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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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死那條狗
◎楊莙
楊莙,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重慶文學(xué)院創(chuàng)作員,有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作家文摘》《青年作家》《散文百家》《綠風(fēng)》等報刊發(fā)表。著有散文集《溫暖襲人》《慢慢說著過去》。
毒死那條狗的念頭,在我腦海中已盤旋好些日子了。
那條狗,在給一群雞婆,間或還有三五只鴨鵝當(dāng)保鏢,那群雞在一間廢棄了多年的廠房里制造土雞蛋。廠房是縣城的一家成衣廠,國有企業(yè),聽說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曾紅極一時,整日價機器轟鳴,生產(chǎn)的絲織產(chǎn)品大多飄洋過海。
我與雞狗們做著鄰居。我租住的這幢樓房和我的年齡差不多,都是三十來歲青春不再的歲數(shù)。我住二樓,雞們深藏于黑乎乎的產(chǎn)房之內(nèi),不見其蹤,只用嘹亮的產(chǎn)后高歌,長一聲短一聲地啄著我的耳朵,而那條狗的一舉一動,則會在我站在窗前時,完全暴露于我的眼皮子底下。
也不知那條狗叫什么,從未聽過它的主人叫過它的名字。那個體格龐大的老女人,只管把飯菜倒進(jìn)一個花里胡哨的餐盤內(nèi),不開腔不出氣的,都懶得喚上一聲。是只屬于跑田坎的鄉(xiāng)下土狗,體型小,米白色。我這樣介紹,恐大米們心有不爽,被鐵鏈子套著,吃喝拉撒都在一處,臟成那樣了,仿佛在炭灰和泥漿里滾過,怎會有米那樣的白?瘦,一張皮下全是骨頭,像我媽所說,怕是從來沒吃飽過吧。但是,要說它沒吃飽吧,安保工作卻干得是盡心盡職,別說有人路過,便是靠在窗邊打個電話,往樓下擤個鼻涕吐口痰啥的,也會破開嗓子叫得是沒完沒了,這還讓人活不?
幾間平房各自用一側(cè)外墻給那條狗圍出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從上面看下去,有點像是天井的造型,而那狗就是坐在井底的那只青蛙,只不過它悲觀而煩躁,完全沒有青蛙的淡定和樂觀。幾間房子皆破舊不堪,房頂上的瓦東一塊西一塊地掉落后,椽子就一匹匹露出來,如瘦弱衰朽的肋骨,上氣不接下氣地負(fù)荷繁盛的青苔與荒草,以及繁盛的塑料袋、爛皮鞋、果皮紙屑、衛(wèi)生巾等等,從我住的這幢樓上飛身而下的種種。
雞狗的主人是當(dāng)年成衣廠紅火時廠長的老婆,六十多歲了,退休前在廠子里當(dāng)車間主任。瓜瓢臉,水桶腰,籮篼屁股,往秤上一站,不是180斤,就是190斤。我第一次看見她,“黃桶”這個詞就從我的嘴巴里蹦出來,這不正好與我的名字組成一對反義詞么,我叫竹竿,身高170厘米,體重51公斤,是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竹竿一根?
黃桶的精力相當(dāng)充沛,家里還養(yǎng)著一條松獅犬,胖得跟個枕頭似的,每日晚飯后,扭著一尊圓滾滾的肥屁股,與黃桶兩口子一道,從我門身前氣度不凡地走過,是去背后的山坡上散步消積食的。黃桶倒不像其他人那樣,叫自己養(yǎng)的寵物狗是幺兒,可能也明白叫幺孫更適合一些。當(dāng)然給了這松獅犬名字的,雪兒。嘖嘖,多純潔。
有時候我挺佩服黃桶的,你說你一不缺錢二不缺愛,卻偏偏一不怕臟二不怕累的,瞎搗鼓這些破玩意兒干啥呢?已是這把年紀(jì)了,沒事跳跳壩壩舞,打幾盤小麻將,要不像我媽那樣,去寺廟里轉(zhuǎn)轉(zhuǎn),燒幾炷香,念幾句阿彌陀佛,不說積多大的德,至少不要太缺德不是?憑啥占著公家財產(chǎn)做私人的事?憑啥把雞屎臭往別人的飯桌上灌?憑啥用沒個準(zhǔn)兒的狗吠,夜襲別人的夢?
