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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街郊路

2016-09-08 21:53王昕朋
北京文學 2016年9期

王昕朋

京漂一族中的小人物故事,有謀生的艱辛,有善與惡、美與丑和冷與暖的較量及對城里人隱私的另類窺探。小說帶我們進入這個特殊群體的特殊世界……

說完了嗎?哭夠了嗎?小桂問大桂。

大桂皺著眉頭,不滿地看了小桂一眼。她在說的時候哭的時候,小桂一直在洗衣服。小桂洗衣服用的是一只紅色大塑料桶。桶里的水已經(jīng)變得非常渾濁,各種不同顏色的衣服混淆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小桂的老公兩年前收廢品時,花15元錢收了一臺洗衣機,只用了兩次又成了廢品,現(xiàn)在放在門口的樓道上。小桂說這是給左鄰右舍看的,裝裝樣子,免得人家嫌咱窮。

大桂說,小桂你聽我說了嗎?聽清楚我說什么了嗎?小桂把毛巾扔給大桂,讓她擦眼淚。然后,一邊晾衣服一邊回答,就你那點破事,我還要豎著耳朵聽???不聽我都明白怎么回事。不就是你那個老板天天讓你給她孩子買瓶奶不給你錢嗎?你都說八百遍了……

大桂火了,吼了起來,這次不一樣!他委屈我冤枉我欺負我!我說了半天你就一句沒聽進去。說完,她猛地起身,拍拍屁股就走,隨手把毛巾扔在小桂的腳下。

小桂這才發(fā)現(xiàn)姐姐真的生氣了。她緊走幾步趕到大桂前邊攔住了她,笑容可掬地賠禮,姐,怪我。你別生氣。來來來,你慢慢跟我說。她拾起毛巾,擦干了手,想幫大桂撣下屁股,發(fā)現(xiàn)大桂屁股上并沒有塵土,就把毛巾遞給了大桂。她不去晾衣服了,就和大桂面對面站著。

大桂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哼哧哼哧地向小桂訴說她的委屈。

今天,有輛車停在停車位上兩個小時。按照二環(huán)內(nèi)的收費標準,第一小時10元,第二小時15元,兩小時應當交25元錢??赡莻€司機卻只給大桂10元,說是不要票。司機說,我給你25,你給我25的票。給我票你就得交稅,就得交給你老板。我給你10元不要票,你往口袋里一塞,就是你的,誰知道???再說,25多難聽的數(shù)字?大桂想老板沒這樣教過她,小桂沒這樣教過她,所以她不能這樣做。她說,我不能違反規(guī)定,你得交25。那個司機火了,扔下一張10元的票子,說,你愛要不要。不要你就撕了吧!一邊說,一邊踩油門,沒等大桂反應過來就把車開走了。大桂下班后向老板交賬時,把那10元錢交給老板,還把那個司機的話對老板說了。老板瞇著眼上上下下看了她半天,看得她心驚肉跳。老板吐了個煙圈,突然單刀直入地問:大桂呀,你收了多少次這樣的錢?大桂連忙搖頭擺手,沒有,沒有,這是第一次。老板明顯不信任,斬釘截鐵地說,還有15元錢從你工資里扣。說什么也不能讓公家吃虧。大桂說著又委屈地哭了,15元,15元啊,夠我一天的飯錢……

小桂不知是不耐煩還是不舒服,又去晾衣服。她使勁扯著衣服上的皺褶,嗔怪地說,這就怪你了大桂。

大桂不服氣地問:咋怪我?我真的是第一次。我要真有這事能不告訴你嗎?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

小桂說,你想歪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那10元錢給老板,不該給老板說實話。

大桂一臉驚愕,張了張嘴,好像上下嘴唇被什么東西粘住了,又好像喉嚨里塞了什么東西,有話要說又說不出口。

小桂說,老板每天是憑票給你結賬吧?

大桂點點頭。

小桂說,那人不要票的錢,就像他給你說的那個樣子,你不說又沒票對賬,老板壓根兒就不知道。你給老板干啥呢?

大桂仿佛觸電了一樣,騰地一下站起來,怎么,你是說我自己裝腰包?那我成啥人了?。?/p>

小桂轉(zhuǎn)過臉看著她,嘴角撩了起來,嘲諷地說,喲,我的親姐,你以為你是啥人?當代活雷鋒?拾金不昧的好人?你就是一個從河南來北京打工的鄉(xiāng)下婦女。打工是干啥,掙錢!最后,又加重語氣說,你兩個閨女還在家等著你掙的錢交學費呢。

大桂不服氣地說,那、那……我再困難,那也不能腐敗!

哈哈哈哈……小桂笑得腰彎下了,眼淚也出來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飄了。腐敗,腐敗。你說這也叫腐敗?

大桂被小桂笑得莫名其妙,理直氣壯地說,把公家的錢裝自己口袋不叫腐敗叫啥?電視里講的那些貪官不都是這樣子嗎?

小桂板起臉,認真地說,我沒空給你啰嗦。這樣吧,我老板不是個東西,看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找個茬子趕我呢!等我把老板欠我的一分不少要回來,辦完了辭職手續(xù),先跟你去看車。

大桂急了,我一個人一天100元,你去了不等于咱倆……她怕把下邊的話說出來小桂生氣,就咽了回去。畢竟,她現(xiàn)在看車的活還是小桂給她找的。

大桂和小桂是同母異父的姐妹。她們的母親在大桂兩歲時,從原來的村子改嫁到十幾里外的另一個村子,一年后又生下小桂。所以,兩姐妹從小不在一個村,不在一個家,又是不同的父親,性格也不一樣。大桂性格溫順,膽小怕事,遇事沒有主見。小桂性格倔強,大膽潑辣,做事風風火火。雖然不在一個村一個家,但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從小來往不少。大桂的父親和大桂的繼母在城里打工,大桂在家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隔三岔五到小桂家吃住。讀完小學,大桂就輟學了,經(jīng)常到小桂家?guī)兔ψ鳇c活。大桂10歲、小桂7歲那年,兩人去鎮(zhèn)上賣梨。一位買梨的老奶奶張口夸獎,喲,這姐兒倆長得真俊,像兩個小瓷娃娃。大桂聽了,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小桂則用警惕甚至懷疑的目光盯著老奶奶,好像人家夸獎她倆就是為了貪圖她倆的便宜。稱梨時,小桂瞪大眼睛看著秤星,生怕大桂少算斤兩。平時,兩姐妹在一起商量事,大主意都是小桂拿。大桂聽她的,就連找對象這事,大桂也讓小桂作主。母親讓她去相親,她說,要去讓小桂去。她說行就行。母親生氣地罵她沒腦子。小桂還一高中生,小女孩,懂個啥?再說是你找男人,你要跟人家過一輩子。小桂說行就能行?大桂怕惹母親生氣,當面答應了母親??墒侨ハ嘤H那天,她還是拉上了小桂。小桂也沒推辭,而且頗有經(jīng)驗地問了那個和大桂相親的男人一大串問題。談過女朋友嗎?父母親身體好嗎?生了孩子能幫著帶嗎?家里的房子舊嗎,打算什么時候蓋新房……大桂在一旁幾乎一言沒發(fā)。后來小桂對大桂說,這些我也不懂。我是上網(wǎng)查了相關方面的知識。不過,大桂的老公的確是個稱職的男人,對大桂好,對孩子好,對大桂母親也好,顧家。她老公也不止一次對她說過,小桂有文化,有頭腦,咱聽她的沒錯。前不久,小桂讓大桂到北京來打工,大桂開始還猶豫:我沒文化沒能力,到北京咋混下去?還是她老公勸她,去吧!小桂讓你去,保準沒錯。大桂這才來了北京。到北京第二天,小桂就給她找了個看車的工作。

小桂明白大桂的心思,大大方方地說,大桂你別擔心。該你掙的我不爭不搶也不占。這時她已經(jīng)晾完了衣服,洗了只蘋果,拿起菜刀一切兩半,給了大桂一半。大桂接過來,撩起衣襟就要擦蘋果,被小桂伸出的胳膊擋住了。哎,哎,我洗過了。你就放心吃吧。以后別再拿衣服擦,讓人一看就鄉(xiāng)下來的。

大桂偷偷地瞪了小桂一眼。心里想,你以為別人拿你當城里人、北京人呀?

大桂看車的地方離金融街不遠。那地方不是停車場,只是一條不寬的馬路。其實,北京城里專業(yè)停車場本來就不多。據(jù)傳,上個世紀90年代北京城市建設方興未艾之時,車輛還沒有那么多,尤其私家車鳳毛麟角。有人曾提出專業(yè)停車場的事,不知哪位位高權重的領導瞪了眼睛,再過50年北京也不會車滿為患。建那么多停車場沒車停,水泥地又種不了莊稼,浪費呀!

