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孤獨是明知道結局是曲終人散,可當下卻不得不放聲大笑,直至在這樣的盡興中流下眼淚。
2013年7月,大學畢業(yè)十年的我,重新回到了岳麓山下的湖南師范大學。
這個約定是十年前許下的。
2003年畢業(yè)聚餐。
全班不到二十位男同學,五十多位女同學,舉杯許下諾言。
“無論身在何方,無論是否結婚生子,無論過得光鮮或貧瘠,十年后,我們再聚。”
感人的承諾還來不及咀嚼和回味,就被其他班級嘩啦啦的敬酒給沖垮了,連著酒氣熏天的豪言壯語,溫婉濕潤的臨別贈言,在人群的喧囂中,在天色漸漸發(fā)白的岳麓山下,一一沉于彼岸。
我不知道當時有多少人記得這句話,當時我的念頭是:十年???恐怕已經大腹便便,恐怕已經兩鬢成霜。我不知道多少人有真正的時間概念,我一直以為時間概念無非是約會不遲到、上課要準時。我連三個月之后自己在干什么都猜不到,你許一個十年的約,我只覺得也許這樣的許諾會顯得很牛吧。
“十年孫子不來,十年狗不來,十年后老子死了變成鬼都要來!”一人一句嬉笑怒罵。
我們宿舍13位男生,性格各不相同。有的講義氣,動不動就幫忙出頭平事;有的覺得自己特帥,每天出門前梳頭發(fā)要半個小時;有的進大一就是系學生會主席,說話老氣橫秋;有的性格內斂,只希望畢業(yè)后不回老家就行。還有一類人如我,有任何機會都不想錯過,各種面試都想參加,連手機促銷員的工作都要試試。
我喝得頭暈,坐在椅子上看著這些兄弟們。一個一個,十年后他們都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又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怕十年后一事無成,怕十年后孤身一人,擔心自己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擔心自己買不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子,擔心自己的小說賣得太差(畢業(yè)時,路金波老師幫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五十米深藍》),早早就放棄了寫作,我怕之后再無實現(xiàn)夢想的可能性。
我怕好多,然后就吐了。
有些承諾如一根針,毫無重量,卻凜冽銳利,能直挺挺地插進每個人心里,傷口細微到毫無疼痛。在時間的流淌與社會的打磨之后,傷疤和老繭交錯縫合,眾生坎壈,任誰都忘記了這句話的出處,我們舉著酒杯,臉色泛紅,20歲出頭的男男女女們,誰又能想到十年之后自己的命運會如何糾葛呢?
畢業(yè)一年。生活暗無天光。置身于正在風暴四起的電視傳媒中,滄海一粟隨暗流漂泊,毫無抱怨。有時遇見同在長沙工作的同學,互相調侃兩句,他們說:“猴子,你怎么越來越像猴子了?”我咧嘴一笑:“那還不是因為我回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p>
如果你認定苦是自己應得的,那么光必然會照耀到你身上。
即使是滄海一粟也終會有歸宿,扛到云開風散,暗涌窒息,再漂泊的物體也會沉于海底,各有各的領土。
畢業(yè)十年,只是一個回首的時間。
我媽打電話給我:“明天你回湖南做什么?”
我說:“大學畢業(yè)十年聚會啊?!?/p>
我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說:“不會吧,你畢業(yè)都已經十年了,怎么在我心里你大學畢業(yè)并沒有多久?!?/p>
我在電話這頭訕訕地笑。笑在我媽的心里,我仍是少年。也笑時光似風,帶走了季節(jié),也帶走了青春的溫度。
嗯,我畢業(yè)十年了。在從北京回長沙的高鐵上,看著窗外的風景,倒退啊倒退,就想起那些年的我和我度過的日子。
畢業(yè)三年。埋頭苦干,四周無光。人還是那個受到諷刺會咧嘴一笑的人,工資少了不敢和主編理論,挺孬的;被欺負了只會在角落里為自己哭一場,挺娘的。唯一做得夠男人的事情就是每個月存4 000塊交給我媽。雖然存滿一年,也買不了什么,但只是覺得這個舉動很爺們兒。
畢業(yè)五年。開始在行業(yè)中摸出一些門道,成為了小團隊的負責人。開始有了失眠的癥狀,也常常從睡夢中驚醒——我總是夢見自己被公司老板開除,當眾大罵,冷汗刷背。
為什么會那么心虛?為什么總受制于人?為什么自己的命運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操縱?那幾年我的生活中只有工作,鮮有朋友,與大學同學也少有聯(lián)絡。偶爾隱身在中國同學網5460的班級論壇,看同學們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發(fā)福的發(fā)福,升官的升官,心里想著:我的落點究竟在哪里?