我這人,睡眠本就不太好,焦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那一年,高中還沒有混畢業(yè),我就和同村的遠(yuǎn)親大頭一道闖世界去了。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廠當(dāng)工人,每天十幾個小時,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也還罷了,那廠子還有一股刺鼻的臭味,臭得熏人,熏得人作嘔,熏得我眼淚都滾下來了。還不到一年,大頭就不干了,他聽人說起賣黃碟賺錢,便鼓動我與他一起做這事,他說等賺到錢后就自己當(dāng)老板做生意,再也不聞那個臭味,再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了。大頭規(guī)劃的藍(lán)圖還是有些誘人,但我又害怕,這萬一要被逮著了,那可就沒臉回家見我媽了。
“沒聽人說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大頭嘴巴一撇,“你屬鼠的呀?像你這樣的膽子,一輩子也莫想發(fā)財?!蔽掖_實屬鼠,有啥辦法啊,84年生的嘛,只能是這個屬相。我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自己的腳背。
“瞧你那慫樣兒!”大頭一聲冷笑,雙手握拳與我道別。論輩份,大頭該喊我叔,還這么沒大沒小的。我表情復(fù)雜地看著他扛著一顆大頭,消失在人海。
大頭比我大一歲,早已娶妻生子,兒子都上小學(xué)了。如今已在深圳開了兩家餐館,賣江湖菜,聽說生意做得很是紅火。我不用猜也清楚,那家伙用來做菜的油,不是地溝油,就是潲水油。
我堅持著在皮鞋廠聞了三年的臭味,又在城管的圍追堵截中擺了幾年地攤,隨后便回了老家,在住房附近租了一間小門面。這門面,木質(zhì)結(jié)構(gòu),一看就是奔七奔八的年紀(jì)了,搖搖欲墜,戰(zhàn)戰(zhàn)兢兢。光線很暗,又小,雞狗的主人黃桶站在里面的話,一準(zhǔn)呼吸不暢。門檐低矮,我每次進(jìn)門時,都會下意識地低一低頭。我買了些劣質(zhì)材料簡單裝修了一下,不知你見過敷厚粉涂紅唇戴耳釘?shù)睦吓藳]有,喏,我的小門面就是這個樣子。
我賣的是羊毛衫,當(dāng)然是假的,88塊錢就想穿羊毛衫?美死你。不過這個價錢買件針織衫也不算吃虧,要是他大頭來賣,88塊錢只會賣給你兩只袖子。
“特大喜訊,特大喜訊,本店從廣州進(jìn)回一批羊毛衫,廠家為回籠資金,所有羊毛衫全部降價處理,兩三百元一件的,現(xiàn)在只賣88元,通通88元!統(tǒng)統(tǒng)88元!一律88元!全部88元!”
