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秀

全喜原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哲學博士。他長期從事法學和政治哲學的研究，近年來在中國法治改革、政府改革和行政管理體制改革領(lǐng)域多有著述，不斷發(fā)聲。近日，他離別京城，南下上海交大法學院任教。是什么原因?qū)е滤龀鲞@樣的決定，背后又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選擇南下，給自己一個機會

“離別京城，南下上海交大任教，是我經(jīng)過多方面考慮做出的決定?！备呷查_門見山地說，選擇南下有兩點：一是我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合同期已滿，對我個人來說，到哪里去，有一個選擇。我是八年前，也就是2008年到的北航，當時簽署了一個八年的合同，應(yīng)該說我是圓滿地完成了合同的規(guī)定。雖然合同期已滿，我可以留在北航，也可以選擇走。因為南方有上海交大，對我來說，也是多一個選擇。

我之所以選擇到上海交大任教，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上海交大的前身——南洋公學，是由中國近代著名實業(yè)家、教育家盛宣懷和一批有識之士秉持“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的信念，于1896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它培養(yǎng)的一大批法政、財經(jīng)與文化等諸多領(lǐng)域的杰出人才，對于現(xiàn)代中國的興盛和發(fā)展，貢獻良多。能到上海交大法學院開展基于南方的現(xiàn)代中國的研究也是為了挖掘、接續(xù)這一百年的傳統(tǒng)。

當然，這個想法本身，還有很多內(nèi)容需要充實，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上海交大法學院一個研究中心就能做成的。但是我愿開其先，把這個理念和視野提出來，以此來聚集志同道合者，尤其是南方中國的法學、政治學、歷史學、國際關(guān)系學等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研究者，大家共同來聚焦這個時代的大問題。

所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打造一個實施上述觀念的學術(shù)研究和交流的平臺，使得這種研究有一個制度機制來支撐，而不是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各種各樣的論述中。令我欣慰的是，上海交大法學院為我建立了一個“憲法與國家治理”研究中心，把這個中心做實，以此來調(diào)動、聚集全國尤其是長江以南的關(guān)心相關(guān)問題的學者，展開一系列富有規(guī)劃的學術(shù)活動和研究課題，從而形成一個新的學術(shù)思想的增長點，這是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情。

高全喜是1985年到的北京，轉(zhuǎn)眼間他已在京城生活了三十余年，問及即將離開北京，在這三十來年的生活中，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時，他表示，北京是中國的文化、思想、政治、經(jīng)濟中心，最大的收獲就在于你在這里感受到了中國的變化，你與它是同步的。如果你在其他地方，只能感受到中國的某一個方面的變化，但北京不同，你能感受到中國整個三十年發(fā)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個聚變時期，包括信息、知識和它的人和事。我是搞理論研究的，更能看到變化的實質(zhì)內(nèi)容。

少年時代，考大學是唯一出路

1962年10月，高全喜出生在江蘇徐州，下面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高全喜說，我爸爸出生于一個商人之家，因為有點文化，解放后，他擔任了一個單位的小領(lǐng)導，因為當時號召給各級領(lǐng)導提意見，所以他就提了意見，結(jié)果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農(nóng)村。和我爸爸一起打成右派的一個難友恰有個侄女在農(nóng)村，經(jīng)他介紹，和我爸爸認識，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多年之后，我爸爸摘掉右派帽子，一家人回到城里的一個礦區(qū)上班，一個月三十多塊錢工資。一家五口在城鎮(zhèn)生活，只有爸爸一人是城里戶口。在那個有戶口才供應(yīng)糧票和布票的年代，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艱辛。因此，我是在上小學一年級時，被送到爺爺奶奶家里的。

高全喜小學畢業(yè)后，考進了徐州的七中。上學期間，他一直努力學習，奮發(fā)向上。他深深知道，作為農(nóng)民身份，考上大學對他意味著什么。因為那時，考大學是他唯一的出路，考不上，就得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與當時城里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不同，他們叫回鄉(xiāng)知識青年。

經(jīng)過十年寒窗苦讀，在1979年的高考中，高全喜考上了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83年畢業(yè)時，他獲文學學士學位。這時的他，沒有選擇工作，而是繼續(xù)深造。1983至1985年，在吉林大學哲學系攻讀西方哲學碩士研究生。1985至1988年提前考取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師從知名學者賀麟先生，攻讀德國哲學和政治思想史，1988年獲哲學博士學位。

上大學時，我選擇的是中文系

當記者問及高全喜大學為何選擇中文系時，他表示：“向往對人性、對歷史的認識，自然而然地選擇了文科。而且從當時的社會風尚來說，中文系一般都是文史哲中最好的系?！?/p>

