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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終結(jié)篇(卷二十三)

2016-09-28 08:30:32時未寒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鐵騎安吉歐陽

時未寒

【前文提要】

許驚弦與水柔清易容更名混入欽差護衛(wèi),隨沈從龍一行離開潼關(guān),悄抵小城涇陽?;窌膮菓蜓院鳇c名要許驚弦陪他巡游涇陽,他們在茶樓密探達成共識,但密談內(nèi)容卻被塞外殺手組織五星鎖中的陳漠聽得。隨后陳漠與師兄們接到刺殺行動,可慘遭出賣,刺殺目標竟是威赫王偽裝的,造成他們兩死一傷、一敗涂地……

第一章 黃雀在后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濃黑如墨的夜色中顯現(xiàn)出來,凝如淵淳,掌執(zhí)八尺長刀,斜指威赫王。

山岳重重,荒野寂寂,冷風(fēng)獵獵,殺氣沉沉。

“那日分手后,心甚掛念,諾大人別來無恙啊?!蓖胀跽Z氣不疾不徐,似乎并無嘲諷之意,但那冰冷的聲線卻如同他手中鋒利的“青霓”寶劍,剖開寒風(fēng),直刺入耳。

一身黑衣的諾顏察緩緩走近,依舊是漠然的面容、堅毅的表情,但身形蹣跚,步履沉重,仿佛背負千鈞。他望定威赫王那銀色面具,長聲一嘆:“你我之間,相見真不如不見!”

“是啊?!蓖胀趼曇艟顾朴行﹤校跋氘斈?,你我并肩抗敵,浴血而歸,同朝為臣,親若兄弟,何曾想如今卻到了這般田地。非我不念舊情,實是天意難測,造化弄人?!?/p>

諾顏察一聲冷哼:“一切都在你計劃之中,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道不同不相為謀,各為其主,雖死無憾。但我卻有一事不解,白松城之戰(zhàn)后,我自忖必死,引頸就戮,你卻特意放我一條生路;而我既然已承諾相助于你,卻又為何處心積慮設(shè)局殺我?”

威赫王漠然道:“我給了你兩次機會。當日在白松城,我?guī)е布踝佑H赴險地,與你訂下盟約,可謂誠意十足,只要你忠心歸順于我,又何至如此境地?可你卻為何假傳我號令,命五星鎖狙殺……宮滌塵?”

藏身于大樹中的陳漠冷靜下來,旁觀事態(tài),由威赫王說出宮滌塵名字時的猶豫中,他敏感地覺察到一絲不同尋常。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諾顏察怒道,“狙殺宮滌塵是錦夫人親口傳給我的命令,你能不知情?”

威赫王失聲道:“錦夫人親口傳令!你可確定?”

盡管看不到威赫王的表情,但陳漠卻從他變調(diào)的聲線中聽出了一絲震驚之意。雖然不明白錦夫人、宮滌塵與威赫王的真正關(guān)系,但或許這就是他的軟肋與破綻,心頭暗暗記住此事。

諾顏察答道:“錦夫人雖蒙面見我,但我總不會聽不出她的聲音吧?!?/p>

威赫王恢復(fù)鎮(zhèn)定,冷冷道:“枉你還是塞外武學(xué)宗師,不知聲音亦可造假么?也罷,或許此事錯不在你,我暫不究。但方才五星鎖失手,你本已打算袖手旁觀,卻被我言語所激現(xiàn)身相見。這是我給你的第二次機會,你為何沒有抓?。俊蓖胀醪唤o諾顏察答話的機會,續(xù)道,“這只能證明你從沒有真心服膺于我。白松城雖敗,你依然野心不息,假意臣服,等待機會東山再起,我又豈能養(yǎng)虎為患……”

“滿口胡言!”諾顏察眼中憤火狂燒,大聲喝道,“你想殺我亦就認命了,但你卻不該濫殺無辜,設(shè)局將五星鎖置于死地?!?/p>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誰敢說自己無辜?諾大人去了陰曹地府,不妨問一問五星鎖,他們刀劍下是否全是該殺之人?”

“就算他們并非無辜,但都是我最忠心的手下,所以哪怕明知無幸,我也要出來與你做最后一搏!”

“諾大人太過高抬自己了……”威赫王仰天長笑,“不錯,他們都是你最忠心的手下,但你卻不是他們應(yīng)該尊敬的主子。今晚我有意泄露情報,所以你才能正巧趕來此地,五星鎖或許不知馬車中是我,你又怎能不知?你本可及時阻止他們出手,但如此一來勢必會犧牲自己,非你所愿,更何況你還心存僥幸,期望‘投石計劃一舉得手。你出來不是為他們報仇,而是心知五星鎖之所以不堪一擊,定是歐陽虹背叛了你。從此之后,你的身邊再無可用之人,眾叛親離之下,今日若再退縮,心志渙失,以后還有什么資格再與我一爭高下?嘿嘿,你若能忍耐一時意氣,從此隱姓埋名,茍且偷安,我亦再不追究。但可惜你始終還是放不下昔日榮耀,寧可懷著驕傲與自尊去死,也不愿作為一個懦夫而活?!?/p>

“住口!”諾顏察被威赫王的話擊中要害,豆大的汗珠從額角落下,他心知氣勢已被對方所壓制,再不出手,勝算更少,長刀一擺,“既已恩斷義絕,何復(fù)多言?可敢與我公平一戰(zhàn)么?”冷風(fēng)吹動他凌亂的束發(fā),更顯凄愴與悲涼。

“荒嶺孤冢,埋骨之所,英雄一世,得其所哉?!蓖胀跹弁闹?,悠然嘆道,“你終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不過本是窮途末路,困獸猶斗,卻妄想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名。也罷,數(shù)年同臣之誼始貯胸懷,就成全了你吧!”

威赫王一語未畢,諾顏察已是怒不可遏,一聲狂喝,長刀高舉,跨步上前,當頭劈下。刀光乍亮如炬,一道純白色的精芒迅快地從刀柄劃向刀鋒,矯若游龍,宛似活物,仿佛隨時都要離刀而出,直斫威赫王。

此招名為“離魂斬”,乃是塞外漠塵風(fēng)刀門不傳之秘,號稱“奪天地之靈機、滅紅塵之恩怨、集鬼神之憤懣、迸全身之精氣”。諾顏察昔日曾是漠塵風(fēng)刀門下第一高手,雖久離江湖,入仕為官,但多年戎馬生涯,征戰(zhàn)八方,武功并未曾擱下,此際面臨生死關(guān)頭,聚起畢生功力施放絕技,威勢驚人。

與此同時,威赫王亦是身形疾動,不避反沖,掌中長劍疾刺而出,那尖促急銳的劍風(fēng),如猛禽唳叫、山獸厲嘯,震悸全場。

兩人相隔不過幾步,此刻正面相迎,全力出擊,絕無緩沖余地,依此情形,不但勝負瞬息可決,多半一招即定生死。

陳漠瞧在眼里,惑然不解。刀長八尺,本就利于遠戰(zhàn)強攻,何況諾顏察此際心懷死志,攜怒而至,這一刀不留后路,實有驚天動地之威勢,縱然威赫王對自己武功有強烈的自信,與對手如此硬拼亦殊為不智。像他這樣一個富謀足略、更擅攻心的梟雄,怎會輕易涉險,這樣做是否另有用意?

兩人針鋒相對,相距近至一個刀身。諾顏察疾沖的身影陡然一停,口中發(fā)出一聲暴喝,那道游于長刀上的精芒驀然脫鋒而出,直斫威赫王的面門。這是無堅不摧的刀中之魂,神鬼皆懼,所向披靡,似飛電掣月,如沉雷劈殞。刀芒離身的瞬間,仿佛業(yè)已帶走諾顏察所有的精、氣、神,他霎時全身虛脫,委頓不堪。

塞外民風(fēng)剽悍,武風(fēng)亦是攻重于守?!半x魂斬”一刀出手必濺血而還,可如果對手能夠避開后搶入中宮,自身防御則是形同虛設(shè)。所以雖然此招威力巨大,但因攻守失衡,若非萬不得已決不輕用。諾顏察自知武功不及威赫王,唯愿憑此絕技勉強拼個玉石俱焚,至不濟亦可一挫對方銳氣。

離魂一斬,霸道凜冽??创饲樾?,若是威赫王再不停步變招,只怕身體都將會被一劈為二。

生死一發(fā),威赫王卻是視若不見,依舊前行猛沖,直至刀芒欲要及體,對方無可變招之際,方始發(fā)動。但見他猛然伸肘縮腕,抬掌彈指,手中青霓寶劍疾射而出,不偏不倚正撞在那道刀芒之上。