門邊的破音箱里,我的破鑼嗓子激情澎湃地喊個不休,從早上九點嚎到晚上九點,聽得我惡心加反胃,但一天下來,手上照舊沒有幾個錢可數(shù),只好耍手機,打游戲,與喊我老公的也不知是男是女的網(wǎng)友打情罵俏。夜深人靜了,好不容易在數(shù)了一萬只羊子后,也能手上數(shù)著票子,懷里摟著老婆了,可一連串的狗吠忽然從天而降,把我重新拎回?zé)o邊的黑夜里。
“這個該死的瘟狗,一天都在叫叫叫,老子哪天一包耗子藥把你毒死!”我站在窗前,與那條狗對視著,彼此齜牙。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蔽覌屪炖锬钅钣性~,并快步往觀音像前走去了,我知道,她又在請求菩薩饒恕她那失心小兒了。
我媽正告我,不許生出這樣的念頭,狗也是條命。再說了,貓拿耗子狗看門,天經(jīng)地義,一天不叫還看個什么門?過一會兒她又嘆道:“這狗兒也真是可憐,本來該是田頭坡上到處跑的,這下子一天到黑鎖到這里,頭上就巴掌那么大塊天……”
想想也是,自由是什么,為了自由,愛情不說它了,我從來不明白愛情到底是個啥玩意,拋便拋了,關(guān)鍵是命都可以為此拋掉,可見這自由的金貴。而這只狗卻沒了自由,想來狗和人一樣,各有各的艱難?。∥曳讲琶靼?,怎么剛見到這只狗時便覺有些面熟,原來這狗和我一樣,都長了一腦門的抬頭紋,不但顯老,還一臉愁苦相。而它時常帶著哭腔的嚶嚶悲聲,我想并非只是我媽說的餓了,沒準(zhǔn)又想起哪匹山坡上一起牽手走過的老婆了吧。
我媽心慈,一站在窗邊,就叨叨那狗沒吃飽啊,沒吃飽,看嘛肚皮都是癟的。就嘬了嘴巴,嘖嘖嘖的,像喚自家狗兒一樣喚它,好像這樣子狗就會吃飽了,肚皮就會鼓起來了似的。說來也怪,那狗一見到我媽,真像酒足飯飽了,迅速卸掉面對我時的苦大仇深狀,刷刷地?fù)]著尾巴,那一腦門愁苦的抬頭紋,也一條一條地舒展開來,變成憨憨的笑紋。家中若是燉了骨頭湯,我媽也會把骨頭扔給那狗。可我媽到底上了年紀(jì),手法不精,幾塊骨頭,通常不是落在這個房頂,就是被那個房頂接了過去。狗急,我媽也急,搖著頭抱怨自己的笨,“哎呀,瞧我這個人,幾次都沒讓那個狗兒啃到一坨骨頭?!?/p>
我自告奮勇道:“媽,你下回?zé)趿藴?,我來甩?!?/p>
幾天后,我就給那狗空投骨頭。扔得太有水平了,我無法不為自己的手法痛快點贊。
一塊骨頭落地后,離那狗不遠(yuǎn),如果它的腳指甲再長出1.5厘米到2厘米,就可劃拉過來。卻也不近,雖然它一發(fā)力,便在鐵鏈子的作用下奔騰成半空中的一匹飛馬,但即使它撲騰得眼球鼓突、狗毛亂篷,即使把腸子也扯直了,照樣夠不著。可是狗不曉得這些啊,于是我將一雙鼠目擴(kuò)張成貓眼,落在那條狗身上,更真切地感受它為了一塊骨頭,一次又一次變身飛馬,一次又一次地將腸子扯直。
還有一坨筒子骨,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狗背上,與狗毛、狗皮、狗血、狗神經(jīng)一道,聯(lián)手制造出一種很悶很厚實的聲音,把我落在它身上的眼睛都震得發(fā)痛。那狗“剛”的一聲,發(fā)出銳利的尖嘯,然后,骨頭彈落在有效范圍之內(nèi),它轉(zhuǎn)身撲了過去,又把我的眼睛顛得飛了起來。狗激動地和那坨骨頭一起趴在地上,它點頭啄腦地舔著壓在身下的骨頭,一時竟不知如何下口。它歡快地呻吟,聽上去像被我壓在身下的女人,那個女人,我喊了她三個月零三天的“老婆”。
我哈哈哈一陣大笑,肚皮都笑痛了,眼淚都快要笑出來了。本人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呀!
“要不得,要不得,哪個興的這樣欺負(fù)它嘛!”我媽性子溫和,平時說話都是輕聲細(xì)語的,這時也朝我跺起腳來。還一個勁地責(zé)怪我,說我不該去捉弄這狗,它就算是有錯,也是沒有辦法才犯下的。
我懂我媽的意思,可惡的不是狗,要怪只能怪養(yǎng)狗的人。但是,當(dāng)你踩著狗屎了,罵的準(zhǔn)是“狗日的瘟狗,亂屙!”難不成還能去罵牽狗的人亂屙不成?就像眼前這狗,吵著人睡覺了,除了戲弄一番狗,難不成還能去戲弄它的主人,那個長了一副黃桶腰的老婦人?
