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琴
觸摸地雷的那一刻,Aki Ra就莫名知道自己將一生與之糾纏。他沒想到的是,前二十年,他每個月埋4000到5000枚地雷,后二十年,他每天排雷贖罪,“我把生命交給地雷,由它審判?!?/p>
觸摸地雷的那一刻,Aki Ra就莫名知道自己將一生與之相互糾纏,他沒想到的是,前二十年,戰(zhàn)爭時期,他“每個月埋4000到5000枚地雷,埋得到處都是?!焙蠖?,良知敲門,他在柬埔寨以排雷贖罪,“排雷的一些地方,就是我以前埋雷的區(qū)域。”
沒有先進設備,他就用刀具挖,命懸一線的排雷生活對Aki Ra而言,是自我救贖,“我把生命交給地雷,由它審判?!?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18/hush201616hush20161617-1-l.jpg" style="">
少年兵
“地雷是最完美的戰(zhàn)士,無需喝水吃飯,又不拿工資,還可以日夜作戰(zhàn),最重要的是,它們無聲無息,卻可隨時要你命。”柬埔寨紅色高棉時期的領導人波爾布特如此評價地雷,他認為戰(zhàn)士就應該像地雷一樣。
年少曾到法國學習的波爾布特思想極左,他利用極端政策意圖消滅城市、貨幣,關閉了銀行、學校、醫(yī)院、工廠、寺院;他視知識為罪惡,殺害商人、教師、醫(yī)生和僧侶,甚至只要是戴眼鏡的人就處死。數(shù)以百萬計的城市居民被迫進入勞改營和農(nóng)場。
國家混亂,又需要戰(zhàn)士,這時候小孩子成了無價之寶。波爾布特認為,孩子屬于國家,應該盡早離開家庭,才能把孩子打造成地雷般完美的戰(zhàn)士,于是,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波爾布特把柬埔寨內(nèi)四五歲到十幾歲的孩童能抓的都抓了起來,培訓他們用槍,埋雷和殺人。
被抓的兒童中,就有五歲的Aki Ra(阿基拉)。
被抓前的兒時記憶已經(jīng)模糊,Aki Ra依稀記得的是父母外出務農(nóng),他在家門口被抓,成了紅色高棉軍隊的少年兵。他清楚記得的是六歲時第一次接觸的地雷,綠色的,涼涼的,兩個拳頭大,圓圓的,看起來像玩具,卻可炸掉人的腿。后來Aki Ra才知道那是中國制造的A/P Blast Mine。學習著如何埋設地雷、排除和拆卸敵方地雷,并重新利用里面的TNT炸藥制成簡易爆炸裝置,Aki Ra就莫名感覺,自己將一輩子與地雷打交道。
“一堆武器扔在地上,M16S、Aks,Ckcs,還有各種地雷,喜歡哪種,自己選。”10歲時候,他第一次拿起一支比自己還高的槍。拿了槍,孩子們就訓練射鳥,直到能把椰子打下來就算一名合格戰(zhàn)士。
合格了就要學習殺人。一群老弱病殘被拉到前面,練習射殺,“如果不遵守命令,我們就會被殺?!?/p>
三十年過去,回憶往事,Aki Ra仍難忍痛苦。更多的傷害來源于戰(zhàn)爭的殘酷和Aki Ra不尋常的戰(zhàn)士人生。
1978年開始,Aki Ra和其他少年兵開始為紅色高棉埋設地雷,他曾目睹同伴踩雷爆炸死亡。1979年,越南軍隊攻占金邊,扶植了另一政權,紅色高棉被迫撤到柬埔寨西北部打游擊。AKi Ra被越南士兵抓獲,“越南人對我們說,他們是來解放我們的,但是我們必須幫助他們。不愿意加入的立刻射殺?!闭檀騻€不停,Aki Ra被迫接受了為越南兵埋雷的任務,“越南人像瘋子一樣,要求我們24小時埋雷,短短一個月就埋了四五千顆”。
不分晝夜工作,卻沒有足夠的糧食。Aki Ra就得一邊埋雷一邊打獵。有時候,一只兔子跑過,兩邊槍聲響起,對方也在打獵。于是雙方協(xié)議停下工作,一起打獵,一起分食,吃完告別后又成了敵人,繼續(xù)埋雷,儼然《戰(zhàn)馬》中為了戰(zhàn)馬喬伊而停戰(zhàn),一同解救喬伊的英德軍人。
Aki Ra記得,有次在山上打仗,他沖在前頭,槍口對準對方陣營里的一個士兵,認真一看,那人卻是自己的叔叔,他大吃一驚,立刻壓低了槍口。對面的叔叔卻沒認出他,仍然不斷掃射,Aki Ra只好趴在草叢里不敢亂動。后來戰(zhàn)爭結束,和叔叔相聚時談起,兩人已經(jīng)一笑泯恩仇,只是感嘆戰(zhàn)爭的無可奈何。