鏗然一聲巨響,純鋼所制的青霓寶劍已被刀芒剖為兩半,但經(jīng)此一擋,刀芒已不復(fù)威勢,速度銳減,方向偏離。

威赫王足下驀然一滑,看似欲要跌倒,其實卻是腳踩奇異步法,險險側(cè)滑而出,刀芒掠空,絞碎幾縷發(fā)絲。而威赫王身法如電,已撞入諾顏察懷中。棄劍之舉看似冒險,但貼身肉搏,卻是不利長刀發(fā)揮,實是最高明的策略。

諾顏察面上頹敗之色一掃而空,冷厲一笑,右膝疾抬,頂往威赫王的小腹,同時雙臂一振,竟也棄去長刀,五指箕張,抓向威赫王的面門。這一抓勢沉力勁,顯是蓄謀已久,行動間袍袖褪下,露出鐵鑄的護臂,其上倒鉤叢生,正是鎖拿輕細兵刃的克星。

原來白松城之戰(zhàn)后,諾顏察雖詐死生還,但畢竟被迫簽盟,事后回想昔日榮光,不免追悔莫及,心知與威赫王僅是彼此利用,日后兔死狗烹,遲早仍不免一戰(zhàn)。暗忖武功稍遜,要想戰(zhàn)而勝之,唯有出其不意。他亦早查知威赫王最厲害的武功是兩柄短劍,必會伺機貼身近戰(zhàn),故看似拼盡全力施出的離魂斬,實則只用上了五成功力,意在誘敵,待威赫王近身搏殺之時,方施展最后的殺招。

兩人斗智斗勇,這一場最終的對決拼的不僅僅是武功,更是戰(zhàn)略。

按諾顏察的預(yù)想,這一戰(zhàn)早在他心中演練過無數(shù)次:威赫王以為自己施出離魂斬后精疲力竭,渾如強弩之末,勢必欺身犯險,以“分花刃”與“拂柳匕”搶攻空門,卻不會料到自己猶存余力,驟施反擊。右膝這一撞時機恰到好處,在兩人高速對沖的剎那,全無騰挪閃避的余地,當前之計,威赫王唯有以攻代守,雙匕搶刺自身胸腹要害,屆時鐵臂一合,如能及時鎖住雙刃,當可立于不敗之地,即便雙臂無功,亦是兩敗俱傷之局。

然而,誰也未想到,于此緊要關(guān)頭,威赫王突然擰腰轉(zhuǎn)身,背身相撞。這如同自殺般的轉(zhuǎn)身令諾顏察當場一怔,隨即威赫王提氣縱身,足尖反踩諾顏察頂來的右膝,借力騰空躍起,同時右手綿柔如風(fēng),圈住那道刀芒,如抱琴撫瑟般畫個半圓,左手則是指凸如鑿,似按簫弄笛般接連彈出,在數(shù)股勁道合力之下,刀芒乍亮,倒射而回,其速更甚。

離魂一斬本就霸道無雙,再加上威赫王推波助瀾巧妙牽引,實不亞于兩人聯(lián)手合擊,勁沉力猛,萬難抵御,縱然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親至,怕亦只能退避閃躲,不敢硬捋其鋒。

諾顏察心頭大震,本以為雙方已是如箭在弦,勢成騎虎,哪知威赫王還能從容變招。依此推算,由棄劍伊始,看似威赫王全力以赴,其實所使的盡是幻招虛式,為的就是給他造成錯覺,換來這致命一擊!

威赫王名動塞外,主要憑其卓越謀略、顯赫軍功,鮮有與人動手過招。在諾顏察的記憶中,僅見過威赫王三次出手:漠北流盜戰(zhàn)千里,精于輕功提縱術(shù),號稱一日縱橫千里,分擊五路強敵,被威赫王先刀斷其足,再掌擊其頂斃之;沙陀長老元遜,內(nèi)力渾宏,尤擅近戰(zhàn),被威赫王連發(fā)十九記梭鏢,透其八處大穴而亡;末厝國勇士柯悒,兵馬嫻熟,臂力強橫,身披重甲,掌持八十斤鎏金鏜,遇者披靡,足有萬夫不當之勇,卻被威赫王輕裝快騎游戰(zhàn)于側(cè),先斃其馬,再以云帛天絲纏斗鎏金鏜,最終令柯悒力竭而死。

三次決戰(zhàn),威赫王用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武功,都毫無例外地得到了同樣的結(jié)果。他的武功一如他在戰(zhàn)場上的謀略,知己知彼,步步為營,決不冒險貪功,盡可能掌握對手的準確情報,靜待時機成熟。不動則已,一動必置對手于死地。

從此,確立了威赫王離昌國第一高手之名,再無人敢公然挑戰(zhàn),縱有小敵,向中原與錦夫人就足可打發(fā)。

但直到此刻,諾顏察才明白威赫王的真正可怕之處:不是他千變?nèi)f化、無有定形的武功,而是臨戰(zhàn)時的高明眼光與隨機應(yīng)變,所以才能針對每個敵人的特點擊短避長,擇弱而襲。

那仿佛凌駕于戰(zhàn)局之外的洞察與判斷,才是威赫王無往不利的殺手锏。

只可惜,他已領(lǐng)悟得太遲。

兩人瞬間交纏,一觸即分,戰(zhàn)況雖短,卻極慘烈。

砰然一聲大震,諾顏察雙臂疾合,與逆射而至的刀芒相擊,霎時雙臂如被雷掣,鐵鑄護臂盡碎,刀芒余勢未消,穿入他的前胸。

諾顏察一聲狂叫,怔立當場,前胸衣衫盡碎,隱見一道血痕。

威赫王在空中一個翻身,如大鳥般滑過七八尺的距離,飄然落在諾顏察身后,冷冷道:“憑你的武功,若是全力與我相搏,縱能殺你,亦在十招之后。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一記欲擒故縱的離魂斬,斬的卻是你自己的魂!”

諾顏察口中咯咯有聲,卻是吐不出一句話,胸前傷口漸寬漸深,血如泉涌。此刻他已然明白威赫王早就看破離魂斬的虛實,將計就計,反令自己陷入絕境,奈何悔之已晚。

“你安心地去吧,好歹相識一場,今夜之戰(zhàn)不會大肆宣揚,我會暗中派人將你尸身送往白松城安葬,保你聲名不墮?!蓖胀蹩谥械坏?,越過諾顏察的身側(cè),邁步歸陣。

諾顏察雙目怒睜,凝視著威赫王的背影。大敵斃于當前,這一刻正是威赫王最為松懈的時候,如果他尚有一分余力,或可擊殺對方……但僅是動了一下念頭,諾顏察胸前傷口已然崩裂,鮮血噴濺而出,眼前一黑,倒地而歿。

陳漠冷眼旁觀戰(zhàn)局,雖然被威赫王幻化靈動的武功、臨機多變的戰(zhàn)術(shù)所震懾,但印象更為深刻的,還是他那從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風(fēng)范,似乎一切都盡在其掌控之中,甚至隱隱覺得:從頭至尾,威赫王都未出全力。

對于陳漠來說,僅謀一面的諾顏察不過是他生命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并不會為他悲傷,何況若不是諾顏察拼死而戰(zhàn),或許還無法見識到威赫王的真正實力。但對于威赫王這樣一個強大的敵人,知其越多,更覺心悸。

這一刻,陳漠亦察覺到威赫王有所松懈,如果他突然出手行刺,能否得手?他很猶豫,并非怕死,而是不愿出手無功,平白送死。

然而,當他眼角余光看到威赫王一眾隨從時,卻是一驚。但見那十六鐵騎屏氣凝神,各司其位,手持弓箭,引而不發(fā),隊形隱呈半圓,保持隨時沖鋒的姿態(tài)。

再回想方才那場激戰(zhàn),諾顏察“離魂斬”出手,威赫王棄劍,看似盡落下風(fēng),十六鐵騎全無驚惶,這或許尚能理解為對威赫王有十足的信心;但即便威赫王一招得手,諾顏察撫胸倒下,一眾隨從卻也不曾吶喊助威,甚至臉上都沒有一絲得意之情……

眼前的情形只能說明,十六鐵騎早得到威赫王的吩咐:諾顏察不足為患,必將死于其手,而真正要防備的,是另一個隱藏的大敵!