大桂看車的那條路因為挨著金融街,有人戲稱為金融街郊路。全長大約200多米,寬約5米。路的兩邊用白線畫出一塊塊長方形的框框,這框框就是停車位。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那條白線不是什么人都敢往地上涂的。停車位的白色框框就是錢袋子,車往里一放就等于放進錢去——車主就得交錢。而路兩邊收停車費的不是一家。路東歸一家管,路西歸一家管。大桂管路東。路西是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高個兒,壯實,短頭發(fā)像被風刮過的雪地。兩個看車人的服裝也不一樣。大桂是紅色上衣,上邊印著公司的標志。那個男人是藍色上衣,印著保安的標志,臂上還有標志。他比大桂來得早,見識廣,經(jīng)驗也多。一開始,他對大桂說,妹子,北京人邪乎呢!那些“二北京”更邪乎。大桂問,啥叫“二北京”?他輕蔑地哼哧一聲,唏,連這也不懂。電影電視里的二鬼子看過嗎?大桂老老實實地回答,看過,就是給日本鬼子當狗腿子,夜里帶著鬼子燒咱老百姓房子殺咱老百姓的人。他點點頭,“二北京”是我的發(fā)明。就是那些跟咱一樣給北京人打工,只不過干的事和咱不一樣,在咱面前還嘚瑟的那些人。穿著西服,隔肚皮照樣看得清小時候吃的山芋疙瘩呢!說著哈哈大笑。大桂樂得眼淚都出來了,扶了一下路邊的樹才沒彎腰。大哥你這也太會損人了。小時候吃的啥還不早消化變成屎尿排到大海里去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就是看不起他們。又說,大妹子,這些人掙了錢買了車,裝著富哥富姐的樣子,可交停車費時可著勁兒壓價。你千萬別讓他們給欺負了。大桂似信非信,咋,他們還欺負人?他說,嘿,就這本事大!大桂覺得他人挺好,能主動幫助人,問他:大哥你姓啥?他說姓伍,隊伍的伍,單人旁加個一二三四五的五。你就叫我老伍哥吧!有老伍哥罩著你,不會讓你吃虧上當。

大桂來的時候是三伏天,北京城里熱氣騰騰熱浪滾滾,仿佛一口蒸饅頭的大鍋。人站在樹底下不動,汗水一個勁地往下流,鉆到脖子里黏糊糊的,伸手一抹就一灰泥蛋子。大桂看見老伍的自行車后座上放著一臺簡易的電風扇,是用電池發(fā)電的。他一有空閑就往那兒一站,敞著懷露著胸對著電風扇吹。他身上還背了只鐵皮大水壺,不像是買的,像是自制的。他喝水時總是把脖子仰得很高,往喉嚨里咽的時候聲音特響,咕嘟咕嘟,幾米外都能聽見。

老伍沒少欺負大桂。他第一次坑大桂,是大桂去衛(wèi)生間,讓他幫著看一眼。大桂沒敢久留,出來一看,有輛紅色轎車走了。她問老伍,老伍哥,你替俺收錢了嗎?老伍搖頭,那人說給過你錢了。大桂說,他放屁!老伍說,他放屁我沒放屁!他那么說了,我怎么敢再收人家二次錢。人家要是投訴,不得把你我的飯碗都給砸了。大桂急了,老伍哥,這也得把飯碗砸了。老板要知道我沒收費能饒了我?老伍安慰她說,沒事,老板怎么會知道?難道你老板長了千里眼?就算他千里眼,這么多高樓大廈隔著也看不見。

大桂看了下時間,那輛紅色小轎車停了兩小時。按第一小時10元,第二小時15元算,25元錢。25元呀!她一天的伙食費也就25元。她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那個司機缺德。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想到第二天那輛紅色轎車又來了,而且來得最早,是第一輛車。老伍那會兒也去了衛(wèi)生間。大桂這邊有空車位,那輛車就停在了她那邊。她雖然學歷不高,但有一個讓小桂從小就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本事,就是記數(shù)字的能力特別特別強。那個司機是女的,三十五六歲,長得白皙肥胖,很富態(tài),也很精神。她本來一肚子怨氣,站在車邊等司機下車。那個女的下車后,沖著她笑了笑。那笑很光明,很親切。她問大桂,昨天我走的時候,想給你打個招呼呢,你怎么沒在呀?

大桂開門見山地問:你昨天說我收過你錢了,我沒收過。

那個女的一臉驚愕,沒有??!我還問了你去哪里,給了你那個同事10元錢。他說不要票10元就夠了。

大桂一聽氣得臉發(fā)青??墒撬龥]敢罵老伍,怕老伍還會變著法兒欺負她。那個女的看出了其中的奧秘,安慰大桂說,你也別往心里去,以后小心點就是了。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要一會兒不在,我等你一會兒。你要是走了,我第二天再給你錢。

大桂聽了她的話非常感動,真誠地給她鞠了個躬。她拉過大桂的手,笑著說,以后咱倆天天見面,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你幫我看車,你有什么事也盡管給我說。

大桂的眼圈紅了,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直到那個女的快進大廈了,她才在背后大聲問了一句:大姐,你貴姓?

那個女的回頭沖她一笑,我胖,你就叫我胖姐吧!

胖姐那天晚上下班時,給了大桂一袋牛奶,說,別老空著肚子,時間長了傷胃。

大桂向小桂說過胖姐的事,當然也說過老伍欺負她的事。小桂說,要是換我,保證抽那孫子兩個大嘴巴,讓他把錢一分不少吐出來。

也許是小桂對老伍成見太深,來金融郊路的第一天,就和老伍干了一架。當時,大桂這邊車位空出一個,老伍那邊也空出一個,一輛黑色奧迪車開過來。老伍趕忙迎上前幾步,指揮奧迪車倒進他那個空位。大桂無動于衷,小桂卻不干了。操,這不是爭生意嗎?她上前用身子擋住奧迪車,指著自己這邊的空車位,理直氣壯地說,你往這個車位上倒車順。奧迪車上坐著一男一女,男的50多歲,又黑又瘦,一張長方臉像刀片,他開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的20多歲,看年齡像刀片臉的女兒,看長相卻完全背道而馳,因為她又白又胖,就像剛出籠的發(fā)面餅子。她狠狠地瞪了小桂一眼,搖開車窗破口就罵:干嗎干嗎,拉客接客呀?不要臉。說著,她硬是把那個男的推下車,自己把車倒進老伍那邊的車位。

老伍也過來推小桂,小桂也推他。老伍一手插在掛在胸前的包里,一手和小桂扒拉,兩個人推推搡搡,突然聽到哐當一聲,車碰上了。

在北京這樣的地方停車,對司機的技術是嚴峻考驗。像這條馬路兩邊的停車位,前車位和后車位之間往往只有幾厘米的空間,技術好的有時一不小心就可能剮蹭到前邊或后邊的車,技術不好的更不用說了。大桂第一天上班,就差點賠了錢。她不懂方向,看著倒車,左打,左打。誰知開車的是個新手,聽她的指揮左打方向,咣當,撞到后邊車上。司機下了車就罵大桂,你他媽怎么指揮的?后邊車也不答應,要賠500元。大桂嚇壞了,老伍還在旁邊說著風涼話。小桂接到大桂電話就趕來了,指著那個人嚷嚷,她讓你往左打你就往左打?方向盤在你手里,是聽你的還是聽她的?

那人說,就賴她,她讓我往左打方向,賠錢得她賠。

小桂說,她讓你撞死人你也撞呀?

爭吵了半天,交警來了。摩托車還沒停穩(wěn)就指著小桂嚷。大桂挺身擋著小桂,說,沒她的事,她是來走親戚的。交警笑了,你把這兒當家了,好,好!接著又諷刺挖苦了大桂幾句,但責任確實不屬于她,不用她賠錢。不過,從那以后,她就偷偷地向老伍學習指揮別人倒車。她不敢明著讓老伍教,怕老伍向她伸手要學費。這孫子啥事都干得出。她這樣想老伍。

這回不同了,老伍沒指揮,大桂沒指揮,小桂也沒指揮,發(fā)面餅子臉自己倒車撞到后邊的車上。可是,她下了車就罵罵咧咧沖著小桂過來了。她手里拎著一只很值錢的包,舉起來就砸向小桂:一開始是你賣弄風騷,接下來又是你尋釁滋事,這撞車的事故是你惹起的,你得賠車。

小桂第一次用胳膊擋了一下她砸過來的包。第二次干脆抓住包的帶子,用勁給奪了下來,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腳。包里的東西好像七零八碎了。發(fā)面餅子一邊跪在地上拾包,一邊發(fā)了瘋似的叫喊,我的手機,我的化妝盒,我的口紅,我的……她把包往地上一倒,里邊的東西嘩啦嘩啦全出來了。果然,手機破了,化妝盒破了,口紅也破了。她跳起來又去抓小桂,被刀片臉抱住了。算了,算了,別跟這種女人一般見識!你把她賣了也不值你那支口紅錢。刀片臉說。接著,他又對老伍說,打電話讓車主下來,我賠他,現(xiàn)金!

大桂也把小桂拉開了。大桂說,小桂你別惹事,咱惹不起人家。

小桂累得大聲喘息,卻對大桂不滿。你拉我干嗎?你該上去幫我抽那個女人幾巴掌。

大桂又說,咱惹不起人家。

小桂說,屁!她惹不起咱。

大桂還沒弄明白小桂的話,事實卻給了她一個證明。刀片臉不知在發(fā)面餅子耳根說了幾句什么,發(fā)面餅子眼睛瞪得沒剛才那么大了,聲音沒剛才那么高了,臉上的怒氣變成了委屈。小桂指她,罵她,她也不還擊了。老伍不知是得理不饒人,還是故意討好發(fā)面餅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小桂。小桂當然不讓他。他說一句,小桂還一句,大桂勸也勸不住。她把身上的水壺遞給小桂,小桂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壺。老伍氣得在一旁指著大桂罵:你也別裝老實人!

大桂沒理他。她四下望了望,發(fā)現(xiàn)刀片臉和發(fā)面餅子都不見了蹤影。她心里奇怪:唏,咋就走了呢?

小桂和老伍的吵罵這時也漸漸進入尾聲。因為到了下班的時間,來開車的停車的人多了起來。老伍愛錢,小桂也愛錢,都怕對方搶了掙錢的生意。不過,兩人隔著馬路,不時地你指著我罵一句,我指著你吼一嗓子。大桂跑到這頭收停車費,那頭的汽車喇叭響了,催著過去收費。要不是小桂幫忙,她還會像過去那樣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老伍有輛破自行車,兩頭來回地跑,稀里嘩啦地響,還得躲閃著行人,身子一會兒左歪,一會兒右歪,頭一會兒前伸到車把上,一會兒低到輪子邊。大桂想,還不如俺輕松呢。

這天晚上,不知大廈里哪家公司搞什么慶典活動,車來得比較多,有一陣子,大桂小桂和老伍都忙得不可開交。車多了,車位不夠,老伍開始指揮著又增加了一排。小桂不干了,這孫子增加了一排臨時車位得多掙多少?她對大桂說,走,咱找他說理去。他要是打算獨吞,那咱就不客氣。

大桂說,不客氣又能怎么著?

小桂說,你看我的不就行了!

