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阿努依的《安提戈涅》
吳雅凌
獻(xiàn)給阿恐,一個蒼白沉默的孩子……
幕起時,所有的人物都在場。
傳統(tǒng)肅劇的“開場”(le prologue)被大寫,被人身化成一個“開場人”(le Prologue)。這個開場人走上前,對觀眾說,場上這些人將要為他們演一出安提戈涅的戲。
角落里有個女孩。孤零零。瘦小,又黑,很不起眼。她就是安提戈涅。她沒有光彩照人的外表,也沒有完美強(qiáng)大的精神人格。她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成不了別人的榜樣。事實(shí)上,她此時不想別的,只想著自己就要死了。她那么年輕,多希望能活下去,和別人一樣??墒?,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名叫安提戈涅。她和別人不一樣。
她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伊斯墨涅和海蒙。漂亮的伊斯墨涅。漂亮的海蒙?;顫娍鞓返奶焐粚Γ屓肆w慕。兩姐妹中,伊斯墨涅從來都是主角。只有兩次例外。有一次深夜的舞會,伊斯墨涅被圍擁在男孩子中間,海蒙找到角落里的安提戈涅。他向她求婚。“永遠(yuǎn)沒有人會了解為了什么。安提戈涅不驚訝,用肅穆的目光看他,帶著悲涼的微笑說好?!雹俸C勺隽税蔡岣昴奈椿榉?,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還有一次例外即將發(fā)生,發(fā)生在這出名曰安提戈涅的戲里。漂亮的伊斯墨涅和漂亮的海蒙對此一無所知。
人群中還有一個男人。他不說話,沉思的樣子惹人注意。那是王者克瑞翁。從前,俄狄浦斯做王時,他過著閑暇的生活。他愛音樂,愛書本古玩,愛所有精致的物事。從前的克瑞翁為美而活。命運(yùn)卻安排他當(dāng)王執(zhí)政,成了引領(lǐng)羊群的牧人。克瑞翁如今活著為了政治。夜里,太累的時候,他會自問,放棄美的生活是不是值得?每日的瑣碎是不是徒勞無功?政治也許更適合那些對美不敏感的人?但天會亮,他會起床,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他會平靜應(yīng)對一個又一個沒有表情的白日。
他的妻子坐在不遠(yuǎn)處打毛線。無論晴天還是下雨,無論從前還是現(xiàn)在,歐律狄刻只做這個動作。克瑞翁人生中的劇變絲毫沒有影響到她。她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變老,一邊沒有停下手中的毛線活,直到輪到她站起來去死。
三個玩紙牌的守兵。他們渾身散發(fā)著酒氣和蒜味。他們的話題只有股票、樓市和移民。他們隨時準(zhǔn)備執(zhí)行上頭交代的命令,包括殺人,并且無論干什么都不會影響胃口和睡眠。他們無知,渾噩。但怎么說呢,他們不是壞人。他們有家有小,相信生活只有一種可能,生活只能是也必須是他們興興頭頭過的這種。他們羨慕地想象和談?wù)撍说拿珜ψ约旱纳顝膩頉]有一絲疑問。
最后,除報(bào)信人和唱詩人以外,就??巳鹞痰氖掏?。他沒有名字。在整出戲里,他陪在王的身邊,看盡一切,一言不發(fā)。蒼白的沉默的少年。直到最后一幕,克瑞翁對他說出心中的秘密。只對他一人說。
這樣,觀眾認(rèn)識了所有人物。
觀眾也事先知道了故事情節(jié)。
戲就要開演了……
我第一次遇見賈非時,他坐在那家舊書店的深處,手邊有一冊阿努依的《安提戈涅》。1946年初版,圓桌出版社的紅皮本,封皮上有一大一小兩個黑影。
那家書店開在巴黎北部科里尼安谷爾門一帶的跳蚤市場里。一座有玻璃屋頂?shù)臉闼氐拈L廊。隔壁是蕾絲店和一些賣五六十年代精品的舊貨店。即便是晴天,店里也總是光線昏暗。賈非當(dāng)時五十來歲,看上去更年輕些,總是一身灰色的舊衣,斯文,安靜,和我在大學(xué)里遇見的教授沒有兩樣。后來我才知道,他沒有進(jìn)過大學(xué),也不是書店的老板。他在那家舊書店打工近三十年。我常想他是不是讀遍了店里的書。
我從朋友處輾轉(zhuǎn)聽說,從他那里可以用相對便宜的價(jià)格買到七星文叢和美文版的希臘拉丁雙語譯叢。當(dāng)然,找舊書是要看運(yùn)氣的。我第一次遇見賈非那天,運(yùn)氣很好。我找到了七星文叢盧梭全集的其中三冊,還有兩本美文版的赫西俄德。一冊七星文叢的新書一般標(biāo)價(jià)六七十歐元,賈非的那些品相完好的舊書只賣二三十歐元,實(shí)在是窮學(xué)生的福音。這算是貴的書了。多數(shù)單行本只要五到十歐元不等。
后來我經(jīng)常光顧那家書店,和賈非慢慢熟稔起來。他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不用手機(jī),不開車,租房子住。盡管他經(jīng)年付出的房租足可以買下租住的公寓,正如他本也可以盤下那家舊書店一樣。但賈非不費(fèi)這些心神。他似乎不愿意擁有什么。他唯一的財(cái)產(chǎn)是塞納河邊的一只書箱,在大奧古斯丁沿河街,離圣米歇爾橋不遠(yuǎn),每周兩個下午,天氣好的話,他會去打開書箱做舊書生意。
我在巴黎認(rèn)識的好些古怪朋友中,賈非算得上特別的一位。承蒙他的好意,還出席了我的博士論文答辯。我迄今保留一張答辯當(dāng)天的紀(jì)念合照。賈非站在最旁邊。斯文,安靜,看上去和當(dāng)天參加評審的教授們沒有兩樣。
[安提戈涅與乳娘]
安提戈涅夜里跑出去散步,天明才回。
她踮著赤腳,手拎著鞋,頭發(fā)凌亂,裙子沾滿露水。神情古怪的女孩,像夜的精靈,還沒從夢囈的世界走出。她遇見正為她擔(dān)心的乳娘。乳娘絮叨著,數(shù)落她不睡覺,不像個體面規(guī)矩的姑娘。安提戈涅沒聽進(jìn)去,她的雙眸好似看向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乳娘看不見的世界。她們在開場的幾段對話猶如兩列平行的火車,各自開過,沒有交集。
“你從哪里來?”(13)
整部戲始于乳娘的一句問話。說者無心,聽者不能無意。
安提戈涅回答乳娘的話更像是喃喃自語:
那時世界是灰的?,F(xiàn)在是粉的黃的綠的,現(xiàn)在是一張明信片。要起早,才能看見無色的世界。
園子還在睡。我闖了進(jìn)去。我在它不知覺時看見它。那尚未想及人類的園子多美呵!
