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俊 余楊
回憶非舞臺類的經(jīng)典文藝作品,從《詩經(jīng)》《楚辭》包括屈原的《離騷》,到連綿不絕、生長呼吸在華夏廣袤疆域的各族民間歌舞,及海子、戈麥的現(xiàn)代新詩;從蘇美爾人史詩《吉爾伽美什》、古希臘《荷馬史詩》及但丁《神曲》,到現(xiàn)代西方流行的“感動世界的50首歌曲”,給筆者的閱讀感受是,就像聽見了親人在遠(yuǎn)方呼喚,仿佛筆者上輩子就與之結(jié)緣,率真貼心、發(fā)散福音,屬于全體人類,溫暖著蕓蕓眾生。舞臺類的“花兒”音樂詩劇《雪白的鴿子》,也有這般誘惑,讓沒去過青藏高原的我,喜歡上青海民歌——“花兒”,情不自禁地說《雪白的鴿子》,我們的;竟以青海人自居,不怕唐突,建言若干。
一、與我緣結(jié)上輩子的“花兒”
《雪白的鴿子》開頭兩段“花兒”,就頗為親切。聽著想著,仿佛我孤身初入青海,高原廣大冷寂茫茫然不知所往,鷂子飛上飛下的,仿佛從天上來給你指路,恍惚間沒有見過面的親友來了嘛……“黃河長江是長辮子/青海湖是照人的鏡子/飛上飛下賽鷂子/看詳細(xì)是給你指路子”;“藍(lán)天爺爺掛上宮燈了/大地奶奶鋪給席來了/魚兒姐姐跳舞跳累了/高山的雪蓮花打起盹來了。”花兒酷似歌曲《青藏高原》的悠長韻味、遼闊意象。然而,以“人的長辮子”描摹萬里蜿蜒的長河大川,以“照人的鏡子”喻擬號稱西海的我國最大的內(nèi)陸湖,藍(lán)天是爺爺、大地為奶奶、魚兒稱姐姐,昆侖山的雪蓮花像人一樣“打起盹來了”,或龐大、或遙遠(yuǎn)。或美麗的物象,與人類親近、親熱起來,成為我們“部件”,或為家庭一員,或具備人的習(xí)性。外地人初來青海,可也是具備人性人情的人呀,同樣的遼闊、悠長之美,不見《青藏高原》歌詞中知識分子形式的凝視與追問,“花兒”別致地傳達(dá)出的河湟百姓的心象,凡間煙火的味道,從而更無障礙地直入我等天南地北人的柔軟心田。
天下?lián)u籃曲,總是親子情深。可如此結(jié)合嬰兒睡態(tài),傾訴企盼的“花兒”,沒有聽過吧?“尕娃娃睡/尕娃娃睡/尕娃娃睡了奶奶不累/蹬一下腿云中墜/那是長個兒夢金貴”。把嬰兒睡中“蹬一下腿”,描述為“云中墜”,看似平常句子,卻耐人尋味,精準(zhǔn)至極,一下子把我等送回到曾經(jīng)經(jīng)過了卻早就忘記了——人之初狀態(tài)。一方面,嬰兒腦瓜混沌未開,好像云里霧中,睡覺更屬模糊朦朧,與“云中”何異?嬰兒在意識朦朧中的蹬腿,自己也受驚嚇,恰如云中墜落的驚嚇。另一方面,搖窩邊的奶奶告訴尕娃不怕,蹬腿是長個兒,夢之金貴,正可去見阿爸阿媽。這解釋正是奶奶“快快長大”的企盼呀?人生父母養(yǎng)的我們,誰沒有承受過這樣的慈祥企盼呢?陌生的“花兒”傳遞著河湟人純樸善良的親情!
