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
我那壞脾氣的母親
◎沈周霄
寂寞時,常常寫一些文字來打發(fā)時間,但卻很少在字里行間提起母親,因為這兩個字對我而言,有著太重的分量,無法言說。
我的母親,個子矮小卻聲如洪鐘,身材敦實,額闊臉方,眉宇之間自有一股不讓須眉的英豪之氣。自我懂事起,便時常聽得她那洪亮的大嗓門。那時,家里剛造房子,經(jīng)濟窘迫,爺爺奶奶雖是教師,卻都是不管事的人,不肯幫一丁點兒忙。母親既要忙工作,又要管工地,還要照料我,免不了一肚子委屈,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和父親吵起來。說是吵起來,其實就是母親一個人在那兒發(fā)脾氣,父親是個老實木訥的人,并不還嘴。母親這一通脾氣下來,最短要個把小時,她會把陳年往事一點一點地翻出來說,說著說著,自己也就哭了起來。
兒時的我,脾氣倔強,想要什么,總是不依不饒。記得有一次,我要喝鮮桔水,纏母親買了一瓶?;氐郊遥矣掷p著母親要去善卷洞旅游,說是同學們都去過了,我也想去。母親她勸我說過幾年再去,可我就是不聽,又大哭起來。母親知道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又不愿和我解釋,脾氣上來,一把搶過我手上的鮮桔水,“通”的一下倒進了馬桶里。
打那以后,在母親面前,我不敢再犟了,但卻依然頑劣。臨近高考時,一次歷史課上,我因為看金庸小說而被老師拎了出來,再加上最近一次??加譀]考好,班主任便把我母親叫到學校,說要再這樣下去,連本科也考不上了。那天回家后,母親一句話不說,拿出搓衣板,讓我跪下,這一跪就是兩個小時,看著我跪得雙膝出血,母親才帶著哭聲跟我說:“我是農(nóng)村里出來的,你外公打小就對我說:‘有命爬山,無命落海,榔頭氽地來也要來得及撿了。’今朝,我就把這句話留給你,你好好品品滋味?!蹦翘焱砩?,我心里很恨我的母親,恨她太狠心。不過,也就是那么一跪,我高考竟然以584分的高分被南京師范大學錄取了。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興沖沖地跑去告訴母親,希望得到她的表揚,但她只是冷冷地說道:“不要以為進了大學,就是進了紅色保險箱!”其實,我知道她是不會表揚我的,她從來不會。我小學考了雙百時,她沒有;我中考作文滿分時,她沒有;直至今天,我在教師競賽中得了一個又一個一等獎時,她也沒有。
她是我的壞脾氣母親。
母親的壞脾氣,在家里是出了名的??墒牵馊藚s說母親是個仗義的人。母親在我們那個小縣城里是有點好名聲的。
母親是個醫(yī)生,也是黨員干部。她時常對我和父親發(fā)脾氣,但卻從不對外人發(fā)火。有人來看病時,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病史,查看病情,常常還會關心起病人的生活。病人總是對她交口稱贊。碰上錢沒帶夠的病人,她還會主動為他們墊付醫(yī)藥費,我們在家時總勸她說,小心被騙了,可是,她總笑笑說,騙不了幾個錢,延誤了病情事情就大了。門衛(wèi)老蘇是個外鄉(xiāng)人,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母親總是把別人送給她的禮物轉(zhuǎn)送給他,有時是一箱牛奶,有時是兩袋大米。在外吃飯時,總不忘給老蘇帶點菜,還說:“他們家經(jīng)濟困難,平時吃不上什么好菜,有好的,給他的倆孫兒留點?!?/p>
唯一一次記得母親對著外人發(fā)脾氣是在常熟小商品市場。當時,城管要把兩個小販帶走,母親看兩個小販生活不易,就動了惻隱之心,替那兩個小販出頭。她平時就辯才無礙,出口成章,這時說起來更是理直氣壯,聲色俱厲,四五個城管都不是她的對手。不一會兒,周圍就聚起了五六百人,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聲援我的母親,城管們眼看著就要亂了,就以擾亂治安為由,將母親扣了起來。她單位領導聽到后第一時間趕到,將母親擔保了出來,本來以為醫(yī)院院長是要批評母親的,沒想到他們說,要是周老太(他們醫(yī)院對她的尊稱)不這么做,就不是周老太了。
母親因為三歲喪母,從小就非常自立要強,五六歲時就自己墊著小板凳給外公和她弟弟燒飯了。也正因為這樣,她對親情十分依戀,她的壞脾氣像導彈一樣,只是精準地對著我和父親,但卻從來不對長輩們說一句重話。我九歲那年,年近九十的老太太身體不好,爺爺奶奶硬是叫了車要把她送去常州的叔公家里去,母親不樂意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爺爺奶奶發(fā)了脾氣,倔強的母親硬是把老太太接到了我們在楊舍的家里,雖然那時我們剛搬到楊舍,環(huán)境簡陋,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但母親卻毫無怨言地替爺爺奶奶承擔了盡孝的責任。直至今日,爺爺、奶奶、外公、叔公……家里長輩們只要是生病,幾乎都是我母親一手照料,親戚們都知道,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
2011年,母親生了場大病,腎盂腎炎,尿血,常常酸痛得直不起腰來,本就寬大的臉龐現(xiàn)在浮腫得如蒲團一般,有時,要打大劑量的鎮(zhèn)痛藥物。治療了兩個多月,終于把母親救了回來。從那以后,母親性情大變,竟然再也不大聲說話,再也不發(fā)脾氣了,甚至連原本喜愛的打至深夜的麻將都不去打了。
如今,離那場大病又過了五年。原本顯得年輕而干練的母親也漸漸地老了,說話不再聲如洪鐘,眼部也因為腎病的原因而浮腫色黑。究竟是什么使我那壞脾氣的母親變得如此的安靜而和藹了?
母親,那些年,你生氣的歲月,竟隨著這斜陽的殘照從弄堂的這一頭挪到了那一頭,又倏忽間溜走了。兒多想再一次聽聽你大聲的責罵啊,把你生命中承受的苦痛和壓力在這一聲聲哭罵中宣泄;兒多想再一次聽聽你翻起陳年舊賬,把那些年的辛勞和期望再一次次訴說;可惜,那樣的日子,像被吹斷線的風箏一般,被生命的大風吹走了!
風,一陣陣地吹過,遠處的山峰早已不見了皚皚白雪,卻顯得更加滄桑,門前的苦楝樹在風里搖曳著光禿禿的樹枝,幾只鳥兒飛來,又無可奈何地飛走……
哦,我那壞脾氣的母親!
(責任編輯 劉月嬌)
沈周霄,男,碩士,高中教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