野地里到處是濕的,等著。全等著。我獨(dú)自在路上,弄出大的聲響。我不自在。我知道我不是被等的人。
還是夜里。只我一人在野地,想著是早晨了。多奇妙!今天,我是第一個相信日光的人(14—15)。
開場的一連串自訴猶如一首神秘晦澀的詩。在無人的暗夜,安提戈涅走過的園子如同伊甸園,被稱為“尚未想及人類的園子”(14)。在無人的暗夜,安提戈涅是第一個人,第一個相信日出的人。
“我覺得不自在。我知道我不是被等的人”(14—15)。安提戈涅這個名字的希臘原文的字面含義是“反—出生”(Αντι-γονε)。安提戈涅天生含帶悖逆。她注定不是被期待的人,也注定不會做被期待的事。她天生不合時宜,和別人不一樣,并且要時時刻刻為此受苦。開場的話不但指向“你從哪里來”,也暗示了“你是誰”。
乳娘誤以為,安提戈涅夜奔去會情人。開場中安提戈涅與乳娘的對話的后半部分圍繞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而展開。我們知道,安提戈涅除了海蒙沒有別的情人,并且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乳娘的一連串半帶心疼半責(zé)備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因?yàn)?,安提戈涅要做的更重要的事超過乳娘這個人物設(shè)定的邏輯范疇。乳娘顯得與我們所了解的肅劇基調(diào)格格不入。善良的,溫暖的,貼心的,嘮叨不停的。在下一秒鐘,她就算化身成《飄》里的黑人媽媽,從窗口伸頭喊郝思嘉回家,我們也不會驚訝。她隨時可以進(jìn)入隨便哪個現(xiàn)代浪漫故事的場景,可以是任何女主人公的乳娘。我們注意到,她沒有被安排出現(xiàn)在幕起時的人物介紹。乳娘就像是阿努依的秘密武器:這個活潑潑的現(xiàn)代喜劇人物形象為這出戲開場,仿佛是阿努依在公開宣告與古典肅劇的某種決裂。
[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
伊斯墨涅也沒睡。她想了一夜,來把決定告訴安提戈涅。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名叫忒拜的希臘城邦里,并且要從俄狄浦斯王說起。他的兩個兒子爭奪王位。其中一個叫厄忒俄克勒斯的先登上了王位,另一個叫波呂涅刻斯的流亡他鄉(xiāng)。流亡的那個在外鄉(xiāng)找到援助,率領(lǐng)外邦軍隊(duì)回來攻城。戰(zhàn)爭爆發(fā)了,兄弟兩人在戰(zhàn)場上廝殺雙亡。他們的舅父克瑞翁當(dāng)王執(zhí)政。他傳令,兄弟兩人的尸體不應(yīng)享受同等的安葬待遇。其中一個為保護(hù)城邦而死,理應(yīng)厚葬。另一個是城邦的敵人和罪人,死后理應(yīng)暴尸荒地,任憑獸禽吞噬。任何人企圖安葬那具受詛咒的尸體,就要判處死刑。
安提戈涅決意不顧一切要為兄長送葬。伊斯墨涅想了一夜說她做不到。
在此之前,兩姐妹幾乎沒有分別。至少表面看來如此。同為俄狄浦斯的女兒,同在忒拜宮中長大。俄狄浦斯做王時,她們同受寵愛,“凡是王吃的東西,她們都有份”(俄,行1462—1463);俄狄浦斯瞎眼流亡中,她們給父親領(lǐng)路,同“盡子女的照拂”(科,行445—446)。決裂在這一刻生成。一個做,一個不做?!澳氵x擇生,我選擇死”(98,安,行555)。
在索??死账沟耐C劇里,開場即是兩姐妹的對話。通過兩姐妹的意見分歧,古典肅劇指向劇中人物的兩難困境。表面看來,阿努依依循古本,同樣表現(xiàn)姐妹分歧。只是,在阿努依的戲劇里,是否真正存在劇中人物的兩難困境?這是值得我們貫穿整出戲加以思考的問題。
在索??死账构P下,再清楚不過,兩難是介于傳統(tǒng)宗法與新王法令之間的兩難。在希臘古人眼里,沒有什么比死后不得安葬更嚴(yán)重的不幸和恥辱了。若依照傳統(tǒng)宗法埋葬兄長,就會因悖逆國法被處死,若依國法不埋葬兄長,就會因悖逆神律遭天譴。無論安提戈涅還是伊斯墨涅,乃至劇中所有人物,每個人的思與行均未跳脫這對矛盾的張力。安提戈涅決心遵守“天神所重視的天條”(安,行77),卻一再提到“高貴的克瑞翁的法令”(安,行31),并且承認(rèn),拂逆城邦的禁令就是“犯罪”,盡管是“虔敬的罪”(安,行74)。同樣的,伊斯墨涅選擇順從城邦的法令,卻強(qiáng)調(diào)“并不藐視天條,只是沒有力量和城邦對抗”(安,行78—79)。無論做不做,都是陷于悖逆之罪。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深信不疑,這是命運(yùn)神對俄狄浦斯家族的詛咒(兩姐妹不約而同在開場分別提到命運(yùn)),早從父親那里就已開始。
在阿努依筆下,情況發(fā)生了驚人卻是必然的變化。諸神不在了,傳統(tǒng)宗法的影響力蕩然無存。法的有效性似乎還在,卻呈現(xiàn)為截然不同的樣貌。在古典肅劇中,伊斯墨涅出于理性而自愿順從城邦法令,提出兩點(diǎn)理由:生為女人斗不過男人,生為弱者斗不過強(qiáng)者?!拔移砬笙陆绻砩裨徫?,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服從當(dāng)權(quán)的人,不量力是不聰明的”(安,行65—68)。相形之下,這里的伊斯墨涅被迫屈服王法,她的決定不是基于理性,不是基于對城邦秩序的敬意,而是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和對人群的厭惡。
他是王者,城中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想法。他們蠢動著,成千上萬,在忒拜的大街小巷圍困我們?!麄兂傲R我們,他們的千百只手抓住我們,他們的千百張臉用同一種目光瞪視我們。他們會朝我們臉上吐唾沫。我們要關(guān)在囚車?yán)锴靶?,一路伴著他們的仇恨,忍受他們的臭味和譏笑。還有守兵們一臉蠢相,硬領(lǐng)緊箍著脖子,腦門子充血,粗厚的手剛洗過,像頭牛樣看人……哦!我受不了,我受不了(27)。
安提戈涅并不反駁伊斯墨涅的說法。就人群的問題而言,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沒有分歧,甚至劇中的主人公們無不一致。但安提戈涅執(zhí)意埋葬兄長,即便是要忍受比赴死還難受的這一切。在這段對話里,安提戈涅僅有一次提到兄長,強(qiáng)調(diào)的不是禮葬死者的古法,而是群己的對峙?!案饔懈鞯慕巧?。他得處死我們,而我們得埋葬我們的兄弟。本來就是這樣分配的”(24)。在古典肅劇里,個體與城邦的決裂不可能如此清晰乃至明目張膽。依據(jù)安提戈涅的邏輯,城邦扮演處置悖逆者的角色,而個體的角色沒有別的,只能是悖逆。安提戈涅為此自設(shè)了悖逆城邦的個體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埋葬兄長只是悖逆行為的借口。我們幾乎要說,歸根到底,安提戈涅并不真的在乎哥哥是不是得到符合禮法的安葬。
問題在于,安提戈涅悖逆行為的合理性依托的既不是“天神所重視的天條”,也不是“對兄長盡義務(wù)”,那么依托的又是什么呢?安提戈涅究竟為什么悖逆?
