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為裳
撿回丟失在雪夜里的良心
文◎風(fēng)為裳
我以為我可以昧著良心等她死,然后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樣沒了良心的日子還會有幸福嗎?她養(yǎng)我時,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她比較過得失嗎?
辦公室里的同事指著報紙說:“這世道啥缺德人都有,這老太太都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了,親戚家屬集體玩兒失蹤,良心都喂了狗了?!庇腥苏f:“沒準(zhǔn)就是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呢,不然,那么晚,那么大雪,老太太一個人站在路邊干啥?”
我心神不寧,釘書釘釘著了手,小楊說:“主任,過年打麻將欠了賭債吧?”電話鈴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我拿話筒的手有些抖,是妻子洪麗打來的,問我回不回家吃飯,我氣不打一處來,“吃吃吃,就知道吃?!闭f完,把電話摔在機(jī)座上。
辦公室的人走光了,我站在窗邊,天上又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起了雪。
時光倒流到26年前。下雪,我趴在家里熱熱的火炕上,看她縫綿衣。我問她:“雪有啥用?”她用針劃了劃頭發(fā),說:“能蒸饅頭??!”我噘著嘴,說:“那咋不用盆接著呢?”她笑,抬頭向外張望,去山里拉柴伙的父親還沒回來。
天黑透了,她蒸了三鍋饅頭,父親還沒回來,她坐不住了,用手劃拉劃拉身上的面,說:“東子,你哄著點兒妹妹,我去村口看看你爸。”
她去了很久,妹妹都睡著了,我害怕,不敢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回來了,是被人背回來的,身上沾滿了雪。她一把把我摟在懷里,說:“東子,以后你就是咱家的頂梁柱了?!蔽冶凰砩系臎鰵鈸舻么蛄藗€哆嗦。
父親被一棵樹砸在了下面,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那一年,我8歲,妹妹6歲,她不過30歲。
手機(jī)鈴聲像潮水響了又退退了又響,我索性關(guān)了機(jī),使勁地呼吸一口冷空氣,人清醒了很多。買了一份晚報,晚報的頭版登著無名老太受傷住院的消息。報紙上說老太太的醫(yī)藥費(fèi)高達(dá)八萬元了,老太太還在昏迷,如果親人不去喚醒她,也許她再沒有醒過來的機(jī)會了。
我一個人走在初春的街上,整條街華光溢彩。我也如這個城市里的人一樣,西裝革履,一身名牌,處處顯示著生活的品質(zhì)。這便是我從小就向往的城市生活嗎?高樓大廈里有我一間,銀行里也有我24萬元的房貸。我是機(jī)關(guān)里的小主任,卻不得不時時刻刻仰人鼻息。家里有漂亮的妻子,她不斷地糾正著我作為山里人二十幾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我踢了一腳馬路牙子,去他媽的城里人吧。
我快步走向了第一人民醫(yī)院,那個病房的號碼很多天前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醫(yī)院的走廊里人很少,我終于站在了那個病房的門外,隔著門玻璃,我看到她像一片落葉一樣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椟S的燈光下,她的手無力地垂在床沿上。我很想進(jìn)去,把她抱在懷里,告訴她:“東子來了,咱們回家去。”
有個護(hù)士走過來,問我:“同志,你找誰?”我匆忙抹了一把臉,下意識地說:“沒事,我就是隨便看看?!弊o(hù)士很警覺:“你是來看8床無名老太的吧?”
