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我不停地擦眼鏡,不停地擦眼鏡,不停地擦眼鏡。
我是一位兒童文學編輯,遇到一篇好稿子時,就會犯“擦眼鏡”的病。
這是一篇童話。
如果不是那位“長發(fā)妹”說有空要上我家坐坐,我永遠不會整理廚房、客廳,還有抽屜、鞋柜。我寧愿它們亂成垃圾場,也要做自己世界的王。
童話稿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衣柜里,真不明白它是怎么鉆到這個黑漆漆的地方。瞄了它一眼,我就取下了眼鏡。
這是一個有趣的童話,很短,很有意思。我得將它發(fā)表??墒?,它究竟是怎么跑到我家里來的?要知道,我從不帶稿回家審看。莫非,童話中的事都是真的?蘿卜會說話,稿子會走路?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來。它是我在地鐵上撿的。
那天,我加班很晚,很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就發(fā)現旁邊躺著一頁紙。編輯的本能,是任何有字的東西都會瞄上兩眼,就像獵人的本能是瞄準獵物。
《童話》!沒錯,這篇稿子的標題赫然這么寫著。我剛想讀讀,車卻進站了。車廂內,除了我,空無一人。也就是說,它被人遺棄,或是不小心丟了。我像是撿到一根紅蘿卜的兔子,順手將它塞進了衣袋,然后大概脫衣服的時候,又順手將它放在了擱板上。
叫《童話》的這篇童話,作者署名“小碗”。一瞧就是筆名。喜歡幻想的人都喜歡用筆名,仿佛那樣他們就能在文字中成為另外一個自己。
“你得找到作者,得到她(他)的同意,否則別人會告我們侵權?!敝骶帉ξ艺f。
好吧。
我認真地在網絡上找,又很認真地在上面發(fā)帖,聲明要尋找寫了一篇名為《童話》的童話稿作者。
很快,有許多位小碗冒了出來,就好像他們是潛伏在某處的海豚,聽到我的哨音后,全都浮出海面。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叫小碗,他們寫了一篇《童話》。
我決定——去拜訪他們。因為,“長發(fā)妹”并沒有到我家里坐坐。在這個陌生的城,看見一只流浪狗,我也想要和它聊上幾句。
第一位小碗
小碗和我約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門口。
我沒有問他為什么。
一位眼睛中仿佛跳躍著星星的大男孩,抱著球從超市走出來。他也許就是小碗?可是,他吹著口哨,輕快地從我身邊跨過,朝著一位美麗的少女走了去。
思考和幻想,是上天賦予創(chuàng)作者的天賦。所以,一見那位蹙緊眉頭的小伙子,我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他被我嚇了一大跳,在嘀咕了一句生氣的話后,便扔下一臉失望的我揚長而去啦。
為什么不讓她(他)提前傳一張照片呢?我正為自個盲目的自信而懊惱時,一位瞬間就能將整條街都撐滿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他雙手摟著一個大筐,里面裝滿叮叮當當作響的湯匙。
“本來打算只買十把的,結果卻買了這么多?!彼忉屩?,嘴咧得很寬很大,恍惚一直能咧到他的后腦勺。他說話的聲音也大,就像轟隆隆的雷聲砸在地上,還順帶著打倆滾。他的身上有一股南瓜味,算不上好聞,但也不難聞。
“我就是小碗?!彼斐鲆浑p粗大而厚實的手。這下,輪到我被嚇一大跳了!因為,分明是很大很大很大的“碗”嘛。
小碗說,他是一家小餐廳的廚師,還順便兼職做那里的老板。
那筐湯匙很多很沉,小碗一直抱著它們,領著我到了他的地盤。
“為什么要買這么多呢?”他的餐廳的確好小,所以我忍不住問道。
“本來只想買十把的,但我不知道那堆匙中,誰和誰是朋友,誰和誰是兄弟,誰和誰是姐妹,誰和誰是父子,誰和誰是戀人……所以,就全都買下了?!北任艺叱鲆粋€頭的小碗,撓著腦袋,咧著嘴笑道。
原來,是這樣啊。
小碗的餐廳一個人也沒有。
“因為今天是星期天的下午嘛。”小碗說。他每周的這個時候都會關門歇業(yè)。
“為什么?”我很好奇。星期天難道不是餐飲生意最好的時候嗎?