這一場里,安提戈涅聽得多,說得少。但她兩次反駁伊斯墨涅,讓人在意。一次是伊斯墨涅勸說她試著明白這是辦不到的事,還有一次伊斯墨涅問她是不是不想活了。伊斯墨涅有正常人的想法:如果安提戈涅能明白,就不會做;安提戈涅明知做了會死還堅(jiān)持做,那是因?yàn)樗幌牖盍恕0蔡岣昴瘩g了伊斯墨涅的正常人想法。她的兩次回應(yīng)語氣激烈,猶如某種申辯或自訴,一如既往地充滿詩意。
明白……自我小時,你們就把這兩個字掛在口中。要明白不能沾水,那一直在逃走的清洌美麗的水,那會弄濕石板,也不要沾到泥,那會弄臟裙子。要明白不能把東西一下子全吃光,不能把口袋里的錢全給遇到的乞丐,不能在風(fēng)里奔跑直到摔在地上,不能在熱的時候喝水,不能太早太晚洗澡,不能想做這些事就做。明白,總是明白。我啊,我不想明白。等我變老,我會明白的。如果我會變老的話?,F(xiàn)在不行(25—26)。
誰清早第一個起床就為了感受涼風(fēng)吹拂敞露的肌膚?誰最后一個上床就為了在夜里多活一會兒直到倦得撐不???誰從小就為了草地上有那么多小蟲、那么多幼苗卻沒法全部帶走而哭泣?(28)
在這兩段話里,安提戈涅把自己描述成一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兩段話不妨放在一處理解。安提戈涅拒絕了解大人世界,那是因?yàn)?,她比別人更敏感于生命的美好,也因而不肯對人生的諸種虛妄妥協(xié),并且在自然天性受傷時比別人更痛得厲害。正是在此設(shè)定下我們有可能了解安提戈涅的不合時宜的悖逆。這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同時還拒絕成人的理性,拒絕城邦的秩序,拒絕政治的正當(dāng)性。阿努依的安提戈涅不折不扣是二十世紀(jì)的孩子,猶如塞林格筆下的憤怒而焦慮的霍爾頓,或科克托筆下的可怕的孩子們。
在現(xiàn)代世界的精神荒原里,孩子是保留人性純真的最后一絲希望。只是,安提戈涅有可能單純地做一個純真的孩子嗎?當(dāng)她贊嘆天明以前走過的那個原初完美的園子時,分明用的是過去時?!般D娉錾钡陌蔡岣昴腿缦ED神話里的格賴埃姐妹,徒有嬌嫩的容顏,出生時已白發(fā)蒼蒼。
[安提戈涅與海蒙]
海蒙出場以前,安提戈涅與乳娘還有一段對話。在乳娘面前,安提戈涅重新做了一回孩子,展露了無比脆弱的一面?!耙鎸@一切,我還太小了”(33)。乳娘當(dāng)心著安提戈涅的身體不要挨餓著涼,卻無從關(guān)懷她在精神上的疾病。乳娘無知無覺的溫存與安提戈涅的焦慮形成鮮明對比。
海蒙來了。安提戈涅的身份從小孩變成母親。她說起他們原本會有的孩子?!八麜幸粋€連頭發(fā)也梳不好的小媽媽,卻比世上一切乳房堅(jiān)實(shí)、穿大圍裙的那些真實(shí)中的母親還要可靠”(39—40)。拒絕長大的安提戈涅想象有自己的孩子,②多么不可思議,卻讓人印象深刻。我們明明知道安提戈涅永無可能成為母親,因?yàn)榘蔡岣昴娜松⒍ê蛣e人不一樣。與此同時,“安提戈涅的孩子”這一想法一經(jīng)生成就不能消散,仿佛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仿佛從此再也擺脫不了它的糾纏。
安提戈涅想象她和海蒙的孩子,這還因?yàn)樵诤C擅媲八怯星槿恕K龕酆C?,像一切現(xiàn)代浪漫劇里的女主人公那樣,毫不掩飾對他的愛,并為愛無法實(shí)現(xiàn)而悲痛欲絕。前一天夜里,她穿著伊斯墨涅的裙子,涂著香水和口紅,想在赴死以前把自己的身體獻(xiàn)給海蒙?,F(xiàn)在,她告訴海蒙,她不會嫁給他。她殘酷地要求海蒙聽完轉(zhuǎn)身就走,一句話也不許說。她完全明白海蒙有多傷心,因?yàn)樗人^望。
我們是如此習(xí)慣于這些現(xiàn)代愛情故事的細(xì)節(jié)描述,以至于在對照索??死账沟拿C劇時,安提戈涅對海蒙沒有任何表白,從頭到尾不曾對海蒙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片言只句提及她與海蒙的關(guān)系,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古典肅劇沒有愛情故事,男女之間除了婚姻,沒有別的問題值得拿出來在城邦的舞臺上探討。安提戈涅和海蒙是一樁被看好的婚姻。伊斯墨涅在某個時候評價(jià)說,這是“情投意合的婚姻”(安,行570),但也僅僅點(diǎn)到為止。在戲中,不但安提戈涅不曾提及海蒙,就連海蒙向父親求情時也只說:“我不會把我的婚姻看得比你的善良教導(dǎo)更重”(行637—638)。
在《論戲劇的信》中,盧梭明確指出:“希臘人的肅劇從來不需要靠談情說愛吸引觀眾的興趣,他們從來不這樣做。我們的肅劇沒有這么高明,不表演男女相愛的情節(jié),就引不起人們的興趣?!雹酃诺涿C劇不在舞臺上談情說愛,歸根到底是不在公開場合談?wù)撍饺耸聞?wù),表白私人情感。換言之,公開場合只適合用來討論城邦公共事務(wù)。在索??死账沟慕K場里,歐律狄刻聽聞兒子死訊,沒有當(dāng)眾流露出哀傷的情緒,得到忒拜人的贊許,因?yàn)椋彝サ牟恍疫m合“在家里領(lǐng)著侍女們哀悼”(安,行1249)。同樣的,在開場里,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的對話圍繞神律與新政的對峙所形成的理性困境而展開,表面似乎在說些個人的選擇或家庭的變故,事實(shí)上一切討論無不以城邦內(nèi)部的共同政治生活準(zhǔn)則為中心。
不管人討厭不討厭,他們穿的衣服總算都市化了。個個都穿著西裝,戴著呢帽,外套都是到膝蓋的地方,腳下很利落清爽。比起我們城里的那種怪樣子的外套,好象大棉袍子似的好看得多了。而且頸間又都束著一條圍巾,那圍巾自然也是全絲全線的花紋。似乎一束起那圍巾來,人就更顯得莊嚴(yán),漂亮。
在阿努依的開場里,安提戈涅與乳娘、伊斯墨涅和海蒙一一告別。三次不同形式的決裂,似乎對應(yīng)了安提戈涅臨死前的悲歌,只不過,在古典肅劇里,這場戲發(fā)生在故事的結(jié)尾處。阿努依的安提戈涅在故事尚未正式開始以前就已告別了生命。與此同時,開場里的三次不同風(fēng)格的對話,重點(diǎn)無不是安提戈涅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申訴。與古典的安提戈涅相比,現(xiàn)代版本的安提戈涅有太多的自我糾纏,城邦褪色成為遙遠(yuǎn)的幾乎不再清晰的背景,他者僅僅作為與自我相敵對的因素而存在,并最終成為個體的悖逆的含糊對象。
然而,身為現(xiàn)代觀眾的我們?yōu)檫@一幕所感動。海蒙走了,安提戈涅關(guān)緊門窗,坐在舞臺中央的小凳子上,表情出奇平靜,輕聲說:“好了。海蒙的事完了,安提戈涅”(44)。這像是安提戈涅的喃喃自語,不妨說,這是一個安提戈涅與另一個安提戈涅的無奈對話,這是現(xiàn)代浪漫劇的安提戈涅對古典肅劇的安提戈涅的自覺讓步。阿努依的戲劇的魅力就在這樣一些古今決裂的傷口不自覺坦露出來的時刻。
無論如何,有什么辦法?決裂已經(jīng)生成。一切都太晚了。園子,童年,全回不去了。開場的最后一幕,伊斯墨涅想要勸阻安提戈涅。但一切都太晚了。那天天亮?xí)r,安提戈涅出去,去給兄長送了葬。
這樣,幾年下來,我在賈非那里淘回的書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七星或美文文叢。當(dāng)我挑出一本龍薩詩集時,賈非會順手遞給我一冊法國十七世紀(jì)被遺忘的巴洛克詩人們的合集。賈非見多識廣,我因此知道了好些不曾聽聞的作者和作品。有些書就這樣被無意中翻出,我受了標(biāo)題的莫名吸引買下來,比如艾略特評論但丁的某個法譯單行本,或瓦萊里寫于1935年的戲??;比如某個十九世紀(jì)幾乎不為人知的學(xué)究路易·梅納爾的《一個神秘主義異教徒的遐思》;再比如某個名叫讓·馬蘭熱的律師在業(yè)余寫下的《普魯塔克的秘傳學(xué)說》,等等。
有一年,我重返巴黎,請他幫忙找拉波哀西、路易·勒華、德梅斯特、伯納德等一些大革命前后的作者。舊相識,久未見。他的話比平時多了一點(diǎn)。他一邊轉(zhuǎn)頭往里間的舊書架走,一邊在嘴里咕噥:“法國人如今也不讀這些書了。告訴我,你們那兒是怎么回事,反倒要讀起這些沒人要讀的書?”