我轉(zhuǎn)身,逃一樣離開了醫(yī)院。是的,我又一次從她身邊逃掉了,就像小時候,她舉著雞毛撣子打我,我總能飛快地逃掉一樣。
山里的日子艱難。爺爺奶奶怕她改嫁,扔下我們兄妹,把林場里賠給父親的錢都收了起來。她去鬧了幾場,便偃旗息鼓,她說:“東子,那是你爸用命換來的錢,咱們不指著它過日子?!苯酉聛淼娜兆?,她像男人一樣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這還不是最難的,寡婦門前是非多。有那么一段時間,段場長總到家里來,扛一袋米來,或者帶來幾個山里稀罕的凍梨凍柿子,坐下就不愿意走。我和妹妹很喜歡段場長來,只要他一來,我們就有好吃的??墒怯幸惶?,她把他帶來的東西都摔了出去,她說:“姓段的,你要是有心,就離了婚,堂堂正正地來。你要找相好的,走錯門了?!?/p>
那天晚上,我被一陣罵聲吵醒,她手里拿了把菜刀,說:“你個沒人味的東西,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漢。你進(jìn)來試試,老娘跟你拼了。”她的表情很嚇人,我叫了一聲“媽”,妹妹縮在被窩里很小聲地哭。她說:“哭啥?咱光腳的還怕他穿鞋的?!贝巴獾陌讞顦浔伙L(fēng)吹得呼呼響。好半天過去了,再沒聲音。我小聲問她是段叔叔嗎?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段叔叔好賴是人,今晚來的是鬼?!?/p>
沒幾天,關(guān)于她的謠言四起。學(xué)校里那些孩子指著我說:“你媽是破鞋?!蔽覜_上去,把那些罵她的孩子一個個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臉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傷。我沒有上后面的課,一個人悠蕩在樹林間,我想:長大了,我一定讓她享福,讓她天天在炕上坐著,啥也不用她干。
不知怎么我就在樹林邊的草垛上睡著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叫喊聲把我驚醒時,天已經(jīng)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聲哭了起來。她拎過我,上來就是兩巴掌。
回到家,她陰著臉給我找衣服,端來水讓我洗澡。我脫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下子就急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是我自己玩兒摔的,她不信,說我不說真話,她就不要我了。無奈,我說了白天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她沒吭聲,第二天送我去上學(xué),卻在辦公室里好頓鬧。她說:“我這輩子也沒啥指望了,誰再敢動我家東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拼了。”
她走了,老師們小聲議論:“王香平從前挺文靜的,現(xiàn)在咋潑辣成這樣了呢?”
我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10點多了。洪麗沒睡,她把飯菜熱了給我端上來,我開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空嘴喝進(jìn)去半瓶。洪麗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事情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了,你想想,你要是去認(rèn)她,那近10萬的醫(yī)藥費(fèi)不說,單說你被曝光出來,你這個國家干部的工作也不用干了……”
我把手里的酒杯摔到地上,大聲吼:“是的,錢,工作,面子,哪個都比她重要,她就快死了,是個累贅,就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兒子林林聽到我們吵,光腳站在臥室門口。我說:“你給我滾回去,養(yǎng)兒養(yǎng)女有什么用,良心都他媽的喂狗了。”洪麗說:“你瘋了,沖孩子喊什么?”
我就是瘋了。我連自己的媽都不認(rèn),讓她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醫(yī)院里,我可不就是瘋了嘛。
我一夜沒睡,面前的煙灰缸里是小山一樣的煙頭。電話響了,是妹妹。我問她咋這么晚打電話來呢,她說:“哥,我昨晚眼皮一個勁兒跳,夜里夢見咱媽了,她拉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就是哭。哥,咱媽不是有啥事吧?”
我干笑了兩聲,說:“咱媽沒事?!泵妹谜f:“哥,你還是讓媽回來吧,你們城里的床媽睡不慣,她的腿風(fēng)濕得厲害,你上學(xué)那年,割豆子,她都跪在地里爬。這兩年,她的記性也差了……”
妹說:“哥,有些話,也許我不該說,那天嫂子打電話來數(shù)落她的不是。她是不好,但她是咱媽,她為咱倆臉都不要了,你上大學(xué)后兩年,咱家這遭了災(zāi),黃豆絕產(chǎn),一年到頭一分錢不掙不說,還白搭了種地的錢。她急瘋了似的,你在讀大學(xué),她上場部去鬧,哭天搶地,跪在人前,一跪就是一個禮拜,人家說:鬧就給錢,就都鬧了。她說:先把我兒的學(xué)費(fèi)給上,錢我還你們。她打了八千塊錢的欠條啊,她回來,大病了一場,卻硬是靠吃止疼片挺了過來?!?/p>
我的淚順著面頰流進(jìn)嘴里,又苦又澀,這些事,她從沒對我說過。放下電話,我狠狠地敲自己的腦袋:林向東,你真沒人味啊!
