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王安憶第一篇給我印象深刻的小說是《雨,沙沙沙》,發(fā)表在1980年《北京文藝》上。在1980年的語境中,它干凈、單純、清新、秀氣,就寫一個未諳世事的女孩雯雯在一個雨夜的向往。不是在深深的雨巷,就在飄著細密雨點的馬路上。故事非常簡單——她猶豫不決地退了兩步,就有意錯過了末班車,內(nèi)心在等待曾在雨中帶她回家的那一位。她走在雨中,那個他最終并沒有出現(xiàn),但王安憶只用雨中橙黃色的燈光一個意境,就娓娓完成了感人的敘述——那個雨夜,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自行車后座上,沐浴在一個橙黃色溫存的世界里,她就覺得一切戒備都是多余的。這個雨夜,他無須再出現(xiàn),她走在橙黃色溫存的回顧中,就像走在夢里。有了夢,才有了生活的美好。
王安憶上世紀70年代在上海家中
記得我被這篇簡單的小說感動后不久,就貿(mào)然給王安憶寫信了。那時她在《兒童時代》當編輯,我知道她是茹志鵑的女兒。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那個小戰(zhàn)士槍管里插著的野菊花,那床新媳婦獻出的棗紅色白百合花的被子。曾經(jīng)在山里拖毛竹的農(nóng)村小戰(zhàn)士當然不會有往槍筒里插花的趣味,鄉(xiāng)村小媳婦也不會懂白百合花的雅致,但20世紀70年代,在北大荒燒得暖烘烘的土炕上,《百合花》的情調(diào)就曾那么強烈地感染著我們。也許是那個缺少色調(diào)時代的渴求使然吧。我至今記得那個新媳婦一針針默默地給死去的小戰(zhàn)士縫好衣服的細節(jié),至今都不覺得情節(jié)或意境的人為。那是因為茹志鵑敘述的氛圍是真實的,黃菊花、白百合花,在那個年代,也是夢吧。下鄉(xiāng)時還讀過茹志鵑的《高高的白楊樹》,寫“我”與一位沉默寡言的大姐在戰(zhàn)爭中的感情,戰(zhàn)后去大姐家鄉(xiāng)尋找,找到的是一位同名同姓,熱情洋溢在養(yǎng)兔中的姑娘。情節(jié)毫無引人處,挺拔的高高白楊樹的意象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以至我對這種樹也有了某種情感。我以為,茹志鵑深深影響王安憶的,不僅是百合花、白楊樹這樣的詩意結(jié)構(gòu),還有在淡淡細密敘述中蘊涵的那種味道。我喜歡她的小說,就從這味道始。女兒的敘述細膩度高于母親。
我向王安憶約稿,她很快寄給我《庸常之輩》,寫街道作坊里,下鄉(xiāng)回城的,一個只本分地守著自己一方卑微天地的普通女工何芬。她認清小戶人家只能配小戶人家,于是男朋友與她一樣沒地位,沒房子;將自家廚房改作新房,也要反復求房管所去貼冷臉。她不會吵鬧,甘于勤勤懇懇、默默無聞,于是每天都被分配做吃力、指標又高的活。但她又立志活得不讓人瞧不起,她一點點積累自己的嫁妝,要讓自己不差于別人,就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辛苦。王安憶寫她在意自己的婚禮,是因為“也許一輩子就只有這么一個機會,以她為中心,為主角”,而在別人的生活中,成為中心的可能就太多了。在上海弄堂里,要面子的女孩當然很多。但像這樣,盡自己本分,實實在在守護自己自尊的,自然不多。結(jié)尾,王安憶寫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打發(fā)走了疲勞的一天”,熟睡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只占了個很小很小的位置”,是“庸常之輩”。但認真占好這小小的位置,其實又閃爍著暖暖的光芒。王安憶剛起步就是這樣:甘居一隅,靜靜的,在一個并不寬敞的空間里,以細細的筆觸,淡淡的情調(diào),寫一點小女子身上的觸動人處,在不大的格局中尋找一種充盈。