那天晚上出奇地悶熱,沒有一絲風,樹葉兒仿佛都被蒸干了。大桂朝胖姐的車上灑了點水。小桂嫉妒地說,胖姐這車交點錢值了!接著又說,我過去了,你看著辦。

大桂猶豫了一會兒,大概是怕小桂一個人過去吃虧,磨磨蹭蹭地跟了過去。

夏天天長夜短,到了下午七點半,太陽還在西天邊懸著,一會兒沉下半張臉,一會兒又露出一張臉。站在陽光里的老伍,仿佛剛從水里爬上來,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頭發(fā)上也冒著熱氣。小桂剛朝他面前一站,他馬上明白了她的來意,沒好氣地說,你倆娘兒們想干啥?剛才你搶的那輛車賠了被撞的車1200,是我?guī)椭鴱哪銈z身上撥拉掉的。要是賴到你倆身上,你倆還不……

小桂針尖對麥芒,毫不客氣地說,他想賴也賴不到俺倆身上,你也別在這兒充好人。

老伍白了她一眼,又忙著去指揮停車了。

車多了起來,兩邊的停車位滿了,大桂和小桂都覺得松了口氣,可以歇一歇了。老伍卻還在那頭忙著,沒多會兒,小桂發(fā)現(xiàn)老伍那邊多加了一排車,她問:這排停的車都免費啊?

老伍躊躇片刻,回答:怎么,大妹子想收費???

小桂點點頭,認真地說,不是我想收費,是咱兩家共同收費。

老伍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眉頭一皺,咧了咧嘴說,共同收費,憑啥?

小桂的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圈,然后指著馬路,義正詞嚴地說,這條路上的停車位可是兩家收費……

什么兩家?老伍激動地跳起來。我占的是我這邊,沒占你們那邊。憑什么錢要兩家分?說著,他走到馬路中間,故意叉開腿,好讓小桂看明白兩邊的距離。

小桂的左手又在空中畫了個圈,然后又指著馬路,理直氣壯地說,大哥你睜大眼睛看看,我這邊要是再停一排車,所有的車都不能挪窩了。我是學雷鋒樹新風讓你,你不能吃獨食吧?

不用小桂說,老伍也明白這個理。這條馬路平時也就是四車道,兩邊的停車位各占了一條道,來往車輛會車時,在他指揮下都得小心翼翼,勉強才能通過。他現(xiàn)增加了一排停車位,毫無疑問增加了擁擠和風險。不過,他一分錢也不想讓眼前這倆女人分了去,所以哼了一聲,故意裝作不想爭吵的樣子,又裝著去衛(wèi)生間,轉(zhuǎn)身進了大廈。憑他的經(jīng)驗,慶典類的晚會怎么也得兩小時才能結束。

大桂茫然了,拉了小桂一把,問:咋辦?咋辦?

小桂冷冷一笑,胸有成竹地說,不要你管。

話剛落音,一輛小轎車從南向北開了過來。司機打開窗戶,問:大姐,出去可以左轉(zhuǎn)嗎?

小桂見車是從老伍的車位開出來的,假裝沒聽見。大桂忙說,不管,不管!

司機說了聲謝謝,接著慢慢開走了。到了路口,打了左轉(zhuǎn)向燈向左轉(zhuǎn)了。沒有兩分鐘又倒回來,打開車窗,沖著大桂小桂吼道:你怎么指揮的?不管不管,我差點讓拍照罰錢了。

大桂說,我就說的不管。

司機說,你還說不管?你傻×呀?這明明標著禁左。

大桂說,我知道禁左才對你說不管,我沒說管。

司機火了。你說不管,我才左轉(zhuǎn)的。你現(xiàn)在又狡辯。

大桂委屈地看了一眼小桂。小桂一直在笑。也許見大桂真急了,她才對司機說,她剛才說的不管,就是不行。你聽不懂人話還反過來怪別人。

司機也笑了,媽的,我以為說交警不管,沒人管呢!

那個司機走后,小桂對大桂說,大桂你得學普通話,哪怕學會平常用的幾句也成。

大桂說,算了,不學了,剛學個半拉不熟,一回家又都忘九霄云外了。你姐夫說我,那熊腔……她突然想起下午刀片臉和發(fā)面餅子,問小桂,你說那個女的那么兇,男的咋軟皮蛋?

小桂說,這你還看不出來?男的是個在官場混的主,女的是他的小情人。小情人仗著當官的男人耍威風,當官的可不想惹是生非找麻煩。她怕大桂不明白,又說,真鬧起來,人一圍上來,有誰給拍個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當官的還不立馬被查?

噢,原來這樣子!大桂恍然大悟,你怎么看出他倆的這層關系?

小桂笑笑沒有回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廈門口。大桂一看,老伍從里邊出來了。他離幾米遠就跟大桂小桂打招呼,妹子,快點進去看看,里邊八層正演節(jié)目,有好多大明星!

大桂激動不已。明星?都啥明星?

小桂拉了她一把,問老伍:不要票?

老伍搖頭,不要不要。人家這是內(nèi)部聯(lián)歡,單位拿錢請的明星。不賣票!

誰都讓進去看?小桂又問。

老伍點頭,那是那是……說完,驚奇地看了一眼小桂,又說,那可不是。大堂值班的服務員是我老鄉(xiāng),他帶我上去看了一眼。

大桂問:你能讓那個老鄉(xiāng)帶我倆也上去看一眼嗎?

老伍說,那可不行。我小老鄉(xiāng)可講原則呢!看著大桂有些失望,老伍思索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這樣吧,一會兒快散場時,你倆到大廈的地下車庫去。明星的車都停在那兒,他們從那兒下車,也從那兒上車。在那兒保準能見到他們。

大桂高興了,問:大哥,明星能給俺照相嗎?

老伍爽快地回答:能!他見小桂不說話,拿警惕的眼神看著他,又補充說,不過,你得、你得那個……

大桂急了,哪個呀?要錢我可沒有。

老伍嘿嘿一笑,我說的那個是說你臉皮要厚,上去拉著明星就照相。你就說,哎呀,我可是你的粉絲,夜夜做夢都夢見你。

大桂惱火地說,滾!這種話俺可說不出口。

小桂這時抱怨大桂說,這有啥不好意思?不就夢中情人么,又不是真和他上床。過會兒不用你說,讓大哥說。

老伍一愣,妹子,你這話啥意思?

小桂說,沒啥意思。大哥一會兒我在這兒看著,你們倆到地下車庫去跟明星合影照相。她說不出口的話你幫她說。

老伍傻了眼。眼前這個女子不能小看,真斗心眼兒,自己不一定是她的對手。他瞇著眼悄悄地看著小桂,心里盤算著如何支開她。支開了她,那個和她一起比她大幾歲的女子就好對付多了??墒牵趺床拍苤ч_她呢?

小桂仿佛看透了老伍的心思,鋪了張舊報紙和大桂席地而坐,抬頭望著天空,對大桂說,看看北京這天哪還有天的樣子,不像在咱老家,到了晚上抬頭看見的不是月亮就是星星。

大桂說,咱老家現(xiàn)在是不是也這個樣子,天還能有兩樣?

小桂說,嘿,當然有兩樣。又問:大桂你覺得胸悶嗎?

大桂說,也說不上悶,好像有點堵得慌。

小桂說,那就有人給你添堵了。

老伍明明聽出小桂是含沙射影說他,又不便發(fā)作,干脆背過身子,自娛自樂地哼起歌來。他哼的是到北京后學會的歌兒:北京的城……這也是他到北京以后摸索出來的生活小竅門,抑或說是一種自我排遣辦法。不過,哼著歌兒的同時,他插在包里的手也緊張而快樂地動起來,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數(shù)起票子。一張100,兩張100,一張20,兩張20,三張20,一張10元,兩張10元,三張四張五張……這也是他練出來的功夫。不用把錢拿出來,就這樣也能點得一分不差。點完,他心里有點兒沾沾自喜。包里的錢,除了交老板的那份,還得剩下一百多。晚上大廈那家搞慶典的公司又來了許多客人,停在他這邊的車,再加上他臨時加的一排,有50多輛,就算一半要票,一半不要票的每車只給20元,也得六七百元。我的個娘哎,這一天加半個夜晚收入就近千了……人一高興容易忘形。得意忘形的老伍竟然扯開嗓子唱起:“北京的城……”

叭叭叭叭……小桂給老伍鼓掌了。大桂一看,也跟著鼓掌,還喊了一句:唱得好!大哥你要是上星光大道,不拿倒數(shù)第一,也得倒數(shù)第三!

老伍樂得嘿嘿笑??窜嚨囊荒卸木嚯x仿佛一下子拉近了。

小桂的手機響了,她走到一邊去接電話。老伍趁這個工夫?qū)Υ蠊鹫f,妹子,你姐懷上了吧?

大桂說,啥我姐,是我妹。

其實,老伍是故意那樣說的。他說,可比你顯老多了,額頭上的皺紋比你多,比你深。哪像你這么水靈。

女人都喜歡別人夸自己,尤其喜歡男人夸自己。老伍這小小一個伎倆,讓大桂心花怒放,對他的怨氣好像散到九霄云外。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朝老伍身邊靠近了幾步,歉意地說,大哥咱在一條馬路上干事,就跟自家差不多。雖說少不了磕磕碰碰,那都不叫事。你說對嗎?

老伍忙點頭,是呀是呀!這牙齒和嘴唇那么親近,有時不小心也會咬破。大哥不計較,不計較。我早看出妹子你心眼好,人實在……他想多夸大桂幾句,可一時想不到詞兒??淙艘彩且婚T學問,要夸得恰到好處,才不會引起對方的誤解。他琢磨小桂的電話也差不多了,直奔主題對大桂說,你妹子不能老是呆在這種天氣里,對孩子影響可不好。大概是怕大桂識破他的意圖,又說,你一個人在這兒足夠了,讓你妹子早點回家休息吧。挺個大肚子多不方便。

大桂沒聽出老伍的話不懷好意,就點點頭。她心里想,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心倒挺細。接下來她就琢磨著怎么給小桂說,才不至于讓小桂有意見。

其實,小桂恰好接的是家里的電話。她老公又喝多了,讓她快點回去。小桂在外邊像個女漢子,在老公面前卻像只溫順的小綿羊。不過,她對大桂一個人留下不放心,猶豫了好大會兒,低聲對大桂說,我走后你得留心那孫子。

大桂說,嘻,他還能吃了我?

小桂說,吃了你他沒那么大的胃口,坑你倒是很有可能。反正你就記住一點,他加的這一排車,你能收費就收費,別讓他孫子獨吞了。

大桂說,那我也不能跟他打架呀!

