沒有電視機，一切都很簡陋。

我問他：“你在北京見到中央領(lǐng)導(dǎo)人了？”

他說：“見到了，都見到了?！?/p>

我說：“你當(dāng)時激動嗎？”

他如實地說：“我激動不起來。我想，如果我大兒子大兒媳婦都在的話，我能上北京來嗎？還要我來還賬嗎？”

“那塊金牌是真金的嗎？”

“不知道。金的銀的我又不賣！”杜長勝說這話時咧開嘴笑了。

讓他感到寬慰的事，是經(jīng)縣委賈興民書記的安排，他的孫子進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聯(lián)防隊員了！

我問：“你怎么對孫子說的？”

杜長勝說：“我對孫子說，錢多錢少不是個事，要好好干，硬邦邦地做事才是你要走的路。這可是縣委書記給你安排的?！?/p>

“你還關(guān)心他什么？”

“給孫子找對象啊。他不結(jié)婚，我不放心。你看我還能活多久？他都相親過六、七回了，一個都沒相中?！?/p>

杜長勝說完，臉上又布滿了愁云。

后記：

本稿完成后，我采訪了睢寧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縣文明辦主任陳秋。據(jù)她介紹，自從2009年開始，縣委、縣政府在村（社區(qū)）、鎮(zhèn)（園區(qū)）、縣三個層面開展了“睢寧好人”評選活動，每年評選出10名縣級“睢寧好人”。為進一步擴大評選范圍，自2014年起，采用村鎮(zhèn)推選、系統(tǒng)推選、單位推選及媒體推薦四種方式，開展“感動睢寧人物”評選活動?；顒用吭乱辉u，通過評委會推薦、資格審查和組織考察，從中確定30名“感動睢寧人物”作為年度“睢寧好人”候選人，確保了候選人的公信度；通過紙質(zhì)投票、網(wǎng)絡(luò)投票、現(xiàn)場公眾代表投票最終評選出10名“睢寧好人”，規(guī)范了“好人”評選程序。

目前，全縣共涌現(xiàn)出全國道德模范1人（杜長勝）、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1人、江蘇省道德模范及提名獎5人次，還有11人當(dāng)選“中國好人”，10人當(dāng)選“江蘇好人”，13人當(dāng)選“徐州好人”；1人當(dāng)選“感動江蘇”十大人物，1人當(dāng)選“全國見義勇為英雄”稱號，1人獲全國“我最喜愛的健康衛(wèi)士”榮譽稱號。

責(zé)任編輯/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