那么,威赫王此刻的松懈,或許仍是一個誘餌。

就在陳漠猶豫不決之際,奇變突生。一聲清嘯在耳邊乍然響起,道邊叢林中閃出一條黑影,直撲威赫王背后。

“嗖嗖嗖”,十六鐵騎數(shù)箭齊發(fā),卻并非皆徑直射向那黑影,而是在空中布成一張劍網(wǎng),封死了對方縱躍騰挪的出路。雖是在暗夜之中,仍是準頭不失,無疑是威赫王帳下的精銳之師。

與此同時,威赫王雙手疾翻,已各持一柄精光閃閃的短刃,悠然一聲長笑:“墨兄既然來了,那么今晚這一場好戲也終于可以上演了……”也不回頭,蹬地疾躍而起,背身朝那黑影撞去。

他身在空中,卻是疾旋不停,整個人宛如一個大陀螺,分花、拂柳雙刃幻化成兩道白光,幾乎將他身體遮掩不見,不但封住自身破綻,而且一旦尋隙而進,必將是驚天一擊。

看那來勢,當那黑影將落未落之際,就是威赫王與他短兵相接、一決生死之時。對方雖是趁隙偷襲,但威赫王卻猶如背生雙目,對黑影的行動了然于胸,當是早有防范,有備而來。而他此刻所展示的奇幻身法與玄妙武功,才是他的真正實力。

如果說今晚的“投石”行動是威赫王親手打造的一出戲,那么擊潰五星鎖、斃殺諾顏察僅僅是一個序幕,真正的大戲此刻方才上演。蟲大師帳下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之“畫”——墨留白,才是威赫王最終的目標。

這是一場關(guān)于生死的搏弈,每一個絞盡腦汁的參與者都認定自己才是最終的生存者,卻不知道,在瞄準那只蟬兒伺機撲食的螳螂背后,永遠還有另一只黃雀!

月光如水,破開云層,傾瀉荒野。那伏擊威赫王之人面蒙黑巾,瞳色鋒利如刀,鎖定威赫王的身形。掌間一支二尺長短的鐵筆在月華掩映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透著死亡的氣息。

伏擊者正是白道殺手之王蟲大師手下最精銳的殺手——墨留白。

塞外白松城外伏擊受阻后,墨留白心知威赫王武功極高,即使正面公平對決自己亦勝算不大,不過他心志堅毅,并未放棄,而是一路暗隨威赫王,伺機再度狙殺。然而威赫王心機縝密,處處謹慎,人極警覺,何況大軍之中實難找到機會。不久后竟突然發(fā)現(xiàn)威赫王虛設(shè)帥帳,人已不在軍中,當即擒下幾位親兵打探,幾經(jīng)周折方知威赫王僅帶十余親隨入關(guān),這才一路尋蹤覓跡追至無雙城左近,遠遠跟隨車隊目睹了威赫王今晚的行動,并趁威赫王與諾顏察交手之際掩近,伺機而動。

墨留白自幼得蟲大師教誨,重大義而不拘小節(jié),明知五星鎖與諾顏察皆是塞外之人,亦無意相救,直等到威赫王擊斃強敵,志得意滿之際身形露出破綻后,這才一舉出手。卻不料,這一切仍是落在威赫王的算計之中。

墨留白由畫入武,其武功一如畫境,講究筆情狂縱,不構(gòu)成法。正所謂蒼郁恣肆,似拙實秀,轉(zhuǎn)折靈變,柔中有骨,側(cè)重于機巧靈動,最忌強拼硬奪,但此刻身在空中,忽被漫天箭網(wǎng)所困,十六鐵騎連珠發(fā)箭,墨留白周圍一丈之內(nèi)盡是箭支籠罩范圍,全無騰挪余地,唯有硬接。何況那十六鐵騎皆是戰(zhàn)場上辟易千軍的勇士,強弩硬弓,勁力極大,墨留白縱能脫出箭網(wǎng),勢必大費功力,而就在他舊力方泄、新力未生、堪堪落地的剎那,就將要面對威赫王蓄勢已久的全力一擊。

正如諾顏察對威赫王的了解,他決不會貿(mào)然打一場無把握之仗,而會事先探明敵人的一切情報,然后再針對性地有的放矢。目前的局面就是威赫王精心布置,留給墨留白的一個死局!

眼看墨留白人在空中,無可變招,盡失主動,卻不料他對漫天箭支不閃不避,掌中一件畫筆式的兵刃亦不格擋長箭,反是運筆如劍,連成一線,直刺威赫王的心窩。

縱然這是同歸于盡的打法,但等到筆端觸及威赫王的身體時,只怕墨留白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墨留白毫不閃避的反應(yīng)大出威赫王意料,剎那間已料到對方必有后招,然而此際招已出手,騎虎難下,唯有硬著頭皮迎擊來敵。只是及時將滿蓄而溢的功力留了二成,以免一招不中,再無守御之能。

輕叱聲從墨留白身后響起,一個嬌小的身影驀然從他身后倒翻而出,橫擋于他身前,云袖飛舞,卷飛幾支利矢,然而長箭密如蝗蟻,仍有四五支勁箭直透袖風(fēng),射了過來。就見那人臂腕間一道弧形寒光空中急速劃下,“叮叮?!睅茁曒p響,將來箭盡數(shù)磕飛。那嬌小的身影亦因此而力竭,足尖點下,墨留白左掌輕托,那人陡然躍起八尺,身在空中,長袖迎風(fēng),烏發(fā)披拂,盈盈軀體映著月芒一飄而過,宛如天仙下凡。

陳漠心頭一震,那一記輕叱聲喚醒了那一直停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正是那個在涇陽城華夢軒外遇見的神秘女子!

如果把墨留白與“琴棋書畫”其余幾人相比,他不若秦聆韻從容揮灑,不若齊生劫恣意忘形,不若舒尋玉慷慨凜冽,但他之所以能成為蟲大師帳下最強的一名殺手,正是因為他懂取舍而不拘成法,視規(guī)則如無物,一如畫中留白,于不求完整而得完整。所以他寧可目睹五星鎖與諾顏察之死而消耗威赫王的戰(zhàn)力,又明知威赫王有所保留、十六鐵騎蓄勢待發(fā)的情況下出手,因為他亦要將計就計,把這一場給自己設(shè)下的死局留給威赫王。

威赫王顯然未想到一向心高氣傲、獨來獨往的墨留白竟有幫手,雖說那神秘女子擋開箭支后力盡脫出戰(zhàn)局,仍是剩下他與墨留白的對決。但他本是認定墨留白氣勢盡泄后倉促迎戰(zhàn),卻變成了對方全然不被十六鐵騎箭網(wǎng)所惑,仍是全力出手的局面。更何況,墨留白身為殺手,本就不怕兩敗俱傷的打法,威赫王如何肯與他拼個玉石俱焚?一念至此,戰(zhàn)意頓滯。

對他們這樣的高手來說,決戰(zhàn)時本身的實力固然最重要,但當旗鼓相當、棋逢對手之際,那份心理上的轉(zhuǎn)變足以影響勝負。

“砰”!兩人毫無緩沖地對沖一記,一時嘴角都咯出了血絲,皆受了些內(nèi)傷。分花、拂柳雙刃合力,方堪堪抵住墨留白勢沉力猛的全力一筆。一時墨留白執(zhí)筆的右手與威赫王的雙手皆是酸麻難當。威赫王原是功力較高,但心神微亂,此消彼長之下,反是多吃些暗虧。

墨留白一聲冷喝,左掌疾起,拍向威赫王,同時急運內(nèi)息,將一口真氣全力沖向右手寸關(guān),威赫王全身盔甲,僅憑掌力難至其死地,唯有他的獨門兵器生花筆方可破甲而入。

威赫王疾旋的身體驟停,及時將兩手半闔于胸前,以雙肘之力抵住墨留白一掌。這一重擊又讓威赫王吃虧不小,令他剛剛從丹田提上的一股真氣凝于胸臆,無法及時游走全身,緩解經(jīng)脈所受的沖擊。若非他方才及時醒覺情形不妙,多留了兩成護體真力,只怕此刻已會咳出血來。

借了墨留白一掌之力,威赫王往后疾退,墨留白長吸一口氣,吐氣開聲,右手已然恢復(fù),隨即反肘橫撞,生花筆泛起色彩斑斕的彩光,若揮毫弄墨、似噴華吐蕊,筆意縱橫,肆情汪洋,追點威赫王胸前八道大穴。白松城之戰(zhàn)后,墨留白已知威赫王深不可測的實力,一日不除,后患無窮,既然此刻天賜良機,寧可拼著日后或受內(nèi)傷的可能,亦要強運內(nèi)息,務(wù)求一擊功成,決不留給他一絲喘息之機。

出道至今,威赫王從未如此受挫,當此情形,只要他能緩過一口氣,擋過墨留白的殺招,便有破敵之策。然而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guān)頭,墨留白豈會給他可乘之機?除非威赫王敢賭金甲堅固足以抵擋生花筆奮力一擊,硬受一招換取緩沖之機,不然就只能被動防御,處處受制,始終沒有回氣的余地。

十六鐵騎亦知事態(tài)緊急,同聲呼喝,縱馬上前,雖只十六人,卻在齊齊策馬前沖的一剎那,渾如萬軍奔襲。那個神秘女子亦是面蒙黑巾,不現(xiàn)面容,但一雙明亮的眼神中全無懼色,亦是一聲冷喝,一擺掌中形若弧月的短刃,沖上前去。霎時她奇招迭出,盡展小巧騰挪之術(shù),竟以一人之力將十六鐵騎阻于一旁。不過那十六鐵騎皆是威赫王親兵愛將,大多是威赫王這些年攻破塞外諸國時收下的塞外高手,個個弓馬嫻熟,武藝高強,若是公平對戰(zhàn),那女子武功雖強,或能敵住三五人聯(lián)手,但面對拼力救主的十六人,何異螳臂當車?僅僅幾個照面間,那女子已是險象環(huán)生,盡管勉強阻住了十六鐵騎的及時救援,但勢難持久。

