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大河碥的第一個感覺是神清氣爽,這種感覺是大河碥的山水賜予的。這里的水特別純凈澄澈,像通明透亮的玻璃,把水下的石頭和兩岸的山色映得真真切切、清清晰晰。間或有魚兒游動,時而發(fā)出喋呷之聲,那種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真令人羨慕。鳥兒們大約是聞聲而來,在水面上追逐、低回,攜著歡快和興奮的鳴叫,更凸顯出山溝的靜寂。水異常綠,這種綠不是深綠,有深綠必有深潭,然而清江在這里卻沒有留下深潭,它總是急急忙忙,停不下來腳步,一直向前,追趕著太陽和月亮。這種綠是一種淺綠,如同三月的茶園,明亮而淡雅,充滿生命力和浪漫情調(diào)。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今日的大河碥電站對面的河灘上,來了一班年輕人,穿紅著綠,鮮亮得惹眼,他們扎起帳篷,擺放好音響設(shè)備,便引吭高歌起來。有幾人生起篝火,估計他們歌后還會圍火舞蹈?;鹑计饋砹耍鹕嗵S著熱烈,青煙裊裊上升,青春與火,使初冬的大河碥溫度提升了,充滿了生氣與活力。此刻我們幾個攝影發(fā)燒友體內(nèi)似乎也添了熱能,拿起相機,一陣狂拍。這是難得的場景和畫面,人水和諧,便是這種場景和畫面的最好摡括。聽說像這樣來消閑的團隊還不少,大河碥隔利川市只40公里,隔州城恩施市也不遠,自駕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幾乎每個節(jié)假日,都有團隊前來,或歌或舞,盡情放縱,讓大河碥清粼粼的水洗去都市的煩惱和疲憊。
大河碥的山很雄奇,高峻、陡峭、挺拔,有一股生猛的陽剛之氣。尤其是那根撓桿石,于一山凹中斜拔而出,直刺蒼天,睹之頓生敬畏之感,不止是敬畏自然,聯(lián)想讓土家人的堅強硬朗凸現(xiàn)了,進而升華為一種自豪感。此刻我忽然想到了那個“碥”字,碥為激流中斜生的巨石,大河碥若干年前是否水浪滔天?而撓桿石卻奮然斜出,拍擊風浪,久而久之,亦拍出了大河碥的地名。幾個攝友贊同,因為沿河而上,除了撓桿石,我們再沒有發(fā)現(xiàn)斜生的巨石。當?shù)厝似疬@個名字,一定是為了記住撓桿石如何拍動了他們的心旌,一定是為了永遠不忘這位耿直硬朗的“英雄”。
大約是水的滋潤,雖時值初冬,大河碥的山依然青翠。低一些的地方簇生竹子、柳杉;略高一點的地方挺立著四季青;再高處便長著馬尾松和柏枝;山頂是灌木叢。無論高低,皆有紅葉燃燒。有一片片的紅,似彩霞,如火燒云;有一枝獨秀,萬綠叢中一點紅,極搶眼。村民們說,紅葉樹有幾種,狗骨頭、銀杏、楓香,葉子都發(fā)紅,他們是信使,深秋初冬,便旗幟般擎起紅冠,報告季節(jié)的消息??上銈儊磉t了,沒欣賞到這里的花,每年春夏秋三季,這里的花是一茬接一茬地開,山茶、杜鵑、迎春、梔子花、金銀花、桂花、菊花、燈籠花,這個來了那個去,不斷線兒,把個山溝溝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四溢。我們并不懊悔,我們畢竟領(lǐng)略到了季節(jié)饋贈給我們的蒼翠和艷紅,加上碧綠柔美的清江水,大河碥使我們獲得了心曠神怡神清氣爽的滿足。于此我領(lǐng)悟到:只有走進山水,親近自然,你才會獲得這種上佳的享受和精神的愉悅。
當然,來大河碥我們還有更大的收獲,這就是心靈的震顫與感動。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大河碥獨特的環(huán)境塑造出大河碥人的堅韌不拔和柔美情義。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大河碥人投入到修電站的工程之中,在懸崖上修渠、挖山鑿石引水、抬電桿過絕壁,吃盡了千般苦,但他們?nèi)缟绞悴谎钥?,以堅強的意志默默勞作著,用心用力大干苦干,終于協(xié)助電力部門將電站修成。
在一個刺草遮掩的山洞前,同行的一個村民對我們說,當時運材料遇到了這座山的阻隔,電站修建無法動工,打算延遲上馬,人們荷鋤挑擔齊聚山前,有誰喊了一聲,伙計們,動手干,開山打洞,修出通道,把材料運過來。大伙兒齊響應(yīng),紛紛動手,挖的挖,挑的挑,抬的抬,打響了掘隧洞的戰(zhàn)斗。人們是被黑暗折磨得太久了,做了多年的光明夢,怎么能讓它破碎化為烏有呢?于是掘洞者奮力開鑿,日夜進擊不停歇。那段時間,鑿洞,村里無閑人。男人打洞,女人送飯。小孩放學(xué)了也來倒幾撮泥巴。老人也不閑著,送茶水,或哼唱山歌,為年輕人鼓勁。當時放炮無炸藥,硬石擋道無法突進,有幾個老人自告奮勇去巖洞里刨土硝,然后配硫磺和木炭粉,做成土炸藥炸石,征服了攔路的惡石。工程進到一半時,春節(jié)來臨,怎么辦?是停工過節(jié),還是不停頓地進擊?人們果斷地選擇了后者,邊過節(jié),邊打洞,吃畢團年飯,嘴一抹,扛起鋤頭又上山。走人家往后挪,有心拜年,端午不遲,洞打穿了再拜不晚。就這樣奮戰(zhàn)了一個多月,山打穿,洞修成,山間鈴響馬隊來,拖材料的隊伍穿洞而過,順利抵達電站工地。