書店里沒有別人。一盆蘭花在角落里開得很好。我沒說話。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shí)上,不管在哪里,這些書都沒有多少人讀。
我于是轉(zhuǎn)移話題:“那你告訴我,你又為什么要讀阿努依的《安提戈涅》?”那本1946年的初版始終擱在老地方,上次記得是和一冊阿波利奈爾的詩集擺在一起,這回它的鄰居換成了波舒哀的文論。我后來才明白,它是賈非的私藏,非賣品。盡管和書店里的書放在一起它并不起眼。
這些年來,每次我問起這個,賈非總是含糊其辭。有一次,他給我的理由是,阿努依的《安提戈涅》在巴黎蒙馬特爾一帶的工坊劇場(Théatre de l’Atelier)初演那一年,也就是1944年,他剛滿周歲,被從英國送回巴黎。還有一次,他告訴我,那是因?yàn)樗现袑W(xué)時參加過一回《安提戈涅》的排演。
這么終生難忘的演出,想必是主角了??巳鹞??
他笑了,沒說話。我看著封皮上的那兩個黑影,想了幾秒鐘,半開玩笑半猜疑地問:
“嗯。你不是克瑞翁。莫非你是王者身邊那個蒼白沉默的少年?”
沒想到我居然猜對了。他看上去確實(shí)挺有感覺的。但我始終不相信這些是真正的理由。賈非心里藏著一個安提戈涅的故事沒說出來,直到我請他幫忙找拉波西哀的那天。
那天下午,在昏暗無人的舊書店里,賈非給我看一張老照片。我先是注意到,有人在照片背面用潦草的筆跡寫下幾個字:1940年3月在巴黎。那么是戰(zhàn)時了,巴黎在同一年六月淪陷。照片里一群年輕人聚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位。水杯跳動的光澤,香煙彌漫的煙霧,發(fā)亮的眼眸,輕盈的衣裙。這一切與戰(zhàn)爭不沾邊,反而讓人愉快地聯(lián)想起馬里沃小說中的風(fēng)雅人物。
賈非向我指點(diǎn)角落里的人影。若不是經(jīng)他指點(diǎn),我?guī)缀踝⒁獠坏秸掌羞€有那么一個瘦小的女子。很短的短發(fā)。古怪的圓眼鏡。她低頭陷入在沉思中,不在場似的,絲毫不被身旁那群歡樂的人所影響。
賈非告訴我,那是他的母親。
我以前知道,賈非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也從來沒見過父親。賈非的名字是母親起的。Jaffier在法文中是“園子”的意思。
我仔細(xì)端詳照片里的人。她像一只鳥,蜷縮在角落里,全身裹著一件黑長斗篷,只露出鞋尖。她并不美,第一眼看上去有些難看。瘦削的臉,顴骨突出,眼睛盯著前方,身體和頭向前傾,眼里仿佛透出一股強(qiáng)烈的疑問神情。
她在巴黎緊鄰盧森堡公園的圣米歇爾大道出生長大。二戰(zhàn)期間,她隨家人輾轉(zhuǎn)去了美洲,不到半年又轉(zhuǎn)回英國。她渴望回法國參加地下抵抗運(yùn)動,但在倫敦生下賈非不久后,她就病逝了,只活了三十四歲。
“一個懷孕的單身女人,在戰(zhàn)時兩度漂洋過海,輾轉(zhuǎn)流離。只有瘋子才做得出呵!我猜想,當(dāng)時她不但是在腹中懷著我這塊血肉,還在腦中孕育著什么更瘋狂的想法或計(jì)劃。否則的話,很難解釋?!?/p>
賈非若有所思,說起多年來他道聽途說地收集有關(guān)母親的記憶。
有個當(dāng)年的相識不太客氣地這么回憶起她:不戴帽子,短而硬的頭發(fā)梳不好,活像烏鴉的羽毛,從臉的兩邊冒出,瘦高鼻子,膚色泛黃。
也有人說,她本也清秀皎好,卻不修邊幅,常把衣服穿反,鼻尖沾著墨水。有點(diǎn)駝背和斜視。長年患頭痛癥和結(jié)核病。吃得很少,抽煙很兇。討論問題時說起來沒完沒了,生硬決斷,令人不自在。
也有人說,她坐在人群里總顯得有些奇特,讓人生畏,不敢靠近。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讓人幾乎受不了的貪婪,仿佛要拆穿一切謊言,撕碎諸種虛妄。
但也有人說,她的眼神和濕潤的微笑里總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對別人的呼喚和懇求。
她和周圍的人一樣積極介入戰(zhàn)前的各種社會運(yùn)動。工會組織,游行演講,西班牙內(nèi)戰(zhàn),蘇聯(lián)實(shí)地考察。她受過最好的教育,在索邦大學(xué)念哲學(xué)。我暗自猜度,賈非一生不進(jìn)大學(xué),也自覺置身于各種政治活動之外,莫非與此有關(guān)?
“她沒能像其他人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沒能慢慢地變老。這似乎是必然的事。他們叫她Miss Non。她勇敢純粹,不怕對一切說不?!辟Z非坐在書店的深處,神情平靜如常,向我述說這一切?!拔业哪赣H是個拒絕長大的孩子?!彼f著笑了。
在六十歲的賈非的記憶中,活著始終不肯長大的三十歲的母親。不知為什么,這讓我心里泛起溫柔的酸楚。我明白他是在安提戈涅身上想象未曾謀面的母親的模樣。我仿佛聽見了他沒說出的那句話:“我的母親讓我想起那個蒼白沉默的少年。”
在那張老照片中,還有個年輕人,打著領(lǐng)帶,戴著金邊眼鏡,留著一撇胡須,坐在同伴的中間,盯著鏡頭看。他和其他人一樣精致風(fēng)雅,又有著其他人沒有的害羞和敏感。
我依稀記起,賈非的母親與阿努依只差一歲。納粹占領(lǐng)巴黎以前,他們都在巴黎。
那天下午,賈非和我面對面坐著,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黃昏。我們經(jīng)常這樣。沉默沒有讓我們不自在。
[克瑞翁與守兵]
索??死账棺尶巳鹞陶偌L老會議,發(fā)表一通長篇講辭,宣告新政出臺,并重申不得安葬國家的罪人。忒拜長老們組成的歌隊(duì)當(dāng)場發(fā)表異議。在忒拜人眼里,新規(guī)矩與城邦的習(xí)傳倫理相抵觸,公然人為立法,形同于無視神法,這一切代表了某種全新的政治價(jià)值。
這種新的政治價(jià)值歷經(jīng)歲月滄桑,在現(xiàn)代戲劇語境里成為傷痕累累的常態(tài)。阿努依沒有讓克瑞翁公開宣講執(zhí)政理念。事實(shí)上,公開場合談?wù)摴彩聞?wù)的正當(dāng)性完全沒有在現(xiàn)代克瑞翁的執(zhí)政里得到體現(xiàn)。克瑞翁不喜歡公開。他得知有人試圖埋葬被詛咒的尸體,先命令守兵不得外傳消息。他得知安提戈涅做了這事,先問守兵來的路上有沒有被人看見。安提戈涅反駁他時,他先要她住嘴,以免被人聽到。歸根到底,安提戈涅該不該死,完全取決于事件有沒有公開暴露。古典肅劇里的克瑞翁宣稱立法基于維護(hù)城邦利益,顯得具有自足的政治正當(dāng)性,就連悖逆者安提戈涅也不得不認(rèn)可這種正當(dāng)性。在現(xiàn)代戲劇里,這種正當(dāng)性全然喪失意義。城邦法則不再是被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以神律為基礎(chǔ)的傳統(tǒng)宗法被取代,而新的政治的合法性又如施密特所言被徹底質(zhì)疑。