她變成了村子里最厲害的女人,霸道不講理,愛占小便宜,她在村子里基本上沒什么親戚朋友。她很孤單,干完活,就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有時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們說父親,說他當(dāng)初怎么追她,說他說要跟她過一輩子的,她說:“你爸那個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饒不了他?!泵妹眯Γ骸岸妓懒耍兖埐涣诉€能咋的。”她便也笑,她說:“你倆小兔崽子給我聽好了,我的后半輩子全指望你倆了。你們要也像你爸那樣沒良心,我就活砍了你們?!泵妹谜f:“媽,你都說些啥呀!”她嘿嘿地笑,臉上的皺紋像地里的玉米葉子。
她不罵人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為了多分幾根壟,她能去場部鬧上一個星期,為了多掙幾塊錢,她會用最惡毒的話罵那些干部,她甚至說:“不就是老娘沒讓你們睡嗎?就給老娘戴眼罩!”林場里的干部怕了她,凡事也就讓了她。
我和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她說:“你倆使勁考,考上哪兒媽供你們到哪兒,就是砸鍋賣鐵,我王香平也要供出個大學(xué)生來給那幫混蛋看看。”
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她的腿疼得厲害,她說自己可別癱在這床上,她還等著帶孫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呢!我說我不去上大學(xué)了,她回手就給我一巴掌,她說:“你個狗熊玩意兒,還能有點兒出息不?”
我上了大學(xué),妹妹考了兩年,便心疼她死活不再考了。為這事,她提起來就罵妹沒出息。
我穿大衣時,洪麗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去把良心找回來?!庇终f:“離婚協(xié)議書我放桌上了?!?/p>
我結(jié)婚八年,她只來過四趟。這次,她來過年,她說:“夢里都想著這小兔崽子?!闭f這話時,她已經(jīng)是個很弱很弱的老太太,再沒有年輕時的霸氣。她說的小兔崽子是我的兒子林林,林林連手都不讓她拉。她想親親林林,洪麗大呼小叫的,說:“人嘴最臟了,會有傳染病的?!彼湍菢鱼对谀莾海纯次?,又看看林林,然后說:“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貴,我孫子也成金貴的孩子了,多好!”
洪麗給她專門準(zhǔn)備了一個碗,吃飯時,她挾給林林的菜都被洪麗挑出來放到了桌子上,就好像她是個病原體,不能碰不能摸。她在這個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曾經(jīng)的飛揚(yáng)跋扈變成了現(xiàn)如今的小心翼翼。終于她說:“東子,給我買張回去的票吧,聽不見松濤聲,我睡不著覺?!蔽腋辂愻[別扭,“怎么就不能讓她過完年再走呢?”
那天我在外面喝酒回來,洪麗哭著跟我說她給林林倒水,把林林燙著了。我的火呼地就上來了,我沖她吼:“不是讓你啥都別干嗎?”她站在門前,個子又瘦又矮。半晌她說:“東子,我還是回家吧?!蔽倚丫茣r,她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
第二天電視的早新聞里播出了這樣一條新聞:由于天黑雪大路滑,一位無名老太被車撞了,肇事司機(jī)逃逸,老太被路人送去醫(yī)院搶救,由于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甚至連個電話號碼都沒有,以致現(xiàn)在都無法聯(lián)系到老太的親屬??措娨暤奈乙谎劭吹搅塑嚨湰F(xiàn)場紅色的三角兜,那是她來時給我裝松子的。洪麗說:“林向東,你去認(rèn)她咱倆就離婚?!蔽液塥q豫,司機(jī)逃逸意味著高額的醫(yī)藥費(fèi)要自己拿,我的房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林林還在學(xué)鋼琴……
我以為我可以昧著良心等她死,然后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樣沒了良心的日子還會有幸福嗎?她養(yǎng)我時,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她比較過得失嗎?
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媽。比起她來,什么都不重要了。
醫(yī)院里,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到了她面前,我說:“媽,咱回家,咱回林場老家去!”
她的手滿是老繭,粗粗拉拉地。她的頭發(fā)都白了,我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多少年了,我沒再親吻過她。我輕輕叫著:“媽,兒子帶你回家……”她的眼角一點點滲出淚來,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找回雪夜丟失的良心……還好,我來了!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