他講畢,掏出煙來抽,有人問,您參加打洞沒有?他微微笑,點了點頭。
我望了一眼山頭上高直的電桿,不由得對這位村民投去敬佩的一瞥。
大河碥縱深處,有一個被世界遺忘的旮旯,趙家灣,山高林密,野獸頻出,人跡罕至,然而這等險惡荒寂的去處,也有大河碥人的煙火。灣里住著剛搬走的一戶人家,戶主姓胡,幾年前去世了,胡妻年老體弱,便帶著兩個患病的兒子搬了出來。我們?nèi)ペw家灣探看房舍時走得好苦,路在陡壁上,一腳寬,腳下是奔流的清江,極險,我們的心都抽緊了,不敢往下望,偶爾望一眼,腳直哆嗦,頭眩暈,如不是村民照護,我們恐難以走完這段路。走著走著便沒路了,樹枝刺草藤葛攔住了去路,多虧了幾位村民,抽出鐮刀便砍,刺劃手枝掛衣藤跘腿也不在乎,我們沿著砍出的路前行,走了許久,才看到山巖下瓷竹掩映著的胡家房舍。房舍竟是一棟吊腳樓,掛在一個洞壁上,上下皆是陡坡。吊腳樓木質(zhì)不差,且有雕花窗簾,做工還算精細,于此可以看出胡家人還是很熱愛生活的,雖處深山,日子艱辛,但激情、自信和夢仍如火塘里的火,沒有熄滅。我們在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半截火槍管和一只裝火藥的牛角,可以想見,荒僻的趙家灣并不是桃花源,而是驚心動魄的戰(zhàn)場,胡家人為了生存和延續(xù),和野獸的搏擊恐怕一直沒有中斷過。我的眼前此刻出現(xiàn)了一個著短褂穿水草鞋的漢子,四方臉,濃眉,兩眼噴火,提著火槍,迎向撲過來的一只豹子,他毫不猶豫,用火繩,點響火槍,槍聲響處,豹子訇然倒地……返回途中,我沒有言語,讓震顫的心訴說著,抒發(fā)著感慨,這就是大河碥人,山一樣的堅強、勇敢,再嚴酷的環(huán)境也難不倒他們,他們頑強地活著,將生命交響曲演奏到底,他們演奏的器樂就是意志與毅力,這也是生命的最強音。
其實大河碥人不止于此,在他們性格著色板上,還有耀人眼目的忠厚樸實與柔情,如同這里厚實的黃土和柔順的清江水。我們路過的屋場,人們都親熱地招呼我們進屋喝茶抽煙,有的人家還拿出儲藏的柚子和柑橘招待我們。我拍片一度迷了路,站在兩條河交匯的河灘上,望著空寂的山野發(fā)愁,不知何往,正郁悶間,忽然發(fā)現(xiàn)河對面走過來一個拄拐的男人,我心頭一熱,感覺此刻他就是我的“救星”,就是我的親人。要知道,彼時彼地,空曠之荒野,茫然無助者能遇上一個同類,確有他鄉(xiāng)遇親人的感覺。他是去沐撫趕場后回來的。他原是一個醫(yī)生,七八年前退了休,回大河碥休息。其實他是“退而不休”,村民們有病,找到他,他總是熱忱地給以診治。他在一次出診途中摔壞了腿,走路有點瘸,變天就發(fā)癆,十分疼痛。但這點困難阻止不了他為鄉(xiāng)親們解除病痛的決心,他依然拄著拐,在崎嶇險峻的山路上艱難地行走著,為病人治療。他熱情地為我指了路,我道謝后,轉(zhuǎn)頭又走。走了一段路,又沒路了,正一籌莫展之時,一個背背簍的中年人過來了,當他知曉我迷了路,便主動幫我?guī)?,追趕“大部隊”。
在大河碥,我還聽說了一個感人的故事,一個老婦長期照顧一個“癡子”。癡子是她的小叔子,她的公公婆婆逝世后,她就和丈夫擔起了照顧癡子的責任。丈夫去世后,她沒有撂挑子,依然拖著衰弱的病體照護著小叔子。兒女要接她去享福,她拒絕了,她說我跟你們的父親承諾過,要照護你們的小叔叔一輩子,我怎么能食言呢?除非我閉眼睛。兒女們非常感動,商量著把兩個老人的晚年安排好……
離開大河碥時,太陽竟然破云而出了,山溝里一片明麗,山峰和清江此刻都泛出了光耀,我抓緊拍下幾張照片,讓大河碥的山水和人定格在相機里,定格在不會消融的記憶里。
白公,本名吳柏松,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曾當過農(nóng)民、教師、記者、宣傳文化干部。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曾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長江文藝》《延河》《黃河文學(xué)》《三峽文學(xué)》等多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多篇。多篇作品入選《白虎文叢》(湖北人民出版社)等文集。有長篇小說《人字》《我愛你》《女兒會》,長篇報告文學(xué)《恩施模式》《世界硒都》,散文集《感動時代》《感知鄂西》等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