第一場直接進(jìn)入克瑞翁與守兵的對話。就故事情節(jié)而言,阿努依大致沿用了索??死账沟臄⑹?。守兵們發(fā)現(xiàn),有人趁他們不注意,在那具備詛咒的尸首上撒了一層泥,行了應(yīng)有的儀式?!澳嗤潦且勒斩Y法撒上去的,干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50)。我們知道是誰做的,但守兵們不知道,克瑞翁也不知道。守兵們慌張之下,彼此埋怨,抽簽選出一人去報(bào)告克瑞翁。
這個抽簽選出的守兵有一個名字——在阿努依筆下,除非特意安排,人人都有名字,連安提戈涅的小狗也不例外。二等兵約拿。這像是一個字面游戲——舊約里的約拿同樣被選中,千方百計(jì)逃脫神命,乃至在大魚腹中待了三日三夜。守兵約拿是個粗人,卻和先知一樣攤上了不走運(yùn)的信使的差事。“一個人帶著可怕的消息,心里就害怕”(安,行243)。他心里慌張,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把事情交代明白。他搞不懂究竟是誰膽敢干這掉腦袋的事?,F(xiàn)場也沒有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只不過有些輕微得像鳥跡的腳印。后來在稍遠(yuǎn)的地方找到了一把小鏟子,一把小孩子玩的舊鏟子,全生了銹。我們想這事兒不可能是孩子干的(50)。
“孩子”的說法呼應(yīng)了安提戈涅的自我定義。在不知情人的眼里,孩子的玩具出現(xiàn)在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場合,著實(shí)荒誕不經(jīng)。然而,出于某些并不簡單的緣故,“孩子”的說法大大刺激了王者克瑞翁。
一個小孩……他們大約以為這樣更動人。我從這兒就看得見他們的“小孩”,長著收錢殺人的嘴臉,小鏟子被小心用紙包好藏在外衣里。除非,他們真的花言巧語唆使了一個真正的孩子……一個難以估價(jià)的無辜者。一個臉色蒼白的真正的少年,朝我的槍口吐唾沫。我的手沾滿那寶貴的鮮血,他們倒是一舉兩得(51)。
在古代版本里,克瑞翁同樣被激怒了,并同樣長篇斥責(zé)了反對派的蓄意挑釁。值得注意的是,真正刺激王者的同樣不是反對派的罪行,而是因?yàn)檫蓍L老們認(rèn)為,埋葬城邦的罪人波呂涅刻斯乃是天神所使(安,行278—279)。在王者眼里,花錢殺人的反對派自然可惡,但再怎么棘手,終究可以依法查辦,這些人威脅了城邦的利益,卻不足以困擾王者的執(zhí)政倫理。真正的威脅,在古代克瑞翁眼里,來自城邦長老們拿“天神”說事所體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宗法對民心無可抗拒的影響力,在現(xiàn)代克瑞翁這里,卻是一個在腦中糾纏不去的“蒼白沉默的少年”(51)。這個奇妙的意象還將一再出現(xiàn)在阿努依的戲中。在這一段里,“孩子”的說法反復(fù)七次出現(xiàn)在克瑞翁口中。蒼白沉默的少年,“難以估價(jià)的無辜者”(51),不顧性命地前來刺殺王者。在退場的時候,克瑞翁甚至問身邊的侍童:
你呢,你會為我去死嗎?你想你會帶著小鏟子去嗎?……會的,當(dāng)然,你也會馬上就去的……一個孩子?。?3)
侍童看著他,沒有說話。他撫摸那少年的頭,和他一同退場,一路不住嘆息。王者克瑞翁心知肚明,他的政治軟肋在哪里。遲早會有人一劍刺中這個阿喀琉斯之踵,并且會是他身邊最親近、心里最疼惜的人。
第一場和第二場之間有一段唱詩人的長篇大論,頗不尋常。阿努依的戲劇打破了肅劇的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我們不妨簡單回顧一下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返闹\篇結(jié)構(gòu):
開場:安提戈涅、伊斯墨涅+(進(jìn)場歌)
第一場:克瑞翁、守兵+(第一合唱歌)
第二場:守兵、克瑞翁、安提戈涅、伊斯墨涅+(第二合唱歌)
第三場:克瑞翁、海蒙+(第三合唱歌)
第四場:安提戈涅、歌隊(duì)長、克瑞翁+(第四合唱歌)
第五場:忒瑞西阿斯、克瑞翁、歌隊(duì)長+(第五合唱歌)
退場:報(bào)信人、歐律狄刻、歌隊(duì)長、克瑞翁
在阿努依這里,沒有分場,沒有一場戲搭配一次合唱歌的典型做法。事實(shí)上,歌隊(duì)喪失了傳統(tǒng)意義的功能。和開場人一樣,“歌隊(duì)”(le choeur)被大寫,被人身化成一個“唱詩人”(le Choeur)。這個唱詩人顯然與索??死账构P下的忒拜長老們無關(guān)。唱詩人在戲中出現(xiàn)多次,每次的出現(xiàn)時機(jī)均不尋常。他試圖勸說克瑞翁別讓安提戈涅死,但沒有用;他試圖幫助海蒙說服父親,但沒有用;他試圖讓克瑞翁想辦法挽留海蒙,但沒有用;他宣布安提戈涅死后就輪到克瑞翁;他告訴克瑞翁妻子的死訊,并聲稱克瑞翁要在孤獨(dú)中等待死亡;他為整出戲發(fā)表落幕前的結(jié)語。一開始,唱詩人幾次三番有意阻止人物走向悲劇下場,但阻止無效,他轉(zhuǎn)而點(diǎn)評和預(yù)言人物的結(jié)局。唱詩人是那個試圖阻止悲劇發(fā)生卻在某種程度上大大推進(jìn)悲劇發(fā)生的人。唱詩人不是別人,就是作者阿努依本人。
肅劇就是這點(diǎn)便宜。只需動個指頭,一切就開動了,只需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事,諸如瞥一眼在路上走過舉起手臂的女孩,或某一天早晨醒來想吃點(diǎn)什么似的想要有榮譽(yù),或某個夜里多問了自己一個多余的問題……不外如此。隨后就任由它去,大可安心。一切無比精確地自行開動……(53)
情節(jié)?。╠rame)里有叛徒,有頑固的壞蛋,有無辜的受害人,有復(fù)仇的,有行俠仗義的,有希望的微光,這一切讓死亡就如一場意外事故,無比恐怖。劇中人物或許會得救,那個好青年或許會帶著警察及時趕到。在肅劇里一概平靜。首先都是自己人,說到底都是無辜的!這與一個殺人另一個被殺無關(guān)。這是角色分配的問題。再說,肅劇讓人心定,因?yàn)槲覀冎啦粫邢M?,不會有骯臟的希望了;我們知道我們?nèi)惶桌?,活像老鼠,天運(yùn)壓背;我們知道從此沒必要呻吟和抱怨,只能呼喊,只能放聲叫嚷,把要說的、不曾說過的和自己也許還不知道的話通通叫嚷出來。不為別的,就為了告訴自己,讓自己知道。在情節(jié)劇里,人還會掙扎,因?yàn)檫€有掙脫出去的希望。多么可恥,只求實(shí)利。在肅劇里,人沒有掙扎的理由。那是君王們的事。何況,再沒什么好值得歷險(xiǎn)的(54)。