小桂說,誰讓你跟人打架了。他在這頭收,你就在那頭收。他又沒長三頭六臂兩邊夠著。她翻身上了自行車,又想起了什么,手扶著自行車,兩腿成八字岔開,扭頭又對大桂說,那孫子狠,這一晚上每輛車怎么也得收人家三五十元。你別學他,不要票就20元,10元也行。

大桂推了她的車后座一下,說,走吧你!

小桂又對老伍喊道,大哥,聽你唱歌,我想起一個故事,等下回來講給你聽。你聽了保準高興。

說是有一個農(nóng)戶,家中養(yǎng)的一頭驢丟了。這頭驢對農(nóng)戶太重要了。種地,驢拉犁;磨面,驢拉磨;有時上街趕集,驢還讓主人騎著。所以,那個農(nóng)戶著急呀!小桂有聲有色地講著,老伍聽得很認真。

小桂突然不講了,轉(zhuǎn)了話題:大哥,昨天晚上你收到短信了嗎?

老伍一愣,什么短信?

小桂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一條彩信。

老伍搖頭,晃了晃手機,嘆息一聲,說,唉,我這破手機,是我兒子用了幾年退休了給我的,哪能收彩信。

小桂長長地吁了口氣,說,怪不得。那人把給你的彩信發(fā)到我手機上了,讓我轉(zhuǎn)給你。

老伍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仿佛陰云密布。昨晚大廈活動結束時,要走的車太多,他忙了東頭忙西頭,忙得一身大汗。開始,大桂在另一頭收費,他還氣急敗壞地罵大桂,最后連罵的空也沒有了。好在大桂手腳慢,心里又沒底氣,只收了七八輛車的錢。再后來胖姐出來了。胖姐的車與前后車的距離太近,大桂主動上前幫她看著倒車,一來二去耽誤了一會兒。老伍心里既罵大桂傻,又覺得大桂不和自己搶著收錢對自己有利。有一輛車等得不耐煩,趁老伍沒注意,旁邊又有了空間,開了就走。他追了十幾步?jīng)]追上,氣憤地把手中空了的礦泉水瓶子扔到車上。司機回頭罵了他一句,孫子,等著爺收拾你!小桂剛才說把給他的短信轉(zhuǎn)到她手機上,他以為是那個司機給他發(fā)的彩信。想想又不對,那個司機不知道我的手機電話,怎么給我發(fā)短信呢?再說,他不交費跑了,理虧的在他呀?一只空了的礦泉水瓶子還能把車砸個坑不成?老伍忍不住了,催小桂快告訴實情。小桂卻不慌不忙,打開手機認真地看著,讀出了聲:我的驢終于找到了,我聽見了驢叫,在停車場!哈哈哈哈……

大桂也跟著哈哈笑。

老伍拍拍屁股走到一邊去了。他讓小桂編著故事罵了一回,心里十分不痛快,臉耷拉著,看也不看大桂小桂,心里想:小娘兒們,看爺爺怎么收拾你倆。

大桂看出老伍生氣了,先止住笑,拉了一下小桂的胳膊,朝老伍努努嘴。小桂把她的手撥拉開,低聲說,我看見了。我這不是幫你出氣嘛,我還沒說驢的爹找來呢!大桂說,得了得了,你沒看出來他有點怵你。小桂這才得意地搖搖頭。她拉著大桂來回走了一趟,指著一輛輛不同的車給大桂介紹:叫什么牌子,國產(chǎn)還是進口,價值多少。介紹到一輛紅色保時捷,剛報出價格,大桂哇地叫了起來,我的個媽,花那么多錢買這么個家伙?她蹲下彎腰看,繞著車轉(zhuǎn)圈兒看,好像不信小桂的話。突然,她看見車的副駕駛座位上放著一只包,又叫出了聲,小桂,你看你看,這不是那天那個發(fā)面餅子臉砸你用的包嗎?

小桂看也沒看,哼了一聲,大驚小怪!我早看見那個女人了,就她把車停這兒的。

大桂看了小桂一眼。小桂說,我讓你找找,看你能不能找到那個刀片臉的車。

大桂疑惑地看了小桂一眼,果真找起來,在距保時捷十幾米遠的地方看見了那輛奧迪車。不過那輛車停的是老伍那一側(cè),不是有心觀察,怎么也不會把那輛黑色奧迪和那輛紅色保時捷聯(lián)系在一起。即使有心觀察,也不至于把那兩輛車兩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她回頭看了小桂一眼,小桂正抿著嘴朝她笑。她嘆息地說,兩個人開兩輛車多浪費呀!小桂說,這就不懂了吧?大桂打斷她的話說,不想懂人家的事。我就想懂你咋能發(fā)現(xiàn),我咋沒發(fā)現(xiàn),那邊老伍也沒發(fā)現(xiàn)。小桂你好像挺關心人家。小桂陰陽怪氣地說,我才不關心他們呢,又不是我的兒女。我關心的是錢!大桂不解。小桂也不解釋,只說了句:你等著收錢吧。

在北京城,像金融街郊路這樣的馬路停車場太多,幾乎每條馬路都成了變相停車場。金融街相對還是好的,畢竟每座大廈下邊都建有地下停車場,有的地下一地下二地下三全都是停車場。就像老百姓說的那樣,規(guī)劃趕不上變化,當年的設計者可能壓根兒也想不到幾年、十幾年后會增加那么多的車輛。車多了,停車的地方不夠了,馬路停車場也就應運而生。大桂小桂老伍這樣的農(nóng)民工也就有了份職業(yè)。這幾天,小桂沒少了給大桂傳授知識。她說,大桂你注意,干一行得講一行。你現(xiàn)在在馬路停車場收費,就得弄懂馬路停車場的情況。人家地下停車場就沒有像咱這樣收費的。人家那里用的是高科技。車進來了,自動把你的車號、進入時間掃描進電腦,一抬桿,放行,進去了。等你車出來時,電腦早把你的停車費計算好了。你交了費,一抬桿,放行,走了。但是那里不好,對咱來說不好。一天停了多少輛車,收了多少錢,都在電腦里,想瞞根本就瞞不成。電腦,電腦,電指揮的腦子,比人腦子精明多了。

大桂不服氣地說,我的腦子好使著呢。她說這話時有點兒洋洋得意。她每回去超市買東西,零零碎碎一袋子,收款員在那兒用像手槍一樣的掃描器一件件地掃。還沒等掃完,她就把價報出來了,還對收款員說,保準不會差一分一厘。果然,收款員用電腦算出來的和她報的一模一樣。

小桂的確比大桂有心。她發(fā)現(xiàn)馬路停車場三種人或者說三種車。一種是上班的,一停就是一天;一種是來辦事的,短的十幾分鐘,長的一兩個小時;還有一種過夜車,就是住附近的,因為小區(qū)里停不下了,下班后把車停路邊,第二天早上上班再開走。停車的各類人心態(tài)也各異。在大廈和附近樓里上班的人,大多數(shù)不和收費人員計較,可能是公司給報銷,或者收入比較高。但是也有一些人計較,最常見的是停了一天,臨走時給收費人員20、30元錢。得,就這點零錢。反正我明天還停你這兒。老客戶照顧點。大桂為此和一些人鬧過吵過。最規(guī)矩的是來辦事的,計時收費,該給多少給多少。最難對付的是過夜車。自從北京實行尾號限行后,那些下班后停在路邊的過夜車中,有相當一部分因為限行第二天又停一天一夜。而對這些人,如果以小時計收停車費,他們肯定不干。矛盾就這樣產(chǎn)生了。老伍處理的辦法,大桂小桂不知道,因為老伍不會告訴她倆,好像是十分重大的商業(yè)機密。大桂頭痛。比大桂有心眼兒的小桂也頭痛。大桂的意思是,人家就住這兒,車不停這兒往哪兒停?只要給點錢,就算了吧!小桂不同意。小桂說,這是收費停車場,不是他們誰家的過夜停車場。不愿交費就別停。不然,咱們喝西北風啊?咱得想個法子……

大桂指了指10號停車位。這家,就是這家,從來一分錢不交,還挺橫。那天差點兒打我。

小桂一下子跳起來,嘴里嚷嚷著,憑什么?我今天就讓他交錢。

中午吃飯時,小桂給大桂說回家一趟。兩小時后她騎著電動自行車回來了,后面馱了條舊被子。一見大桂,她嘻嘻笑。大桂問她想做啥?她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對大桂說,眼放亮點,別讓對面那人搶了生意。說完,直奔那輛保時捷停的車位。車位上的保時捷已經(jīng)不見了,代替的是另外一輛車。大桂沒等小桂問就主動告訴她說,開走了。那女的就是發(fā)面餅子,給了我50元,要了發(fā)票。小桂見停在老伍那邊的黑奧迪也不見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行,等下次。

京城里的蚊子比鄉(xiāng)下的蚊子凝聚力強,戰(zhàn)斗力更強。太陽剛落山,馬路上的蚊子就密密麻麻地結成了一層一層,仿佛一個個集團軍。一層圍著人的頭上臉上,一層圍著人的手上腰上,一層圍著人的腿上腳上。不管人注意不注意,防備不防備,蚊子咬你一點沒商量、不客氣。大桂覺得臉上被咬了一口,剛想抬手去拍打,脖子上卻又被咬了一口,露在外邊的腳脖子也疼了一下。她氣急敗壞,齜牙咧嘴地罵,這北京真有錢,養(yǎng)的蚊子多不說,還比咱鄉(xiāng)下蚊子個子大,牙齒硬,咬一口快趕上咱鄉(xiāng)下的狗咬得厲害了!小桂說,你得了吧,這北京的蚊子也咱外來人養(yǎng)。北京人關在有空調(diào)的屋子里,蚊子飛不進去。大桂翻了翻眼皮,似信非信地說,蚊子那么小的東西,眼睛也有水呀?

天黑下來了,大多數(shù)上班的車子走了,過夜的車也陸續(xù)回來。小桂見來往的車子少了些,不太忙了,就安排大桂去買兩桶方便面,還叮囑一句,要辣的!

大桂買了方便面回來,四下看不見小桂。她問老伍,大哥你見俺家妹子了嗎?

