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
山谷底端的臨時火葬場,是一個僅開墾了灌木和草叢、掘起淺層土的簡易火葬場。在那里,我和弟弟正用木片翻弄著散發(fā)出油脂和灰燼臭味的柔軟表土。山谷已被日暮的霧氣完全覆蓋,那霧氣清涼得仿若林中涌出的地下水一般。我們居住的小村莊,坐落在斜向山谷的山腰上。村落四周包圍了一圈石頭鋪設(shè)的道路,葡萄色的光芒正傾瀉其間。我伸了伸一直彎著的腰,無力的哈欠令口腔最大限度地膨脹開來。弟弟也站起身,在打了一個小哈欠后,沖我微笑。
我們放棄“采集”,將木片扔到繁茂的夏草深處,勾肩搭背地踏上村里的羊腸小道。我們來火葬場搜尋死人的殘骨,是為了找到形狀合適的骨頭,制成佩于胸前的徽章。然而,村里的孩子們業(yè)已將這里搜尋殆盡,我們一無所獲?;蛟S我有必要把某個小學(xué)伙伴狠揍一頓,搶走他的骨頭。我回憶起兩天前,自己從黑壓壓并排站立著的大人們腰間,偷看村中的女性死者在這明亮的火焰中被焚燒的場景:她橫躺著,挺起腫得像小丘似的赤裸腹部,露出滿懷哀傷的表情。我害怕了,牢牢地抓住弟弟纖細(xì)的手臂,加快了步伐。如同某種甲蟲被我們發(fā)硬的手指肚捏住后漏出的黏性分泌液一般,死者的臭氣似乎又折返到了鼻孔里。
火葬不得不在我們村露天舉行,是因?yàn)槟嵌卧谙募緛砼R前的漫長梅雨季,由于長時間執(zhí)拗地持續(xù)降雨,洪水便成了我們的日常生活。山崩壓毀了我們村通往町(町是日本地方行政區(qū)劃之一,以人口規(guī)模來說,比村大,比市小。另外還指位于市或區(qū)以下的小區(qū)劃)上近道的吊橋,我們小學(xué)的分校被封鎖起來,連郵件都滯留了。村里的大人們在迫不得已時,才會順著山脊走上那條泥土松散的狹窄小路,摸索到町里去。因此,向町上的火葬場搬運(yùn)死者,也便難以想象了。
不過,對于我們村,對于我們這個古老且未經(jīng)發(fā)展的開拓村而言,與町完全隔絕并不會引發(fā)切實(shí)的煩惱。因?yàn)樵陬?,我們這些村里人如同骯臟的野獸一般被人們所厭惡,對我們而言,所有的日常生活都緊實(shí)有致地塞在——這個聚集在一個俯視山谷的斜面上的——小小村落里。況且對孩子們而言,分校能在夏季伊始關(guān)閉,也挺不錯的。
兔唇站在村口石板路的起點(diǎn)處,懷里抱著一條狗。我一邊推著弟弟的肩,一邊奔跑在老杏樹投下的濃郁樹蔭之中,同時還窺視了一眼兔唇臂彎中的狗。
“喂,”兔唇晃動的手臂令狗叫了一聲,“你看看??!”
伸到我面前的兔唇的胳膊上,滿是咬傷,傷口周圍還沾著鮮血和狗毛。咬傷像冒出的嫩芽似的,分布在兔唇的胸口和肥短的脖子上。
“瞧瞧!”兔唇嚴(yán)肅地說。
“你沒遵守同咱一起去逮山狗的約定啊。”驚訝和懊惱填滿了我的胸膛,“一個人去的吧?”
“我去喊你了呀!”兔唇急忙說,“可是你不在?!?/p>
“被咬了啊?!蔽矣檬种篙p觸著狗說道。那條狗鼻翼翕動,露出狼一般的眼神?!芭赖礁C里去了嗎?”
“怕被咬到喉嚨,纏上皮帶就進(jìn)去了?!蓖么匠錆M自豪地說。
我清楚地在日暮的紫色山腰和石板路上,看到了喉嚨上纏著皮帶、全副武裝的兔唇,周身在遭受山狗撕咬的同時,從用枯草和灌木搭的狗窩中抱出狗崽的姿態(tài)。
“只要喉嚨不被咬就成,”兔唇用自信強(qiáng)烈的聲音說,“還要等到只剩小狗的時候。”
“我見過它們從山谷里跑來?!钡艿軣嵝牡卣f道,“整整有五條大狗。”
“是啊,”兔唇說,“什么時候?”
“剛過晌午的時候?!?/p>
“后來咱就出門了?!?/p>
“它白白的,真不錯啊?!蔽乙种谱×w慕的尾音說。
“它媽與狼交配過”——兔唇用下流卻又現(xiàn)實(shí)感滿溢的方言表達(dá)出這樣的意思。
“好厲害啊?!钡艿苋鐗魢野阏f道。
“它已經(jīng)完全和我混熟啦?!蓖么娇淇淦湔劦卣f,“不會回到山狗群里了?!?/p>
我與弟弟一言不發(fā)。
“喂,瞧著!”兔唇說罷,就將狗放到石板地上撒開手給我們看,“瞧瞧!”
可是,我們并沒有低頭看狗,反而抬頭望向那片覆蓋住狹長山谷的天空。一架巨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飛機(jī),正以驚人的速度從那里飛過。急劇的聲響充斥在波動空氣的回音中,短時間內(nèi)將我們湮沒。我們?nèi)缤挥驼匙〉娘w蟲,身體在這聲響中一動都不能動。
(由天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飼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