雙方生死僅差一線,若是威赫王被殺,自是一切休提,但若他再能多支撐幾個呼吸,只怕那女子就將先倒在十六鐵騎的亂刃之下,墨留白最后亦會落得寡不敵眾的下場。

而墨留白此刻局面看似大占上風(fēng),卻是有苦自知。威赫王雖是敗勢盡顯,但韌勁極強,雙手雖難發(fā)力,但憑著肩肘之力勉強守御,竟也滴水不漏。而最令墨留白無奈的,仍是威赫王那奇異無常的步法,雖然沿途倒退,卻是忽左忽右,時疾時緩,實則就在方圓數(shù)十步內(nèi)大兜圈子,與十六鐵騎時時呼應(yīng),令他縛手縛腳,難以全力搏殺。而他的生花筆始終就在對方胸口前半分處,再難多遞進一寸。

雖狂攻不下,但威赫王亦難持久,可那個女子卻是墨留白極在意的人,盡管她努力不發(fā)出聲音惹他擔心,但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聽在他耳中,更令他憂心如焚。如果以命換命,他會毫不遲疑,但若是以她的命換威赫王,他將追悔莫及……

或許今日,威赫王將會遇上他橫掃塞外以來的第一次敗績,但若墨留白不及時收手,他又將會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威赫王雖敗不亂,更可怕的是他的目光依然充滿著冷靜與鎮(zhèn)定,仿佛仍如兩軍對戰(zhàn)之際審視著整個戰(zhàn)局,決定著何處當棄,何處當?!舭椎男判囊呀?jīng)開始動搖了,心頭暗嘆一聲,再不回身救助,只怕那身陷重圍的女子已無幸理……

墨留白心頭躊躇,在繼續(xù)攻擊還是返身救助間猶豫,攻勢不由稍稍一緩,忽聽威赫王沉聲大喝:“咄!”借此開口終于將蹙在膻中大穴的一口濁氣盡數(shù)噴出,霎時胸口一松,內(nèi)息已奔流無礙。分花刃、拂曉匕再度漾起精光。

雖在急戰(zhàn)之中,威赫王的聲音亦是那么冷靜,淡淡道:“雖然這一次是敗在了墨兄手下,但卻是我自己犯下的錯?!彼m仍是疾退不止,但本來只能勉強抵擋生花筆的攻勢,但如今十招中已可反擊一招。

十六鐵騎聽到威赫王的聲音,登時聲勢大振,那女子左右支拙,云鬢散亂,額間滲汗,右肩忽被一支鐵流星掃中,忍不住痛呼出聲。

墨留白聽在耳中,心中一緊,連施絕招,暫時壓制住威赫王:“這是你最后一次犯錯。”

威赫王道:“那可未必。時機已過,墨兄此次必然無功,能否安然而返亦要看我的心情了。不若就此罷手,以待他日再見?!?/p>

墨留白見對方神完氣足,談笑風(fēng)生,功力至少已恢復(fù)七八成,些微的沮喪之情一閃而過,招疾如風(fēng),加緊攻勢:“今日不殺你,日后更無機會,恕難罷手?!?/p>

威赫王大笑:“不錯,天賜良機沒有抓住,我亦替墨兄惋惜。你可知自己錯在什么地方么?”

墨留白不答,筆下殺招頻出,奈何皆被威赫王一一化解。

威赫王冷冷一笑,自問自答:“墨兄錯在多情。你若此刻收手,并答應(yīng)被我所用,我就饒你一命,包括那位美麗的姑娘?!狈只ㄈ邢?lián)魮踝∩üP的強力一擊,拂柳匕電閃而出,在筆尖處連碰數(shù)下,發(fā)出一連串悅耳的聲響。此刻十招之中,他已可反攻三招。

墨留白的心冷了,這一剎,他忽然想到了師父蟲大師很早之前對自己的評價:“你有畫的天分,亦有武的天分,但卻沒有一個殺手的天分。因為,你不是一個無情的人!”

或許這本就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矛盾,無情的人又怎么畫出好的畫?

威赫王嘆道:“此女武功相貌皆屬上上,我見猶憐,還望墨兄三思?!彼笸说哪_步越來越緩,只要再拼數(shù)招,待他站穩(wěn)腳跟,就是全面反攻之時。

那女子在急戰(zhàn)中狂呼:“不要管我,先殺了他……”

墨留白暗嘆,若他不對那女子動情,是否就能及時殺了威赫王?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威赫王如今說的話亦是他最擅長的攻心之術(shù)。冷然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必多言。”

威赫王沉聲道:“出于對墨兄的尊敬,我好歹要試一試……”提聲下令道,“不要傷那女孩子的性命。”

十六鐵騎哄然應(yīng)諾,攻勢放緩,不再痛下殺招,只是困住那女子不放。

本已是扳成攻守平衡的局面,威赫王的招法忽然一緩,分花刃與拂柳匕互相交擊,幻出異彩……

墨留白見他命手下放過那女子,不免暗暗承情,再定睛望去,忽覺腦中微微一眩,這一剎威赫王雙刃交替擺動互擊,看似毫無威脅,但又仿佛暗合某種奇異的韻律,每一記破空的刃光都是一道充滿魔力的線條,每一個交濺的火星都像是一記畫龍點睛的妙筆,漸漸連續(xù)成形,如以刀作舞,畫下符咒,在空中織成某種神秘的圖案……

墨留白浸淫畫術(shù)多年,本就對各種圖形特別有感應(yīng),頓覺心魔大盛。

威赫王穩(wěn)住步伐,不再后退,背靠一棵大樹,并沒有太多攻勢,反倒是雙刃互擊加急,朗然道:“男兒在世,唯求頂天立地,開創(chuàng)基業(yè),若能與墨兄聯(lián)手,何愁大事不成……”

如果此刻墨留白神志清醒,必能看出威赫王招法中的數(shù)處破綻,從而再度占據(jù)主動。只可惜他忽然目眩神迷,心亂如麻,半真半幻,如墜沉夢,一時竟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之感,只是本能地見招拆招。思緒尚停留在威赫王剛才下令放過那女子的情形,暗忖既然威赫王手下留情,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知恩圖報?而對方的勸降之言聽在耳中,更覺言辭懇切,誠由心生,戰(zhàn)志幾近崩潰……

假設(shè)許驚弦在場,當能知道威赫王此刻施展的正是悟魅七圖中的“策神”!

其實威赫王平時決不敢在對決中擅用悟魅圖,對于同級別的對手來說,若是對方不為所惑,自身反受其害。不過他深知欲展宏圖,像墨留白這樣的人才必不可少,何況作畫之人更易受影響,所以才甘愿冒險一試。

眼見墨留白招法越來越慢,似乎已快被威赫王說服,拋下兵刃投降……

威赫王正要繼續(xù)開口勸說,忽然心中警兆急起,一記尖銳的殺意無聲無息地從脊背上傳來……

背后的大樹中有人!威赫王心念電閃,然而一切實在發(fā)生得太快,他根本來不及挪開身體,后心的刺痛已瞬間傳遍全身。

出手的人是陳漠,他終于等到了最好的時機!當威赫王靠在他藏身的大樹上時,他慢慢提起劍,算準對方的心臟上方一寸的部位,用最輕緩不易察覺的方式穿透樹干,直到劍尖輕觸到威赫王的金甲之際,方才驟然集起全身功力,疾刺而出。

雖非寶劍利刃,但陳漠先是目睹了同門慘死,再忍耐已久,這一劍不但含著自己所有的力量,更帶著一股欲要復(fù)仇、又憤恨自己方才不敢拼死一搏的怨懟之氣,霎時刺穿金甲,直抵在威赫王的背心。

威赫王大叫一聲,縱然他算無遺策,也料不到這樹中人竟然等到此刻才悄然無息地出手,何況又是大局將定,他全心施展悟魅圖蠱惑墨留白之際。盡管他敏銳過人,待發(fā)覺遇險時劍已入體二寸。此刻他腹背受敵,后退只會讓長劍入體更深,固然不行;而無論上下左右的閃避都會令傷口加闊血崩不止。唯一的出路本是往前疾沖,奈何墨留白雖然神思不屬,但習(xí)武者本能施展的各路殺招依然層出不窮,那亦是一條死路。

任何人乍遇此情形,都必將被這一劍透心而過,回天無術(shù)。

這,幾乎是一記絕殺的暗襲!

威赫王的瞳中泛起一道妖綠的光,在這面臨生死的短短一瞬,他做出了唯一的保命選擇!