高全喜說，改革開放之后，作為第一波的大學生，主要是新老三屆，即77、78、79。我趕上的是79級，那時候?qū)W科分類不像現(xiàn)在這么齊全。法學、政治學都沒有，那時的文科就是文史哲。那時，似乎每個文科生都有一個作家夢，要當詩人，要當作家。但是隨著知識的積累，我們知道文科里面還是有區(qū)分的，有人文和社科兩類。社科這一塊越來越時政化、科學化。所謂的經(jīng)濟學、政治學、法學、社會學都屬于社會科學，而不是文史哲。那時流傳著一句話，叫“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币驗椤拔母铩笔?，很多人受到?jīng)_擊，出于家長的意見，很多人選擇了理科；但還有一些人，經(jīng)歷了文革，想搞清楚為什么，就學了文科。文科中最主要的學科就是文學，因為當時的文史哲，歷史學的理論性不強，哲學大都是馬列主義，文學系是極其吸引人的。

閱讀小說，從文學升華到哲學

“當年上學喜歡讀小說，覺得不過癮，后來開始讀文藝理論。”高全喜說，先是讀美學，美學背后有哲學，哲學是指導美學的。在深入了解美學以后，自然要讀哲學。哲學又先讀法國哲學，還不過癮，就讀德國哲學。所以，從1981年開始，對文學就不是那么感興趣了。讀研究生的時候，直接考到了哲學系。考的專業(yè)也不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中國哲學，而是西方哲學。當時，很多的年輕人有理論追求、思想追求，有人讀哲學，也有些人讀政治經(jīng)濟學，至于法學、社會學等學科當時還沒有成型，一般的大學沒有專門的院系。大家是跟著問題走，不是為了有個好職業(yè)。有些人學《資本論》，覺得不過癮，就讀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史》、《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伏爾泰、康德、黑格爾的作品。

高全喜所在的南京師范大學的一個墻角有個小書店。當時他聽說書店進了一些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翻譯名著，其中就有黑格爾的《美學講演錄》。為了能盡快讀到那些書，書店八點上班，他五六點鐘起床，飯不吃，就排隊去買書。因為那時，大家都一大早起來排隊去買，擔心買不到。

高全喜說，那時候買一本書通常是兩三毛錢，也不便宜，因為一個月生活費才十一二塊。更多時候，就靠淘舊書店。比如“文革”時期，人民出版社以及一些其他出版社冷不丁地出了些灰皮書，都是作為內(nèi)部資料，后來流落到其他人家，有些就賣掉了。還有一些，像馬列全集，就是在舊書店淘到的。

相對滿意的書，大致有兩部

1988年，高全喜博士畢業(yè)后，留校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歷任講師、副教授和教授。2005年10月至2007年10月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2007年11月起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任教，2009年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2016年8月，他南下上海交大任教，擔任法學院講席教授。

高全喜的研究方向在憲法學、中西立憲史、法理學、政治哲學和政府理論。他的研究成果非常多，出版了多部專著，代表作有《自我意識論》、《理心之間——朱熹與陸象山的理學》、《法律秩序與自由正義》、《休謨的政治哲學》、《何種政治？誰之現(xiàn)代性？》、《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政治憲法學綱要》、《論相互承認的法權(quán)》等。

問及哪部作品是自己最為滿意的，高全喜沉思了片刻說，從現(xiàn)在看來，都不能說滿意，相對來說，我覺得寫得不錯的有兩本書：一本是《休謨的政治哲學》，這本書是我對英國的大思想家大衛(wèi)·休謨的思想理論所做的一個系統(tǒng)性的研究。雖然國內(nèi)研究他的哲學的著述也有一些，但是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研究休謨，尤其是把休謨作為一個英國經(jīng)驗主義思想家、蘇格蘭啟蒙思想的代表來研究，在國內(nèi)可以說是空白，我的研究是第一部關(guān)于休謨的政治哲學領(lǐng)域的專著。我參照了很多的西方著作，我記得當時找了很多資料，我的朋友在美國也幫我搞到一些書，所以現(xiàn)在看來，在政治哲學的研究里面，它是一個有代表性的、較好的一個研究性文本，具有一定的典范意義。

另外一部是《立憲時刻：論〈清帝遜位詔書〉》，它是我把憲法學與政治學的知識轉(zhuǎn)變成歷史學的研究的一個樣本，我試圖把自己的法學思想運用到中國的近代史中，發(fā)掘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別人又沒有意識到的重要問題，即中華民國的立憲建國。這個研究開辟出了一個新的憲法學領(lǐng)域，我認為《清帝遜位詔書》對于現(xiàn)代中國的構(gòu)建具有重要的意義，它與《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一起構(gòu)成了中華民國的憲制基礎(chǔ)。我的這個研究揭示了中國近代立憲史上一段有著重要的轉(zhuǎn)折性意義的歷史時刻，而且形成了自己一套系統(tǒng)的憲法學理論，在學術(shù)研究上顯示了很大的創(chuàng)建性。當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贊同我的觀點，由此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到現(xiàn)在還有爭論，但畢竟是一家之說。