“花兒”詞和所有民歌一樣,拙于宏大敘事,最動聽部分是唱給女性癡情的。欣賞“花兒”的這個部分,令我贊嘆連連的是,設(shè)喻奇妙想不到,你會把情郎比作棉花嘛?聽了上句完全不知下句怎么承接?且不知道用什么句式承接?如“白云彩上來者端站哈/挽疙瘩/挽疙瘩/活像是才開的棉花/阿哥是天上白棉花/紡成個線織成布/縫一件挨肉的汗褟”。再如“桃李花正開的三月天/尕妹們鋤草在地邊上/水紅花的大眼睛/水紅花葉葉/俊了啥/艷了啥/嫩了啥?誰不愛/大路上走的莊稼漢/端聽個花兒的少年”。民歌常見一組襯詞重復(fù)連用,如湖北的江漢民歌的“呀呵依呵”;節(jié)奏鮮明地重復(fù)連用如陜北民歌“其其力力嚓嚓嚓霍霍霍嘿”,可“花兒”如“左面的黃河么/右面的石崖么/雪白的鴿子么/湖面上飛來嗷呀/阿哥連尕妹是嗷呀/白鴿子么/惹人的哨子”和“一對對鴿子么/青天里飛來/他倆是天使者/天世對對嗷呀”。穿插其中的別樣襯詞連用,達(dá)到驚人的16字之多,“噗嚕嚕嚕噌愣愣愣倉啷啷啷”,歡快愛情情緒的傳遞效果,之親切之濃烈,無可比擬。
這些“花兒”,呈現(xiàn)出無論是景物、親情,還是愛情,都親切地和我等血脈相通,如動脈管開口之后無法阻止的鮮血,熱切地流來??杀憩F(xiàn)形式是獨特的陌生的,獨特陌生仍然討人喜愛,像上輩子結(jié)緣的親人。不同于親切又沒有陌生感的此生身邊親友。
二、故事是串聯(lián)“花兒”的項鏈
《雪白的鴿子》不僅僅是“花兒”的集合,“花兒”及滿臺歌舞表演,“下四川”、“好心腸”、“大眼睛”、“水紅花”、“倉啷啷”、“三閃”、“楊柳青”等好聽的“花兒”曲調(diào),是順著尕冬妹和趙海青愛情故事鋪排的,位于故事文本中的“花兒”單曲,原有的感染力并不衰減,在成為故事文本的有機(jī)部分后,產(chǎn)生了魅力倍加的效應(yīng)。一段段“花兒”,串連起故事文本的起承轉(zhuǎn)合。
“花兒”交代了故事的起因,趙海青與從小撿來的姑娘尕冬妹一起長大,情深意濃?;閼c的日子里,阿媽笑對眾鄉(xiāng)親的祝賀祝福,聽任眾鄉(xiāng)親把黑鍋墨抹上,唱著:“尕驢子撒歡者滿院子蹦/柳條兒打/眾鄉(xiāng)親高興者樂開了花/白汗褟/青裌裌/瓜子模樣/心疼的媳婦山丹丹花”。在眾鄉(xiāng)親載歌載舞地簇?fù)硐拢氯说角嗪:吪e辦婚禮。眾鄉(xiāng)親贊美新人:“冬妹自小趙家撿下/兩小無猜開下金銀花/兩個娃娃開下金銀花;兩個娃娃人人夸/二牡丹呀二梅花/尕冬妹身段賽梅花/趙海青力氣實在大/一手能夠把山拔”;趙海青唱出甜蜜和對幸福家庭的向往:“騎上尕驢出了莊/一啦啦枕頭鴛鴦成雙/二啦啦金鳳繡被上/月光鋪滿床”;“尕驢掛的是銅鈴鐺/一啦啦蒸下花饃饃香/二啦啦掰饃阿媽先嘗/一半留柜上/攢著明年尕娃吃上/日子過得美當(dāng)”。
“花兒“唱出了故事的進(jìn)展,海青被湖里的“魚兒姐姐”搶走,新婚之日失去了丈夫的尕冬妹,癡情恍惚,夢游青海湖邊,悲痛欲絕地唱出了抽搐、扭曲、痙攣的“花兒”:“兩片石頭一個磨/兩個人身子一個窩/海青哥是我心頭肉/你走了尕妹實在沒法活”;“天上織女配牛郎/心好著意長/沒想到你我難成雙/大水淹了我倆的床/蠟淚兒淌下線線長/實可憐模樣/一晚夕想你哭著亮/咋落得這般下場”。阿媽顫抖地詠嘆著殘酷:“海青兒猛然間不見了/我命苦得很/蒼天無眼/尕娃我再見不上面/喜慶事倒把個命斷了/魚兒姐姐的計/聽花兒非要臉對臉/從此后高香冒長煙”。終于,海青托夢給冬妹了:撇不下我陽間的妹妹,來年六月六“花兒會”,兩人可以對“花兒”。
