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曾經(jīng)被他珍惜過
文◎李荷西
她與朱偉的這場戀愛,就像甲殼綱生物的皮囊,之前是背負(fù)在身體攸關(guān)生命的最重要的組織,之后是必須丟棄的殘甲傀儡。
周京崎再次體驗到一無所有的感覺,是畢業(yè)的第二年,母親來看她的時候。那時,她住在出租屋里,剛辭職,剛失戀,除了養(yǎng)在魚缸里的一只小龍蝦,她居住的環(huán)境沒有任何生氣。
每天點外賣,或者吃泡面,或者一邊嚼薯片一邊看韓劇。母親不知道她辭職,所以她來的時候,像是一擊悶棍,打得她措手不及。母親住下的那三天,她每天早起假裝去上班,然后找個地方坐一整天,到下班點兒再回去。到家,自然有煙火氣的飯,還有母親的嘮叨。
“你看你,怎么房間里連個餐桌都沒有?”“你那魚缸里養(yǎng)的什么玩意兒,第一次見到養(yǎng)小龍蝦的?!薄澳愕降缀椭靷シ质譀]有?我看到這里有一包煙,你們不會同居過吧?”
叭叭叭……叭叭叭……機關(guān)槍一樣地掃進(jìn)耳朵,她的心又顫又疼。
若是開口,無論怎樣辯解,都會被罵任性。不吭聲也是錯,母親又說心寒,就當(dāng)養(yǎng)了只白眼狼。
周京崎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填著飯,決定不再說一句話。
母親第二天就收拾東西離開,周京崎送她去車站,想抱她,被冷眼推開。走出火車站她給母親發(fā)了一條短信:“媽,我錯了。在你包里塞了點錢,給你和爸買件新衣服吧。”
深深呼出一口氣。這是習(xí)慣,從小到大,只要惹母親不高興了,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周京崎都會道歉,我錯了,是我不好,我會努力。
在母女博弈中,她從來沒有勝過。
家是愛的港灣,也是以愛為名的刑場。她被無數(shù)次刺穿身體,又被粗糙縫補推站起來。也許所有的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只是她太過敏感。
對傷害,對嚴(yán)厲,對期許,對愛。
所以當(dāng)初才會對朱偉的溫柔毫無招架之力吧。
朱偉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和一雙好看的手。那手曾拉著周京崎走過3年的歲月,走過 10萬公里的路,那眼睛給過她太多溫柔的注視。
朱偉說對周京崎一見鐘情,周京崎不相信。那年她20歲。青澀、土氣、自卑,像一粒芽,埋在青春的塵土下。后來她問過朱偉:“為什么喜歡我?”
朱偉說:“因為你特別。"
“特別”這個詞對周京崎來說是中性的。你所覺得特別的,在別人眼里也許只是庸常甚至不堪。但朱偉的熱情讓周京崎詫異。開始,她以為他會像別的男孩兒,在遭遇幾次冷淡后會知難而退。可他并不是別的男孩兒,他是炙熱的、強烈的、進(jìn)擊的、認(rèn)真的。
記得是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周京崎對朱偉說:“我們做個游戲吧,你贏了,我就和你在一起?!敝靷ボS躍欲試,勝券在握。游戲內(nèi)容十分幼稚,在十分鐘內(nèi)背書。誰背得多,準(zhǔn)確完整,就算勝利。書是隨便挑的,朱偉寫一個數(shù)字,周京崎寫一個數(shù)字。在相應(yīng)的書架相應(yīng)的排數(shù)找到那一本。
時間是下午14點15分。于是他們便背誦第14頁和第15頁的內(nèi)容。周京崎用書,朱偉用復(fù)印的那份,時間開始倒計。
比賽結(jié)果是周京崎贏了。她的短期記憶一直是強項。但輸了的朱偉耍賴說:“你又沒說我輸了不能繼續(xù)追求你?!笔聦嵢缡?。比賽這種事是不能放在愛情里的。愛情不問輸贏,不問如果,不問是不是有理有據(jù)。