1989年越南軍隊從柬埔寨撤軍,但柬埔寨國內(nèi)的戰(zhàn)爭并未結束。AKi Ra再次回到柬埔寨軍隊內(nèi),繼續(xù)參與和見證著同胞之間的相互殘殺。
1992年,Aki Ra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安然無恙地活著,但埋雷殺人的生活他實在過不下去了。同年,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進入柬埔寨。在偶然的機會下,他加入了維和部隊,開始了從埋雷到排雷的顛覆性人生。
“看到那么多的人因為地雷而受害,真的感覺很不好”。這一種不好的感覺是罪惡感,Aki Ra決心投入一生,排雷贖罪。
救贖
排雷贖罪,Ta En理解這種感受。他和AKi Ra一樣,曾被抓走做少年兵,在命令下埋下無數(shù)的地雷。戰(zhàn)爭后回到家鄉(xiāng)想種田為生,Ta En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田里到處是地雷,他要求政府排雷,但等來等去都沒有人來,只好自己動手。一次意外,讓他失去了一條腿。
此時的Aki Ra雖然只有簡單設備,但排雷技術了得,從未受傷,已小有名氣,Ta En便找上了他。
類似的遭遇讓兩人有著不需言語的默契。AKi Ra決定好好教Ta En排雷技術?!斑@個是Anti-Tank地雷,美國制造。必須輕輕地慢慢地撥開周邊泥土?!盋NN制作的新聞視頻中,Aki Ra一邊實地排雷一邊給Ta En講解,“這種地雷一般不是單獨的一個,可能會連著另一個,要小心它的誘殺裝置,這個裝置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根針或者一條細繩?!崩茁竦枚嗔?,Aki Ra可說是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排雷。
如今,Aki Ra已經(jīng)摸清了柬埔寨地雷的主要特點: 一是地雷種類多。柬埔寨雖不產(chǎn)地雷,但戰(zhàn)爭時期各派力量受國外支持,各種地雷也就從不同的國家源源不斷地流入柬埔寨。其中以前蘇聯(lián)、美國、越南、中國生產(chǎn)的為主。 二是埋雷范圍廣。除了柬埔寨西北三省和柬泰邊境密集外,其他地方都埋著數(shù)量不一的雷。
Aki Ra真的把自己曾經(jīng)埋下的雷一個個排了出來,“排雷時幾乎是他最輕松快樂的時候?!背晒ε诺粢粋€雷,有時太開心,Aki Ra會唱起紅色高棉時期的老歌曲。他知道,每拆去一個地雷,他就救回一條生命,手上的鮮血就洗去一分,罪惡感就少一點。
夢魘
每拆一個雷,AKi Ra有著自豪感的同時,又夾雜著自相矛盾的羞恥感。內(nèi)疚感多了,壓力無處釋放,AKi Ra 患上了PTSD(創(chuàng)傷后精神緊張性精神障礙),并且越發(fā)嚴重。那些無法規(guī)避的傷痛和苦難如浪濤般永不停息,層層襲來。
紅色高棉三年零八個月的管治期間,估計有100多萬人死于饑荒、勞役、疾病或迫害等非正常原因,被稱為20世紀最血腥暴力的人為大災難之一。據(jù)柬埔寨歷史資料收集中心報告,他們在美國、澳大利亞、荷蘭三國的協(xié)助下,在全柬170個縣中的81個縣進行了勘察,9138個坑葬點發(fā)掘出近150萬具骷髏。
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老人、孩童被無辜殺害,殘殺太多了,Aki Ra也跟著麻木,他本能地保命和生存,仿佛一架機器,并沒有及時去理解、感受和消化這些殘酷和恐懼。等到和平年代,看著自己埋的雷繼續(xù)傷害著同胞,曾經(jīng)的那些殘酷片段,那些被殺害的無辜孩子們尖叫著“爸爸媽媽”,那些哀怨的眼神,就都回到AKi Ra的夢中。
“當時太無知,怎么知道自己傷害了那么多人?!痹捳Z間,AKi Ra的腳抖動得更厲害了,他甚至因為嘴角顫抖著,要分好幾次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隨著時間遠去,每一位同伴死去前的面容,他們的眼神,他們用盡最后一股力氣伸出求救的手,這些影像越發(fā)清晰,都成為了他的夢魘,只要回憶一開啟,就會前來糾纏他。