故事的轉(zhuǎn)折到了,來年“花兒會”上,尕冬妹唱著尋著:“大門前頭的一綹綹地/連種三年絘谷子/端起飯碗就想起了你/手抖著抓不住筷子/楊柳青啊楊柳葉子青/手抖著抓不住筷子”?!盎▋簳鄙?,一對對戀人成雙成對,歡快地齊唱:“油菜花開在塄坎上/七彩云落在花袖袖上/馬蓮花戴在耳朵上/把我的阿哥,繡在心尖尖上”。前來漫“花兒”的趙海青,在眾青年的群舞合唱中,移動的高臺站著海青,突現(xiàn)了他的高亢嘹亮:“黃河上度過了一輩子/浪尖上耍了個花子/我維的尕妹是人尖子/天空中惹人的哨子”;“雪白的鴿子飛呀/成雙成對飛呀/請上紅眼窩的白鴿子/白鴿子紅眼窩的瑪瑙/我們一起高高地飛”。冬妹眼見遙聞海青其聲,卻不得近其身,愈發(fā)思念丈夫,決心殉情:“尕妹的心呀/死活要和你見個面”。
故事進(jìn)入高潮。尕冬妹殉情前的孝順言行,正如阿媽唱的:“冬妹三天沒有合眼了/房前屋后打掃干凈了/搟上長面能吃三年了/阿媽的主襖里續(xù)上冬棉了/化好新妝初七到了/拜上三拜跪在媽面前了/媳婦不能孝順婆婆了/一人來到青海湖邊了”。湖邊的冬妹殉情前唱著:“高高山上的苦枝蔓/它長的端/根扎在青石頭崖上/尕妹是高山的白牡丹/她長下的端/根扎在阿哥的心上/人活在世上多熬煎/放下這偷生的念/靜靜的湖水有眷戀/投進(jìn)阿哥懷離人間/花兒戀少年”。縱身跳進(jìn)了青海湖中。
結(jié)局是浪漫美好的圓滿。兒與媳雙雙離開人間,對于阿媽,是多么苦不堪言!可在《雪白的鴿子》的尾聲中,好心的編導(dǎo)代表河湟的百姓,給予了阿媽超越痛苦的力量,在浪漫樂觀的想象中,上天和“魚兒姐姐”都被這樣的愛情所感動,讓他倆化身一對雪白的鴿子,就像祝英臺與梁山伯化成了一對蝴蝶?!盎▋骸背溃骸靶煽谝黄鸲鲪哿?天地神靈一起感動了/魚兒姐姐知道后悔了/雪白的鴿子一起上天了”; 冬妹、海青的孩子長大了:“那年六月“花兒會”又到了/田野山坡莊稼又綠了/牡丹花開鋪到天上了/胖胖的尕娃/來到人間了/尕娃娃睡/一覺睡了二十年/領(lǐng)了個尕娃漫少年”。
把單獨散在的“天物”——原生態(tài)民歌,連接成完整文本故事,是項天工連接人工的絕活,好多藝術(shù)家望而生畏;再要與滿臺的歌舞表演渾然一體,就難上加難了。這是各地歌舞詩組合太多,實景山水演出太多,卻罕見含故事的歌舞劇類型(如甘肅的民族舞劇《絲路花雨》)的原因。有了故事脈絡(luò)貫穿,全劇所有的“花兒”都具體所指,緊緊連著有血有肉的劇中人物,連著情感的跌宕起伏,不由觀眾不深陷劇情,捧出熱淚!
三、巧接天工、總體精彩的密碼
為《雪白的鴿子》而奮斗的藝術(shù)工作者們,迎難而上,選擇用故事貫穿來保存和發(fā)揚“花兒”。本人愚見,在大量采用原生態(tài)民歌上,《雪白的鴿子》超過了《絲路花雨》。我們在為“花兒”、為劇情感動的同時,要向參加《雪白的鴿子》創(chuàng)造的同行們,致以深深敬意!你們在迎難而上中,積累了寶貴經(jīng)驗,值得珍視;《雪白的鴿子》的創(chuàng)造密碼,值得破譯。
每個劇目的時間長度有限,講清楚故事要時間,唱出“花兒”味道要時間,展示精彩舞蹈要時間,表演鮮活人物要時間,序幕、婚變、托夢、“花兒會”、殉情、尾聲這六個部分之間的5處過場,也要時間。在總長度90分鐘左右,要完成以上任務(wù),任何編導(dǎo)都難辦,都為之頭疼?!堆┌椎镍澴印方?jīng)驗在于,創(chuàng)造性地用好了5處過場時間,充分用好阿媽的雙重身份,一是海青的阿媽,唱著自己心曲,輕推搖窩,哄著孫子睡覺;在婚慶的日子唱快樂;在湖邊唱痛苦等,這些是劇中角色,表現(xiàn)了阿媽或者快樂或者沉郁或者痛苦或者企盼的情感;二是全劇的敘事人,在過場時間里,唱著花兒,唱出事情前因后果,連綴故事脈絡(luò),說明魚兒姐姐帶走海青、海青托夢冬妹,交代冬妹殉情前的孝行、海青冬妹雙雙化為白鴿子的尾聲,還有尕娃長大等等。如果沒有阿媽擔(dān)任敘事人,僅看海青、冬妹及眾人的表演,觀眾很難明白劇情。巧用了阿媽擔(dān)任敘事人,故事講得比較清楚,給展示“花兒”與舞蹈留出了較多的時間。