陳漠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長劍刺進威赫王身體的那一刻,對方忽然放松了全身的肌肉,甚至連護體真氣都已撤去,宛如毫不設(shè)防地任他宰割。他的劍不像刺入了人的身體,而像是刺進了黏性極強的液體里,綿軟沉滯,難以發(fā)力。他深知威赫王之能,如劍上殺意太強,必被其提前發(fā)覺,唯有讓其自行湊上,方是萬全,所以他的劍取的部位稍高出心臟一寸,按人類的本能反應(yīng),驟然遇襲之際必是驚跳而起,屆時他只需凝力不動,即可致對方于死地。

但威赫王果非常人,竟在剎那間一反常道,全身松弛,毫不著力。

陳漠手上加勁,往下疾刺,但威赫王宛如蕩在他劍尖的一片葉子,整個身體隨劍勢而沉,長劍入體再深一分,但傷口卻不曾拉開,始終僅有劍口的寬度,距離心臟亦始終保持著一線距離。陳漠欲要發(fā)勁狠刺,卻發(fā)現(xiàn)長劍已被金甲嵌住,再難寸進。

他的劍雖能集全力于一點穿透金甲,但畢竟不是削鐵如泥的寶刃,無法割開甲胄,也正因如此,方才險險保住了威赫王的性命。

威赫王躲開這必殺一擊,立時右足反踢,陳漠小腹中腳,倒飛而出,長劍由威赫王體內(nèi)抽回,灑下一路血雨。若非那大樹樹身堅固,卸去了大半勁力,這一腳已足令陳漠再也爬不起身來。他不敢再多加耽擱,忍痛疾奔,閃入?yún)擦种小?/p>

分花刃、拂柳匕合擊的光芒陡然盡散,墨留白終于回過神來。但事發(fā)突然,不由怔忡當場,此刻他本有機會給威赫王致命一擊,但一來悟魅圖效力尚存,二來想到威赫王剛才對自己手下容情,何堪此際落井下石?終暗嘆一聲,飛身遁走。十六鐵騎見主帥受傷遇險,慌忙齊來相救,那女子也趁機脫出重圍,隱沒于黑暗之中。

威赫王半倚在樹前,肩背上血如泉涌,瞬間已將金甲染紅,觸目驚心。十六鐵騎中閃出一人,給他包扎。

“先幫我脫下金甲,才好包扎呀?!蓖胀跄暤?,“看你手忙腳亂的樣子,哪還有堂堂殿下的風(fēng)度?切記以后遇事不可如此慌亂?!?/p>

那人正是化名安吉王子的拓跋非,他見威赫王受傷如此重,不免驚慌失措,眼眶都紅了,直聽到威赫王鎮(zhèn)定如常的聲音,方才漸漸冷靜下來。

威赫王澀然一笑:“樹中是五星鎖的最后一人吧,我倒是小窺了他,還以為見到同門被殺,早就逃之夭夭了,想不到竟能忍到這個時候……唔,本想一舉解決掉墨留白的威脅,終于還是功虧一簣,想來是他命不該絕吧。那個女刺客不知是何來歷,武功勇狠果決,亦是殺手一路,莫非是……”言罷凝望東天一輪明月,陷入沉思。

眾人原是擔心威赫王傷重不治,聽他侃侃而談,甚至與墨留白的激戰(zhàn)中仍有余暇觀察那名女子的武功家數(shù),漸漸放下心來。見他沉思不語,皆不敢打擾,只是將傷口清理干凈,又敷上金瘡藥,幸好傷口雖深,創(chuàng)口卻是不大,不多時已止住血流。

威赫王掃視手下:“大家不必驚慌。我的傷只是皮肉,不動筋骨內(nèi)息,將養(yǎng)數(shù)日即可。今晚之戰(zhàn),五星鎖已毀,諾顏察伏誅,墨留白雖逃脫,但心驚膽戰(zhàn)之余,想必近期內(nèi)也不敢再犯,我們亦算是大獲全勝?!彼哪抗饴湓诎布砩?,“然而,我們還需要反省,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些差錯,以致被敵人有機可乘,若是我的武功稍差一點,此刻就已是個死人了?!?/p>

安吉思索道:“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們錯誤估計了墨留白,一直以來他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聯(lián)手,想不到竟有同伴,不過即便如此,他也是甕中之鱉,難逃義父的手心。至于那個五星鎖的殘孽,依我看他只怕早已嚇破了膽不敢出手,不然豈會不救諾顏察?只不過義父背靠的大樹恰好就是他的藏身處,不然豈能得手,就是運道極好罷了,下次再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威赫王撫掌道:“你說到重點了,那就是運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世上有許多玄妙難言的東西實非人力可掌握,小至今晚的伏擊,大至對壘沙場的戰(zhàn)爭,無論事先如何運籌帷幄,都有可能被一些看似不經(jīng)的意外事件影響勝負。你要想成為常勝不敗的一方統(tǒng)帥,在思慮敵我長短之余,還要去把握更多的細節(jié),盡量把一些突發(fā)狀況減至最低。若能接受這個教訓(xùn),我今晚的血亦沒有白流?!?/p>

安吉知道威赫王在誠心指點自己,恭身以謝。

威赫王又道:“此次帶你們出來,一是為了奪那金角鹿冠,以安離昌國之民心;二來也想趁此機會讓安吉殿下見識一下中原風(fēng)物,以便日后進兵。卻不料出師不利,諸位經(jīng)此一挫,亦應(yīng)該知道中原藏龍臥虎,并非羸弱不堪一擊,我離昌國雖有不敗雄師,但也不可太過驕縱,與中原一戰(zhàn),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務(wù)得小心。”

在眾人的心目中,身為離昌國師的威赫王猶如天人,今日見他負傷如此之重,只道難辭其咎,皆是惴惴不安,卻不料他傷而不餒,反倒借機點化安吉王子用兵之道,又以此警醒手下,皆是心中敬服,連連稱是。

安吉道:“義父受了傷,金角鹿冠之事不妨?xí)呵曳畔拢覀兿然貒B(yǎng)好傷再說吧?!?/p>

威赫王嘆道:“回國的人不是我,是你。”

安吉愕然:“義父?”

“我本是信心滿滿,以為憑我與錦夫人兵分兩路,再加上十六鐵騎與胡笳十八拍之助,金角鹿冠必是手到擒來。但經(jīng)此一挫,不免對中原豪杰收起輕視之心,只怕前路尚有血戰(zhàn)。安吉殿下身份高貴,不可有損,我怕難以護你周全,所以你必須先回國。”

安吉倔強地一昂首:“我不走,誓與義父同進退?!?/p>

威赫王厲聲道:“三軍不可一日無主,若是你我二人皆失陷于此,離昌國勢必大亂,塞外將再度四分五裂,豈可不顧大節(jié)?”

安吉大聲道:“義父如此說,即是對前途并無把握,我又怎可離你左右。國人都知道,義父對于離昌重若泰山,若有閃失,離昌必亡,而我雖身為王子,卻尚無顯赫軍功,與義父之威望相差萬里,在與不在全無差別?!?/p>

十六鐵騎雖不敢多言,但臉上的神情皆對安吉王子的話表示贊同。

威赫王將一切瞧在眼里,冷然道:“你想抗命不遵么?”

安吉沉思半晌,忽抬頭:“我回去也可以,但有兩個條件。”

“你講?!?/p>

“第一,國無二君,軍無二主,請義父賜我統(tǒng)領(lǐng)三軍的兵符,并給喻副帥親筆下書,命他全力支持我;第二,八仙人就在鄰近,我去通知他們援助義父,他們一日不至,就暫緩奪冠行動。答應(yīng)了這兩個條件,我就回去。”他口中的喻副帥名叫喻劍聲,乃是威赫王軍中副帥,在威赫王外出這段時間內(nèi)暫統(tǒng)三軍。而那號稱“八仙人”的乃是塞外八位奇人,各有異能。

這些年來威赫王征戰(zhàn)塞外,所向無敵,并將許多原本逍遙不羈的塞外英雄收為己用,因其將象棋弈術(shù)傳于離昌朝野,故對他手下最受重用頗得名望的數(shù)位高手多以象棋術(shù)語名之,人稱“一象、雙馬、十六兵;四仕、八仙、錦夫人”。此次帶來的親衛(wèi)十六鐵騎正是那“十六兵”,而不久前曾去恒山索取天機鼎的向中原則是“一象”,錦夫人雖排名最末,卻非她技不如以上諸人,而是因地位超然,隱與威赫王并立,非其手下。另還有錦夫人親自調(diào)教的十八位女性高手號稱“胡笳十八拍”,不過因身為女子素不招搖,故少被人知,前段日子潼關(guān)流花苑中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骰舞,正是錦夫人與胡笳十八拍中鄭顰姬的杰作。