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王安憶中短篇小說集》。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雨,沙沙沙》
《小院瑣記》是她剛起步時寫得最好的一個短篇。小院是歌舞團宿舍。同是知青身份,舞蹈隊的李秀文,因漂亮而嫁給文化局局長的兒子,就住上了小院里最大的房子,有了優(yōu)裕的生活。但優(yōu)裕是否優(yōu)越呢?小院里的貧困代表老姜夫婦,就天天為五角錢吵架,安逸的生活畢竟令人向往。有意味的是,安憶以敘述者桑桑的視角接近李秀文,以最大、最富麗的房子對比廁所邊最小的房子,是為了以李秀文對比在團里默默無聞、像“泥土一樣”的小木工。王安憶要表達兩種不同選擇的不同價值,而她又不以精神簡單對立物質(zhì),這就構(gòu)成了敘述者桑桑情感的復雜性。小說中的亮點是,桑??吹叫∧窘撤驄D擁有的財富——箱子里珍藏的好幾包“兩地書”,啟蒙了她自己的價值觀。其中最珍貴的一包是在一個集體戶里,兩人的通信。我不知道這些“兩地書”是不是安憶自己的。王安憶下鄉(xiāng)兩年就考進了徐州文工團(后改為歌舞團),我原以為她吹長笛,后來才知道,她先拉手風琴,后改拉大提琴?!皟傻貢痹谀莻€年代,確是很多文學青年愛情的寄托。1976年我在北京朝內(nèi)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招待所改稿,浙江金華有一位胡姓作者,是中學老師,就曾津津有味地說他們學校某老師的熱戀通信,裝訂成三大卷“兩地書”,第一卷名《相識》,第二卷名《纏綿》,最后一卷是《婚后生活》。
王安憶的第一個中篇小說,應該是1981年發(fā)表在《上海文學》上的《本次列車終點》?!氨敬瘟熊嚱K點”,應該是當時所有上海知青的一種共鳴。回上海,似乎都是清早。過了蘇州,那種歡悅似乎都會使呼吸變得急促。隨著上海越來越近,所有車窗玻璃都被拉開,人人都趴在窗口,享受著久違的家鄉(xiāng)的風的沐浴。過了真如,列車驕傲地在軌道間緩行,所有人似乎都會沖著回到的上海喊兩聲,這就是“終點”。而離別呢?似乎都是夜晚,車緩緩駛過“旱橋”,大家都是默默望著窗外,眼看著上海的燈光一點點被甩向遠方,車窗外展開無邊的黑暗……小說開頭,王安憶的描寫,接站喜悅地跟著火車跑,離別悲傷地追著火車跑的情景,在我們心里,都是軟軟的共憶。
《雨,沙沙沙》最早發(fā)表在《北京文藝》1980年第6期
終于回來了。在農(nóng)村日思夜想,上海是美好的象征,思念的寄附,是理想。但真回了上海,又覺得這里其實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陳信頂替母親上班,是占了本屬于弟弟的位置;與弟弟共睡一張床,是占了本屬于弟弟的空間。而哥嫂更擔心,他一旦結(jié)婚,就要侵占他們的空間。原來的美好思念一旦變成現(xiàn)實,卻被殘酷意識到,上海的“鴿籠”“口琴格”里,你原已沒有了位置。這空間你本已經(jīng)讓出了的,現(xiàn)在你卻要收回來,給大家都倍添煩惱。這大約是多數(shù)回城知青,剛回城共同感覺的悲哀——原來的思念雖然熬人,畢竟溫馨;到了“終點”,思念沒有了,只有悲涼。那時候,每個城市,每戶人家?guī)缀醵际侨?,擁擠在人均幾平方米的空間里。沒有住處,沒有工作崗位,曾經(jīng)的艱辛沒人認可,到處是嫌棄、鄙夷的目光。下鄉(xiāng)前擁擠在一起暖融融的記憶,現(xiàn)在都變成赤裸裸的刺痛。王安憶以這樣的角度開始她的知青敘述,自此開始她的知青社會身份思考。實際上,無論雯雯、何芬、桑桑還是陳信,王安憶關(guān)心的,都是他們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