靈活的舞臺裝置和空間轉(zhuǎn)換,是《雪白的鴿子》創(chuàng)造的又一亮點。相對于電影電視和動畫作品,舞臺藝術(shù)改換場景和人物的上下場,手段有限,很不便利,占用寶貴的演出時間?!堆┌椎镍澴印缝`活的舞臺裝置,給人印象深刻。以“婚變”開場為例,這里要營造喜氣,就簡潔鮮明,別具一格,高高的移動的六扇景片,六個少女在景片樓上部分表演,變化著“囍”字的組合。高景片移開到兩側(cè),好像是趙家院落,趙海青唱著戀歌,為群舞的眾青年推出;新娘出現(xiàn)在舞臺正面的平房的大窗戶中,唱著情歌,少女圍繞著、嘻鬧著;阿媽被眾鄉(xiāng)親簇?fù)磉M(jìn)院,夸獎媳婦后下場;眾青年眾少女推著一對幸福新人到前臺,再從趙家去湖邊婚禮,空間在改變,景片在變化,隊伍在流動,全是一氣呵成。
再如,趙海青落湖下水,被魚兒姐姐弄去的處理,趙被眾青年連續(xù)拋起,直到表示湖面的景片上方出現(xiàn)趙的身形,再落下一只畫得丑而胖的鯉魚遮擋。稱得上明快簡潔。在來年六月六“花兒會”上,臺前表演區(qū),一對對戀人聚會離開;臺后表演區(qū)是兩組四塊移動平臺靠攏,其中兩塊移動平臺靠近又分離,是平臺上海清與冬妹渴望靠近又無情分開;同時另兩個移動平臺的戀人卻得以團(tuán)圓,反襯著海清與冬妹的痛苦。三重映襯對比,頗見編導(dǎo)的功力。至于少女少男們的燈籠褲,圍繞少女的長辮子舞,雖然個個圓咕隆冬,像紅的黃的南瓜,舞蹈時而輕盈歡快,即使時而顯得笨拙,因為呼應(yīng)了“長辮子”“花兒”詞,我倒是覺得笨拙可愛。
盡述精彩之處,需要不少篇幅,喜愛《雪白的鴿子》“總體精彩”之余,筆者把自己當(dāng)青海人,就不揣冒昧,為《雪白的鴿子》全劇實現(xiàn)“渾然一體”,建言若干:一是故事尚存疑點,要完善:婚禮為什么從家里去湖邊,是怎么落水的?是河湟習(xí)俗嗎?是魚兒姐姐騙去?新婚之日,趙海清就落水,尕娃娃從哪來?難道未婚先孕?二是有些地方的唱詞令人費解,趙海青對冬妹殉情的唱詞,有勸投湖的嫌疑;尕娃怎么一下睡20年?三是有些編舞雜亂,適用勉強(qiáng),為舞而舞,順序也可調(diào)整。令我吃驚的是尕冬妹跳湖殉情后,與趙海青的雙人舞,舞蹈功底確實不錯,風(fēng)格雜糅芭蕾、現(xiàn)代,閃轉(zhuǎn)騰挪,難度極高,費了很大的勁,卻成了顯眼的敗筆,與“花兒”太不搭調(diào)了。如果非得獻(xiàn)舞一段,也得有“第三者”離開呀。一直干擾兩人愛情的魚兒姐姐在哪?魚兒姐姐怎么被感動了,怎么離開的呀?四是序幕中,阿媽貼魚形剪紙,這時候,魚兒姐姐還沒有改惡從善呀?
所有經(jīng)典作品,都要求我們被她占領(lǐng)。在回憶中擁有她,僅是開始;擴(kuò)展我們的藝術(shù)視野,才是目的。《絲路花雨》因為有故事與舞蹈的完美結(jié)合,成為舞臺類作品的經(jīng)典,從1979年立于舞臺到如今,長演不衰近2000場,是人類藝術(shù)夜空的恒星一顆。比起《絲路花雨》,《雪白的鴿子》有長處有短板,還需要加工打磨。但我相信,趙海青尕冬妹化成了白鴿一對的高原故事,應(yīng)該與梁山伯祝英臺化成蝴蝶雙飛的江南傳說,都有感動中國的同樣美麗。只要從完善劇本故事開始,到音樂舞蹈和舞臺裝置,全部細(xì)心打磨,而非借重名人歌星“亮眼”一時,我們的《雪白的鴿子》就不會只是璀璨瞬間的流星,其在演出市場上的表現(xiàn),能夠再現(xiàn)《絲路花雨》的輝煌!那么標(biāo)題寫的“我們”,就不僅指向筆者,而是指向中國人,甚至指向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