威赫王靜思良久,哈哈大笑:“好,喻劍聲一直做我副手,難有獨當一面之時,我倒是擔心他難以應(yīng)對非常情況,而安吉殿下年紀雖輕,但思慮縝密,吾心甚慰,兵符可不能一下子就給你,但由你去輔佐喻劍聲,倒是合適人選。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也該輪到八仙人一展其能了,就如你所言吧!”十六鐵騎原對安吉王子并不了解,見他有如此決斷,更是勇于一力承擔三軍統(tǒng)帥之責,俱呈驚訝之色,望著他的眼光中皆存敬意。

安吉點頭道:“也好,但只怕我在軍中尚無威望,喻副帥未必肯接納。還請義父派幾位鐵騎兄弟與我同行?!?/p>

“哈哈,安吉殿下想得周到,由你自己挑人吧,日后他們就是你的親衛(wèi),榮辱皆無悔?!?/p>

安吉對十六鐵騎長身一禮:“人各有志,若是諸位大哥中有人不愿跟我回去,盡可對我明言?!?/p>

十六鐵騎得王子殿下如此禮遇,皆是心中暗喜,他們常年在外奔波作戰(zhàn),大多數(shù)人早已厭倦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涯,若能從此做安吉王子的親衛(wèi),不但安居成家,少了漂泊之苦,日后亦有機會封妻蔭子,盡享榮華。當即有十一人都愿跟隨安吉而去,安吉從中挑了六人。

威赫王叫過安吉:“殿下請隨我來,我另有些話囑咐你?!?/p>

兩人到了僻靜處,威赫王長嘆一聲:“現(xiàn)在你知道以后應(yīng)該怎么做了吧。”

安吉點點頭:“我自能看出十六鐵騎本不服我,但聽我那么一說,態(tài)度頓改。義父說得對,要想成為真正的統(tǒng)帥,不但要靠武功與膽識,更要靠頭腦?!?/p>

威赫王頷首:“對于塞外的人來說,武力過人固是勇士,敢于擔當才是英雄。所以,日后無論在軍在朝,不但要善訥人言,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堅定地去做,如此一來,才會漸漸被人尊敬?!?

原來方才一番話乃是他二人提前計劃好的說辭。那喻劍聲軍功卓立,老成持重,但穩(wěn)妥有余,應(yīng)變不足,威赫王早有意讓安吉取而代之。不過喻劍聲是離昌開國功臣,朝野皆有威望,勢難一舉替換,此刻正好借著自己受傷發(fā)令,讓安吉王子徐緩漸進奪取兵權(quán)。而這般作勢,亦可同時換取十六鐵騎對安吉的忠心,一舉兩得。

為了讓這個假冒的離昌王子一步步走上權(quán)力的最高峰,威赫王可謂是煞費苦心。

安吉又道:“此處無人,我們也無須隱瞞。我知義父方才只是故意夸大此行的危險,實際上早與京師某勢力暗中有聯(lián)絡(luò),對金角鹿冠的去向盡在掌握,基本上勢在必得,但你的傷勢……”

威赫王笑道:“你大可放心,我的傷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重。何況有八仙人相助,至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若不然,我也不會親自走這一趟,天機鼎已到手,如今就缺金角鹿冠了。你記住,暗奪兵權(quán)只是你的任務(wù)之一,最重要的是兩個月后的漏霄山聚會,那將是你真正的成王之禮,決不容有失。屆時塞外有頭面的各路人馬齊至,務(wù)必仔細斟酌,以免再有錯漏。你回去后聯(lián)系向中原,他是我們可信任的人之一,由他替你出謀劃策,應(yīng)無問題。”

“我明白。但是……”安吉小心翼翼地道,“我見義父方才提到那女刺客的武功家數(shù)時沉思良久,似有隱憂,是否也與爭奪金角鹿冠有關(guān)?”

“好小子,眼光不錯,我的這點心思也被你瞧出來了?!蓖胀踬澚艘宦?,沉吟道,“若我所料不差,那個女刺客應(yīng)該是來自東海非常道,而由此卻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個人?!?/p>

“義父的心事可否讓我分擔一二。”

威赫王嘆了一聲,語峰忽轉(zhuǎn):“知我為何非殺諾顏察不可么?”

“這,在白松城饒而不殺,雖有放虎歸山之嫌,但博得人心,倒也無妨,可他既然承諾被我們所用,又何必趕盡殺絕?莫非,是因為他聽了錦夫人之言,要殺那宮……”

威赫王及時截口,未讓安吉把宮滌塵的名字說出來:“我這些年來,雖然收集了中原許多情報,但對于這個人一直在有意避免,你知我有頭疼的老毛病,而這個病正是與此有關(guān)。至于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等你應(yīng)該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說。”

安吉聽他語氣頗厲,不敢再多言。即使與威赫王朝夕相處了七年,雙方亦真正情同父子,但威赫王在他眼里依然是個謎一樣的人物,身上藏著許多驚人的秘密。而根據(jù)安吉的多年來悉心的觀察,中原武林中的南宮世家與那個神秘幫會御泠堂,絕對是威赫王的禁區(qū)。

威赫王放緩口氣:“你剛才所說只是殺諾顏察的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敵人有許多種,兩國交兵,陌生的人們?yōu)榱诵拍疃鴳?zhàn),是為戰(zhàn)敵;同朝為臣,爭權(quán)奪利,是為政敵;門派糾紛,幫會混戰(zhàn),是為仇敵;家門血仇,延綿多年,是為宿敵;殺父奪妻,必報不可,是為死敵。除此之外,尚有其他各樣緣由而為戰(zhàn)的種種敵人,譬如墨留白奉命行刺,自以為替天行道,是為道敵……但以上幾類,除了死敵之外,皆可化解,因為那并非自身的切骨之痛,只要有了機緣,盡可化敵為友,笑泯恩仇。但還有一種敵人,或許你與他從未謀面,僅聞其名,甚至你連他的名字也未聽說過,但冥冥之中能感應(yīng)到他的存在,亦有可能你與他共事多年,但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無論是什么情形,你都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與他對決生死,那是人與人之間無可化解的恩怨,細數(shù)根源卻全無來由,但就是知道對方一日不死,你將永遠骨鯁在喉。對此類敵人,我稱之為天敵!”

安吉聽得驚瞪雙目:“諾顏察是義父的天敵?”

威赫王一笑:“我并未當他是一個足夠令我重視的敵人,但他卻視我如天敵。因為即使表面上我們能和平相處,但他內(nèi)心知道,我一日不死,他拼卻一生之力,也趕不上我,最多也不過是離昌國的第二人而已。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可以接受對方高于自己的成就,但諾顏察不行,他可以忍我胯下之辱,就是因為他立了決心一定要等到殺我的那一天?!?/p>

他輕輕嘆了一聲,給自己的一番話下了結(jié)論:“以前我忍他,那是因為離昌大局未定,貿(mào)然殺之徒令人心渙散。但如今國勢漸穩(wěn),我們的目標是中原漢室,所以我不想再給他機會了?!?/p>

安吉但覺威赫王之言前所未聞,卻又頗含至理,事實上人與人之間有許多難以細述的隔閡,即使全無矛盾,卻又不共戴天。不由脫口問了一句本不應(yīng)該問的話:“那么,義父你的心目中有真正的天敵么?”

威赫王似是發(fā)出了一聲苦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安吉的問題:“有兩個,而我相信此次爭奪金角鹿冠之行,至少會遇見一個!”

第二章 強弩之末

陳漠一路狂奔,細聽身后并無追兵,這才停下腳步,一時心頭茫然,不知應(yīng)該往何處去。

他自幼作為一個殺手,只知聽命行事,極少有自己的主見。背負任務(wù)時全力以赴,而一旦失去了目標,頓無所依。幾位師兄慘死當場,“投石行動”的目標從籍籍無名的胡九通換成了名震塞外的離昌國師威赫王,還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么?

回想起威赫王那精細巧妙的謀略、運籌帷幄的縝密、臨危不亂的冷靜、神鬼莫測的武功、思之不寒而栗。憑他單槍匹馬之力,報仇難于登天!

陳漠思緒混亂,在山野中信步游走,不覺來到一個山洞前,望著那個黑黝黝的洞口,他頗有些不知所措。面前的仿佛不是個山洞,而是一張吞噬一切的怪物大嘴。

按歐陽虹事先的交代,此次任務(wù)完成后四位殺手都會來到這個小山洞中會合。但此時,鐵錘、扣子慘死當場,千絲重傷遠逃,只有陳漠一人能回到這里。

一個比報仇更為關(guān)鍵的問題浮上他的腦海:這次刻骨銘心的慘敗是否就是五星鎖大姐歐陽虹一手造成的?

如果真是這樣,此刻在山洞中等待他的又會是什么呢?

