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志芳
摘 要: 文章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在嚴格遵守原文的前提下,對《水滸傳》中所謂“淫婦”——潘金蓮性格的形成進行探究,考究其生活環(huán)境及周圍各種人物造成的情境對她性格的影響,促使其形象立體化,超越類型化,從而達到對潘金蓮的接近正確的理解。
關(guān)鍵詞: 潘金蓮 立體化性格 形成
歷來,《水滸傳》中的潘金蓮都被定型為“淫婦”形象,以至于金圣嘆在點評武松殘忍殺嫂時都持贊嘆口吻,但熟讀作品的讀者都知潘金蓮曾拒做小妾,并義正詞嚴。她之所以會發(fā)展成后來的性格,是諸多因素共同促就,我們說,人是生活在社會中的,因而任何人物性格的形成都離不開一定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黑格爾曾經(jīng)清楚闡釋了性格與環(huán)境的辯證關(guān)系。他把社會歷史環(huán)境稱為“一般世界”和“情境”,并認為“一般世界情況”具體化為客觀方面的“情境”(人物活動的具體環(huán)境);“普遍力量”具體化為主觀方面的“情致”,情境與情致發(fā)生矛盾沖突,激起人物的行動,從而推動人物性格的發(fā)展。
那么,我們首先看看學(xué)界給予“淫婦”的類型化界定:“《水滸傳》中所謂的‘淫婦均為漂亮女子,但若僅是一位擁有漂亮外貌卻恪守婦道的貞烈女子,自然無甚情趣。如此,既漂亮又浪蕩才是正統(tǒng)思想下的具備足夠類型化的‘淫婦特征,既可充分滿足男人們的幻想,又不必承擔道德上的罪惡感”①。潘金蓮可以簡單如此界定嗎?不然,她的性格具有內(nèi)在矛盾性,完全超出類型化人物性格,復(fù)雜立體,是社會現(xiàn)實的必然產(chǎn)物。
潘金蓮并不像潘巧云般,本懷淫蕩之心,她甚至是不識社會險惡耿直率性之輩。她之所以嫁給武大,正是因為吃了美貌及性格之虧,《水滸傳》對潘金蓮的描寫有目共睹,她本是清河縣一個大戶人家的使女,“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因大戶纏她而去告了主人婆,以至于大戶記恨,遂倒賠些房奩,嫁予武大,這顯然是有意糟蹋潘金蓮。倘若潘金蓮并非年輕貌美,又怎會遭大戶糾纏;倘若潘金蓮不是耿直率性,又怎會告知主人婆,遭到大戶記恨,導(dǎo)致命運悲劇。試想,在宋徽宗年間,社會動蕩,頹風(fēng)日盛的背景下,出身低微貧寒,本為使女的潘金蓮,成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妾,亦不失為一個完美的歸宿。如果她生就淫蕩,則當借其如花姿色主動去“爭取”上位,又何來不堪其擾,不肯依從之說。更何況,當其時如金翠蓮般被養(yǎng)做外宅的大有人在,更有閻婆惜之類主動欲被藏嬌金屋之中者。對比之下,潘金蓮當下的舉動可謂極具反抗意識,當是社會大加贊頌的??梢娝畛醯男愿窦靶袨椴⒉皇恰耙鶍D”之范圍,恰恰相反,她的行為正好是符合貞烈女子堅守貞操之屬,具有巨大的矛盾性和反差性。
《水滸傳》借武松眼寫出了潘金蓮的容貌:“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fēng)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色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②雖然文字潛藏對潘之媚態(tài)的批判之意,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潘金蓮天生麗質(zhì)。更有側(cè)面描寫亦有襯托:潘金蓮手拿叉竿不牢,失手滑落,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西門慶頭上,卻有如此一段描述:“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fā)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到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雹壑灰痪鋵D人的描述,從西門慶的一連串變化就知道潘金蓮生得美艷。如果換作某個相貌丑陋者,以西門慶這樣一個奸詐拳棒,人人都饒他幾個,在清河縣橫行霸道的破落戶財主地位,定會不依不饒,說不定衍出一段西門慶欺善之故事,絕不會就此作罷。之所以強調(diào)潘金蓮的美,是為了說明既有先前正義之行為,那么生得美貌,“清河縣人都來相欺”、“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里薅惱”并非潘金蓮樂見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說,在一個男尊女卑的男權(quán)社會里,潘金蓮是一個被調(diào)戲侮辱的良家婦女形象。
促成潘金蓮性格轉(zhuǎn)變的最大因素之一當是武大。武大“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生得短矮”,人稱“三寸丁谷樹皮”。這類“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加上無財無勢,潘金蓮怎能不心生怨言,“直恁地晦氣”,當然不能滿足潘金蓮對婚姻的渴望。不論相貌,若武大性格剛強,勇武威猛,也不失為潘金蓮一生的依靠,偏偏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任人欺辱也不敢言怒。潘金蓮說武大“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zhuǎn)的人”。更嫌武大“不會風(fēng)流”,連鄉(xiāng)人們皆說“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嘴里”。由此看來,二人不僅相貌不匹,連性格亦是天南地北,迥然不同,哪里還談得上婚姻共同的基礎(chǔ)?