老伍正坐在車后座上抽煙,抬了抬腿,用腳尖指著10號停車位。大桂走過去,借著大廈燈光,低頭一看,驚得張大了嘴巴。原來小桂卷著那床舊被子躺在車位上,嘴里還哼哼唧唧說著什么。大桂一屁股坐在她身邊,伸手摸著她的額頭。小桂,你咋啦?要緊不?要去醫(yī)院找大夫瞧瞧不?小桂轉(zhuǎn)頭看了大桂一眼,接著頭朝前一探,腰跟著往前一伸,上半個身子坐了起來:嘻,你嚷嚷啥呢?就我這身子能有病嗎?大桂不高興了。你嚇死我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小桂接過一桶方便面,撕開包裝,倒了半瓶礦泉水泡上,還沒過兩分鐘就往嘴里扒。大桂說,還沒泡開。你用礦泉水不行。小桂也不理她,把剩下的半碗方便面朝旁邊一放,嚴肅地對大桂說,大桂,一會兒你得好好配合我。我說快死了,朝那人車上爬。你就說大哥行行好,把我可憐的妹妹送醫(yī)院吧!孩子要生你車上不吉利。

大桂這才明白小桂的用意,不情愿地嘟噥著,這不是訛人嗎?

小桂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個媽喲!接著用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連頭也包上了。大桂這才感覺自己額頭上、耳根邊等幾處都被蚊子咬了。

戲劇性的一幕在晚上9點發(fā)生的。隨著一束燈光緩緩地由遠及近,夜間停在10號車位的那輛車開了過來。大桂嚇得躲在幾米外不敢靠近,喘氣都有點緊張了。

車主正想把車倒進停車位,發(fā)現(xiàn)地上躺了個人。他一下車就大聲喝斥,干嗎呢干嗎呢?

小桂翻了個身子,嘴里哼唧哼唧。

大桂沒敢說話。

車主看見了大桂,指著大桂罵道:你在這兒看車看了那么長時間,不知道這是停車場,不是停尸場嗎?

大桂心怦怦跳。她看了一眼老伍。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晃蕩腿的姿態(tài)猜得到他正等待看笑話。她猶豫了一下,想過去把小桂拉起來,聽見小桂呻吟聲變成哭泣聲了。那個男人蹲下了,用手撥了撥小桂,哎哎,你怎么了?

小桂叫著,姐、姐……我不行了,趕快送我去醫(yī)院。

那個男人看了大桂一眼,問:她叫你嗎?

大桂點點頭。

那個男人說,那你還不把她送醫(yī)院?

大桂吞吞吐吐地說,我、我……

小桂突然翻了個身,一邊痛苦地呻吟,一邊往車邊爬,眼看要抓到車門把手了,那個男人上前擋住了她。干什么,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滾,離我車遠點!說著,他抬了抬腳,好像要把小桂踢開。小桂好像看出他不敢下毒手,擺出一副舍生忘死的樣子,奮不顧身地向車上爬。她還故意轉(zhuǎn)過身子,把大肚子對著那個男人。大桂急了,上前拉住那個男人的胳膊,哀求地說,大哥你行行好,把我妹妹送醫(yī)院去吧!

那個男人狠狠地甩了下胳膊,把大桂摔倒在地上。大桂顧不得疼痛,喊道:在你車上生孩子對大哥你不吉利!

那個男人愣了一會兒,打開車門取出包,麻利地從包里掏出兩張百元人民幣,朝大桂手里一塞,氣急敗壞地說,你、你趕快把她給我弄走。你們自己打的去醫(yī)院。

小桂還在呻吟:行行好,大哥行行好,救救我!

大桂忙去拉小桂。小桂身子重,她拉了幾下沒拉動。無奈之下,她喊老伍:伍大哥,快來幫幫忙!

老伍猶豫片刻,把煙頭扔在地上,踏上右腳狠狠地摁滅,這才搖搖晃晃走過來。他推開大桂,上前去抱小桂。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右手碰了一下小桂的乳房。小桂心里罵了他一句流氓,但還是讓他把自己架起來,一直架到路口,打上了一輛出租車。她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老伍,老伍臉上的笑容有些奸詐。大桂則遠遠看著那個男人,他剛把車停好,看上去情緒有點低落,不像過去那樣趾高氣揚。

出租司機問:去哪兒?

大桂不知怎么回答,看了看小桂。小桂不想回答,對她擠巴幾下眼皮。

出租司機不耐煩,又問了一句:去哪兒?你倆是一對啞巴?

大桂用力握了下小桂的手,示意她回答出租司機的問題。小桂反過來更用勁地握了下她的手,握得咯吱響了一聲,疼得她咧咧嘴。

出租司機不耐煩了,把車停在路邊,抱怨地說,這活兒我不能拉,你們另打車吧。

小桂說,我們就到這兒。說著,她從大桂手里抽出一張百元人民幣遞給司機:找錢!

大桂不知小桂心里怎么想的,一臉茫然,還有點不滿:就這幾步地花了10元錢,何必呢?

小桂猜得透大桂的心思。出租車走后,她一下子摟著大桂,嘿嘿笑著說,我的個姐哎,我這個小小的點子就掙了190元,你服嗎?

大桂推開了她,說,你弄我一身汗!

其實,她倆沒走多遠,還在老伍的視線里。老伍扯著嗓子喊:我配合得還行吧?你倆咋著也得給我老人家買盒煙吧!

那件事后,老伍不知為什么和小桂的關系一下子升溫了。在大桂眼里還不是一般溫度,而是火熱。小桂原來中午只帶她和大桂兩人的飯,現(xiàn)在雖然還是只帶她兩人的飯,卻比過去多了點東西。一開始是多了幾瓣蒜。她對大桂說,你給那個臭男人送去。大桂驚奇地問:你巴結他?小桂搖頭,呸,誰巴結他那樣的?我忘了這幾天胃不好,不能吃這東西,你打小也不吃。反正帶來了扔了也不好。喂狗,狗也會搖頭……大桂信以為真,顛顛地給老伍送了過去。老伍一只手接過,另一只手高高舉起向小桂表示謝意。第二天中午,小桂帶了半瓶豆瓣醬,給大桂和自己的餅子里各夾了些,快要見瓶子底了。她塞到大桂手里,向老伍那邊努努嘴,給他吧。大桂不高興了,要給你給。小桂挺著大肚子晃悠晃悠過去了。她過去后和老伍說了大半天話。大桂看見那兩個人站得很近,她心里酸溜溜的,但不相信小桂會真對老伍好。在她看來,小桂琢磨老伍的事呢。哼,你也別自作聰明,老伍不是傻瓜蛋。他才不會讓你幾瓣大蒜就哄著把便宜讓給咱。

這天下午,老伍和小桂一有空閑就朝一起湊,湊到一起就嘀嘀咕咕,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大桂還發(fā)現(xiàn),小桂幾次從這頭走到那頭,仔細地在兩邊的車輛中尋找什么東西,偶爾用手機對著車輛照相。老伍則不時盯著進來的車輛,仿佛在等待什么。過了一會兒,小桂讓老伍倚在一輛紅色轎車旁,給老伍照相。大桂覺得小桂和老伍商量好了什么事情。她不想管,也不想問。小桂卻不等她問,拿著手機讓她看她拍的照片。大桂,你看看老伍是不是挺帥的?要是他穿上西服打上領帶,別人保準也把他當老板或者領導。

大桂掃了小桂的手機一眼,嘲笑地說,你不是說他額頭上都是土坷垃,整個臉像莊稼地嗎?

小桂用胳膊肘兒搗了大桂一下,說,我的好姐姐,咱不能老是和他結仇。咱得利用他幫咱干點事。

大桂不滿,嘻,就他那摳貨,幫你?她把手在小桂的額頭上放了一會兒,譏諷地說,小桂你沒發(fā)燒吧,怎么就說胡話呢?

小桂有點不高興,挺著大肚子,邁著八字步,晃悠晃悠走了。大桂覺得她又去找老伍,不過這回她猜錯了。小桂不是去找老伍,而是消失在大廈的后邊。5分鐘過去了,小桂沒回來;10分鐘過去了,小桂沒回來;半小時過去了,小桂還是沒回來。大桂這下子急了。小桂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吧?畢竟她挺著個大肚子做甚都不方便。再說,她又是個急性子,三句話不投機就跟人戧戧、嚷嚷,甚至動手動腳。小姑娘時是這個脾氣,大姑娘時還是這個脾氣,快成孩子媽了仍然是這個脾氣。不定哪會兒就吃虧。大桂心里急了,想去找小桂。偏偏這個時候到了下班的時候,停車的人走的多,收費也忙起來,兩頭來回跑,她一時手忙腳亂走不開了。

人有心事尤其是心事重的時候,做事就容易分神走神。一會兒的工夫,大桂因為找錯錢受到兩個停車人的斥責,有個女的還沖她揮了拳頭,要不是老伍在路那邊吼了一嗓門為她助威,說不定拳頭就落她身上了。不過,她不感激老伍,她認定小桂不回來與老伍有關,老伍在挑撥她和小桂姐妹倆的關系。

小桂在大桂忙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回來。大桂本來不想搭理她,看她滿頭大汗,衣領子和前襟都濕透了,心里又疼她,把茶杯遞給她,看著她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忍不住問道,跑哪兒瘋?cè)チ四悖l(fā)財了吧?

小桂抹了下嘴巴,挨著大桂坐下,偷偷朝老伍那邊看了一眼,側(cè)過身子,拉開身上的書包鏈子,大桂,你看看我是不是發(fā)財了?

大桂低頭看了一眼,屁股上像被針扎了一下,激動地跳起來。小桂,你、你這是……

小桂趕忙站起來,拉了大桂一把,悄悄地說,你喊什么,想給老伍那孫子通風報信?。?/p>

大桂哼了一聲,咱倆還不知誰跟他走得近呢!

小桂知道大桂誤解她了,耐心對她說,你咋這么糊涂蛋呢?他是啥?狗屁不是。我會跟他近?咱是親姐妹。你不會以為我這錢也是老伍分給我的吧?