或許,只要他踏入了這個山洞,一切疑問立刻就會有一個解釋。

陳漠死死盯著山洞良久,無助地抬起頭來,滿天的星斗在天空中閃耀。而他知道,無論在這山洞中會得到什么答案,他都無法逃避。因為對于他這樣一個從小就只知道殺人的殺手來說,失去了大姐歐陽虹的庇護,縱然天地再寬,他亦不知該何去何從。

陳漠長長吸了一口氣,大步踏入洞中。

一股熟悉的香風(fēng)襲入鼻端,一道幾不可察的指風(fēng)刺向胸前膻中大穴。在那一刻,陳漠至少有七八種方法閃躲和反擊,但他沒有,而是任那一指點在穴道上,委頓在地。

歐陽虹也未料到自己一招便點倒了五星鎖中武功僅次于她的鑰匙陳漠,預(yù)先備下的數(shù)記后著全然無用,啞聲問道:“你為何不還手?”

軟倒在地的陳漠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歐陽虹的出手確定了他的懷疑,霎時心傷若死,斗志全無,這一指只能令他暫時失去反抗力,卻比任何武器都更致命。被最信任的人出賣的痛苦,令他對生死早已不放在心上。

歐陽虹啞聲道:“小漠,你也莫怪我心狠手辣,當初若不是我收養(yǎng)你,你早就凍死路邊……”言罷,一只顫抖的手掌已貼在陳漠的頭頂。

洞外忽有一陣響動,千絲的聲音傳了進來:“大姐,小師弟可回來了么?”

歐陽虹心念電閃,一把提起陳漠躍入山洞深處的黑暗中,幽幽一嘆,語氣中竟有一種平日不曾有過的軟弱:“你明明早就回來了悄悄守在洞外,直到看見小漠來后才現(xiàn)身,卻還故意如此問我,豈不是欺我智力么?”

千絲踉踉蹌蹌地走來,卻不進洞,手扶山壁守住洞口:“二師兄與三師兄都已當場戰(zhàn)死,小師弟并沒有出手,大姐何苦還不放過他?”言罷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歐陽虹似乎吃了一驚:“為何小漠沒有出手?”

千絲抬起一張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冷然問道:“這是否令大姐失望了?”

歐陽虹厲聲斥道:“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胡九通如何會知道我們行動的暗號?他到底是誰?”千絲不為所動,冷然道,“若不是大姐下令讓我們皆是全力向胡九通出手,鐵錘與扣子何以會一招間就被殺?若不是扣子拼死出手,而對方明顯因為小師弟沒有出手而有所保留實力,只怕我也不能回來。這些事情還請大姐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縱然他此刻憤怒若狂,但依然對歐陽虹以“大姐”相稱,或許心頭還存著一絲僥幸,希望一切只是一場誤會,歐陽虹對此并不知情。

五星鎖以前無往不利,全在于鎖眼歐陽虹的謀劃,而此次對付一個根本不諳武功的胡九通,鐵錘、扣子、千絲皆以為其他同門會應(yīng)付一干隨從,只顧全力向馬車中的胡九通出手,這才會被威赫王輕易得手,幾招間就令五星鎖三大殺手兩死一傷一敗涂地。若非陳漠鬼使神差沒有及時出手參與搏殺,只怕也難逃一劫。

歐陽虹反問:“諾大人呢?”

千絲一怔,隨即憤然道:“大姐還有臉提諾大人的名字么?他若知此事,豈會饒你……”他被威赫王一招斷腕后不敢停留,立時遠遁,并不知其后發(fā)生的諸多事情。

歐陽虹不語,眼神迷離。

歐陽虹的沉默證實了千絲的懷疑,他嘶聲喊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親手毀掉自己辛苦創(chuàng)建的五星鎖?那個假扮胡九通的到底是什么人?是否就是……”

歐陽虹冰冷的語聲截斷千絲的話:“你問得太多了。”

千絲用殘余的左手抹去從嘴角咯出的大口鮮血:“這些事若不問明白,我死不瞑目?!?/p>

歐陽虹的聲音似是突然蒼老、沙啞起來:“左右都是一死,明白與否都不重要了。”

千絲垂下頭去,看著自己匆匆包扎的斷腕上滲出的鮮血,大口喘著粗氣:“其實我們幾個師兄弟的命早就是大姐的,你若要便拿去,何必用這等陰謀詭計,讓人死得如此不甘心?”

歐陽虹沉默半晌,方才淡然道:“你既然想得如此通透,又何必回來?”

千絲抬起頭來,一對凌厲的目光炯炯盯著歐陽虹:“我身受重傷,自知必死無疑,這次回來一是為了問個清楚,二來還請大姐放過小師弟?!?/p>

歐陽虹深深吸一口氣:“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在此處等待?”

“大姐早就教過我們:‘斬草必須要除根。你既然在此次行動中留下這許多的破綻,不怕我等看出你的用心,自然也不會在事后留下任何麻煩?!鼻Ыz撫住胸口,“可小師弟還只不過是個單純的孩子,即便你放過他,他也不會糾纏不休……”

“單純的孩子?”歐陽虹大笑,“他殺的人只怕不比你少。”

千絲神情一暗,復(fù)又朗然道:“可是小師弟根本還不懂得這般爾虞我詐的機心,如果他回來找不到你,或許只會就此流落江湖,念在我們?yōu)槟阕鲞^那么多的事情,大姐任其自生自滅吧?!?/p>

歐陽虹嘆道:“你與小漠也不過見了幾次面,卻如此掛牽于他,究竟是為了什么緣故?”

千絲沉思半晌:“我初入大姐門下時,也只是一個不通世事的孩子,可多年的喋血生涯卻教會了我如何殺人與防備被殺,我早已厭倦了這動輒拼刀動劍的江湖生活。而自從見了還是一個小孩子的小師弟,我甚至希望自己還能夠像他一樣無憂無慮……”千絲止住了語聲,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對陳漠如此關(guān)心?;蛟S,當他逐漸變成了一個冷血的殺手時,才那么懷念著孩提時的快樂時光,而小師弟陳漠就成了他心中唯一的一份寄托與懷念……

歐陽虹哈哈大笑,隨手將陳漠擲在腳邊:“若是你的小師弟能說話,你倒不妨問問他,看他是否果如你所說的那么單純?!?/p>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懷疑?!鼻Ыz嘶聲大叫,“小師弟才來的時候都是好端端的,為何一場重病后會突然變成啞巴?”

“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喉嚨就是我毒啞的,為的是能培養(yǎng)出一個超一流的殺手!”歐陽虹的目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所以,只要他現(xiàn)在還能動,第一劍定會刺向我的咽喉?!?/p>

陳漠一如既往地沉默著,但是心頭所受到的震動無異于睛空霹靂,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那一場重病后的失聲竟然是大姐的“杰作”,目的卻只不過是為了讓他心無旁騖地練習(xí)殺人的武功與技巧,成為五星鎖中最能隱忍的鑰匙!

他的目光留在千絲的斷腕傷口處,臉上依然沒有一點表情。千絲與歐陽虹的對話聽在耳中,卻仿佛是那么的遙遠。除了早已死去的、沒有給他留下絲毫記憶的父母,面前這兩人或許就是他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人,而他們卻要拼個你死我活!他不愿意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若是現(xiàn)在自己穴道解開了,或許會首先割斷自己的喉嚨。見慣了死亡的人,大概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吧……

陳漠臉上無動于衷的表情讓千絲迷惑。五星鎖中,小師弟的忍耐力最為同門所稱道,在如此生死關(guān)頭竟然還是這般篤定?;蛘?,因為他的沉默,從來都是讓人猜想不透的。千絲不由長吐一口氣:“大家同門一場,死在一起也好?!痹俣ňν驓W陽虹,“大姐既然要我們的性命,好歹也讓我們知道緣由吧?!?/p>

愧色在歐陽虹臉上一閃而逝:“不必多說了,你若還有余力,盡管向我出手?!?/p>

千絲一嘆,大步踏入洞中:“我們的武功都是大姐所授,就算我身上無傷,與你動手也無幸理。大姐盡管下手吧……”

歐陽虹輕喝一聲,身形如輕煙般掠出,左掌護身,右手寶劍閃電劃出。千絲果然并不閃躲,反而挺身撞向歐陽虹的劍尖。陳漠看在眼里,喉間發(fā)出一聲喑啞的驚呼。

歐陽虹對千絲的武功知根知底,本是右劍出虛式,并未使出全力,左掌才是真正的殺招??煽v然她身為五星鎖中最富計謀的鎖眼,卻也未預(yù)料到千絲會不閃不避,鋒利的寶劍直刺入對方的胸膛,反被千絲以胸骨夾住劍鋒,拼死一擰一轉(zhuǎn),竟用身體將她寶劍奪下。歐陽虹遇挫不亂,對千絲下一步的行動了如指掌,寶劍甫一脫手,立刻側(cè)身躍出,提防千絲的瀕死反擊,左掌順勢重重拍在千絲的后心上。

