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4年,拿騷的亨利三世(Henry III of Nassau-Breda)繼承了布拉邦特地區(qū),并且造訪了博斯所在的城市,委托藝術家為他進行創(chuàng)作。亨利三世對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風潮心向往之,他為自己建造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樣式的城堡,也期待裝點其中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繪畫作品。
根據文獻記載,亨利三世喜愛閱讀冗長艱深的拉丁文本,欣賞高深莫測的、有思想的、有創(chuàng)意的繪畫作品,而博斯的作品正好滿足他的期待。我們不知道博斯是否曾經為他畫過肖像,但是,博斯最重要的作品《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成了亨利三世的收藏品。
1517年,也即博斯去世后一年,傳教士貝亞蒂訪問了亨利三世位于布魯塞爾的宮殿,記錄下見到這幅作品的情景:“一些木板上畫著怪異的圖像……這里描繪了海、天空、森林和牧場,還有很多其他的生物。一些人出現在貝殼中,男人和女人、白人和黑人以不同的姿態(tài)活動……對于這些從未見過的事物,不可能向沒有見過的人去描述他們?!泵鎸@些奇異的圖景,文字記錄者第一次坦承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16世紀,西班牙統(tǒng)治時期,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成為博斯作品的重要收藏者。除了《人間樂園》以外,他還收集到《干草車》、畫在桌面上的《七宗罪》等。據說,菲利普二世將《七宗罪》安放在自己的臥室中,每日醒來都可以審視一番。而《人間樂園》則被送到了為慶祝征服法國而建造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
1605年,神父約瑟·德·西古恩卡如是描述博斯的作品:“博斯的作品與其他藝術家的作品不同之處在于,其他藝術家是從人物的外表來創(chuàng)作作品的,而博斯有勇氣將人的內心世界展現出來?!痹谒磥?,《人間樂園》表現了“人性中的羞恥心和愧疚感”,應該被大量復制。廣為傳播。這一觀點引起了巨大爭議,反對者認為博斯的畫面中都是“放蕩不堪的幻想”,“充斥著可怕猙獰的東西”。
博斯在他的時代受到北方知識精英和達官顯貴的欣賞,又在接下來很長時間里不斷引起爭議。他所描繪的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場景,也是數百年間籠罩在人們精神領域的心魔。
因為這些君主、貴族的欣賞與珍藏,博斯的這部分作品才得以留存下來。在斯海爾托亨博斯,藝術家為教堂、公共機構所創(chuàng)作的圖畫,大多數都散失了,很可能是在他去世之后的宗教戰(zhàn)爭中被焚毀了。
另一方面,在藝術領域,博斯的非凡奇想持續(xù)地獲得后輩同行的回應。同樣在北布拉邦特州,在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約1525-1569年)出生的時候,博斯已經去世9年了,兩位藝術家相隔三代。后世的藝術史學家經常喜歡將兩位藝術家并置比較。老·彼得·勃魯蓋爾早期的作品和博斯一脈相承。
“勃魯蓋爾始于追隨博斯,而后竭盡全力返回現實。”菲倫斯·蓋瓦爾特在《弗蘭德斯繪畫史》中寫道,“(他)以描繪自然景色、描繪四季變化、描繪農家盛宴見長。”從博斯到勃魯蓋爾,中世紀的惡魔暫時退場,日常生活的場景展現出來。
在英國《每日電訊報》藝術評論人阿拉斯泰爾·蘇克(Alastair Sooke)看來,沒有斯海爾托亨博斯的博斯,就沒有戈雅、達利、培根,就沒有查普曼兄弟……
西班牙畫家戈雅(1746-1828年)在《理智睡去,妖魔產生》中描繪了這樣一個場景:一個人枕著桌子睡著之后,身后騰起黑壓壓的一群貓頭鷹和蝙蝠—這兩種動物都是邪惡世界的信使。
“在所有人身上,在任何時刻,都有兩種吁求,一種是對上帝的,一種是對撒旦的。”波德萊爾在《我心赤裸》中如是訴說,他詮釋了理性與非理性的相生與共,此消彼長。
博斯創(chuàng)造了諸多的奇異符號,世人從中解讀出他對內心不斷的探求和追問。這些奇形怪狀的異獸,是夢魘,亦是心魔。博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松解了對于撒旦的千般想象,世人將從中讀到自己內心的聲音,看到自己模糊的臉孔。這是一片含混的天地,很快將成為藝術家活躍的舞臺,他們在這一片黑暗的領域,成為彼此的微光。
及至近代,理性在現代西方似乎又失去了至上權威。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讓人們不得不反?。阂钥茖W、理性、人道主義自詡的西方文明,為何能夠心甘情愿效力于原始的野蠻和暴力?在科學和技術不斷發(fā)展的同時,人類為何沒有變得更加幸福?
如果說,理性主義是為了把握事情的本質和規(guī)律,尋求客觀真理,非理性主義則是通過對人的生存、人的欲望、人的情感、人的命運、人的苦樂感受等的呈現,去復活被理性壓抑的人性,安頓人的靈魂。
薩德、戈雅、博斯等人被重新發(fā)現、重視,他們留下的作品,也引導當代知識分子、藝術家繼續(xù)思考非理性之維度。
如果說,500年前博斯的畫作仿佛是藝術家一場無盡的夢魘,那么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這場巨夢正隱藏著真相。
在弗洛伊德看來,夢是(壓抑或抑制的)愿望的(隱蔽的)滿足,因此,夢境充滿意義,具有象征性。而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顯而易見也是做夢的一種。
隨之而興起的超現實主義很快接續(xù)了博斯的人間地獄景象。地獄從未遠離這個世界,天堂,也未必沒有紛擾。
達利《內戰(zhàn)的預兆》完成于西班牙內戰(zhàn)爆發(fā)前幾個月,畫家運用細膩的筆法畫出了被肢解的人體,背景上的藍天白云,表明這一罪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的。
二戰(zhàn)結束的時候,薩爾瓦多·達利、馬克斯·恩斯特等藝術家不約而同地重拾起了“圣安東尼的誘惑”這一主題,世事紛擾,而隱修于沙漠的修道者也飽受精神惡魔的侵擾,無處尋得安寧。蒼涼的沙漠重新被洶涌的異獸占據。
“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是難以愈合的”,在恩斯特·基希納(Ernst Kirchner,1880-1938年)看來,“它潛伏在藝術家體內,成為一種慢性毒素,時時侵擾著他們的靈魂,流變成一幅幅失去了理性的畫面?!?/p>
博斯已經成為大眾文化想象力的一個源頭,他和希區(qū)柯克一樣熱衷于玩味飛鳥的詭異,喬治·盧卡斯《星球大戰(zhàn)》中那些怪異的外星人,顯然與博斯筆下的怪物有異曲同工之處。美國犯罪小說作家邁克爾·康納利(Michael Connelly)一直認為當今洛杉磯即為博斯筆下的“人間樂園”,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那位偵探,就叫作哈利(希羅尼穆斯)·博斯。
(文/摘自2016年5月25日《東方早報·藝術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