武大雖然“腌臜混沌”,鄉(xiāng)里人嫉妒眼紅也好,到底武大娶了潘金蓮,“在宋代他便擁有了當時的道德規(guī)范所賦予的絕對夫權(quán),他利用道德規(guī)范實現(xiàn)對潘金蓮的獨自享和絕對控制的意識絕不亞于任何其他男人”④。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便搬來陽谷縣,潘金蓮沒有 任何反對之語,此便是對絕對夫權(quán)的服從。更可笑的是,武大捉奸時為西門慶所傷,他竟利用兄弟武松的威望試圖恢復(fù)對潘金蓮的控制。如此純粹以道德規(guī)范來維持的不平等不和諧的婚姻,令一個青春年少的少婦在無限壓抑自己的情感中煎熬著生活,可謂是一種酷刑。對潘金蓮而言,她只有遵守當時道德規(guī)范的“自由”,而并無身體性愛的自由,她們的性愛和身體是專屬于男人的,這樣必然是可悲并危險的。這段時期可以說是潘金蓮性格轉(zhuǎn)變、情感爆發(fā)前的潛藏躁動期。
武松的出現(xiàn)喚醒了潘金蓮沉睡已久的愛情,點燃了潘金蓮心中對幸?;橐鋈缌一鸢阈苄苋紵目释?。客觀上武松充當了“誘使”潘金蓮“出軌”的角色:“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武大與武松雖是“嫡親一母兄弟”,相較之下頓時相形見絀。與此同時,武松身上貼著高大威猛的男人標簽——整個陽谷縣人盡皆知的打虎英雄,“必然好氣力”,引發(fā)眾人包括潘金蓮的愛慕之心,由此生出“淫婦”的“勾引”和撩撥之事。需要指出的是,潘金蓮這樣一位命運悲慘地位低下的宋代婦女,渴望激情又不可得,產(chǎn)生愛情沖動追求生理和情感的正常需要,在女權(quán)低下的封建社會,往往被視為不守婦道而定義為淫婦,這是時代束縛女性的道德桎梏。作品亦是站在衛(wèi)道士的角度,才有了武松佛性般心性拒斥潘金蓮,以高度的自覺性主動承擔了維護道德正義的“崇高使命”這一細節(jié)。
潘金蓮將滿腔的熱情和希望投注在武松身上,不想受挫,竟通紅了臉,為保名節(jié)也在武大前“先告狀”并“反咬一口”。我們具體分析潘金蓮的心理及舉動,可知即便是此時,潘金蓮也不過是壓抑許久的情感沖動,惱羞成怒之下告狀武松將之趕走,便生生斷了心中念想。武松走后,潘金蓮只是與武大鬧過幾場,“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也自去收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若無西門慶,此事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再沒有春心蕩漾。應(yīng)該說潘金蓮敢于追求性自由并大膽沖擊傳統(tǒng),與她的出身環(huán)境密切相關(guān)。潘金蓮出身貧窮,在男性社會的侮辱與糟蹋下生活,沒有受到三從四德的封建正統(tǒng)思想的熏陶,就沒有了行動上的束縛與限制。因此產(chǎn)生對激情的渴望就不顧一切去追求,將封建道德踩在腳下。可見,這“淫婦”性格與環(huán)境不無重要聯(lián)系。
西門慶的有心引誘是潘金蓮跨出苑囿的關(guān)鍵。西門慶第一眼見到潘金蓮,“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此時便有心,只無處下手。便自此之后,常常在王婆茶坊及武大門前踅來踅去,處心積慮收買王婆,意欲引誘潘金蓮,純粹是為了滿足生理上的需求,對潘金蓮并無感情可言。西門慶對女性抱著玩弄的態(tài)度,在潘金蓮渴望愛情的眼中,西門慶是潘安貌,錢財多又懂風(fēng)情,她“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對于本就情感蘇醒的潘金蓮來說,如何不作成丑事?潘金蓮與西門慶的糾纏,既有被動的牽扯,又有主動的縱躍,這被動占主導(dǎo),而主動則源于她對愛情絕望的抗爭。
