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偉
“長征出發(fā)時,我們醫(yī)院有100多人。然而,走出草地后,只剩十幾個人了?!崩盍毡吹卣f,“那么多同生死、共患難的戰(zhàn)友,永遠(yuǎn)長眠在了雪山草地?!?/p>
“苦 哇!”記者問起長征,老紅軍李琳奶奶抬高了嗓門,近乎是吶喊出來這么兩個字。雖然已經(jīng)躺在病床好幾年,記憶也日漸模糊了,但對長征,老人刻骨銘心。
再問:“還有呢?”
“難哇!”兩個字從牙齒縫里挨個吐出。李琳年老的雙眸直盯著記者,抬了抬手比劃著什么,忽又無力地放下,緩緩揚起布滿皺紋的臉頰,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青天。
“走出草地后,
只剩下我們是十個人了”
7月23日下午,記者到四川省人民醫(yī)院拜訪參加過長征的女老紅軍李琳奶奶。
病房里,李琳身著病號服,梳著齊整的大姐頭,烏黑的頭發(fā)間偶見幾根銀絲,反八字眉亙在雙目之上、自帶威嚴(yán),臉頰雖然刻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卻很紅潤。若非親眼所見,很難想象老人家已經(jīng)95歲高齡。
“麻煩你們到醫(yī)院來看我,實在不好意思?!崩先思覕n了攏頭發(fā),轉(zhuǎn)頭問她的長子時抗“幾點了,新聞聯(lián)播開始了沒有?”
收看新聞聯(lián)播,是李奶奶每天雷打不動的安排。視力雖然不濟了,但老人家的聽力還好。“貪官該殺!”每逢聽到某某因為腐敗落馬,李琳總是這樣怒不可遏地拍打著病床。
時抗說:“母親和許多老黨員一樣,從長征開始,跟著黨,打天下、建設(shè)國家。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把咱們這個國家看成自己的孩子??吹截澒傥劾?,她怎能不憤慨!”
“反腐就是要弄,往硬里弄!”李奶奶氣憤而堅決地告訴記者。
“雪山草地、槍林彈雨,我都過來了。我這樣一個九死一生的老太太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著這個我們?yōu)橹畩^斗了一輩子的國家能越來越好?!?/p>
對李琳而言,長征是繞不開的話題?!盎隊繅衾@啊!”老人家不由自主地將話題帶到了80年前的那段漫漫長路。
回想?yún)④姇r,老人家還是個12歲的孩子。1935年3月,紅四方面軍主力強渡嘉陵江, 5月,李琳所在的紅軍總醫(yī)院也隨即出發(fā)開始長征。
部隊經(jīng)過家鄉(xiāng)南江的長赤時,姨媽在隊伍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琳,硬要拉她回家去。李琳堅定地告訴姨媽:“等到我們?nèi)旮锩晒突貋?!”然而,李琳這一去,卻不知離開家鄉(xiāng)多少個三年!
“我離開后,國民黨軍隊就回來挨家挨戶找‘通匪家屬?!崩先思疑裆吹卣f,“當(dāng)時戰(zhàn)事正酣,我也得不到消息。多年以后,解放了,我再回老家,卻一個親人都找不到了?!?/p>
懋功會師后,醫(yī)院隨部隊徘徊前進,為了傷病員的治療和康復(fù),紅軍總醫(yī)院的一部分留在了康定,醫(yī)院大本營駐扎在當(dāng)?shù)匾粋€喇嘛廟里。
“你們年輕人不知道那有多難!” 李琳抿著嘴唇,抬頭望著天花板,努力地克制眼中的淚水,“沒有麻醉藥品,只能用刀生生地劃開傷員的皮肉;沒有消炎藥品,只能眼睜睜看著傷員的傷口潰爛、流膿、生蛆;沒有足夠的繃帶,只能把用過的繃帶反復(fù)水煮消毒甚至于將身上的衣服扯成布條給傷員包扎?!?/p>
“不少戰(zhàn)友就是這樣致殘、致死?!崩先思一貞?,“也沒東西吃,因饑餓導(dǎo)致營養(yǎng)不良而死去的戰(zhàn)友也不是一個兩個?!?/p>
“山地沒有糧食!能挖的野菜挖光了,只有到更遠(yuǎn)一點的森林邊上去找,但是部隊紀(jì)律規(guī)定,所有人員不得靠近和進入森林?!崩先思艺f,森林里的藏族老鄉(xiāng)因為當(dāng)?shù)赝了镜钠垓_,對紅軍部隊有著深深的誤解,不少的紅軍戰(zhàn)士和看護員進入森林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與紅二方面軍甘孜會師后,紅軍總醫(yī)院北上茫茫水草地,水草地就像一個張著無數(shù)大口的怪獸,很多戰(zhàn)友都生生被這怪獸吞噬。李琳和十多個小姐妹孱弱瘦小,紅軍首長為了保存有生力量,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決定讓老弱病殘小留下待命。
“我們一定要跟黨走!”李琳把原地待命的小姐妹們組織起來,連夜追趕大部隊。水草地里辨不清楚方向,犧牲戰(zhàn)友的遺體成了李琳和小姐妹們的“路標(biāo)”。就這樣,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急行軍,李琳和小姐妹們終于趕上了隊伍。
老人家越說越傷心,記者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老人家手腕跳動的脈搏,分明是在一遍遍替犧牲的戰(zhàn)友訴說著什么。
“長征出發(fā)時,我們醫(yī)院有100多人。然而,走出草地后,只剩十幾個人了?!崩先思冶吹卣f,“那么多同生死、共患難的戰(zhàn)友,永遠(yuǎn)長眠在了雪山草地。”
“今天的生活來之不易,這可不是一句空話。”老人家看著記者,鄭重地說,“你懂嗎?你們年輕人懂嗎?”