對于絕大多數(shù)北漂的人而言,北京,僅僅是一個夢。我拼命入睡,融入環(huán)境,只希望自己清醒時,它是個值得稱道的美夢罷了。只是,剛到北京的日子,夜晚常常做噩夢。
畢業(yè)七年。工作漸上軌道,老板信任有加,不再從夢中驚醒。這時才發(fā)現(xiàn)生活單調得可怕。地鐵、公交車、走路,每天遇見很多人,通過表情猜對方的人生,通過水果攤老板娘的水果,猜她這個月的生意。臨近30歲,人生開始順遂,卻并不熱鬧,幾乎沒有出過國,也沒有和伙伴們做出什么出格越軌的行跡。那時,媒體開始報道80后的榜樣,韓寒成為國家公民,郭敬明轉換身份成為有“中國夢”標簽的商人。我在電視圈,做著幾檔娛樂節(jié)目,在校招的季節(jié)跟著人力資源部進校園宣傳公司,常被問到一個問題:“我是學新聞專業(yè)的同學,我是有新聞理想的,娛樂新聞算個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我從中文系畢業(yè),十年投身于此,也曾吃苦也曾拼命,面對那些雙眼灼灼、理想累累的同學們,我竟然語塞。
做娛樂能算是一種理想嗎?
我不止一時覺得自己過得卑微。面對朋友、家人的不理解,我只能咬牙挺住。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這些質疑的本意——你如何才能向外界傳達你存在的意義?
自己存在的意義,多難回答的問題啊。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甚至都弄不明白:為什么貸款需要選20年和30年?——我只能選30年啊。為什么房子要選朝向?——能住不就行了?
家里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給我湊齊了北京一套小戶型的首付。我爸媽比我更興奮,爸爸來北京出差看我,讓我?guī)シ孔拥墓さ刈咦?。我走到未封頂?shù)墓さ?,手指胡亂一指:“喏,那就是我的房子?!?/p>
“哪一套?”我爸問。
“我也不知道,就是這里面的一套?!蔽沂钦娴牟幻靼祝孔邮悄囊惶子惺裁粗匾?,重要的是有一套。
后來我爸一直懷疑我把首付拿去做了為非作歹的事兒,直到交了房我住了進去,他還懷疑我是租來騙他們的——直到拿到房產證。
這些在我看來,都算不上什么傻事。青春,是一個容量極其有限的內存,沒有人能十全十美,有些內容存儲多了,自然有些內容就缺失了。有的人左手拿著U盤,右手拿著硬盤,有備無患,全副武裝,我看著都覺得累。
就是在這種承認自己某方面不足,卻義無反顧朝著一個方向奔跑的過程中,我趕上了求職節(jié)目的興起,成為里面的職場達人。
從小父母就教我如何待人處事,我照著學,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招人待見。反而當我說些自己真正想說的,不傷害他人尊嚴的話時,別人會更在意我、欣賞我——因為那是你的思考,而不是轉述別人的思考。
后來,參加各種活動,主持人逢人就介紹我是“職場達人”。每次被這樣介紹的時候,我都想把自己掐死,然后警告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參加這樣的活動了。我的心虛是有原因的——鋼琴好的可以稱作鋼琴達人,美術好的可以稱作美術達人,人人都術業(yè)有專攻。我可好,職場達人,說白了就是職場小混混。
后來,為了不再混,我離開了“職場達人”這個稱號。
人生就這樣到了3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