就是在那一刻,周京崎的心裂開一個口子,朱偉擠呀擠呀,擠了進(jìn)去。
在一起后,有一次小吵,她跑出自習(xí)室,躲在教學(xué)樓下的灌木后面。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她看到朱偉像瘋子一樣到處找她。他奔出來,又跑回去,如是反復(fù)。他的額頭被汗?jié)?,表情緊張嚴(yán)肅,似乎丟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周京崎最終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撲哧笑了。
這個片段在她腦海里蜿蜒許久,讓她確認(rèn),她曾經(jīng)被他那樣珍惜過。
畢業(yè)那年,他們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朱偉的工作是畢業(yè)前就簽好的,周京崎也有了一個好去處。他們過得很好,周京崎開始嘗試有色彩的衣服,化淡妝,彎—個笑容在嘴角。
直到有一天,母親打電話讓周京崎回家相親。周京崎想了想,決定帶朱偉回家。就算是預(yù)想到了壞結(jié)果,一路惴惴地回去,但起碼心中帶點兒喜悅和希望。但回程的路上,卻是兩個人相顧無言,不敢大聲地嘆息。
在調(diào)查一番朱偉的家庭狀況后,母親一直臉色不好看。
“除非我死,你別想嫁他!”這是他們逃出房門時,母親在身后的嘶喊,似乎幸福是個機械計時器,在那一聲下,秒針停頓。一切都在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戛然而止。
當(dāng)然,他們有過十指交握的惺惺相惜,也有過相擁而泣拋卻一切的勇敢。
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戰(zhàn)勝不過父母的兒女,但真實地操作起來卻難上加難。母親開始頻繁來視察,周京崎只好搬出去另住。朱偉低頭討好的用心良苦并沒收到效果。你若討厭一個人,連他的呼吸都是錯。
朱偉的心是什么時候不再堅定的?有一次他早上起晚了,眼看就要遲到,她喊他,拽他,做好早餐用香味來誘惑他??伤詈竽X火地從被窩里一下坐起來朝她喊:“能不能讓我多睡一會兒!你說你不想成為你媽媽的樣子,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你就在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你和你媽一樣瞧不起我。覺得我不上進(jìn),沒希望。可對我來說,就算這份工作不干了又怎樣?我一直在為你堅持,但也快被你逼死了!”
周京崎呆了。是的。她是督促過他工作上的事情,提醒他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也曾因為他工作上的失誤生氣罵過他蠢。她似乎比他還珍惜他的工作和前途。她很怕他真的如母親說的那樣不夠靠譜,不知不覺間在逼他了嗎?
她發(fā)誓不要做母親那樣的人,可是她身上流著她的血,她的腳步在隨著她的腳步。
“對不起?!彼f,“你繼續(xù)睡吧。”
大概就是那個當(dāng)下,她意會到,她在朱偉那里不受歡迎了。他們再沒辦法同心協(xié)力對抗外力與內(nèi)心枝丫。分手,是早晚的事。
分手后,朱偉回了老家,她沒有送他。連一次告別都虧欠,這場來勢洶洶的愛情,最后沒能體面收場。
太心灰意冷了,雖然可以找閨蜜吐槽,可以借靠網(wǎng)絡(luò)把陌生人當(dāng)作樹洞,但日子,總歸是一個人踏著時間的針腳,慢慢慢慢地縫出生命的全景。
養(yǎng)在魚缸里的小龍蝦,蛻了一次殼。周京崎打撈出來那透明堅硬的殼,欣賞了很久。忽然體悟,她與朱偉的這場戀愛,就像甲殼綱生物的皮囊。之前是背負(fù)在身體攸關(guān)生命的最重要組織,之后是必須丟棄的殘甲傀儡。她把殼丟進(jìn)了垃圾桶,決定找—份新工作,去了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