“因為,就餐處的桌子啊、凳子啊都需要休息,廚房里的水壺啊、筷子啊、鍋鏟啊、勺子啊、碗啊,也需要休息呀?!?/p>
我點點頭,不是因為相信他,而是覺得他這想法……挺好。
小碗將那筐湯匙搬進了廚房后的小院。小院里曬著杯子、大碗、小碗、勺子、筷子。
“每周,我都會讓它們和太陽見見面?!毙⊥胝f。
我又點點頭。這還真是童話,我想??上?,我雖然是位兒童文學編輯,但我卻并不太相信它的存在。
小碗張貼在墻上的菜名也很奇怪,“夏洛的網”“豌豆上的公主”“水孩子”“愛麗絲奇境”“打火匣”……他用白白胖胖的手指指點著,一一給我解釋,說,“海的女兒”就是海帶絲,“水娃娃”是上湯白菜,“夏洛的網”是藕片,“拇指姑娘”是腰果,“愛麗絲奇境”是蔬菜沙拉。
他還真有點像《童話》的作者呢。我掏出稿子給他看。
他看得很認真,就像一位小男孩,一邊舔嘗著棒棒糖,一邊看著心儀的女孩。
“這篇童話有點意思,但我敢肯定,它不是我寫的。我寫出的童話都飄著一股食物的味道,而且也絕不會取這樣一個奇怪的名?!?/p>
“哦。”
“你想要看看我寫的那些童話嗎?”他大概看出我的失望,急忙問道。
我點了點頭。
小碗的童話里真的是好食物。土豆、蘋果、蘿卜都是主角。但是,太瑣碎了,就像一字不落地對誰講著什么。
“因為這些故事都是我講給廚房里的鍋鏟、小勺、碗筷、鐵鍋、水壺們聽的嘛?!毙⊥胝f。他還說,也許哪天講著講著,一只碗、一雙筷、一個壺、一瓶醬就能對他點頭了,說話了。
“它們會說,小碗,你講得真好聽啊?!毙⊥胗诌珠_嘴笑了,咧得很大很大,就像傳說中善良的大嘴獸。
“祝你早日實現愿望!”我認真地對他說。他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執(zhí)意要我下周到他的餐廳嘗嘗“愛麗絲奇境”。
第二位小碗
僻靜的香樟樹路上,一位老奶奶朝我走來。
她拄著拐杖,佝僂著的身子薄得像一張紙片。一群貓浩浩蕩蕩地跟在她的身后,儼然忠誠的衛(wèi)兵守護著它們的女王。
“我就是小碗。”一雙溫和的眼眨巴眨巴在她那張干癟的臉上,透露出一股孩子氣。
我嚅動嘴唇,期待她說出“的奶奶”或“的姥姥”。
她大概見我一臉呆癡,便舉起拐杖,笑著往我胸口戳了戳。那里,有朵鮮艷的玫瑰花,是小碗提議的見面暗號。
她摘下那朵花,插在自己的白發(fā)上,并朝我又笑了笑。還好,還好,她的嘴里還剩下幾顆牙陪著她,讓她笑得就像一朵美麗的太陽花。
老奶奶始終沒說出我期待的話。她說:“我就是小碗呀。”
小碗說,一位經常聽她講故事的女孩,在網上看到了我的“尋人啟事”。
“你寫過童話?”
“豈止是童話,我還寫過詩歌呢?!毙⊥氲靡獾匦?,嘴里的幾顆牙也跟著她笑。
小碗帶著我去了她附近的家。我們在前,那些貓跟在后,浩浩蕩蕩,像士兵,像軍隊,又像一群好學生。
小碗的家里有股奇怪的味,貓臊,薄荷,樟腦。我辨別著這些味兒時,那些貓們就一只接著一只,很有禮貌地進了屋,然后很有禮貌地跳上了陽臺、飯桌、鞋柜、梳妝臺……
“它們都是我收留的流浪貓?!毙⊥胝f。
“都很干凈,很漂亮。”我言不由衷地稱贊道。
小碗聽了,就很得意,說是每天都有孩子來幫忙。
“他們就住在這附近。他們不喜歡叫我小碗,他們喜歡叫我貓婆婆……”小碗嘮嘮叨叨地告訴我。
“這篇《童話》是你寫的嗎?”我拿出那篇稿子。
小碗的眼睛看不清。她使勁地揉啊揉,看不清;她找出老花鏡戴上,還是看不清。沒有辦法,我只好給她念道:
從前,有位很老很老的國王。他老得哪里都去不了,老得只能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
國王覺得只是躺著很無聊。于是,他決定躺著想一個童話。他從小就喜歡童話,每天都要大臣們講給他聽。可是,他還從來沒有自己寫過童話呢……
“啊,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童話,我沒準還真寫過?!毙⊥胙劬α亮恋厝氯碌馈?/p>
她抱出厚厚的一摞稿紙。
“這都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的童話,你手中的那篇指不定就曾經躺在這上面過呢?!?/p>
“你確定?”我翻看著那些稿紙,嚴肅地問道。
“怎能確定?當你到我這把年齡,連剛才是否上過廁所、睡過覺這樣的事都是不能確定的。”
我又很嚴肅很認真地看了一遍那些稿。
“是不是都挺有趣?”