住這幢樓的人和我一樣,基本上都是租房戶,超市收銀的,做漆匠的,賣鹵菜賣土雞蛋的……我好像從沒有聽到他們?yōu)榇吮г惯^,譴責(zé)過,難道說他們竟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雞飛狗跳,還是根本就已嗅覺失靈,聞不到雞屎臭,耳朵失聰,聽不見狗吠聲?我也想過投訴雞狗的主人黃桶,轉(zhuǎn)念一想除了白白浪費電話費以外,誰會管這個破爛地方的這些個破爛事,遂作罷。其實我也就是個慫包、軟蛋,只配捉弄這一臉倒霉相的狗,只配自娛自樂地,把一記記詠春拳、少林拳、迷蹤拳……砸在黃桶那肥碩而傲慢的背影上。
笑著笑著,我的臉部肌肉突然就僵住了,竹竿,你他媽的有什么資格取笑這條狗?平日里,一心想看起來“高大上”,又一心想撿便宜貨的老娘們兒串店子,我哈叭狗似的,伺候她們一件又一件地試穿那些花花綠綠的假羊毛衫,然后,雙眉一挑,雙目一瞪,以看到仙女下凡的表情,盛贊衣服簡直就是為神仙姐姐量身訂做的,可最后又怎樣?奉承話裝了一籮筐,又有幾個愿意將口袋里的骨頭扔一兩根給你?我抬起手來,惡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耳瓜子。竹竿,我說你他媽的其實還不如這條狗。
我雖然賭咒發(fā)誓的要毒死那條狗,卻遲遲沒有動手,我也說不清楚是因為時間不湊巧,因為膽子小或是做事拖拉,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如果換成大頭,那狗已經(jīng)在西天極樂世界享福了。我吁了口氣,我要是有大頭那樣的膽量跟氣魄,我媽早就跟著我享清福了,也不至于住在這種一天沒個清靜的破房子里了。但再一想,真要過上大頭那樣的生活,我的一顆鼠膽未必?fù)蔚米。覌屇罱?jīng)的時候,也定然沒那么平心靜氣了。
毒死那條狗的念頭一直作為一個念頭捂在腦海里,直到那天房東對我說,門面漲價了。
門市還有一個月就到期了,房東說要續(xù)租就得加錢。我在懇求房東維持原價沒戲后,便厚著臉皮把租金一百、一百一,一步一個腳印地往上走。房東連一絲肌肉都不牽扯地笑了笑,掉頭要走時,手機響了,他以整條街都能聽到的嗓門接了電話后,對我說:“你愿意接著租就按我這個價錢,不愿意的話……”他揚了揚手機,“我就租給這個人了?!闭f罷回頭便走。我一口痰摜在他腳步帶起的騰騰灰塵里。
“門面到期,門面到期,緊急處理!緊急處理!所有羊毛衫全部降價,通通58元!全部58元!統(tǒng)統(tǒng)58元!一律58元!”幾天前,我的破鑼嗓子就已開始在那破音箱里集束彈一般轟炸,我不止惡心加反胃,還頭痛加頭大。
租還是不租,這是個問題。租,就得再加錢,繼續(xù)撐著這半死不活的小門面。再找一個當(dāng)?shù)赖某列┑拈T市吧,又付不起聞之肉跳的租金。
那個晚上,那條狗似乎比以往更囂張,安了心似的,不間斷地撕扯著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耳朵。整個黑夜都在汪汪汪,我的腦袋也隨之一陣陣的嗡嗡嗡。我終于忍無可忍,咬著牙從床上爬起來,用盆子的水,用已打坐成白霉老道的幾個橙子,換來了那狗更加憤怒也更加無理的還擊。