大桂沒說話。她把凳子放好,讓小桂坐下,自己席地而坐。坐下后又感覺有問題,因為小桂面對老伍。雖然天已黑了,但路燈很亮,加上大廈輻射過來的燈光,雖然趕不上白天亮堂,卻也遮擋不住隱秘。于是,她爬起來,站到小桂對面,用自己的身子擋住老伍的視線。小桂嘿嘿笑了,大桂,你也別把那個老伍看得太聰明。給你說吧,他跪三天三夜求我收他當徒弟,我都不會答應他。

小桂重又打開書包讓大桂看。大桂這回雖然還是嚇得心跳,但沒有剛才那樣激動了。她問:小桂,你這半天干啥去了?怎么回來弄了半書包票子?

小桂沒正面回答,反問道:你看這票子都是10元20元一張,還有5元1元2元的,眼熟吧?給你說實話吧,我又找了條路,咱們發(fā)財?shù)穆贰?/p>

嘻!大桂不信,咱有什么發(fā)財路?

小桂向老伍那邊看了一眼,見老伍在和一個小轎車司機爭執(zhí),并沒有注意她和大桂,才對大桂說,我還是從老伍那里偷來的信息。我這兩天跟他套近乎,就是想……

你想報復他?大桂問。

小桂說,那天老伍無意中說他家老板正在跑關系,想把東邊一條路的停車收費權拿過來。我本來想今天先過去看一眼。到那兒才發(fā)現(xiàn),那條路兩邊停了很多車,但是沒有人收費。我剛站下,有個司機就交錢給我……

大桂不信,嘻,那人也太傻了吧?

小桂說,是呀,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北京人不那么聰明。他們看我穿這身衣服就信,沒人向我要什么證明。本來,我想再收一個兩個就走,沒想到竟然走不開了。

大桂驚詫,你,你這叫無證經(jīng)營,不怕進監(jiān)獄?

小桂說,怕,我怎么不怕?可是,那些司機沒有人懷疑我。的的確確有不交費就走的,那也不是因為不信任我,而是想耍賴。我也裝看不見,少收10元20元算個屁!我一輛車就收10元,最多20,有的司機見我收費少,還說謝謝大姐!

大桂不相信小桂的話。在她看來沒有小桂說的那么好的事,哼,天上還會掉餡餅???不過,小桂書包里的錢的確像她平常收的10元20元一張那樣零零碎碎。小桂平時氣盛,但從不吹牛皮說大話,更不喜歡說謊話。她想了好大會兒,才小心地問:那邊,那邊沒有老板嗎?

小桂忽然站了起來,貼著大桂耳邊說,你猜我看見誰了?那個刀片臉和發(fā)面餅子臉。

大桂愣了一下。

小桂說,我后來明白了,他們把車停在那邊,從大廈左邊繞過去,到他們約會住的地方也就多走三四百米。

大桂盯著小桂看了一會兒,揉揉眼睛又看了一會兒。她的目光里有質(zhì)疑,有驚奇,還有責備。小桂不高興了,大桂你啥意思?

大桂反問:你怎么知道他倆約會?你看見了?

小桂說,嘻,蚊子從我眼前飛過,我都辨得出公母。誰像你……

夏日的晚上并非沒有風,有時風還很強。不過,那風畢竟是從一天的烈焰中穿過,掠過人的臉頰就像涂了一層辣油,和汗水混在一起,再流到脖子里和身上,就會感到煩躁不安。小桂邊說邊脫衣服,上半身最后就剩下乳罩。大桂看了心里很不舒服,說,你真看見他倆約會了?還是老伍給你裝錯了火藥?

小桂不耐煩地回答:老伍就一堆垃圾,我能聽他的?

大桂又問:你咋知道他倆有約會的地方?

小桂瞪了大桂一眼,很有把握地說,百分之百!你以為這些人約會像在鄉(xiāng)下那些男女,往莊稼地里一鉆,天當床地當鋪就干,干完提起褲子就走?

大桂讓小桂幾句話說得啞口無言,吭吭哧哧一會兒沒說出話。但是她的興趣也同時被小桂激動起來,心想:這北京人偷情是啥樣子?她的眼睛流露出的驚奇之光被精明的小桂捕捉到了。小桂心里得意地笑,想再逗大桂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了,又變了主意,對大桂說,大桂你明天去那邊收費吧,我在這邊。那邊沒有姓伍的,你不用怕有人跟你搶生意。

大桂說,我不去!我怕……說這話時,她心里果然嚇得怦怦跳,像揣了只受了驚嚇的野兔子。沒名沒分,沒有政府的許可,沒有老板的話,自己怎么能想收費就收費,那不是犯法?

小桂知道大桂心虛害怕,也不勉強她,說,那咱倆各干各的。

這幾天咋沒見你家妹子,不會是生了吧?老伍眼睛四下張望著,右手習慣性地插在掛在脖子上的軍用書包里。大桂最佩服老伍數(shù)錢的能耐。收費找零是最常發(fā)生的事情。大桂小桂都是從包里抓出一把票子一張張地數(shù),有時數(shù)會兒還得挨脾氣躁的司機罵。人家老伍收了張100的大票,如果需要找80元,他左手往包里裝那張百元大票,右手就從包里掏出80元。小桂第一次看見他這么麻利找錢時,驚得目瞪口呆???,錢和他混得這么熟啊!

大桂見老伍嬉皮笑臉,有點不正經(jīng),但不像那種不懷好意,也和他開玩笑,說,人是我家妹子,可和你走得近。怎么著老伍哥,想吃我妹子帶的大蒜了?

老伍撓著頭皮,嘿嘿笑了幾聲,頭朝前伸,眼往下看,目光像探照燈在大桂胸前掃蕩。大桂趕忙提了提衣領子,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罵,這孫子眼睛長得真不是地方!

老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妹子,你那妹子人太精了。人說猴精猴精,她比猴子還精。給你說真心話吧,我是怕她太精了,反而會做蠢事,想給她提個醒。

大桂警覺起來,什么蠢事?

老伍示意一下自己裝錢的書包,說,想歪點子掙錢。

大桂說,誰不想掙錢?你起早貪黑不是為了掙錢???說完這話,她就去收費了。一邊收費一邊琢磨著老伍的話,猜測著老伍話中的意思。猜著猜著,她心里掠過一陣冷風,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難道是小桂在另一條路上收費的事讓老伍發(fā)現(xiàn)了?畢竟小桂的信息是從老伍那兒知道的。老伍會怎樣做?舉報小桂?那小桂還不得吃虧。威脅小桂,讓小桂與他合作,給他分錢?憑她對老伍的了解,第二種可能性大。但是,再想想,小桂做事嚴謹,不會那么容易讓老伍發(fā)現(xiàn)。

大桂決定空下點時間就去找小桂,把老伍的話和她琢磨的老伍的心思說給小桂,讓小桂早有點準備。

小桂聽了大桂的話,不慌不忙地說,我正打算找他呢。

你要告訴他事實?大桂不解,問,你心虛,怕他?

小桂低頭想了想,神情有點兒慌亂。不告訴他不行。咱姐兒倆在北京又不認識其他人,只能找他合作。她見大桂目光充滿疑惑,情緒也帶著反感,就拉了拉大桂的手,耐心地對她說,一來呢,像你擔心的,咱沒有手續(xù),也就是沒有收費證,心里七上八下,需要有個人到了關鍵時候幫咱一下;二來呢……她輕輕拍了拍隆起的肚子,我也不能干多長時間,這孩子猴急猴急地想出來看看北京城。到那時你忙不了這邊那邊,咱不就丟了嗎?丟的是錢啊我的姐。

大桂一時接受不了小桂的意見。她問:你是想等你生孩子的時候,我來這邊,那邊讓給老伍?姓伍的能像你想的那樣和咱合作?他不都吞下才怪呢!

他不怕噎著?小桂冷冷一笑。

大桂說,哼,他恨不得把整個北京都嚼巴嚼巴咽肚子里。

小桂說,所以呀,人不能太貪。大桂,我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要想掙錢,就得心平氣和。比如這條馬路上突然撒了一地的錢,你一個人能全撿到自己腰包里嗎?一陣風來吹跑了,一場雨下來淋濕了,萬一后邊來輛汽車,眼看撞到你身上旁邊都沒人招呼你一聲,為啥?因為你太貪心,不讓別人撿。

大桂看著小桂,好像沒聽懂。她心里確實在想:怎么會一下子撒一路錢呢?那得多少???

姐兒倆坐在一座大廈封閉的門前臺階上說話。北京的很多高樓大廈四周有多個門,常開的一般就進入大廳的正門。她倆坐的地方?jīng)]人經(jīng)過,小桂的肚子大了,坐在有高低層次的臺階上舒服。這會兒,她挪著身子想站起來,大桂忙著扶了她一把,嗔怪她:你就好好坐著說話唄,起來干啥?

小桂指著剛才墊在屁股下邊的雜志讓大桂看。封面上是一個她們都知道的跌了大跟頭的大官的照片。小桂說,你看看,這樣的大官怎么也栽了?就是太貪心,聽說家里放的錢拉了幾卡車!

大桂嘆息一聲,說,就是,弄那么多錢干啥喲!

小桂好像早已胸有成竹,又好像害怕大桂啰嗦,斷然地說,反正就這么定了。你先回去,我這邊忙完就過去找老伍。

大桂知道小桂的脾氣,她定的事別人很難改變。再說,她也不想和小桂摻和,所以無精打采地走了。不過,她心里非常不舒服,總覺得虧欠小桂點什么。

北京金融街的樓高,窗戶也大,而且多是玻璃,到了晚上,在燈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抬頭望去,能夠看到的人幾乎都在電腦前忙碌著。大桂有時就想,這些人平常西服革履,個個揚眉吐氣的樣子,其實很累,掙錢不容易。有時候,那些和她與小桂年齡相仿、腳步匆忙走出大廈、心急火燎地開門上車的女人,一看就是忙著回家。她心里就有點兒憐憫:該不是家里有等著吃奶的孩子吧?看看,看看,上一天班,再開半天車回到家,再忙家務忙孩子……這也是她有時不愿和那些人為了幾元錢爭執(zhí)甚至吵罵的原因。小桂為此罵過她,你可憐她們,她們可憐你嗎?你少收她一元兩元零錢,說不定她心里還罵你傻呢!大桂平淡地問答,人,不都像你說的那樣。

大桂回到“郊路”,老伍正坐在地上吃飯。大桂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喊住了大桂,指著一個彩條包對她說,19樓的那個胖姐來找過你。你不在,她留下這個包,說里邊是幾件她孩子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玩具,說是送給你孩子的。

大桂一聽,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她背起包,對老伍說了聲謝謝,轉(zhuǎn)過身時眼淚就落了下來。她在心里又說了一遍,小桂,人,不都像你說的那樣!

