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
金薔薇
張海星住在南山深處一幢墻上掛滿中外黑白老照片的小樓里,那里陽光明亮,臘梅芬芳。他說:“我的槍,20多年來,在重慶和全國,都排在前面,而且還打到馬來西亞和埃及那邊去了?!?/p>
他說的槍,不是他主編的8卷本影像巨著《二戰(zhàn)紀實影像圖典》中那些老槍,而是他作為廠商生產的射釘槍。張海星是20世紀80年代重慶知識界中非常活躍的“老槍”,當時他是渝州大學(后與原重慶商學院合并成立了重慶工商大學)中文系的講師,而大學講師是那個年代最迷人的職業(yè)。
從青年時代的老照片看,張老師面容高貴,英俊得好像他給學生講授的歐洲文學名著中的男主人公。30多年后,一位當年的學生回憶了17歲那年,聽“風趣幽默的張老師”在課堂上講蘇聯(lián)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中的名篇《珍貴的塵土》時的情景:
這是清潔工沙梅一輩子從金匠作坊的塵土里搜集金粉微粒,以鑄成一朵給少女祝福的金薔薇的故事?!澳且环⒕釉谑澜绺鞯氐睦险掌灰彩窍駢m土里一粒粒金粉嗎?它等待著有心人的收集打撈,匯集成冊。張老師雖然離校多年,久不為人師,但卻如同沙梅一般,不忘初心,日日耐心地捶打著屬于自己的金薔薇。對于曾經(jīng)的學生來說,這是一件最好的禮物。今天得到它的人,有福了。
包括美、蘇、英、法、中、日、德和綜合卷在內的8卷本《二戰(zhàn)紀實影像圖典》,就是張海星的“金薔薇”。2015年12月31日,《中國卷》上下冊出爐。張海星說:“《中國卷》和《日本卷》的圖片質量,比不上歐美其他卷的圖片,這跟當時中日的工業(yè)和科技水平不如歐美有關。從技術上說,攝影是工業(yè)和科技水平的體現(xiàn)。中國當時連相機都是稀缺產品,而歐美軍隊特別是美軍,還配有照相連?!?/p>
在《中國卷》第303頁上,美軍通信兵第164照相連阿科曼中士的工作照,印證了他的說法。在滇緬公路上,阿科曼把像重機槍一樣的攝影機腳架,架在一輛保險杠上噴涂有“sos1040”字樣的美式中吉普車上,在兩個可愛的中國男孩的注視中拍攝紀錄片。
而另一張照片則記錄下1944年6月29日這天,美軍運輸車隊從桂林疏散撤出時的情形。在距桂林184公里處的2號渡口渡江時,這種美式中吉普車,開上中國木船,靠船夫用竹篙劃動運輸。
《中國卷》
在編者序言中,張海星表達了他對二戰(zhàn)影像記錄者們的感激和遺憾:
我震驚于那場人類浩劫有太多太多的歷史瞬間被精確地記錄下來,卻長年累月躺在深海之中不為人知。各國戰(zhàn)地記者、美軍攝影兵、身份各異的攝影師、攜帶相機的侵略軍和形形色色的普通民眾,他們在戰(zhàn)爭的煙山火海里,在無盡的戰(zhàn)壕、廢墟和難民潮中,出生入死,按下快門,讓飽含細節(jié)的歷史瞬間在另一種‘射擊’后留在膠片上,然后被更多的人艱難地保存、沖印、繳獲、傳遞、整理、歸檔,一代代人呵護下來,直至掃描、打字、編碼、上傳……最后除極少數(shù)被印刷、展示以外,絕大多數(shù)照片沉沒深海,無人問津。還有多少不可知的照片,被壓在報社的庫房、老屋的地下室、閣樓的箱底和廢品站的老人遺物中,任憑時光飛逝,影像發(fā)黃,只有偶然的機遇才能重見天日。
張海星發(fā)愿把這些照片打撈出來,并以最精美的形式呈現(xiàn)給大多數(shù)人看。這是一個耗費巨資和時間的歷程,僅《中國卷》從開編到出版,已逾6年?!疤讜璧膱D片,最初由一家知名圖像公司提供,我們一口氣購買了2000多張圖片的使用權,幾乎把該公司有關二戰(zhàn)各國的紀實攝影一網(wǎng)打盡。這些照片大多沒有在出版物中見過,質量上乘,似乎主要出自于訓練有素的歐美戰(zhàn)地記者或專業(yè)攝影兵之手”。
但這些圖片中關于中國抗戰(zhàn)的只有幾十張,質量也有顯著差距。“壯懷激烈的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世界四大反法西斯戰(zhàn)爭之一,沒想到影像見證如此零落。為搜尋《中國卷》的圖片,我們足足花了兩年多時間”。
此時,中國兩大抗戰(zhàn)影像大咖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一位是臺灣著名的歷史影像收藏家和出版家秦風先生。他是記者出身,長期搜集出版民國史和抗戰(zhàn)史老照片,無論產量或質量,都堪稱第一人。有了秦風老照片館的鼎力支持與深度合作,《中國卷》所需的各方面圖片及其構建的抗戰(zhàn)脈絡才具備了堅實的基礎”。
另一位是著名民間學者章東磐。2010年,章東磐主編的《國家記憶》出版,這是從美國國家檔案館搜集整理的二戰(zhàn)中國圖片集,一時轟動業(yè)界?!敖?jīng)朋友介紹,章先生的團隊無私將珍貴圖片數(shù)據(jù)贈送給我,慷慨重義,令我感動不已。這批出自美軍專業(yè)攝影兵的中緬印戰(zhàn)場的照片,成為《中國卷》影像中最優(yōu)秀的部分。還有一些重要幫助,來自著名攝影家沙飛等人的系列照片,組成了延安和抗日敵后游擊戰(zhàn)場這個重要部分。再加上從各圖片社陸續(xù)補充的零星照片,《中國卷》的圖像構成才真正地豐富、飽滿起來”。