阿努依在這里為古希臘以降的肅劇傳統(tǒng)(tragédie/τραγψδíα)做了界定。作為對比參照的是一種現(xiàn)代戲劇類型,也就是從十八世紀(jì)開始盛行的情節(jié)劇。Drame,也有譯成“浪漫劇”,源自希臘文δρ?μα,或拉丁文drama,本指“故事情節(jié)”。肅劇與情節(jié)劇的根本不同,首先在于肅劇中的人物不分好人壞人,沒有人能逃脫命運(yùn)的困境,每個人都是在有死的人生中受苦的人,無論殺人的人,還是被殺的人,沒有誰比誰更正義,也沒有誰比誰更得到命運(yùn)的偏袒,肅劇人物歸根到底都是“自己人”,都是“無辜者”;其次在于,屬人的有限性使得肅劇人物的一切努力只能是直面不可逆轉(zhuǎn)的困境,只能是在戳瞎雙眼之后看清人生的真諦,而不可能與命運(yùn)抗?fàn)?,不可能改變?nèi)松蛘仁澜?。相形之下,在現(xiàn)代情節(jié)劇里,人物有希望,有抗?fàn)幍谋匾昂萌恕弊罱K會戰(zhàn)勝“壞人”。作為正義的代表,主人公身處最黑暗的絕境,必須在有限時間里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顛覆惡勢力,扭轉(zhuǎn)乾坤,拯救無辜……還有必要多說嗎?我們再熟悉不過這樣的劇情,從好萊塢商業(yè)電影,到政治舞臺上的夢幻標(biāo)兵,這些浪漫主義故事表面似乎在仿效古代英雄的歷險(xiǎn)傳統(tǒng),實(shí)則與古典肅劇精神南轅北轍。肅劇與情節(jié)劇的不同,歸根到底是古人與今人的自我認(rèn)識之別。
阿努依的戲劇自定義為肅劇,而不是現(xiàn)代情節(jié)劇。唱詩人的角色充分說明了這一點(diǎn)。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們探尋阿努依的現(xiàn)代肅劇與古典肅劇的諸種差別,前提條件恰恰在此:倘若阿努依寫了一出現(xiàn)代情節(jié)劇,我們將既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拿它來比較索福克勒斯的同名肅劇——畢竟,同名不足以構(gòu)成對比的正當(dāng)性。換句話說,談?wù)摴沤裰畡e的正當(dāng)性,只能而且必須是,古今之別就在阿努依的文本本身。
有一個并不新鮮的問題應(yīng)運(yùn)而生:古典肅劇展示人的困境是基于神與人的分離,阿努依的世界里沒有諸神在場,又是基于什么樣的倫理維度呢?畢竟,唱詩人為肅劇與現(xiàn)代情節(jié)劇做出界定,重點(diǎn)并不是基于戲劇創(chuàng)作的修辭探討,而不如說是從局外人的角度闡發(fā)劇中人物的生存哲學(xué)。
答案并不難找,近在眼前。幾乎是阿努依創(chuàng)作《安提戈涅》的同時,加繆寫下了《西緒福斯神話》(1942年),提出了某種荒誕哲學(xué)?;恼Q感產(chǎn)生于無法預(yù)計(jì)的日常時刻,某個街角,看似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的早晨,或多問了自己一個問題的夜里。荒誕感一旦生成就揮之不去,從前的日常再也不可能回頭。加繆把荒誕定義為“產(chǎn)生于人類的呼喚和世界的無理性的沉默之間的對立”④。在這里,唱詩人重復(fù)使用了相同的關(guān)鍵詞,除了沒有希望的“呼喊”(只為自己聽見,不為別人明白),還有“各種各樣的沉默”:
……還有寂靜,各種各樣的寂靜:劊子手抬起手臂的那種終結(jié)的寂靜,兩個情人頭一回在幽暗的室內(nèi)赤裸相對,不敢輕舉妄動的那種初始時的寂靜,人群圍著勝利者狂呼時的那種寂靜——好比一盤壞了的電影帶子,所有人張著嘴,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喧嘩只是一種影像,那個勝利者已然被打敗,孤獨(dú)處于寂靜的中心……(53-54)
加繆選用唐璜、戲劇和征服這三個例子來闡發(fā)“荒誕的人”,恰與這里的例子相互呼應(yīng)。有關(guān)希望的說法進(jìn)一步印證了兩個文本或兩種思考的彼此呼應(yīng)。唱詩人說,肅劇人物深知“不會有骯臟的希望了”;《西緒福斯神話》在荒誕和自殺之外關(guān)注了第三個主題,就是希望,更準(zhǔn)確地說是“沒有希望”。沒有希望,歸根到底是人離開神的罪的狀態(tài)。沒有希望因而與荒誕相連,是現(xiàn)代性的純粹用語?!盎恼Q不通往神,荒誕是沒有神的罪孽”⑤。
沒有必要探究誰影響誰。不妨說,唱詩人的一席話真實(shí)反映了阿努依時代——何嘗不依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精神倫理樣貌。
[守兵們]
阿努依加了一場守兵們彼此調(diào)侃的戲。他們在言語中輕慢安提戈涅,把她比作妓女和瘋女人。按他們的原話說,安提戈涅自稱“老王俄狄浦斯的女兒”,就像“妓女被抓時自稱是警察局長的情人”(56),毫無值得敬畏之處。他們捉到人,喜笑顏開,盼著多拿點(diǎn)兒賞金,忙不迭地商量慶功。我們已經(jīng)說過,守兵們不是壞人,只是“一些粗人”(12),他們只知道聽從命令抓住安提戈涅,沒有興趣知道安提戈涅究竟想做什么。
守兵們向克瑞翁報(bào)告捉拿犯人的經(jīng)過。中午時分,日頭曝曬,風(fēng)住了,尸體發(fā)出難忍的臭氣,守兵不敢離開半步。他們稍一轉(zhuǎn)身,卻赫然發(fā)現(xiàn):“她就已經(jīng)用手在那里挖著了。光天化日呢!”(62)故事經(jīng)過與古代版本并無二致。只是,在索福克勒斯筆下,整個敘述過程充滿儀式感和神圣性,正午有莫名離奇的風(fēng)沙呼嘯而過,仿佛天神到場,庇助俄狄浦斯王的女兒:
這樣過了很久,一直到太陽的燦爛光輪開到了中天,熱得像火一樣的時候;突然間一陣旋風(fēng)從地上卷起了沙子,天空陰暗了,這風(fēng)沙彌漫原野,吹得平底叢林枝斷葉落,太空中凈是樹葉;我們閉著眼睛忍受這天災(zāi)。這樣過了許久,等風(fēng)暴停止,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女子,她大聲哭喊,像鳥兒看見窩兒空了,雛兒丟了,在悲痛中發(fā)出尖銳聲音。她也是這樣:她看見尸體露了出來就放聲大哭,對那些拂去沙子的人發(fā)出兇惡詛咒。她立即捧了些干沙,高高舉起一只精制的銅壺奠了三次酒水敬禮死者(安,行415—431)。
同樣的故事,同是出自守兵之口,古代版本帶有明顯的敬畏語氣。在阿努依這里,一切截然相反:
簡直像只扒土的小獸。當(dāng)時熱氣蒸騰,有個伙計(jì)一眼看去,還說:“不對,是只畜生?!薄疤澞阆氲贸觯蔽覍λf,“畜生哪有這么細(xì)長的。是個女孩兒呢”(63)。
從神到獸,落差讓人驚異,卻又是必然的。在老王的女兒安提戈涅身上,守兵們看不出一絲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他們只看到“一只小獸”。
讓我們不要過分苛責(zé)這群守兵。他們看待安提戈涅的眼光,就是他們看待自己的眼光。他們并不自知,他們輕視老王俄狄浦斯的權(quán)威,歸根到底他們輕視一切權(quán)威,有著怎樣的來龍去脈。兩千多年間,忒拜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古代肅劇里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忒拜長老們被迫徹底退場,一起銷聲匿跡的還有新王改革掉的傳統(tǒng)宗法,整個城邦以創(chuàng)新為榮,老王俄狄浦斯代表的價(jià)值被視同落后。守兵們的生活態(tài)度是克瑞翁新政所帶來的結(jié)果:“取代嚴(yán)峻的古代法律,改為從此由人根據(jù)自由的意志來自行決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惡”⑥——
