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頻
新理異態(tài) 氣勢撼人—故宮博物院明末清初五家書畫特展綜述
◇楊頻
編者按:故宮博物院正在舉辦的“新理異態(tài)—明末清初五家書畫展”基于故宮的書畫藏品,展示了主要生活在晚明清初的張瑞圖、黃道周、王鐸、倪元璐、傅山這五位書畫家的創(chuàng)作,對觀眾了解這一特殊歷史時期書畫創(chuàng)作的共性和個性做了非常直觀的呈現(xiàn)。本期我們推出的“明末清初五家書畫專題”正是在故宮博物院展品的基礎(chǔ)上,廣泛查閱相關(guān)圖文材料,并特邀名家專稿,從不同角度進行個案剖析,力求為讀者呈現(xiàn)出晚明清初斑斕的書畫創(chuàng)作,如白謙慎先生主要從書法角度對上述五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細致的比較;吳高歌則對傅山的書學思想進行了梳理,評述了傅山孤傲高蹈的治學精神、蕭然物外的為藝追求;本專題學術(shù)主持薛龍春先生通過比對墨跡和刻帖中王鐸書法的差異,對王鐸書法刻帖的價值特別是其局限作了揭示;呂金光先生從晚明收藏、碑學精神萌芽等角度,對倪元璐書風的形成、書學觀念作了詳細闡述;在隨筆欄目中,亦有文筆輕松的文章介紹了黃道周的人品、書藝。對于上述五家中兼善繪畫的,我們也擇其精品,最大限度地為讀者呈現(xiàn)出晚明清初書畫家們的新理異態(tài)、不拘一格。
春末夏初,武英殿展出了書畫部同仁所策劃的小規(guī)模曬家底性質(zhì)的展覽:“新理異態(tài)—明末清初五家書畫特展”。這一展覽基于院藏特點,根據(jù)明末清初時期極具特征的美學風格與史學定位,選擇了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傅山這五位代表性書畫家,共展出105件文物,包括書法54件,繪畫14件,碑帖10冊,古籍27冊。這樣規(guī)格的五家同展,也算得上一場視覺文化盛宴,為藝術(shù)史、社會史等專業(yè)領(lǐng)域的研究者,提供了直觀的實物氛圍與研究場景,具有頗為可貴的學術(shù)價值。
書畫部同仁撰寫的展覽前言,提到了本次展題的內(nèi)涵:“……晚明的朝廷空前昏暗,社會劇烈動蕩,最終導致了政權(quán)鼎革。五位書法家‘人品’不一,卻均未能逃脫時代給他們造成的身世坎坷與心靈創(chuàng)痛。這種坎坷與創(chuàng)痛反映到書法作品中來,必然會使人感受到一種與‘承平之世’截然不同的強烈風味?!虼宋覀儗⑦@次展覽取名為‘新理異態(tài)’?!?/p>
展覽共分三大部分:臨古創(chuàng)新、筆走龍蛇與書畫兼能?!芭R古創(chuàng)新”部分,將幾位書家臨仿之作,與相關(guān)刻帖范本并置,讓觀者在實物的比對中,感受晚明書家臨仿取法與風格轉(zhuǎn)換的時代場景?!肮P走龍蛇”部分,共展出了五家六十余件作品,以八尺盈丈的大幅立軸為主,也包括部分冊頁、長卷。同是奇縱恣肆、新理異態(tài),五家作品鋪陳羅列,讓我們相當直觀地看到了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與不同。“書畫兼能”部分,展出了五位書法家藝術(shù)探索與情懷表達的另一個側(cè)面—繪事丹青。通過這些山水或花鳥作品,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筆墨修為、藝術(shù)觀念與審美追求。以下分而述之。
本次特展的第一個亮點,就在“臨古創(chuàng)新”部分。步入展廳,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明清刻帖中幾種有代表性的拓本局部,分別對應著五位書家的臨仿作品。這種并置是耐人尋味的。展廳在此提供了一種說明式的場景:晚明時期,這是士人學書取法的重要方式,刻帖已是一種時代性的普遍范本;同時,并置還虛擬了一種時空現(xiàn)場,讓我們得以在實物比對中,感悟書家與范本之間或隱或顯的聯(lián)系。