老伍又喊大桂。他這時已經(jīng)吃飽了飯,用牙簽剔著牙,喝礦泉水漱口,嘴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可是,他沒有把漱口水吐出來,而是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大桂每回看到他這個動作就犯惡心,想吐。更讓大桂忍無可忍的是,他的牙簽用過也不扔,插入煙盒外包裝的塑料薄膜里,下次吃了飯再用。還有讓大桂接受不了的是他吹牛,明明是吃的炒土豆絲,他卻抹著嘴唇說假話,我老婆又他媽的給我放了半個豬蹄子,塞牙!小桂有一次就當面揭穿他,嘻,老伍哥你老家那邊把茄子當豬蹄呀?說完,哈哈大笑,直笑得彎了腰,唾沫星子亂飛。大桂事后數(shù)落小桂:常言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咋就讓人下不了臺?小桂振振有詞,嘻,是他自己不要臉!老伍這回又重復著過去的動作,把牙簽放進老地方,問大桂:小桂的手機是不是換號了,這幾天怎么老是打通了沒人接?

大桂故作驚訝,不會吧?又說,我也是打通了沒人接。

大桂的話音還沒落到地上,老伍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興奮地叫出聲,是小桂的電話。他媽的北京也一樣地邪,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大桂因為小桂事前給她說過要找老伍,所以也沒覺得稀奇。她惦念著19層那個胖姐送的東西,就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小桂果然是約老伍見面。老伍對小桂說,我估摸著妹子不會忘記大哥。我剛才還跟你姐打賭。我說小桂過了今晚不和我聯(lián)系,我把明天一天收的停車費都給你!哈哈,咱老哥老妹這叫啥,叫心有靈什么靈……我馬上過去!

小桂雖然有心計,卻沒經(jīng)驗。老伍過來一看就急了。他右手還是插在包里,左手指點著馬路,毫不留情地呵斥小桂說,妹子,你膽子忒大了,眼睛卻忒小了!你不看看,這邊是單行道,又是雙車道,不能兩邊停車。用不了兩天,交警、城管、街道都會找上門來,罰你是小事,弄不好把你拘起來!

小桂心里緊張,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她從包里掏出一盒老伍常抽的那種牌子的煙,放在老伍手里,然后大大方方地說,你就不能扶我一下,或者讓我靠一靠?說著,身子一歪,肩膀靠在老伍身上。老伍嘴里唉,唉幾聲,四下看了一眼,順手摸了下小桂的屁股。他見小桂不反感,又說了一句,別的女人懷了孩子長相難看,妹子你咋就比過去還好看呢?我天天看你像看花一樣。

小桂咯咯咯地笑了。老伍哥,有你這話,我的孩子肯定長得漂亮。

老伍說,這世上的事就讓人百思不解。你和大桂是一個娘吧?你娘咋就把你生得那么漂亮,把大桂生得那么……唉,對不起人!

小桂問:對不起誰?

老伍:她老公唄!

小桂說,老伍哥你還別說這話。我大姐夫就是家里窮,沒好好讀幾年書,論長相那可是俺那十村八村少見的大帥哥,個子高高,壯壯實實,往那兒一站像座山。

老伍有點嫉妒,說,光好看有啥用?

兩人調(diào)情幾句,然后轉(zhuǎn)入正題。老伍指出眼前的問題,小桂分析解決問題的辦法,好像電視里那種答辯。關于無證收費,老伍的解釋是違法,但合理。北京的車越來越多,除了長安街、幾環(huán)路那樣的地方,其他大街小巷哪不塞得滿滿當當。你想占個地方停車,當然就得交費。所以說,停車的見了收費的并不會感到稀奇。當然,也不能肯定沒人挑剔。小桂說,這都好辦。人是一面相,咱看哪個不順眼,就裝看不見他停車。不收他的錢他總不會反過來要咱的錢吧?老伍說,頭疼的是停車發(fā)票。人家交了錢,伸手要發(fā)票,你總不能拔腿就跑吧?這一下子就出事了。小桂說,這事好辦。我手機上三天兩頭收到賣發(fā)票的信息……老伍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嚴肅地說,那不行那不行!本來是假收費,再來個假發(fā)票,自投羅網(wǎng)???小桂不耐煩了,說,這事你別管。

說著說著,兩人偎依著坐下了。老伍突然摸了下小桂的肚子,問:妹子你啥時候生???

小桂回答說,差不多兩個月吧。接著調(diào)皮地反問:怎么著,老伍哥想包個大紅包呀?

老伍嘿嘿笑了,到時候我給這小子點煙!

兩人越談越投機,話也多起來。談到最后,老伍痛快淋漓地告訴小桂,這邊收費的事他幫小桂,收的錢四六分成。小桂六,他四。小桂高興地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老伍看了看手機顯示的時間,那邊到收費的時候了,起身要走。他剛走兩步,小桂驚訝地叫了一聲,老伍哥!他轉(zhuǎn)身回到小桂身邊,還沒等他問,小桂指著馬路,低聲說,那對男女又來了。老伍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刀片臉和發(fā)面餅子兩人。那兩人這回還是各開各的車,也沒停在一起,只是這次刀片臉先走??赡苁亲叩眉保呑哌叢梁?。發(fā)面餅子則完全相反,不急不忙地站車旁打電話。小桂一看她就來氣,問老伍:老伍哥,你玩微信嗎?

老伍馬上明白小桂話中的意思,說,我和閨女、外孫都是用微信聯(lián)系。我拍了不少轎車的照片發(fā)過去。我小外孫今年5歲,名牌汽車都認識。說完,又問小桂:咱怎么能拍著他倆偷情的照片呢?

小桂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果斷地說,得讓大桂和咱一起干!她讓人一看就覺得踏實,老實,不像我,第一眼不放心,第二眼還是不放心。

老伍哈哈大笑,趁機又摸了一把小桂的屁股。

小桂沒想到,大桂一口回絕了她。大桂說,對人玩陰的我不干,我不干!人家又沒得罪咱,咱憑啥害人家?她的目光有些憂慮,在玻璃燈光的映襯下,就像冰河上落了一層灰。她拍了拍小桂的肩,誠懇地說,小桂,你憑啥說人家是那種不明不白的關系?

小桂不急不躁,耐心地勸大桂。你沒看網(wǎng)上說,一張照片能掙好幾萬甚至十幾萬呢。咱們仨,一人怎么也能分兩萬。大桂,兩萬呢!你風里雨里在馬路邊站一年能收入幾個?

大桂坦然而又平靜地說,我這錢掙得踏實,夜里能睡個囫圇覺。

小桂急了,問:大桂你干不干?

大桂堅決地搖頭,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干!

小桂手指著大桂點了點,轉(zhuǎn)身走了,從背影看,她的頭向后昂起,右手倒背扶著腰,步履蹣跚……大桂的心怦然一動,剛要喊她,她突然回過頭來,氣急敗壞地問:大桂你到底干不干?

大桂也急了,沖著小桂吼道:不干不干就是不干!小桂你找死別拉著我!

小桂一下子愣了。在她記憶中,大桂從來沒有對她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從來沒有對她瞪過眼睛,從來沒有對她說過狠話。她一句話沒再說,挺著大肚子晃悠晃悠地走了。

大桂看著小桂的背影,心頭一酸,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金融街白天不像別的地方喧鬧,晚上更是寂靜。不遠處二環(huán)路上流動的汽車車輪聲傳到金融街,仿佛被又高又寬的玻璃過濾了一遍,減少了噪音的功力,倒是增加了少許樂感。老伍曾感慨萬端地對大桂小桂說過,在這兒上班的人素質(zhì)就是高,說話小聲,走路輕聲,就是笑起來也無聲。

大桂,你在干嗎?一個女人輕柔的聲音把大桂從地上喊起來。大桂聽聲音就知道是19樓那個胖姐。她緊張地擦干眼淚站起身,感激地說,胖姐,您給俺孩子的衣服收到了,謝謝你啊!

胖姐拉著她的手,依舊輕柔地說,你客氣了大桂。她四下看了眼,怎么沒看見你妹妹小桂?大桂不想說小桂的事,假裝沒聽見,轉(zhuǎn)了個話題說,姐,過兩天老家來人,我讓給你帶桶香油。自家小磨磨的,用你們城里人時髦話說是生態(tài),拌涼菜可香了。

胖姐把大桂的手握得更緊了。大桂不是覺得疼,而是覺得有一股股熱流在身上傳遞。胖姐好像有事,她低頭看了看表,說,大桂,我明兒出國一趟,得十幾天才回來。你有沒有要……她原來想問大桂有沒有要捎帶的東西,突然意識到問錯了對象。大桂一個看車收費的,收入能糊口就不錯。那樣問她不是讓她難堪,說重了是對她不尊重嗎?她馬上改了口,我得走了大桂。見了小桂給我問個好,她生孩子別忘了告訴我。

胖姐走后,大桂感動地想:人家胖姐和小桂無親無故,還惦記著她,自己是當姐姐的,不能眼看著妹妹往火坑里跳??墒切」鹉莻€臭脾氣,說了不聽,勸了不理,怎么阻止她呢?

大桂瞪著眼看著天,絞盡腦汁想法子。這時,老伍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騎車時也是右手插在書包里,只用左手扶著車把??匆姶蠊穑炎孕熊囅蜃筮呉粌A斜,兩腿岔開,左腳落地與自行車形成支架,右腳卻放在腳踏上,笑呵呵地問:大桂,該走了。再等就收明早兒的錢了。

大桂忽然想起老伍這段時間和小桂來往密切,也許他的話能讓小桂聽進去。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小桂告訴她的想法說給老伍聽了。她以為小桂的主意老伍還不知道,讓老伍好好勸勸小桂。老伍聽后吃驚地睜大眼睛,是嗎?可是馬上又否定:不會吧?小桂不像那么有心眼子的人,平常我看她挺單純的!是不是給你開玩笑?大桂使勁點點頭,老伍哥,我啥時候給你說過瞎話?老伍掏出煙和打火機,因為右手還插在書包里,扶著車把的左手不得勁,火機掉在地上。大桂趕忙拾起來,給老伍點燃了煙。老伍見她一臉愁容,心里非常得意,表面上卻安慰她說,大桂你放心,這事包我身上!