你想進(jìn)入人世,空著手走去,帶著某種自由的誓約,但是他們由于平庸無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遜,根本不能理解它,還對它滿心畏懼——因?yàn)閺膩韺τ谌祟惡腿祟惿鐣碚f,再沒有比自由更難忍受的東西了!……你反駁說人不能單靠面包活著。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靈恰恰會借這塵世的面包為名,起來反叛,同你交戰(zhàn),并且戰(zhàn)勝你,而大家全會跟著他跑,喊道:“誰能和這野獸相比,他從天上給我們?nèi)砹嘶穑 雹?/p>
我們從阿努依出發(fā),經(jīng)過加繆,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別的好些),不應(yīng)感到驚訝。所有這些作者運(yùn)用詩歌、戲劇、小說或哲學(xué),始終在反復(fù)討論思想史上的同一個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質(zhì)疑耶穌在曠野里的做法。通過拒受魔鬼的第一個試探,拒絕把石頭變成面包,耶穌把自由給予人類。然而,“對于人是再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為誘人的了,但同時也再沒有比它更為痛苦的了”,自由所帶來的,不是“使人類良心一勞永逸得到安慰的堅(jiān)實(shí)基礎(chǔ)”(比如面包),而是“種種不尋常的、不確定的、含糊可疑的東西,人們力所不及的東西”⑧?,F(xiàn)在,這群守兵擁有了“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但在自由與面包不可兼得的基本事實(shí)面前,他們情愿主動交出自由,以保障有足夠的面包?!八麄儧]有道德,他們叛逆,但是到了后來他們會成為馴順的人?!雹?/p>
安提戈涅與守兵之間,對話是不可能的。她干脆地認(rèn)罪,卻不愿意“被他們的臟手碰到”(55)。阿努依似乎默認(rèn)這種對人群的疏離、戒備和敵意。伊斯墨涅如此,海蒙如此,克瑞翁同樣如此。
安提戈涅違令葬兄,整個忒拜城上下,從長老到守兵,人人被驚動,城邦事務(wù)即是每個人的事,這樣的政治場面再也不可能重現(xiàn)了。從此,在各種自由概念的引導(dǎo)下,城邦和政治的唯一存在理由是確保個人自由的條件,防止對個人自由的一切侵害。⑩無論守兵還是安提戈涅,人們對城邦和政治極端冷漠,所有引起關(guān)注的問題僅限于倫理糾結(jié)(安提戈涅)、利益競爭(守兵),或兩者之間的往復(fù)周旋(克瑞翁)。發(fā)生在忒拜城中的這場劇變根源在于與新王新政引發(fā)的自由主義密不可分的現(xiàn)代政治危機(jī)。這一致命性的危機(jī)感染到每一個生活其中的現(xiàn)代人。無人能置身其外。
[克瑞翁與安提戈涅]
終于到了安提戈涅與克瑞翁單獨(dú)交談的時候。
我忍不住想到伊凡與阿遼沙坐在小酒館的屏風(fēng)后面的那次交談。在《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后,他們分別與各種各樣的人做過交談(陀思妥耶夫斯基講故事的方法不正是這一場接一場輪番上臺讓人喘不過氣的對話嗎?)。他們只對彼此保持沉默,他們又特別關(guān)注對方,這使得沉默別有深意。那次獨(dú)一無二的會談成為某種形式的出發(fā)點(diǎn),這對親兄弟一起出發(fā),分別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想象阿努依的安提戈涅在忒拜城中寂寞地長大,與王者克瑞翁并沒有什么交集。誠然,他這個舅父給了她第一個洋娃娃,他的兒子新近又和她定了婚。但這個瘦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兒站在王者面前,與他單獨(dú)交談,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克瑞翁不想讓安提戈涅死。在索福克勒斯筆下,克瑞翁與安提戈涅針鋒相對,雙方堅(jiān)持各自的理念,互不妥協(xié)。安提戈涅堅(jiān)信“凡人的一道命令不能廢除天神制定的永恒不變的不成文律條”(安,行454—455),克瑞翁則竭力維護(hù)新政權(quán)威,堅(jiān)決嚴(yán)懲“那個做了壞事被人捉住反而像夸耀罪行的人”(安,行495—496)。在雙方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情況下,王者毫不遲疑地決定了安提戈涅的死。在阿努依這里,從頭到尾,克瑞翁不想處死安提戈涅。整場對話中,安提戈涅執(zhí)意赴死,克瑞翁反復(fù)勸說她,至少發(fā)表五次長篇講辭,在某個時刻幾乎奏效,但最終失敗了。
我們來看看這場艱難的對話經(jīng)過。
克瑞翁為救安提戈涅,決定封鎖消息,必要時把守兵滅口。安提戈涅不肯配合。她承認(rèn)明知故犯,必要時還會再去。她準(zhǔn)備好了被處死??巳鹞痰谝淮伍L篇發(fā)言(68—70),申明他與俄狄浦斯為王的根本區(qū)別:安提戈涅和父親一樣高傲,城邦卻因王者的高傲而受傷,城邦需要克瑞翁這樣的王者。他放她回房間,她卻往門外走,還想再去埋葬被守兵們扒出的尸體??巳鹞痰牡谝淮蝿裾f失敗。
克瑞翁繼而揭露,安提戈涅根本輕視葬禮儀式,也厭惡神職人員的虛偽祝禱,這樣冒死一意孤行是荒誕的做法。安提戈涅承認(rèn)這是荒誕的,承認(rèn)她這么做不為兄長只為自己(71—72)??巳鹞痰诙伍L篇發(fā)言(75—77),他本可以輕松做個暴君,折磨她,處死她,可是他想救安提戈涅,不愿意放任她死在這場和尸體一起腐爛發(fā)臭的政治事件里。
第二次勸說沒有奏效,卻引發(fā)克瑞翁與安提戈涅的對峙。既然克瑞翁承認(rèn)政治骯臟不美,那么,依照安提戈涅的邏輯,就要說“不”,哪怕為此送死。在第三次長篇言說(81—82)中,克瑞翁用一艘遭遇風(fēng)暴的破船的譬喻,述說他在忒拜做王的真相。說“不”太容易,就算送死,也只是一動不動等在那里??巳鹞踢x擇了說“是”這條更艱難的道路。
安提戈涅始終不為所動??巳鹞探钇AΡM,使出最后一招。他告訴安提戈涅,她并不知道她的兩個兄長的真相。波呂涅刻斯是干盡壞事的花花公子,他向父親俄狄浦斯要錢不成,把父親打了,逃到外鄉(xiāng)不死心,頻頻派人行刺父親。厄忒俄克勒斯和他一樣,也圖謀殺父篡奪王位,也隨時準(zhǔn)備賣國求榮。他們死在一起,尸身分辨不清,克瑞翁隨便選了一具舉行國葬,留下另一具任它腐爛。出于城邦政治的需求,他們一個成了圣人英雄,另一個成了叛徒敵人??巳鹞讨v完問安提戈涅,她還愿意死在這個可悲而骯臟的故事里嗎?