王鐸對刻帖的取法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個案。作為終身浸淫閣帖的一代大家,他從早年的“皆本古人”“如燈取影、毫發(fā)不失”,到“四十以后,無意合拍”,進而“五十自化”,以氣御筆,純?nèi)∩窭矶撀孕污E,終以鮮明的個性風格,完成了借古開今的修煉過程。
展覽五家之中,臨古功力最為深厚、筆法相對精妙、細節(jié)最堪玩味、氣格最為飽壯的,也是王鐸。書家臨古的眼光與投入程度,展示的其實是他本人的歷史理性、癡迷程度與藝術(shù)抱負。明末清初時段,就綜合技術(shù)指標而言,王鐸確實遠遠超出了同時代其他書家。但同時,臨古功深也是一柄雙刃劍,在王鐸大草作品中,隨處可見其放縱中的控筆理性。相對而言,張瑞圖的翻折激蕩、傅山的回環(huán)奔涌,雖筆法時見失控之處,卻整體上更有一種解衣般礴、不管不顧、笑罵隨人的自在之情。
展廳第二部分,按照五家年齒先后,并列展出了數(shù)十件行草大幅立軸,觀者可以相當直觀地對五家的技法、風格與成就進行現(xiàn)場的分析比對,在異同之中,真切感受一個時代的士人心性與精神氣象。
撇開王朝皇權(quán)由盛及衰對士階層精神的控制與影響不談。僅僅從書法層面看,同樣取法閣帖技術(shù)系統(tǒng)及唐法宋意,明初草書尚囿于單字銜接思維,形態(tài)上雖有點畫連綿,但筆力、氣勢還顯得靡弱。明中吳門以來,祝允明、陳淳諸家力度已顯雄強,點畫縱橫,天真爛漫,字距行距逐漸渾一,通篇章法已有變化。明中后期,徐渭大草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劃時代的變革,不僅尺幅甚巨,大章法也突破常俗,字距行距融為一片,形散而氣密,用筆豪縱,點畫狼藉如疾風暴雨,整體氣勢撼人心魄。對于后世行草書家而言,徐渭可算是廣大教化主,他對“真我面目”的追求,于古法中“時時露己筆意”的提倡,“出于己而不由乎人”的宣揚,極大地影響了晚明五家的風格取向與個性探索。
套用今天的年代概念,五家之中,張瑞圖(1570—1644)是“70后”的代表。盡管技法相對簡率單一,但其最大的貢獻,是章法上一改前人軌轍,字距緊密而行距疏朗,又以偏側(cè)之鋒橫扁取勢,以激烈翻折形成緊密字組,縱行一氣直下,用筆一意孤行,強掣重壓,圭角崢嶸,表現(xiàn)出強烈的個人風貌。這種字距緊密、行距疏朗、一瀉汪洋、滔滔不絕的揮運方式,幾乎成為晚明五家行草的時代特征。
雖然在用筆與章法上反叛之前的傳統(tǒng),以創(chuàng)造多于繼承的獨特風格進入書法史,但張瑞圖的不足也很明顯,用梁巘的話說,“用力勁健,然一意橫撐,少含蓄靜穆之意,其品不貴”。
黃道周生于1585年,比其福建同鄉(xiāng)張瑞圖小了十五歲。寒門艱難,三十八歲始得中進士,他與兩位卓異的“90后”王鐸(1593—1652)、倪元璐(1593—1644)同入翰林院,相約攻書,成一佳話。三家之中,黃道周小楷古拙瘦硬,是繼王寵之后師法鍾繇取得成就的又一典范,其行草書,則氣勢過于筆力,意趣高于技法,于“鍾王”古法底蘊中,多見徐渭、張瑞圖諸家時風的影響。其緊湊字組中,偶見蕩開之筆,斜向或縱向拉伸,或間以章草簡古筆調(diào),增添了行間形態(tài)與筆墨節(jié)奏的豐富性,可算是章法上的一點貢獻。
“倪黃”雙璧之一的倪元璐,是黃道周的人生摯友,幾十年間一直以學問氣節(jié)相砥礪,書法則度越時輩,取法蘇軾、顏真卿,復以己意出之,用筆圓勁蒼渾、骨力內(nèi)含,結(jié)字孤高傲岸、倜儻卓穎。大幅章法雖與黃道周同調(diào),細觀可見其蘸墨頻次較高,較多單字獨立蘸墨,燥潤相間,通過字距疏密與墨法濃枯,形成字組段落,進而縱貫一氣。其中單字形態(tài)的鶴立挺拔、重心軸線的微妙挪移,控筆運鋒的精到理性,都與黃道周的縱橫率性不計工拙,拉開了相當?shù)木嚯x。在落款的處理上,倪元璐也別具匠心,常署“元璐”二字于末行中空處,上下無依,獨立不遷,大氣而空靈。
同是“90后”,與倪元璐的蕭散出塵、無意于書相比,王鐸則于書道孜孜以求、志在必得,可謂萬事皆可罷,唯留數(shù)行書。他與時人論書,也多有雄視不平之慨。其大幅巨作,雖有些許煙火氣,但筆酣墨飽、勢貫力足,騰挪跳躍而筆姿蹁躚,于欹側(cè)跌宕中,處處展現(xiàn)出法度周至、氣度雍容的大家手段。