“是的,是的。”我嚴肅道。
“孩子們都很喜歡呢,每天都會從里面挑選一個念給我聽。當然,作為交換,我也從不會將那些最最最好聽的故事藏在心里?!?/p>
我點點頭。
“也許,是哪位好心的孩子,幫我郵寄出了那篇童話吧。但我真記不清是不是自己寫的了。不過,沒關系的,反正都是給孩子們看,對吧?”
是的,沒關系的。我朝她笑了笑,說,她的故事都挺好。她很開心,問我是不是還是單身。當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她說,也許我可以養(yǎng)養(yǎng)貓。
于是,那天,我便領養(yǎng)了兩只貓回家。原本,只打算領一只的??墒?,小碗說,一只貓會很寂寞很孤單?,F在,它們就蜷伏在我的腳下,很愜意很舒坦的樣子。我始終沒有告訴小碗,那些稿紙上的字跡,她寫的那些童話,全都模糊成一片,眼睛不好的人看不清,眼睛超級好的人也看不清。
但是,沒關系的,孩子們不是也將它們讀出來了嗎?要知道,孩子的眼睛有時可比大人們看到的多。我就曾擁有過那么一雙眼睛呢。
第三位小碗
我朝一位正在燒電焊的家伙走去。
電光閃爍,仿佛星辰墜地,火花迸濺。
燒電焊的家伙揭去頭罩,露出一張長滿粉刺的臉,還有一臉能融化冰川的笑。
“我就是小碗?!彼斐鍪?。手黑乎乎的,有汗?jié)n;臉臟兮兮的,好像用煤灰洗過。
“不好意思,臨時被拖來加班?!彼忉?。
我點頭。相約在一處機器轟鳴的工地,我居然還來赴約,這事還真離譜。好吧,我承認,我也從來沒靠譜過。
“我看了你網上的帖。我也寫過一篇《童話》,但它不是童話,而是一首詩?!?/p>
得,多坦蕩的“供述”。很顯然,我被騙了。我想我該走了。
“你想看看這首詩嗎?”他卻不慌不忙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潔白得就像一只蝴蝶的紙。
“我披著童話的外衣,
行走在這陌生的城。
星光,雨露,花香,
公主,宮殿,還有戰(zhàn)場,
我是它的奴仆,我是它的王,
……”
“你喜歡詩?”我問他。我想,我該離開了,但雙腳猶豫,仍緊抓腳下的地。
“是的,是的,但我也喜歡童話,看了你剛貼的那篇《童話》的開頭,就好想讀完它。”他點著腦袋,毫不避諱騙我的目的。
我拿出《童話》,讓他得逞。
他讀得很認真,至少他師傅踢他時也沒回過神。
“還沒焊完呢?!彼麕煾嫡f。
“這故事挺有趣挺有意思的?!彼麉s說。
“你整天就神神叨叨的?!彼麕煾盗R道。
“我讀過很多民間故事和童話……”他卻拿著燒電焊的工具,對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七仙女、金蛋、寶葫蘆、彼得·潘、尼爾斯……他知道得可真多!比我知道的都多。所以,我就不顧他師傅的白眼,站在一旁,看他熟練地將一些鋼筋焊接在一起,又熟練地將一些鋼筋切割開。他干得熱火朝天,仿佛自己就是傳說中的雷神、火神。
“走,我請你吃大排檔去?!备赏昊畹男⊥雸?zhí)意要請我。
好啦,好啦,我該回家了。可是,我的腳卻跟著他走了。
他點了啤酒和燒烤,喝了很多,吃了很多。我也點了啤酒和燒烤,喝了很多,吃了很多?;厝サ穆飞?,我們一直仰著頭,數著天上的星星,就像站在童年時那美好的院落。
他住在一個小小的單間里,屋內和陽臺上擺滿花。
“怎么都長得這么美這么好呢?”我醉醺醺地問他。
“因為,我每天都念詩給它們聽啊?!彼眭铬傅鼗卮?。然后,他對著那些花兒,認真得就像男孩面對最心愛的女孩,畫家面對最動心的畫,輕輕地朗誦起來。