大桂沒聽出老伍話中的深層含義。

老伍的話一語雙關,他想的則是一箭雙雕。他心里對大桂小桂是敵視的。哼,兩個傻女人跟我爭地盤,搶飯吃,還敢罵我,挖我,給我上眼藥!等著看我怎么教訓你們!有的人心里得意,表面上不顯示出來;有的人則通過各種形式表達得淋漓盡致。老伍還沒離開大桂就唱起了:北京的城……

大桂說,老伍哥,我聽人家唱的是北京的橋啊……

夏末秋初下了一場雨,那雨是在黎明前悄悄落下的,到了中午還沒有停,大街兩旁被污染得灰頭灰臉的樹木經(jīng)過雨水清洗,露出綠色笑容,顯得生機蓬勃。在這種環(huán)境下,人的心情也變得清朗了。大桂在雨中來來回回地忙著,只穿著雨衣沒戴帽子,頭發(fā)全被雨水打濕了。老伍幾次喊她,她連頭也沒抬,只是哎哎地答應幾聲,眼睛卻不時向進車的方向張望。

大桂在等著胖姐。她每天都給胖姐留一個車位,等著胖姐來停車。有的司機見有空位就問她,她就說這個車位是固定車位,人家交的是年金。不知為什么,她現(xiàn)在每次收胖姐的錢時,心里總有點愧疚,手也伸不直。胖姐早看出來了,所以每次都把準備好的錢老老實實塞到她的包里。一般情況下胖姐來得比較準時,最多就是差個10分8分鐘。但是今天不知為什么,時間過了半小時胖姐還沒來。大桂心里有點兒著急。不會是下雨車多堵在路上了吧?不會是路上和人剮蹭出事故了吧?她想著,掏出手機認真地看了一眼。過去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胖姐如果晚了一會兒,就會給她發(fā)短信:大桂,我可能會遲到一會兒,把車位給我留好,謝謝!今天胖姐咋就沒發(fā)短信呢?

一輛轎車緩緩地開過來,司機看見有一個空位,一打方向盤就往車位中倒。大桂趕忙朝車位上一站,雙手揮舞著,聲嘶力竭地喊道:這兒有車,有車!

那個司機下了車,指著大桂就罵:你孫子喊什么喊,哪兒有車?

大桂說,這車位是人家交了年租的,一會兒就到。

那個司機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上了車,又往車位里倒。大桂不顧一切地往地上一躺。那個司機雖然把車停下了,但卻把路堵上了,看樣子想和大桂較勁。

雨還在下著,滴在大桂臉上的雨珠有點兒涼,而且砸得臉皮有點兒疼。地上積的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涼氣直往皮肉里鉆。胖姐就是這個時候來的,這一幕被她看在了眼里。她趕忙下車拉起大桂,不顧大桂身上有水有泥,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啜泣著說,好妹妹,以后千萬別干這傻事了,多危險呢!

這個時候老伍晃蕩著過來了。他對那個司機說,你從左邊繞到大廈后邊,那里還有個停車場。最多多走兩分鐘。

那個司機說,我怎么不知道那邊有個停車場?

老伍說,有,保準有。要是沒你停車的地方你再過來,我就是替你掏違章停車費,也讓你停這兒。

那個司機半信半疑,怏怏不樂地把車開走了。他的手從搖下的車窗伸出來指了指大桂,嘴里咕嚕了一句。

胖姐也進大廈上班去了。老伍對大桂說,你這是何苦呢?誰停車不給錢啊,有必要冒著生命危險呀?

大桂沒理他。她此刻心里在琢磨,這個老伍怎么對小桂那邊的停車場清楚呢?難道小桂真的和老伍聯(lián)手了?她是個心里擱不下事的人,直截了當?shù)貑柪衔椋衔楦?,我給你說的那事你和小桂說了嗎?

老伍好像沒聽見,插在書包里的手不住地動著,嘴里又哼起那首歌。不過,他這次真的改過來了,唱的是“北京的橋……”

老伍哥!大桂大聲喊道,我托你的事你辦了嗎?

老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甩了一下,往大桂身邊靠近了一些,妹子,哥又不會分身術,哪有時間去找她聊??!過一兩天吧,??!

大桂瞪了老伍一眼,心里罵了聲:騙子,虛偽!

昨天晚上,大桂收拾停當去找小桂時,小桂已經(jīng)不在了。她以為小桂已經(jīng)回家了,對小桂還有點抱怨:過去都是一起走,今兒這是咋了?她悶悶不樂低著頭朝公交車站走。快到公交車時,不經(jīng)意抬頭看了一眼馬路對面。馬路對面有一排小飯店,在一家羊雜湯館的玻璃上她看見了一對熟悉的身影。一個是小桂,一個是老伍。她當時又氣又煩,加快了腳步。上了公交車以后,她才給小桂發(fā)了條短信:小桂你該回家了!

小桂沒回她的短信。她接下來想,也可能老伍是受她所托找小桂談那件事的,沒必要大驚小怪。她沒想到,老伍竟然給她說沒見到小桂。這個老伍,睜大眼說瞎話,是在隱瞞什么事情呢?

停車場也有它的規(guī)律。上班的人車停好后,看車人有一小段時間的空閑。因為這個時間段里,該上班的已經(jīng)坐到辦公室里,來辦的事在路上還沒到。老伍在這個時候,包里基本上是空的,所以手也不插在包里。他看出剛才的回答讓大桂不高興,大桂板著臉不理他,就點了支煙,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看報紙。他看的報紙一般都是前一天的,是他認識的那個大廈保安昨天看過、墊了一天屁股又讓他拿來的。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新聞,突然眼睛發(fā)光,眉毛抖擻,拍著大腿叫出了聲:好,好,又抓了一個!

大桂無動于衷。她正想著趁這會兒空閑點兒,去找小桂聊聊,再勸勸她。不管怎么說自己是當姐姐的,不能眼看著親妹妹做傻事,尤其是不能讓老伍當槍使。她還沒來得及動,小桂晃悠晃悠地過來了。老伍像吃了興奮劑,從車后座上蹦下來,不知后座上什么東西剮著他的褲子,哧的一聲,褲子撕破了條口子,自行車也哐當?shù)乖诘厣?。他沒顧得扶起自行車,三步兩步趕在小桂到大桂身邊時也到了,把報紙遞給小桂,興高采烈地說,小桂、小桂你看看這個,照片讓人發(fā)到網(wǎng)上了,官被一擼到底,還被查出是個貪官……

小桂大吃一驚,臉色變得發(fā)黃,一把奪過報紙,邊問:是咱說的那倆嗎?

老伍忙說,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事,這事……他看了一眼大桂,把話咽了回去。

小桂匆匆看完了那條新聞,臉上又泛起了紅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老伍:看來這事能成?

老伍鄭重地點點頭。

大桂聽出他倆在說什么事,不悅地說,小桂你別讓人當槍使!

小桂把報紙遞給大桂,你看看,這是反腐敗!反腐敗你也反對呀?你平時不是最恨那些腐敗的人嗎?

大桂沒說話,也沒接報紙。

老伍很會察顏觀色。正巧這時有輛車開到他那邊的空位上,他借機轉(zhuǎn)身走了。大桂看見他褲子的后屁股撕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里邊花褲衩子露了出來。她轉(zhuǎn)身對在深思的小桂說,小桂,姐再問你一遍,你真想那樣干嗎?是不是老伍給你出的點子?

小桂說,反腐敗,你懂嗎?

大桂說,那你無證收費,私設停車場不叫腐敗嗎?你不怕人檢舉你控告你?

小桂火了:你要告就告去吧!說完,連看也不看大桂一眼,挺著大肚子晃悠晃悠地走了。

大桂愣住了。

半個月后,小桂生下了個漂亮的女孩。出院后,她被老公接回老家坐月子。

小桂走后的第二天,大桂接到老板的通知,讓她“另找高就”。大桂當然想不到是小桂從中作梗,盡管她知道自己這份看車的活是小桂幫著找的。她哭得很傷心。

大桂決定向胖姐告別。胖姐沒聽她說完,就幫她擦了擦眼淚,安慰她說,大桂,你是個好心人。我早就看你一天到晚太辛苦,拿到自己手里的錢并不多。我私下給你找了份工作,在19樓干保潔。

保潔?大桂知道所謂的保潔就是打掃衛(wèi)生。但是她不知道這保潔的工作累不累,掙的錢多不多?不過她沒有問胖姐。能有一份工作,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幸運的事了。她馬上答應了胖姐,還急不可耐地問了一句:我啥時候上班?

胖姐說,就這幾天。

大桂高興地又流淚了。

胖姐說,大桂呀,我琢磨著你得回趟家看看小桂和孩子,然后再回來上班。

大桂點了點頭。第二天,她就回了老家。小桂一聽說她被老板辭了,咬牙切齒地罵老板不是個東西。這世上還能找到比你大桂更忠誠的員工嗎?老伍一天到晚瞞天過海掙了多少黑錢?他老板也沒辭他!

大桂嗚嗚地哭。

小桂說,你就會哭!

一周后,大桂去19層當了保潔,看車時穿的衣服換成一身藍色保潔員工裝,戴著一頂白色帽子。她朝鏡子前一站,看了看鏡子里那個神氣的女人,喜不自禁地咧著嘴笑了。

又過了幾天,她發(fā)現(xiàn)代替她原來位置的不是新人,而是老伍。嘻,這咋回事呢?她想不明白。

小桂在孩子滿百天后就回到了北京。她不是在停車場看車收費,而是在大桂曾看見她和老伍吃飯的羊雜湯館當了店面經(jīng)理。一個月后,小桂開上了一輛價值七八萬的小轎車。每天把車停在老伍那邊。老伍每天都給她留著位子,對別的司機說,這位子是人家包年的。

大桂開始想得頭都疼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后來,她就索性不想了。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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