歌德精神，今天我們?nèi)匀恍枰?/p>

2014年，高全喜將他在上個世紀90年代完成的詩化寫作的舊文，以《“浮士德精神：在上帝與魔鬼之間”》為題結(jié)集出版。談及這本書時，高全喜說，今天我們?nèi)匀恍枰璧戮瘛柤霸?，他表示，關(guān)于歌德，不是大家所說的“歌功頌德”的意思；我說的歌德，是德國的偉大詩人歌德，他是一個文學家、思想家。他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過少年維特之煩惱，有個浪漫時期；另外，他也感受到了那些舊制度保守的一面，但他和貝多芬、席勒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并不只是用激進的、批判的方式來對待那樣的一個舊制度。他認為，無論是激進的東西，還是保守的東西，都有它的歷史合理性，但也都有自己的短板和弊端。相對于中國來說，近百年來，由于激進主義的強勢，勢必導致很多保守主義的反彈，所以在激進和保守之間掐架厲害，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

其實，無論是文化形態(tài)、道德形態(tài)，還是政治形態(tài)、經(jīng)濟形態(tài)，都有一個相對的果實，一方面它是激進的產(chǎn)物，但是它又包含著一些保守的價值。例如，道德上的一些東西，人情不能全打破，仁義禮智信，這些東西是需要的。親情還是要講的，人與人之間的禮貌也還是要講的。大詩人歌德的思想不同于很多浪漫派的詩人和思想家，他比較中庸，但中庸不是和稀泥，而是一種卓越的協(xié)調(diào)和審慎，是中國古人所推崇的：“極高明而道中庸?！?/p>

總的來說，歌德的精神境界是廣闊浩瀚的，不激進，不偏頗，中庸之道，海納百川，雍容大度，蔚然壯觀。說他是德國思想與德國精神的象征，不如說他是人類思想的象征。這樣的歌德，既是德國的，更是世界的；既是古典的，又是浪漫的；既是自由主義的，又是世界主義的。這就與德國偏執(zhí)的主流激進主義和民族主義形成了反差。所以，在今天，我們與其說需要黑格爾或其他什么思想家，諸如斯特勞斯、施米特、哈貝馬斯，乃至哈耶克、伯林、阿倫特，不如說更需要歌德，偉大的古今西中的融貫者——歌德。

食安問題，是一個治理問題

黨和國家對解決食品安全問題十分重視，先后制定了《關(guān)于加強食品等產(chǎn)品安全監(jiān)督管理的特別規(guī)定》、食品安全法及其實施條例，設(shè)立了國務(wù)院食品安全委員會，開展了一系列食品安全專項治理和整頓，但食品問題還是不斷出現(xiàn)，它的根源在哪里？

高全喜說，食品安全問題，我認為有兩層含義。從一般的人文歷史來說，食品安全是一個頭等大事，因為人類的生存要通過食物來完成，它需要一個保障機制。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這種保障的程度是越來越科學，越來越制度化和法律化。在西方，有這樣一個認識過程。比如，以前有些宗教禁忌的食品不能吃，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觀念開放，可以吃了；即便有些東西不能吃，也要通過立法來使它不能吃。有些東西有很大的經(jīng)濟利益，要通過法律設(shè)計出一套食品安全的機制，使得人類在正常生活中，尤其是市場化的進程中，食品安全能得到保證。因為不安全的食品會危及人們健康。但中國的最大問題在于法律不能有效制止很多非法利益的獲取。另一方面，從法治的角度看，食品安全的監(jiān)管需要法律規(guī)章，但執(zhí)掌這個機制的是政府或公權(quán)力機關(guān)，如何防止它們不被扭曲的利益所控制，真正服務(wù)于公共利益，這是一個大問題。所以，在中國，食品安全問題實際上是一個治理問題，其關(guān)鍵是防止有權(quán)力的人與制造假冒偽劣的人勾結(jié)在一起。如果造假者都是些老百姓，這些問題很容易解決，按法律處罰就行了。但很多問題背后有部門利益。所以，受損害最大的是老百姓。造假者是低端，受害者也是低端。食物鏈的低端就是窮人，最窮的人。造假者也是窮人。當然，高端也有，但那是偶然的，越到下層，越有大問題，但最大的問題還是法律的問題。每次食品安全事件出來，如果不是從制度上予以解決，無論你懲罰的是張三李四，過后照樣出現(xiàn)問題。

和睦家庭，是我人生的依靠

“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边@話用在高全喜身上，也是非常恰當?shù)摹?/p>

高全喜說，我是在讀博士時認識妻子的。她是北京人，那時在一個研究所做科研輔助工作。她也喜歡文學藝術(shù)，在當時的氛圍下，我們認識了，1988年結(jié)的婚。后來，她又去了一家媒體做記者?；楹蟛痪?，我就病了，很嚴重，在一家醫(yī)院里一住就是五六年。妻子一邊工作，一邊陪我看病，當時的那些歲月，很艱難。后來直到我身體完全康復后，我們才決定要的孩子。1995年，孩子出生后，家庭的負擔更重了。我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科研活動，而她不但要在外面工作，還得照顧家庭，培育兒子，家里家外都是靠她操持。如今孩子已經(jīng)上大學了，各個方面都很好，妻子也已提前退休，相對說來，我們才輕松下來。如果說我的事業(yè)有些成績，與妻子是分不開的。擁有一個和睦的家庭，是我人生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