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湖南是湘軍的故鄉(xiāng),太平天國運動過后,湖南人揚眉吐氣。然而,盡管當時湖南出了不少洋務派大佬,但整個湖南的空氣卻偏于保守,全省上下沒有什么洋務業(yè)績。連自己人郭嵩燾出使外國,還遭到本省士子的強烈抵制。抵制基督教運動的魁首,也有不少出自湖南,皆系原湘軍的部將。甲午戰(zhàn)爭中,湘軍出馬,被打得落花流水,還不如淮軍。這樣一來,向來自信“湖南可以救中國”的湘人,多少有了點反思。
1894年,江標出任湖南學政。次年,陳寶箴就任湖南巡撫。這兩個人都是提倡經(jīng)世致用的開明官僚,在甲午之后,都想有一番作為,但礙于眼界所限,能做的也就是兩件事:一是辦洋務,二是培養(yǎng)新式人才。官方成立了湖南礦物總局,加大力度開發(fā)湖南的礦產(chǎn),還張羅籌建粵湘鐵路。
民間的動作也相當大,湖南名紳王先謙、熊希齡、蔣德鈞等人,開始弄出動靜。王先謙等人開始張羅辦洋務,成立寶善成公司,該公司的業(yè)務非常廣泛,有機器制造、電力、輪船業(yè)和礦業(yè)。而后來名聲遠播的譚嗣同和他的老師歐陽中鵠、唐才常等人,也在瀏陽成立了算學館,是湖南第一所新式學堂。一時間,湖南的維新運動引領(lǐng)全國風潮。
思想新銳的時務學堂
湖南人最大的變革動靜,是成立時務學堂。該學堂最初設計的時候,跟福州船政學堂一樣,是附設在寶善成公司之下的技術(shù)學校,為公司培養(yǎng)技術(shù)人才的。跟此前所有公司一樣,寶善成公司也是官督商辦的,所以,成立時務學堂的計劃,得上報巡撫批準。陳寶箴在審批過程中,將這個學堂升格了,不僅可以從本省礦業(yè)收入中撥出一部分款項作為辦學經(jīng)費,而且為時務學堂申請到了朝廷的撥款。于是,時務學堂實際上就從寶善成公司獨立出來,成為跟武備學堂一樣的官辦學堂。學堂由年輕的進士、著名的湘西才子熊希齡負責籌辦。
熊希齡是一個新派人物,思想相當激進。他接手之后,正好趕上黃遵憲出任湖南按察使,這位通曉西學的新派官僚的到來,使得湖南的新政如虎添翼。熊希齡馬上邀請黃遵憲和譚嗣同參與此事。商議的結(jié)果是,由黃遵憲出面,向巡撫陳寶箴和學政江標推薦梁啟超擔任中文總教習,推薦《時務報》的翻譯李維格擔任西文總教習。同時,黃遵憲還致信《時務報》總經(jīng)理汪康年,要他以大局為重,馬上放人。由于當年籌辦《時務報》時,黃遵憲就是背后的強力支持者,他的面子汪康年不能不給,所以,這一中一洋倆人聯(lián)袂來到了湖南。
熊希齡是個干才,在梁啟超到來之前,時務學堂的籌辦事宜已經(jīng)大體完成,校舍已經(jīng)租下來了,圖書設備、常年經(jīng)費都已經(jīng)到位。時務學堂原計劃招生120人,但由于校舍是租來的,過于逼仄,只能暫時先招60人,待校舍建好,再足額招生。由于時務學堂是官辦學堂,所以,陳寶箴允諾,畢業(yè)生可以有監(jiān)生資格,可以一體鄉(xiāng)試。
在校學生跟當年的新學堂一樣,在校住宿,由官府發(fā)給補貼。畢業(yè)生具體的出路跟北京的京師大學堂接軌,或者由省府公費直接送往國外留學,學成歸來,由省府根據(jù)個人的狀況,加以任用。大體上,時務學堂還是一個科舉體制下的制度安排,并非真正意義上面向社會的新學堂。所以,時務學堂的課程設置,也是中學為主、西學為輔。其中的自然科學的份額,比當時已經(jīng)開設的新學堂都要弱一些。
然而,這樣的制度安排,對于湖南的讀書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具有誘惑力的所在。所以,第一批招生考試有四千余人報考,經(jīng)過嚴格選拔,只錄取了40人。顯然,盡管報考的人對求新知有很大的期待,但也不乏僅僅是為了求一個好出息之輩。
在那個年代,時務學堂成了思想最新銳的學校。這個“新”不是說它的西學份額多、教得好,而是因為其中學部分的主持者是梁啟超和他的朋友。此時的梁啟超,已經(jīng)不是當年在廣州被康有為做獅子吼、蒙得一愣一愣的年輕舉人。經(jīng)過這些年對西學的了解,加上他特有的感悟力,使得他具有把西方歷史和社會科學融入中學、甚至經(jīng)學的本事,講課出神入化。此前,在辦《時務報》時,由于是公開的言論,梁啟超還有所收斂,現(xiàn)在到了講堂上,面對自己精心挑選的學生,未免放言無忌。
他對君主專制制度的抨擊,借助歷史的講述,犀利而生動,對西方議會制度的推崇、對民主的張揚、對民權(quán)的倡導,無所顧忌。那個時代,學生的筆記和札記(作業(yè)),負責任的老師,每每會加上大段的批注,梁啟超也不例外。這個感情奔放之人,一旦動起筆來,每每收不住,借題發(fā)揮,洋洋灑灑。甚至連學生提到“改正朔、易服色”這樣敏感問題的時候,他也毫不回避,大膽發(fā)揮。連一向作為言論禁區(qū)的清兵入關(guān)屠城問題,他也敢放言抨擊。放眼過去,盡管當時思想解放已經(jīng)成了氣候,但舉國上下,能夠如此開放大膽的,還就是湖南的時務學堂。