Aki Ra也害怕自己的PTSD。他做噩夢,會大哭大喊,夢見又打仗了,又要殺人了,他曾夢見自己與獅子、大象搏殺,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把刀插在距離妻子Hourt脖子不足五公分的地方。
每次感到無力,Aki Ra又會變得氣憤,控制不了的時候他想回到過去,有時甚至想繼續(xù)殺人報仇,“真的很生氣,那些讓人們受苦受難的人還沒得到應有的報應!”冷靜下來,Aki Ra也知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嘗試控制自己的情緒,“當下的社會好了,我應該樂觀一點,過去就過去了,我現(xiàn)在多排一個雷,就多救一個人?!?/p>
和Aki Ra一樣因戰(zhàn)爭患有PTSD的人并不少,有數(shù)據(jù)顯示,五分之一的柬埔寨人患有不同程度的PTSD。
信諾
從1993年排雷開始,Aki Ra就把地雷收集起來,1997年建成地雷博物館。到農(nóng)村排雷,看到那些地雷受害者失去父母,流浪街頭,Aki Ra總是過意不去,感覺是自己造了孽害了孩子,于是把他們帶回家里。孩子多了,Aki Ra便想在博物館內(nèi)籌辦學校。
又要排雷又要建學校,一切都需要錢?!?003年,一個朋友從柬埔寨旅行歸來,讓我捐100美元,買一臺金屬探測器,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美國人William Morse決定會會朋友口中這個瘋狂的柬埔寨人。
他和妻子參加了旅游團,到了柬埔寨,在吳哥窟附近見到了破舊的地雷博物館和Aki Ra。
當時的博物院很粗糙,就是兩間平房,里面是各種地雷,還有斷手斷腳的孤兒們。當時有18個被地雷炸殘的孩子和Aki Ra夫婦生活在一起。
Aki Ra用并不流利的英文加上手腳比劃,講著他的故事,William Morse突然被這種樸實感動了。他曾是一名教師,越戰(zhàn)時差點入伍,卻走上了反戰(zhàn)的街頭游行示威。后來他成立了自己的咨詢公司,年過五十,在洛杉磯棕櫚泉過著悠然舒適的中產(chǎn)生活,日子平淡如水。Aki Ra的故事和所作所為,在他平淡的生活中扔下一顆石頭,直擊內(nèi)心,引起陣陣漣漪。
這次見面改變了William Morse的生活軌跡,他和妻子決定幫助Aki Ra。2006年,Aki Ra遇上了麻煩,因為缺乏國際排雷專業(yè)證件和頻繁向國際游客講述柬埔寨不光明的戰(zhàn)爭,政府以“沒有排雷證書,博物館地雷有安全隱患”為由把AKi Ra抓進監(jiān)獄,地雷博物館也被迫閉館。
William Morse為Aki Ra四處奔走,幫他報名參加國際排雷培訓班,辦理國際排雷專業(yè)證件,同時物色著更大的遠離政府中心的博物館地址。在William Morse等人的幫助下,Aki Ra出獄,2008年順利拿了排雷執(zhí)照,并把地雷博物館搬到距離市區(qū)40公里的郊區(qū),還在博物館后面建了一座學校,收養(yǎng)了近40名兒童。
如今,他們的“柬埔寨自助排雷小組”已有25名專業(yè)排雷人員,成員由退役軍人和戰(zhàn)爭罪受害者構成。Aki Ra排雷時還不斷培訓更多的專業(yè)排雷人員。他的團隊不再拆除地雷,而是采用原地引爆的方式。
迄今為止,Aki Ra的團隊已經(jīng)排除了包括地雷、炸彈在內(nèi)的5萬多個爆炸物,他們使大約16萬平方米的土地獲得安全,這些雷區(qū)主要在柬埔寨西北受戰(zhàn)亂影響的地區(qū)。但據(jù)柬埔寨政府估計,仍有300萬到500萬顆地雷未被發(fā)現(xiàn)。如今的柬埔寨,每290人中就有一人因地雷爆炸而截肢,這一比例全球最高。
如今,在柬埔寨有來自各界各地的7家專業(yè)排雷NGO,柬埔寨死于地雷的人數(shù)已從從1996年4320人的高位降至2015年的111人。
這個世界上,人無完人,每人都曾犯下大大小小的錯,尤其在戰(zhàn)爭等特殊期間,戰(zhàn)士就是一名棋子,走哪打誰都無法自己決定。人們都會有不同形式的自我救贖,有時候一句抱歉或許就可以彌補,但有時這遠遠不夠。認識過去,并愿意搭上生命去彌補,這需要的不僅是勇氣。
摘編自2016年第12期《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