老重慶
關于重慶的影像,是《中國卷》重要的部分,卷中專門辟有“陪都重慶”一章,圖像清晰,昔日重臨。
在重慶,蔣夫人宋美齡柳眉淡然,發(fā)髻精致,坐在一架美國勝家牌縫紉機前面,在新生活運動中為前線將士縫制征衣;面容英俊的周恩來,在曾家?guī)r50號的公館里談笑風生,身著一件看上去很時尚的馬褲呢中山裝,簡樸而柔軟;街上,兩個小乞丐身著破衣爛衫,把當天討得的幾文飯錢,交到街頭抗日勞軍捐款臺;6月9日,在一塊劃著石灰線的操場上,盟軍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駐華美軍指揮官魏德邁中將身著軍裝,為重慶警察部隊舉辦的中美足球比賽開球,為中國傷兵籌款;最有趣的是,1945年6月25日,重慶近郊,一位美軍軍需官,伸手接過軍用物資廠廠長金小華撒在他手中的爆米花,檢查這種軍用物品是否合格。原來,爆米花也是當時中美軍隊的軍需品。
我們還看見,國民黨中宣部的翁先生,奉上一張用于支付版權費的支票給聶耳的母親。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被美國好萊塢米高梅公司采用了,就在1945年拍攝的由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同名小說改編的中國人抗日影片《龍種》中,影片里的中國農婦,由當時的好萊塢一姐凱瑟琳·赫本扮演。
在河邊,一群挑夫挑水的桶上,有兩個木蓋子。正如當時的重慶民間諺語所言:我曉知大河沒扣蓋蓋,但不曉重慶民國挑水的挑夫,水桶有蓋蓋;而1944年7月5日這天,肩佩憲兵袖標的美國憲兵利文斯頓,開著小吉普,在下半城執(zhí)勤時,停車回答兩名問路的美軍大兵,他倆想渡河。而從他們身后房屋之間的豁口,可以隔江望見南岸的山水。這里可能是望龍門碼頭,當時沿江房屋都沒有封江,風景通透,不像現(xiàn)在。
專業(yè)感
《二戰(zhàn)紀實影像圖典》共8卷,將于2018年之前陸續(xù)出版。由于屬于重大歷史題材圖書,各級有關出版審查部門,都特別重視?!氨緛沓霭嫔缛龑従涂梢粤耍麄兡貌粶?,就上報市里審,市里也不敢拍板,繼續(xù)上報北京國家新聞總署。按理說,最后一般都是他們說了算,但他們也慎重,又上報中央軍委和總參,他們最后交給軍事科學院審,一位大??戳?,很激動,說好得很,真實,很專業(yè),也沒有政治問題,就過了”。
解讀歷史老照片,更需要專業(yè)感。于是,張海星這個造槍的人,在軍迷朋友們的幫助下,對圖片中的一槍一炮,都仔細標明型號。我們可以從圖片說明中看到,中國軍隊使用的機槍,有瑞士啟拉利機槍、1921年漢陽兵工廠仿造美國勃朗寧重機槍的三十節(jié)重機槍、捷克式ZB37重機。還有一種捷克輕機槍,我軍用它打低飛的日本偵察機。步槍類則有勃朗寧M1918A1自動步槍、湯普森沖鋒槍。
炮火則有60mm迫擊炮、l05mm榴彈炮,還有架在火車上的貝雷塔20mm高炮;坦克方面,日軍有89式和94式超輕型坦克,盟軍則有英制維克斯MKE坦克、美式M4A4謝爾曼坦克和蘇制T-26b坦克;至于飛機,有美l4航空隊的解放者轟炸機、B-25、B-29轟炸機,還有飛駝峰航線的美國陸軍空運隊寇蒂斯C-46運輸機。
一張照片顯示,1939年12月廣西昆侖關戰(zhàn)役后,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將軍,腰佩裝在皮套里的五發(fā)柯爾特左輪手槍,上衣左袋里,則佩有三支鋼筆。那個年代,一只鋼筆的范兒,不亞于一只左輪,而他筆比槍多,一個儒將的風范撲面而來。
專業(yè)感還包括版權意識。在重慶照片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1945年,好萊塢米高梅公司把歌曲使用版權付給聶耳的母親;現(xiàn)在,張海星在重慶,把二戰(zhàn)老照片的版權,付給世界各地。
“我編這套書時,才明白為什么70年來世界上關于二戰(zhàn)的著作浩如煙海,卻至今沒有一部規(guī)模足夠浩大的二戰(zhàn)圖冊,太多經(jīng)典史學著作中插圖模糊、目不忍睹。因為版權問題是一個具有震懾性和復雜性的泥淖。為了本圖典的質量,也為了高度尊重包含了許多勞動創(chuàng)造和原始資本的神圣版權,我一開始就選擇向具有授權資格的各圖片社購買使用權。雖然費用巨大,但面對圖書出版這個古老而崇高的文化事業(yè),有世界大戰(zhàn)這個永恒的主題項目,我甘愿走出第一步,冒此風險。”
現(xiàn)在,在微信上點開微信號“eztd1945”或“張海星@二戰(zhàn)圖典”,就可看到《中國卷》。《中國卷》定價770元,有750張圖片,“差不多一元一張,也有紀念‘七七’事變的意思。秦風先生收到書后,對我說,在紀念抗戰(zhàn)70周年國內出版的圖書中,從設計、裝幀到印刷,你這個書,是最出色的”。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
(責任編輯:鄧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