當然,時務學堂的確是個好學校。學生知道用功,行為良好,老師也肯負責任。學校秩序之良好、學風之優(yōu)長,不僅為武備學堂所不能比,連岳麓書院也不能望其項背。對于梁啟超的到來,湖南士紳感到由衷的喜悅,后來對梁啟超詆毀萬狀的人,這個時候都紛紛表示對他的歡迎。跟全國其他地方一樣,湖南此時的風氣是追求維新。
除了時務學堂之外,湖南還成立了湘學會、瀏陽算學會、南學會、衡州任學會、郴州學會、常德明達學會、公法學會、法律學會、積益學會等等。其中,以南學會規(guī)模最大,得到湖南官方的直接支持,因而影響力也最大。當年的湖南是維新最為熱衷的省份,學會之多,活動之頻繁,沒有任何省份可以相比,幾乎全省的士紳都動起來了。
開“官智”:成立官吏培訓機構(gòu)
此外,湖南還辦了兩份報紙,一份是《湘學報》(最初叫《湘學新報》),一份叫《湘報》,這兩份報紙,跟《時務報》稍有不同,因為它們都有湖南官方的資助。但是,在唐才常等人的運作下,兩份報紙,尤其是《湘報》,影響已經(jīng)越出湖南,對全國的變法啟蒙,都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經(jīng)常在這兩份報紙上撰稿的梁啟超、唐才常、譚嗣同、楊昌濟和易鼎等人,都是舉國聞名的大寫手,妙文一出,全國風傳。跟《時務報》一樣,《湘報》同樣是因為言論過激,引來了張之洞的不快,并出面加以干涉。
在辦學、辦報、辦學會之外,湖南的新政還有兩項很特別的,一個是辦課吏館,一個是成立類似新式警察的保衛(wèi)局。中國的官吏,從來都是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吏由于是世襲的,而且長期在一個地方干,別的不講,對自己業(yè)務倒還是熟悉。而官員,則無論是科舉正途出身,還是捐班來的,對于自己的行政業(yè)務,根本是一竅不通,事事都得依賴師爺。
變法期間,無論官還是吏,對于世界大勢無從知曉,對于新政,無論是學堂、鐵路、工藝、商政都一無所知。顯然,依靠這樣的官吏來變法維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梁啟超建議成立官吏培訓機構(gòu),以開官智。陳寶箴接受了這個建議,在中國破天荒第一遭,成立了課吏館,用來培訓官吏。課吏館的課程,除了日常的官吏業(yè)務之外,還有大量的新學知識。課吏館還附設圖書館,供學習者自修。然而,這個新生事物,由于剛剛籌辦起來,政變即發(fā)生,新政全廢,所以,并沒有發(fā)揮太大的作用。
保衛(wèi)局也是新生事物。傳統(tǒng)中國沒有警察,警察的職能由駐軍和衙役捕快共同擔任,對于刑事案件的偵破、公共秩序和衛(wèi)生的維持,都力不從心。湖南的保衛(wèi)局是官紳合辦,既有官方的授權(quán),也有民間自治的意思。所以,盡管這樣的警察,還沒有學來西方警務的技術(shù)手段,但對于維護公共秩序、遏制犯罪已經(jīng)顯示出特別的功效,無論商戶還是民眾都感覺不錯,就連頑固派鄉(xiāng)紳,也不反對。所以,盡管后來變法失敗、新政全廢,但設立在長沙的保衛(wèi)局被保全了下來,成為碩果僅存的維新成果。
湖南新政的蓬勃發(fā)展,得益于鄉(xiāng)紳們的積極性,但鄉(xiāng)紳在新政推開之后很快出現(xiàn)分裂,像王先謙、葉德輝這樣的人,雖然最初也樂見維新起步,但很快就受不了梁啟超、唐才常和譚嗣同等人的激進,變成了維新的反對者。由于他們的煽動,在新政期間,反對變法的流言四起,一時間對維新事業(yè)構(gòu)成了很大的威脅。新政在戊戌維新期間能夠維持下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有陳寶箴、黃遵憲和江標這些負責官員的支持。
從全國范圍來看,維新變法是一個權(quán)力推動的變法,在湖南這樣的局部地區(qū),同樣是要依賴權(quán)力的支持,凡是地方官有積極性的地方,新政就有眉目;凡是地方官沒有積極性的地方,新政就一點影子也沒有。可悲的是,由于中央政府的二元結(jié)構(gòu),地方大員大多在觀望,像陳寶箴這樣的封疆大吏,實在是太少了。盡管陳寶箴的所作所為,實際上并沒有越出朝廷允許的范圍,但是,在變法失敗后,依然遭到頑固派的整肅,被罷免,且永不敘用。而湖南的新政,自然也就“一風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