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紙,心頭愛(連載)(四)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親的病情上。那時正值校園招聘會的高峰期,我滿腦子裝的都是簡歷、成績和面試,整天琢磨的都是怎樣在招聘主管面前美化自己,以得到他們的聘用。理智告訴我,在母親即將離世的時候,想這些很不應該,但是理智并不能改變我的情緒。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爸爸用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左手,深情地給了她一個吻。他看上去特別蒼老憔悴,我不禁戰(zhàn)栗著意識到,我其實并不了解我的父親,猶如我不了解母親一樣。
媽媽努力給他一個笑容:“我沒事?!彼D過頭來看了看我,笑容依舊掛在嘴角?!拔抑滥氵€得回學校。”她的聲音十分微弱,而她滿身醫(yī)療器械發(fā)出的嘈雜聲更讓我難以聽清她的聲音,“去吧,不要擔心我。我沒事兒。在學校好好表現(xiàn)?!?/p>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如釋重負,因為我做了件此刻該做的事。我的心早已飛到機場,飛到陽光明媚的加州。
父親靠在她嘴邊聽她私語了些什么后,點了點頭,然后離開房間。
“杰克,如果……”她咳個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抓緊機會對我說,“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難過,這對身體不好。你要好好生活。閣樓上的那個鞋盒要留著,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來,你就會想到我的。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清明是中國人懷念死者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我很小的時候,媽媽會在清明那天給她死去的父母寫信,告訴他們她在美國生活得怎么樣。她會把信上的內容大聲地讀給我聽,如果我說了什么,她還會把我的話寫進信里。接著,她會把信紙疊成一只紙鶴,放飛到空中。紙鶴撲打著清脆的翅膀,向西飛去,飛越太平洋,飛向中國,落在祖輩的墳冢上。
但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知道我對中國年歷一竅不通,”我對她說,“媽,你就好好休息吧。”
“盒子你要存著,沒事的時候打開看看。記得……”她又開始咳嗽起來。
“知道了,媽?!蔽也蛔栽诘負崦氖帧?/p>
“孩子,媽媽愛你……”她再次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場景,媽媽捂著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說著“愛”字。
“好了,媽,你歇會兒,別說話了?!?/p>
爸爸回來了。我跟他說我想早點去機場,因為我不想誤點。
在我搭乘的飛機飛過內華達上空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人世。
母親的過世讓父親立馬老了許多。對于他來說,房子太大了,他決定賣掉。我和女朋友蘇珊趕來幫忙收拾東西,搞搞衛(wèi)生。
蘇珊在閣樓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鞋盒。那一堆折紙動物不知在這個角落孤獨地度過了多少個日子。由于長期被遺棄在閣樓的黑暗角落里,那些折紙變得脆弱不堪,原本明亮光鮮的圖案也模糊不清了。
“這么漂亮的折紙,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蘇珊顯得十分驚訝,“你媽媽真是一個了不起的藝術家?!?/p>
是啊,但此時,我眼前的這些折紙動物卻一動不動,毫無生氣。也許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刻,它們也隨她一起去了;或許遠去的不是它們,而是我童年的記憶。而童年的記憶大多不真實。
母親去世兩年后,四月的第一周,蘇珊作為管理顧問被公司外派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人。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不停地換臺。一檔關于鯊魚的紀錄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似乎感覺母親又回到了我身邊,用防水紙給我折著紙鯊魚。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圍在她旁邊,出神地觀看著。
“唰”的一聲!我驚訝地抬起頭。只見一團纏著膠帶的包裝紙滾到了地上,落在書架旁。我走過去把它拾起來扔進垃圾箱。
突然,紙團動了動,慢慢舒展開來。原來這是那只被我遺忘多時的小老虎??!肯定是媽媽想辦法把它粘回了原樣。
它顯得比以前小了許多,也許是我的手變大了的緣故。
蘇珊將折紙擺放在我們公寓的各處,作為裝飾。但這只老虎沒有被擺出來,它獨自躲在角落,終日與破舊家什為伴。
我蹲下來,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想摸摸它。小老虎搖著尾巴,調皮地左撲右跳。我開心地笑了,撫摸著它的后背,它發(fā)出嗚嗚的低鳴聲。
“最近怎樣???老伙計?!?/p>
小老虎停止撲騰,站直了身子,然后以貓科動物特有的優(yōu)美姿勢跳到我腿上。接著,它的身體開始肢解、舒展,最后留在我腿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包裝紙,正面朝下,反面朝上。白色的紙面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中國字。我沒學過中國字,但“兒子”兩個字還是認識的,它們在紙的最上方——只有在給某個人寫信時,才會把對方的稱謂放在這個位置上。信里的字跡,一筆一畫都像個孩子寫的。
我趕緊跑到電腦前,打開網頁。
今天正是清明。
(未完待續(xù))
[摘自《手中紙,心頭愛》
(美)劉宇昆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