廣告公司成立才兩年,年輕的女合伙人,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困極了就鉆進(jìn)睡袋,躺在地上很快進(jìn)入夢鄉(xiāng)。周京崎從來沒見過這樣雞血拼命的人。她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光。這是她從來沒有在自己的眼睛里見到過的。她羨慕擁有那種光的人,是火呀,燃燒自己的時候,也讓周遭都能拾得一些熱和光。
從心灰意冷到躊躇滿志,只需要一個不大不小的契機??梢允乔宄砍跣逊頃r的一聲嘆息,可以是建筑物寬大玻璃下自己的剪影,也可以是身邊有一個很棒的人在身體力行。
一切似乎都回到正軌。周京崎很慶幸自己那樣年輕,可以加班到深夜,也可以鉆進(jìn)睡袋里呼呼到天明。
左燦是比周京崎早到一年的員工。他也是有激情的拼命三郎。經(jīng)常穿一件外套很多天,有一次在辦公室脫了鞋,熏得十米開外寸草不生。
周京崎提醒他注意儀表,他撓撓頭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有女朋友的男生,不會對洗衣服這樣的事情感到為難。周京崎忽然被雷劈進(jìn)圣母心:“有時間我陪你去買全自動洗衣機?!敝皇菐蛡€忙,與愛情無關(guān)。只是覺得時間要被擠滿,而心要放開去給眾生,只希望被理解和歡迎。
在商場,左燦看周京崎挑洗衣機的樣子,時間都慢了下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放大,是被嚴(yán)苛的選片員一幀一幀精細(xì)挑選過的畫面。
在教左燦用洗衣機的時候,周京崎其實哭了一會兒。左燦慌里慌張在外面收拾客廳的時候,她關(guān)上洗手間的門,坐在馬桶上,小心翼翼地吸著鼻子。
她想起朱偉,覺得遺憾。曾經(jīng)有人讓她做起暖乎乎的美夢,熱烈地迎接過她的所有,牽她看過另一種風(fēng)景,可現(xiàn)在美好只留在了回憶里。
她就這樣與朱偉完成了一次告別,在洗衣機的轟鳴聲中,在肥皂泡不斷的爆裂中。他們都沒有錯,只是都不夠勇敢也不夠全情。那么只能用原諒來成全這一場失敗只是一門必修。
下半年公司沖刺了一個大案子。老板獎勵優(yōu)秀員工去香格里拉旅行,順便找靈感。一行六人,有周京崎和左燦。行程的第三天,他們?nèi)胱≡鹿庵仟毧俗凇?/p>
晚上看古城夜景。踏在久遠(yuǎn)的石頭路上,周京崎的心變得很安靜。大自然是廣博與多情的,人之所以狹隘,深陷某種痛苦,是因為看過的風(fēng)景太少,難以從自然中汲取力量。
她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發(fā)上了微博,記錄這珍貴的點滴。
左燦一直走在她的左側(cè),拿著大相機,偶爾拍拍她,偶爾拍拍夜景。晚一點,他們?nèi)胱】蜅?,各自入睡。被嘈雜聲驚醒時,是2014年11月1日凌晨。叫如意客棧的小旅館發(fā)生了火災(zāi),引燃了附近,火光漫天。周京崎一行人,慌張間撤離。那場火,燒了16個小時。在生命面前,一切枝丫包括失戀,都變得不值一提。
當(dāng)空氣中滿是燒焦的各種氣味時,周京崎收到左燦的短信:“一萬年太久,愛我吧,現(xiàn)在?!?/p>
她扭頭看他,他紅著臉說:“之前看到有人寫成便箋貼在墻上的,記下來做靈感?!?/p>
周京崎啞然失笑,對這個害羞的男人,不再防備。
而千里之外的朱偉,在辦公室刷微博時先看到周京崎帶著地理定位的微博,又看到獨克宗失火的新聞,慌亂震驚中,打翻了一杯新泡的咖啡。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