與其說潘金蓮二人偷情,不如說王婆以高超絕倫的本領(lǐng)導(dǎo)演了一場戲。在整件事情中,她都是主導(dǎo)人物。王婆充當了“皮條客”,這種職業(yè)簡直就是“全能”:做媒、做牙婆、抱腰、收小的、說風(fēng)情、做馬泊六,無一不精。對于西門慶,王婆旁若無人,嬉笑自如,妙趣橫生,有嘲弄譏諷、戲謔撩撥,拿捏得恰到好處。西門慶只能俯首帖耳,被王婆弄于股掌之間。對于潘金蓮,王婆步步為營、層層引誘,頭頭是道、詳盡周全,看似重復(fù)又不重復(fù)。王婆的分析,足見其思考之縝密,無一絲疏忽,“十分光”的重復(fù)一再說明事實的發(fā)展正如王婆所料,真乃神人。有這樣的“王干娘”在身邊,本就渴望愛情的潘金蓮,怎會不與西門慶一拍即合?
眾鄉(xiāng)鄰選擇性的沉默在無形中增加了潘金蓮的膽量?!八麄兪且蝗浩婀值某聊撸贿吽破谕澜鐚庫o,一邊又千方百計尋找不安靜的因子,一方面追求安詳?shù)纳?,另一方面又需要尋找有驚無險的刺激。幾乎所有奸夫淫婦的故事都由這群沉默者口中產(chǎn)生,他們永遠比當事人更早知道詳情”⑤,沉默是他們一貫的作風(fēng),心知肚明卻從不當面指責,也不慷慨激昂,此時的沉默相當于無聲的縱容,潘金蓮就更加肆無忌憚。一旦他們不再沉默,產(chǎn)生的巨大的輿論力量就足以摧毀一切。
以上種種因素,便構(gòu)成了潘金蓮性格的轉(zhuǎn)變?!端疂G傳》故事雖然發(fā)生在宋代,而其所反映卻是明代嘉靖。萬歷年間是一個頹風(fēng)日盛的時代,官吏及上層市民貪圖享樂,追求淫欲,更有甚者精于此道的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一部分投機鉆營者因此而竊居高位。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經(jīng)談及“成化時,方士李孜僧繼曉已以獻房中術(shù)驟貴,至嘉靖間而陶仲文以進紅鉛得幸于世宗,官至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少傅少保禮部尚書恭誠伯。于是頹風(fēng)漸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參議顧可學(xué)皆以進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顯榮,世俗所企羨,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間乃漸不以縱談閨幃方藥之事為恥。風(fēng)氣既變,并及文林,故自方士進用以來,方藥盛,妖心興,而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⑥。這種糜淫的社會風(fēng)氣必然影響生活在其中的人。人是逃脫不了環(huán)境支配的,腐敗的社會必然產(chǎn)生罪惡的人物。那種充滿淫欲的男性社會把潘金蓮由一個天真的少女變成了一個不知廉恥的蕩婦。
我們說環(huán)境對潘金蓮淫婦形象的形成有很大影響,想說明作家在塑造這個形象時并非憑空捏造,而是根據(jù)環(huán)境塑造人物性格的。本文對人物和環(huán)境的相互關(guān)系做了探討,希望能讓更多人正確理解潘金蓮超越類型化的人物性格特點有所裨益。
注釋:
①④⑤張家國,在“淫婦”的周圍——以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的被殺事件為背景的文本解讀[J].長江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報,2006年12月,第23卷第4期.
②③施耐庵.水滸傳[M].北京:中華書局,2005,4:206—213.
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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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吳壽林,曹柏榮.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論環(huán)境對潘金蓮和王熙鳳妒婦、市儈性格形成的影響[J].上海海運學(xué)院學(xué)報,1995年6月,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