身為“00后”的傅山(1607—1684),則于“鍾王顏米”的傳統(tǒng)根基之外,更化用徐渭、王鐸兩家之長,出以己意,縱橫盤旋,一往無前,寫出了縱貫天地、橫掃千軍的氣概。五家之中,論古法精研、眾體兼?zhèn)?,莫過于王鐸;論吞吐豪縱、意象奔騰,則傅山后來居上??傮w上來說,在明末清初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五家前后相繼,突破傳統(tǒng),銳意革新,以飛瀑傾瀉般的大幅巨作,將中國書法的寫意精神,酣暢淋漓地推向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峰。
展廳第三部分,展出了十余件山水花鳥,包括立軸、扇面、冊頁、長卷等形式,此中可見五位大家書畫兼能的藝術(shù)修為。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他們的畫作可能相對次要,但基于深厚的書法修養(yǎng)與藝術(shù)體悟,其對繪事的探索試驗與題跋點評,也是不容忽視的。
這些畫作大多出于晚年手筆,盡管如此,精力投入的有限,讓畫面偶見荒疏生拙的細節(jié)。以一種嚴格的標準來看,業(yè)余狀態(tài)可能有時也使他們筆不稱心,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信心滿滿、樂在其中,且時出佳構(gòu)。
這些作品不乏欣賞者。張瑞圖的畫隨黃檗宗僧人流入日本,獲得了相當廣泛的承認;倪元璐書畫扇面得到前輩陳繼儒的贊賞時,時年才十九歲;王鐸為其三弟寫伏牛山幽境,自言“吾與弟神游焉,泉響林籟,在一室中矣”;傅山的逸筆草草、幽玄空靈,尤其冊頁中簡淡寧靜的古拙造型與氛圍,今天看來依然令人新奇、陶然。
當董其昌理論與南宗畫風影響漸大時,王鐸與他的朋友們提出了很不一樣的觀點并為之踐行。他致信戴明說云:“畫寂寂無余情,如倪云林一流,雖略有淡致,不免枯干,尪羸病夫奄奄氣息,即謂之輕秀,薄弱甚矣,大家弗然?!币驗橥瞥缜G、關(guān)、李、范等北宋雄強路數(shù),他甚至還說:“此關(guān)仝真筆也……又細又老。磅礴之氣,行于筆墨外。大家體度固如此。彼倪瓚一流,競為淺薄習氣。……荊、關(guān)、李、范,大開門壁?!闭箯d中細讀王鐸山水,或細筆密列,或老筆層聚,皆有追摹北宋的意圖,但畢竟摹古不深、手段有限,未免有些生硬拘掣,與他書法上的縱橫捭闔形成了鮮明對比。以此觀之,米芾、趙孟頫、董其昌諸家于書畫兩方面所達到的經(jīng)典高度,可稱千古難能。
展廳最后,展出了五家的部分文集著述,其中心血瀝灌的文字,有可能更是著者內(nèi)心看重的一部分。如今它們靜置一隅,任由時光輕輕滑過,風煙俱凈,默然無聲。
(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劉光
[明]王鐸 行書自作詩軸綾本 1646年 故宮博物院藏釋文:亂后(真)難(為)見,尋思損性靈。舊山猿與狎,真誥鬼來聽。日月無停轡,金戈各老齡。綿田不得耨,云肆悵青青。念擢秀年丈、漱六社友。葆光張老鄉(xiāng)翁正之。難下落為字。丙戌十二月,洪洞王鐸。鈐印:王鐸之?。ò祝?煙潭漁叟(白)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 高臺宜晚照,輕舸合低橋。茗貴田應少,齋多酒不消。虛名生已滿,苦債久相饒。但憶浮家外,深深負老樵。同獻汝、子新過諸湖山有作似正之。黃道周。鈐?。好髡\堂(朱) 何如黃石公(朱) 亦號赤松子(朱)[明]黃道周 草書詩軸
紙本墨筆 1630年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庚午春仲果亭圖寫。鈐?。捍宋蹋ò祝?瑞圖(朱) 張長公(朱)[明]張瑞圖 晴雪長松圖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