是時候讓想法變成行動了,絕不能再拖了,明日復(fù)明日,明日何其多嘛,連一只不受主人待見的狗都敢這般欺負(fù)我,竹竿,你他媽的還有點血性沒有?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將腦海里載浮載沉的毒狗計劃拎了出來,決定明天就去居委會領(lǐng)幾包耗子藥,再去買兩個肉包子,至少得兩個,以保證投擲的準(zhǔn)確性。主意打定,一樁糾纏許久的心事也算了結(jié),居然沒有數(shù)羊子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巧了,我夢到了那條狗,仍是那張愁苦萬狀的狗臉,仍是時斷時續(xù)地叫著,時而狂怒,時而驚恐,時而又帶了哭腔,像狼的哀嚎,像馬的悲嘶。這瘟狗對我當(dāng)真是死纏爛打啊,連夢中都追著我,不肯放過。
很難得,這一覺竟然睡到大天白亮。耳邊異樣的安靜。
我來到窗邊,我的一雙鼠目再度瞪大成貓眼。那只狗,那只異常勤勉的狗終于放下了它的工作,躺在新的一天來臨的時候。我看到,幾根肋巴骨,像張開的弓,就快從那亂篷篷、臟兮兮的米白色狗毛里奔出來了。春分已過,房頂上的草和藤蔓正忙忙慌慌的,把各種色調(diào)的綠纏繞在那些衰朽不堪的椽子身上,而那只狗,卻悄無聲息,一動不動。我還看到,在這條狗的旁邊,還躺著一個包子。
除了心在撲撲直跳外,我也像那條狗,一動不動。眼前的這一幕太富有戲劇性了,一時間看得人有些恍惚,毒死這條狗的人是與我心有靈犀,還是偷窺了我的心思?還是,昨晚因為夢游,我其實已經(jīng)提前實施了毒狗計劃?那么,我該為此點一個QQ表情里握手的那張圖片,還是一直抹著額頭的汗水,表情驚異的那一張?
“我的天呢,狗也是條命??!哪個下得了這種狠手哦!”我媽像霜雪中的寒號鳥似的,聲音打著顫。她說著說著,回過頭來看了看我,想要問什么,卻什么也沒問。不知怎的,我心中竟有點發(fā)虛。
我媽又站在觀音像前,嘰哩咕嚕地細(xì)念起來。為那只狗超度亡靈去了。
就在這時候,黃桶那副水桶腰一扭一拐地過來了,我化作閃電往側(cè)邊遁去,一個肥壯的身影消失了,一條憤怒的粗厲的聲線,從鹵雞蛋、糯包谷、手工饅頭們聲嘶力竭的吆喝中異軍突起:
“是哪個龜兒子把老子的狗毒死了,嗯?狗日的想偷老子的雞???”片刻的沉默,想是那黃桶在搜尋有沒有一張可疑的臉,出現(xiàn)在某個房間的窗口?!褒攦鹤影でУ兜?,堵炮眼的,有屁眼毒死老子的狗,又沒得屁眼承認(rèn),我呸!敢做不敢當(dāng)?shù)凝攦鹤?!”黃桶隨即又開始了她的嘯叫。
傻子才敢做敢當(dāng)呢,至少我住的這幢樓就一直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黃桶將殺狗之人的媽呀、娘呀、先人板板些挨個蹂躪了一遍后,就開始了她滾滾長江水的詛咒:
“狗日的偷雞賊,出門著搭(摔)死,卡蛾子著(吃飯)哽死,坐到屋頭都要天花板砸死?!?/p>
“狗日的殺人犯,生個娃兒都沒得屁眼,狗日的,生兒代代討口,生女世世為娼!”