然而,令歐陽虹意想不到的是,千絲根本沒有趁勢回擊,而是借著歐陽虹一掌之力撲在陳漠的身上,拼起最后的余力左指點在陳漠頭頂?shù)陌贂笱ㄉ希忾_了陳漠的穴道??谥羞€嘶聲叫道:“小師弟,你……快走?!彼硎軘?shù)度重創(chuàng),早已是強弩之末,此刻拼盡余力為陳漠解開穴道后,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地不停地喘息,仍插在胸口的寶劍正好撞在地上,再度深深刺入胸膛,口中鮮血狂涌,已是回天無力了。

歐陽虹臉色微變,她深知陳漠的武功與自己相差不遠,如今自己寶劍已脫手,僅以空手應(yīng)對怕是要大費一番周折。

陳漠緩緩站起身來,持劍在手,深深望一眼千絲漸如死灰的臉,回頭面對歐陽虹,毫無出手之意,只是打一個無意識的手勢,目光中仿佛有一分詢問,又似乎還存著一絲迷惘。

歐陽虹眼神中微微一窒,旋即淡然一笑,輕攏額發(fā):“小漠,大姐不妨再傳給你一句話:‘永遠不要相信女人。你莫要怪大姐無情,我也是迫不得已……”話音未落,已再度猱身而上。

見歐陽虹仍是毫不留情地出招,一時間陳漠傷心若死,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揮劍格擋。

歐陽虹拆得幾招,驀然定住,眼中泛起一絲絕望,手撫咽喉,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如雪,砰然倒地。

陳漠吃了一驚,卻見歐陽虹努力想掙扎站起身來卻幾度失敗,不似作偽。他從小被歐陽虹收養(yǎng),在他的心目中大姐就如同母親一般,雖然剛才得知自己的失聲全是由她一手所為,又要發(fā)狠殺他,卻畢竟無法置她于不顧。當下上前幾步,將歐陽虹抱在懷中,右掌貼住她的背心,將內(nèi)力渡去。卻發(fā)現(xiàn)歐陽虹的體內(nèi)氣脈紊亂,呼吸越來越弱,分明是中了劇毒的跡象。

歐陽虹臉色灰敗,眼神中露出一絲溫柔之意:“你四師兄待你真夠仁至義盡,竟然在身上布下毒誘我發(fā)掌……”

陳漠咬住嘴唇,回頭看看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千絲,為他闔上眼瞼,再從他懷中掏摸解藥。

歐陽虹苦苦一笑:“小漠,不用找解藥了。千絲的毒我早有防備,但他的毒卻引發(fā)了我早中下的無色無影的另一種毒,看來是無救了……”

陳漠望著歐陽虹漸已發(fā)黑的臉孔,知她所言非虛,只好握著她的手,全力護住她的心脈。雖然前一刻歐陽虹還想要他的性命,可在他心中,她依然是他的大姐,他的親人。

歐陽虹無力的眼神望著山洞頂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塞外虎狼之地,不要留在這里,找到諾大人,與他同去中原吧……”

陳漠暗嘆一聲,以劍指地,寫了一個字“諾”字,然后畫上一個交叉。

歐陽虹一驚:“難道諾大人也……”

陳漠黯然點頭。

“他答應(yīng)過我,只要犧牲了五星鎖,就決不傷諾大人的性命,難道……”歐陽虹慘白的臉上掠過悔恨與絕望之色,旋即被一股黑氣驟然侵蝕,斷斷續(xù)續(xù)地艱難吐出幾個字,“記住,我們的仇人就是威赫王,殺了他……”語音漸漸無力,終于再不可聞。

陳漠懷抱著歐陽虹逐漸冰冷的身體,坐在洞中發(fā)呆。雖然歐陽虹并沒有透露太多情報,但他憑借天生的敏銳已大致猜想出了一切:威赫王暗中找到歐陽虹,以饒諾顏察不死的條件換取她的合作,從而一舉擊潰五星鎖,但事后卻毀諾殺了諾顏察,歐陽虹悔之晚矣……

威赫王一代梟雄,出爾反爾不足為怪。但奇在歐陽虹為何甘愿聽其號令,瞧不出其中的破綻?

陳漠那時藏在威赫王身后的大樹中,并未真正領(lǐng)教悟魅圖蠱惑人心的強大威力,但想到墨留白亦是眼神迷亂,一如歐陽虹那夜的情景,心頭已隱有頓悟,料想威赫王另有一套獨門的詭異功法,或能控制對手的心智。

不過,如今的他不再是漫無目的,他又有了一個新的任務(wù):殺死威赫王!盡管歐陽虹已死,但陳漠也必須完成五星鎖的最后一個命令。

若不然,他的人生再無意義!

掩埋了歐陽虹與千絲的尸身后,已近黎明。

陳漠離開山洞,沿著山麓繞行數(shù)里后,來到一個荒僻的山谷。

五星鎖每次接到任務(wù),都會收集情報,精心布置,以備萬全,所以停留時間較長。陳漠慣于獨處,除了歐陽虹指定的住所外,他都會另行給自己找一個藏身的地點,或是一間廢棄的農(nóng)舍,或是一處無人的叢林,只要是一個讓他不受打擾的地方,都是他的“窩”。

而此次無雙城之行,他選中的地點就在這個小山谷中。

到了山谷深處,只要再繞過幾塊巖石,撥開雜草與藤蔓,就會眼前一亮。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小山坳中竟是另有洞天,他仿佛已看到那幾株亭然卓立的柏樹、那一道汩汩而流的山泉,這個靜謐寧和、與世無爭的世界,就是他的“窩”,而他只是一個疲憊歸家的孩子。

然而,陳漠的身體卻瞬間僵硬了,盡管一切幾乎如常,但他敏銳的嗅覺告訴他:有人來過!

他立刻手按劍柄,殺氣浮上面容。他重新變成了那個冷血無情的殺手。

是無意經(jīng)過的路人?還是威赫王派人斬草除根?

陳漠躡手躡腳地前進,小心地不發(fā)出一絲響動,無論是誰闖入他的隱秘之地,都將付出可怕的代價。

“嗖”,陡然間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從山谷中掠出,陳漠不及思索,長劍疾刺而出。

“叮”地一響,對方亦是兵刃在手,與長劍交擊,一震之下,互相倒飛翻出,立時蓄勢待發(fā)。

“原來是你!”對方驚呼一聲,帶著一分戒備、一分疑惑。

“原來是她!”在陳漠的心中亦同樣響起了這句話,帶著一分驚奇,一分震訝。

那熟悉的聲音悠悠傳來,那熟悉的體香輕入鼻端,令陳漠經(jīng)歷生死之后的心有了一點點溫暖。

抬眼望去,對方的面容映入眼簾,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圓瞪的杏眼亮若晨星,微挑的蛾眉淡若云煙,尖俏的瑤鼻隱含傲氣,嬌好的面容稚氣未脫,清秀的臉頰透著失血后的蒼白……更令陳漠措手不及的是,她肩衣半露,肩膀上有一道深達二寸的傷口,幾絲血跡映在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上,有一種妖異的誘惑……

明知對敵之際應(yīng)當全神貫注,但陳漠依然移開了視線,旋即不自覺地閉上雙目,仿佛多看一眼就是對她的褻瀆。

原來昨晚的激戰(zhàn)中,那女子被十六鐵騎圍攻,肩上受傷,脫困后與墨留白失去聯(lián)系,無意中來到此處療傷,乍聞有人欺近,不及遮掩傷口立時殺出,卻不料來的竟是陳漠。

“好了,你可以睜開眼了。”女子笑道,“我還以為是敵人呢……”

陳漠雖睜開眼,卻仍不敢多瞧,這個神秘的女孩子比他想象中更美麗。心頭七上八下:她不認為自己是敵人,那么,他們是朋友么?

“哦,我忘了你……”女子歉然一笑,打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多謝出手相救,你是威赫王的敵人么?

陳漠大為意外,想不到這女子竟會手語,更添神秘。他回想昨晚的情形,似乎自己也有一些因她遇險所以不顧一切相救的感覺吧,一時竟有些癡了。

“看不懂我的手勢么?我曾經(jīng)也有一段時間不能說話,所以學(xué)了一些手語,學(xué)得不像可別見笑哦。”女子言笑晏晏。

或許因那日在涇陽城的驚艷相遇,或許是女子的話引起了陳漠的共鳴,一時大覺親近,點點頭,亦用手語比畫道:“我要殺威赫王,你可愿意幫我!”

“好,正合我意。那我們就聯(lián)手再殺一次,不信他能逃上天去……”說話間女子眉間殺意凜然,英華無限,忽又淺淺一笑,頓時殺氣盡斂,一如鄰家少女般俏皮可愛,看得陳漠心口怦怦亂跳。

耳中聽著那女子脆若出谷黃鶯的語聲:“我叫葉鶯,你呢?”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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