“嗯?!庇浾叱先思矣昧c頭。
“政委‘爸爸為了保護我而犧牲”
梁天文老人是巴中走出來的紅軍。
他1922年出生在巴中棗林鎮(zhèn),11歲時,看見鄰居家的小伙伴拿著紅纓槍站崗放哨,心生羨慕,便追著人家報名參加了童子團。后來,被分配給31軍92師政委楊朝禮當(dāng)勤務(wù)員。
“您當(dāng)時還是個娃娃,怎么當(dāng)勤務(wù)員的啊?”梁老聽到記者的問題,調(diào)皮地眨了下眼睛,“名義上我是勤務(wù)員,實際上待我就像待他自己的娃兒一樣!”
梁老回憶說,但凡有一點空閑,楊政委都會教他讀書識字,教給他革命理念和做人道理。
然而,“無憂無慮”的時光沒能持續(xù)太久。隨著中央紅軍艱苦卓絕的長征開始,紅四方面軍加入進來,策應(yīng)中央紅軍的行動。14歲的梁天文跟隨楊朝禮踏上了漫漫征程。
“你去那邊趴著別出來!”梁天文記得一次慘烈的遭遇戰(zhàn)瞬間打響后,楊朝禮只對他講了這么一句就投入了戰(zhàn)斗。等梁天文再見楊朝禮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負(fù)傷了。
“盡管楊政委身體有傷,但一直無微不至照顧著我,時刻問我餓不餓、冷不冷。”梁天文揮動大手,努力地向我解釋,楊政委對他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旋而,老人家似乎自言自語:“你們年輕人大概不懂那種情感?!?/p>
“當(dāng)時我們吃的是用麥子磨成的炒面,本來由我這個勤務(wù)兵背著,但楊政委卻拖著傷腿讓出了他的坐騎。面用袋子裝上由馬馱著,我只背兩三斤隨時要吃的炒面和楊政委的水壺。長征期間,我沒有被子,身體也差,楊政委便將自己的被子橫著給我蓋。”梁天文說,自己沒有碗,楊朝禮就同他共用一個碗。
“我們一老一小就這樣爬過了雪山、走過了草地,終于到達(dá)陜北。”梁天文說,第一次見到黃土高原時,自己抱著楊朝禮一頓大哭,“政委,咱們終于活著出來了?!?/p>
但九死一生的喜悅“稍縱即逝”,梁天文的“長征”并未結(jié)束。
1936年10月,三大紅軍主力會師之后,梁天文跟隨楊朝禮編入西路軍,開始了西渡黃河了征程。西路軍行至甘肅臨澤,一場始料未及的伏擊戰(zhàn)悄然來臨。
“當(dāng)年的梨園口是個凹地,四面環(huán)山,大家走累了就在梨園口休息了幾天,可一天醒來后發(fā)現(xiàn)周圍山上全是馬步芳的部隊,對方是騎兵,武器精良;我們是步兵,基本就是小米加步槍?!绷禾煳牧髦蹨I說,“楊政委把我‘扔到馬上,大喊‘你快走!”
“我活下來了,楊政委卻犧牲了?!绷豪系氖至Φ篮鋈患哟罅嗽S多,“我的命是用楊政委的命換來的!”
兄妹長征 草地訣別
99歲高齡的梁金玉,也是從巴中走出去的紅四方面軍老戰(zhàn)士。
老人說,自己父母就是因為在地主家長時間超負(fù)荷勞動而過早離世,只剩下她和哥哥梁金海相依為命。
1934 年11 月,梁金玉和哥哥一起參加了紅軍。次年2 月,梁金玉與另外11 名女戰(zhàn)士正式入編紅四方面軍運輸隊。雖然是個女兒身,梁金玉的勁頭一點不輸男兒,“我都是和哥哥比著干革命,絕不能落后?!?/p>
因工作盡職,梁金玉很快當(dāng)上了運輸隊副班長。
長征開始后,梁金海、梁金玉兄妹因部隊所屬差異,漸漸分開。
紅四方面軍在草地“三進三出”,茫茫草地,卻成了兄妹永別的傷心之地。
草地路上最艱難的一段路程,梁金玉看到路邊的哥哥。梁金海的腿受了傷,掉隊好幾天了。她把食物分給了哥哥,“他從身旁的水溝里取了點水,和著炒面就吃起來?!?/p>
然而梁金玉很快就回到隊伍中,“回頭時,他還在吃著炒面。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哥哥,他和許多紅軍戰(zhàn)士一起,永遠(yuǎn)留在了那片草地……”
接下來的路上,梁金玉也病倒了?!鞍l(fā)燒、腹瀉、便血,腹痛難忍,患上了痢疾。”梁金玉咬緊牙關(guān),以頑強的斗志戰(zhàn)勝了病魔。
然而,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精病折磨,使梁金玉的體力大損,幾次險些掉隊,最后是靠拉著馬尾巴走出了草地,走到了目的地?!榜R兒是不少戰(zhàn)友的救命恩人啊!”
“只要堅持,就能活下去,就一定能取得革命的最終勝利。”如今兒孫滿堂的梁金玉最大的遺憾就是“哥哥終究沒能看到共和國的建立,沒能過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