自然還有更臟的,若要讓我再復(fù)述一遍的話,好像還真有點不好意思。盡管我也并不干凈。
黃桶那粗野的、山呼海嘯的謾罵,像一陣及時雨,將正在我心中上躥下跳的一絲不安,痛快地澆滅。
過了一陣,有人在招呼黃桶,把她估計已嚴(yán)重充血的喉嚨再次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我媽又走了過來,探出頭去打望,我讓她退一點,她卻將我的手甩到一邊。
黃桶吩咐招呼她的那個人:“李二娃,你去找個大點的編織口袋把這死狗裝了,扔廠門口垃圾桶去?!?/p>
那人諾諾著離開。
我媽也從屋里撤退,她到陽臺上拿了把小鐵鍬,開了門要出去。我問她干啥去,她也不看我,只一邊走一邊說不干啥,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我愣了愣,猛然間明白了我媽要干啥,于是幾步?jīng)_上了陽臺。
陽臺小得可憐,又堆滿了雜物,幸好我和我媽都與肥胖無緣,要不然打個轉(zhuǎn)身都困難。我沒事喜歡在陽臺站一站,望望這棟樓背后的山坡,讓塞滿了“清倉大處理”的耳朵也能聽聽鳥鳴,放松放松。那是一面坡度很小的山坡,也沒什么別致的風(fēng)景,不過是些雜樹和野草,但春來了也是滿眼蔥翠。這個地段沒啥可看可走的地方,我媽和樓里的幾個老太婆溜達(dá)時,就愛去那里。
脖子已經(jīng)伸得和鵝都有得一拼了,才終于看到我媽,她正順著我設(shè)定的路線圖,有些吃力地拖著一個編織口袋,一步步走了過來。
難道說,她真的在垃圾桶旁邊等到了那條被毒死的狗?它真的以為,是我毒死了那條狗?!
我想喊住她,想告訴她別去做這事,樓上不知隱藏著多少雙雪亮的眼睛,這不是把毒狗之人是誰昭告于天下嗎?如此我的冤情豈不比山還高比海更深?
我媽仍一步步走著,那只灰樸樸的編織口袋,不,那只狗,也一步步跟著我媽,慢慢地上山坡。
我想喊住她,想讓她等著我,一道把那只狗送上山坡。
可最終,我只是動了動嘴皮子。
那面山坡上槐樹特別多,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全都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素白的珍珠。我媽在一株老槐樹下站定,開始拿鐵鍬鑿坑,她那顆花白的頭,不斷地點著,一下一下很是賣力地撞痛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皮,離開了陽臺。
我媽一臉疲憊地回來了,半截褲子上都沾著新鮮的泥巴。
“媽”,我趕緊扶著她,并迎向她有些發(fā)紅的眼睛,低聲說了句,“不是我干的?!?/p>
我媽嗯了一聲,拍了拍我的手,不再說話。
好幾天過去了,家里燉了骨頭湯,飯后,我靠在椅子上瞇瞌睡時,看到我媽把一根長得最周正的筒子骨裝在了一個塑料口袋里,然后,她輕輕關(guān)了門,并沒如往常那樣收拾了碗筷去廚房。
我唿地坐了起來,也出了門,跟片影子似的,一路尾隨著我媽走到了通向山坡的那條小路上,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十分警惕地前后掃視了一番后,這才像個偷地雷的,縮著腦袋到了那面小山坡。
槐花漫天的香,那棵老槐樹下,一個小土包落滿了雪白的槐花。我媽可真會給她心疼著的那條狗選地方啊,干凈、清靜,還寬敞,還送過來陣陣花香,那條狗,總算在死后擁有一處奢華美宅了。
我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樹身后,看我媽。只見她把骨頭從塑料口袋里取了出來,放在小土包前,站在那兒,也不知跟那狗說著些啥。
見我媽走了,我這才從樹后閃出,幾步走到那小土包跟前,由不得又一次將一雙鼠目瞪大成貓眼——就在這個小土包的周圍,擺放著幾根長相同樣周正的筒子骨。從骨頭的陳色來看,應(yīng)該是在不同時間抵達(dá)于此的。
“奇了怪了。”我摳了半天頭皮,隨后伸出食指,像一個剛會識數(shù)的小孩子,一根一根的,點數(shù)起圍著那條狗的筒子骨——
“一、二、三、四、五?!?/p>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