他的聲音有些粗,仿佛也給電焊過,但卻低沉并極富磁性,讓我很替那些花兒慶幸。好吧,我終于承認,他除了會電焊,其實還是一位不錯的詩人,至少他念的那些詩中有真誠。
“我不僅僅是電焊工、詩人,還是一位堅定的錫兵!”他說,并單腿站立,俏皮地沖我敬禮。
我也舉起手,很認真地對他致敬。
“這些花兒能聽懂你的話嗎?”后來,我還是忍不住問他。
“它們會聽不懂嗎?我又沒講英語?!彼鷼獾鼗卮?。沒錯,他又沒講英語,怎能聽不懂?而即使他講的是英語,那些花兒指不定還能翻譯成達古拉語呢。
臨走時,他送了我一盆香噴噴的菊花。他再三叮囑我晚上要對它說“晚安”,早上要對它說“早安”,還要像他那樣,每天給它念詩。
現在,那盆菊花在我的家長得很好。我很喜歡。
第九位小碗
后來,我又一一拜訪了另外幾位小碗。他們中有快遞員、銀行家、乞丐、面包師。可惜,他們都不是我要找的“小碗”。不過,還好,我又分別帶了一缸金魚、兩只小鳥、三顆馬鈴薯和一包口香糖回家。
現在,即使沒有女孩上我家,我的家里也很干凈。因為,有那么多的東西住進了我家啊。
遲遲找不到作者,主編毅然決定先刊發(fā)《童話》,并讓我在稿末寫上“請作者見稿后,及時和編輯部聯系”。
我想,應該很快就會有人和我們聯系了吧??墒牵劝〉?,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和我們聯系,這還真是很“童話”,就像那頁稿子本身就是“童話”,然后自個兒走到了我的身邊。而現在,我就捧著《童話》,坐在冬天的陽光下,將它讀給貓、金魚、小鳥、馬鈴薯,還有那盆菊花聽:
從前,有位很老很老的國王。他老得哪里都去不了,老得只能整天整天都躺在床上。
國王覺得只是躺著很無聊。于是,他決定躺著想一個童話。他從小就很喜歡童話,每天都要大臣們講給他聽??墒?,他還從來沒有自己寫過童話呢。
他躺在床上想啊想,太陽鉆進房間時他在想,月亮經過窗外時他在想。從王宮里的那株蘋果樹開花,一直想到樹上結滿紅彤彤的果,他才終于想出一個很美麗很可愛很溫暖的童話。
國王很喜歡這個童話。從此,他躺著、睡著,開心、苦惱、寂寞的時候都想著她。他還給她輕輕唱歌,講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
可是,他實在太老太老了,他開始忘記自己叫什么,自己干過什么,自己躺在哪里……后來,他連那個童話也忘記了。
童話只好離開了國王,離開了王宮,開始了流浪。
“你需要一個童話嗎?”童話問一位穿著裘皮大衣的婦人。
“不,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這世間最昂貴的珠寶?!眿D人說。
“你需要一個童話嗎?”童話問一位疲憊的流浪漢。
“不,我不需要童話。我需要的是一雙結實的鞋?!绷骼藵h說。
……
還好,還好,童話一點也不失望。因為,她是童話嘛。要知道,童話的心中總是有希望。
后來,一位在寒冷的冬天仍赤著腳的女孩留下了她。
“我想,你會溫暖我的?!迸⒄f。
童話沒有讓女孩失望,無論何等境況,她都努力讓女孩的心里熱乎乎的、暖暖的。一直到女孩長到很大很大時,她不再需要童話時,童話才離開了她。
童話又開始了流浪。
一位守在孩子病床旁的母親留下了她。
“我想,你會讓我更有力量?!蹦赣H說。
童話這回也做得不差。她安慰著母親那顆悲傷的心,要她看向窗外的陽光。
后來,童話又到過許多的地方。她被許許多多的人不需要。她也被許許多多的人需要。
他們收留她、疼愛她、憐惜她——一位孤零零穿越過沙漠的漢子,一朵即將凋零的花,一匹年邁的老馬,一位盲眼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