第四次長篇言說(88—89)起了作用。安提戈涅被說動了。在本該功成身退的時候,出于某種難以言狀的沖動,克瑞翁發(fā)表了最后一次長篇言說(91—92),用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說起“幸?!?,也徹底激怒安提戈涅。她在眾人前狂呼:“你們的幸福和你們那種非愛不可的生活讓我惡心”(94)??巳鹞糖肮ΡM棄。
這場對話是阿努依精心打造的重頭戲,正如伊凡與阿遼沙談宗教大法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重頭戲。在克瑞翁與安提戈涅之間,沒有好人壞人之別,終究也沒有誰贏誰輸。這段占全劇四分之一篇幅的對話,從某種程度上更像是克瑞翁的冗長自白。安提戈涅說得很少,也幾乎沒聽。安提戈涅拒絕去理解。沖突集中表現(xiàn)為安提戈涅情愿赴死,而克瑞翁不想她死。雙方各有各的邏輯,理念之爭在多數(shù)時候卻是含糊不清的。阿努依的主人公“全都對生命的意義發(fā)出了疑問,從這點(diǎn)而言,他們都是現(xiàn)代的。問題以一種如此激烈的方式提出,以至于它需要一種極端的解決。存在要么是騙人的,要么是永恒的。”(11)加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評論,也適用阿努依的《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為什么執(zhí)意赴死?表面看來,尤其在與古代版本相比之下,安提戈涅似乎欠缺一以貫之的邏輯。一開始她也聲稱“死者未經(jīng)安葬,會永遠(yuǎn)游蕩不得安息”(65—66)。但她很快承認(rèn)不相信葬禮的這些用途,倘若死者是她所愛的人,那么她會在儀式中尖叫,讓祝禱的神職人員住口,把他們趕走。這意味著,安提戈涅并不愛死去的兄長,他只是她的借口。然而,當(dāng)克瑞翁揭穿兄長的丑陋真相時,安提戈涅如此在乎,深受丑陋事實(shí)的打擊,以至于放棄赴死的決心。阿努依的安提戈涅不但有“孩子氣”的外表,還有“孩子氣”的言行。
然而,讓我們不要過分夸大古今安提戈涅的不同吧。安提戈涅之所以是安提戈涅,有一些東西是必然不變的。她的悖逆身份,她的不合時宜,她的為堅(jiān)守理念赴死。在古代版本里,安提戈涅堅(jiān)持以神法對抗人法,在現(xiàn)代版本里,安提戈涅做的事不為兄長,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72),只為擺脫一切束縛的自由主義。二十世紀(jì)初的法國作家巴雷在《斯巴達(dá)游記》中評價(jià)索??死账构P下的安提戈涅與克瑞翁的對峙:
明智的人讀到這一幕,情愿有一角面紗遮臉,因?yàn)?,這位童貞女呼求屬神的正義,以此反駁屬人的脆弱的公正,她是多么光彩奪目,讓我們感動和同情。然而,當(dāng)事關(guān)生活在社會中時,我不能贊同這騎士般的行為,把我自己列在這位勇敢的女子身邊。我若順服于安提戈涅的魔力,城邦就不再存在。這個童貞女以個人見識為名,反抗成文法,并以行事不同于她的同胞為豪。在她之后,我們中的每個人只要仿效她,都可以引用那出自于神的不朽的不成文律法作為理由。(12)
巴雷在書中寫到,他在希臘度過的最美好時光,莫過于在狄俄尼索斯劇場里重讀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然而,盡管仰慕安提戈涅,他卻不能茍同她反抗城邦律法的做法。巴雷的一席話再好不過地指出,自由主義傾向早在古典的安提戈涅身上就已生根發(fā)芽。
還有一個問題更讓人在意:克瑞翁為什么要費(fèi)盡心思阻止安提戈涅去尋死?
“有一天早晨,我一覺醒來成了忒拜的王。老天曉得,在生命中我倒更愛權(quán)力之外的東西”(78)。在諾大的舞臺上,克瑞翁面對小小的安提戈涅,發(fā)表了長篇政治自白。在某個時刻,人物角色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克瑞翁自我申辯,竭力論證身為王者的政治言行的正當(dāng)性,而安提戈涅不再是罪犯,反成了審判者。
那個時代在忒拜已成過去。忒拜如今要有一個沒有故事的君王。我,我名叫克瑞翁,僅此而已,感謝神。我雙腳踏著實(shí)地,雙手插著口袋,既然我是王,沒有你父親那樣的野心,我決定了,如果可能,我要努力讓這個世界的秩序少一點(diǎn)荒誕。這甚至算不上什么歷險(xiǎn),這就是一種職業(yè),日復(fù)一日,并且和所有職業(yè)一樣不總是有趣。不過,我既然在這里要干這事,我就去干……做王的有比管個人心酸更需要處理的事(68—69)。
臨危上任的克瑞翁一舉取締老王俄狄浦斯時代的舊制度,這讓人想到阿爾托在建立殘酷戲劇理論時摒棄了包括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在內(nèi)的一切傳統(tǒng)肅劇杰作。在《與杰作決裂》一文中,阿爾托宣告:“死去的詩人該給別人讓路”(13)。基于相似的理由,阿努依的克瑞翁在這里聲稱:“忒拜要有一個沒有故事的君王?!笨巳鹞陶D公共政治秩序,是為了“讓這個世界的秩序少一點(diǎn)荒誕”(69)。在他看來,荒誕的現(xiàn)實(shí)不可能根除,忒拜政治這艘船敗壞到了極點(diǎn),偏偏又遭遇風(fēng)暴。
總得有人駕駛這船,這條到處浸水,充滿罪惡、愚蠢和災(zāi)難的船。船舵在那兒晃得厲害。船員不想再有作為,他們只想著偷艙房,長官們忙著給自己造一艘舒服的小筏,帶走船上所有淡水,至少得保住他們的小命。船桅折斷了,大風(fēng)呼嘯,船帆快要撕裂了,所有這些粗人就要死在一塊兒了……這時只能握住木舵,在排山倒海的浪前駛正,大聲地命令,對著逼近的人群中的最前排掃射。對著人群!……一切都沒有名字。只有那艘船,只有那場風(fēng)暴會留下名字(81—82)。
在克瑞翁的言辭里,城邦秩序充滿罪惡、愚蠢和災(zāi)難,政治是骯臟而丑陋的,而他這個王“扮的是丑角”(75)。克瑞翁不但否定忒拜的政治,也輕視忒拜的人群,稱之為“我所統(tǒng)治的蠢人們”(77)??巳鹞躺钪O諸種政治技藝,有效遏制反對派,依法嚴(yán)懲違法者,嫻熟地運(yùn)用隱瞞、造假、做戲諸種宣傳手段,在必要的時候樹立人民英雄和公共敵人。平心而論,克瑞翁出色地扮演了政治家的角色。
與此同時,他深信這一切是荒誕的無意義的??巳鹞谭路鸺涌姽P下的荒誕的人,相信“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因而也就無所謂罪孽。在某種程度上,克瑞翁就如神話中微笑走向命中的巨石的西緒福斯,在深切質(zhì)疑政治的正當(dāng)性的同時,帶著清醒和勇氣承受政治的重負(fù)。
克瑞翁違背本意,對政治說“是”。他本可以像安提戈涅那樣說“不”。但他認(rèn)為,說“是”才是正直的做法??巳鹞滔嘈牛盎钪褪鞘够恼Q活著。使荒誕活著,就是正視它”,活著就是“對希望的拒絕,對一種沒有慰藉的生活的固執(zhí)的見證?!保?4)和所有流浪在現(xiàn)代荒原里的荒誕的人一樣,克瑞翁相信某種“荒誕的自由”。
正因?yàn)檫@樣,在克瑞翁眼里,小小的安提戈涅所堅(jiān)持的小小的個人自由是如此珍貴,讓他不惜代價(jià)竭力呵護(hù)。我們已經(jīng)說過,克瑞翁宣布民主法治是為了維護(hù)公共政治秩序,還有一點(diǎn)心照不宣,維護(hù)公共政治秩序歸根到底不為別的,就為了保護(hù)個人自由。
天曉得我今天有多少事要做,但還是得救你這個小鬼,費(fèi)多少時間我在所不惜。一場革命失敗后的第二天,我向你保證,不知有多少燙手的山芋。讓那些十萬火急的事都等著吧。(76)
我常常想象與某個蒼白的少年這樣對話,他試圖前來行刺我。除了蔑視,我從他那兒什么也沒得到。我卻沒料到竟會是你,竟會是為了這等蠢事(84)。
克瑞翁又一次提到心頭的夢靨。某個前來刺殺他的蒼白的少年。他萬萬沒想到,那人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小小的安提戈涅站在他面前,臉色蒼白,沉默無言,讓他在瞬間里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shí)。我們不會忘記,講述宗教大法官的伊凡同樣臉色蒼白,像個孩子一樣。在進(jìn)入正題以前,他甚而需要列數(shù)諸種“孩子的痛苦?”(“無辜的人不應(yīng)該替別人受苦,何況還是這樣一些無辜的人……”)作為鋪墊。(15)我們更不會忘記,尼采以怎樣尖銳而苦澀的語氣講到世人如何對待那些“蒼白的罪犯”:
光處罰罪犯是不夠的,我們還應(yīng)該同他和解,向他祝福:抑或,當(dāng)我們讓他們吃苦頭時,我們沒有愛他嗎?當(dāng)我們不得不利用他作震懾工具時,我們不感到痛苦嗎?蒼白的罪犯被囚,而普羅米修斯正好相反!(16)
蒼白的罪犯被囚、赴死,而普羅米修斯正好相反,眾人“要跟著他跑,喊道:‘誰能和這野獸相比,他從天上給我們?nèi)砹嘶穑 保?7)
在最后一刻,蒼白的罪犯確乎要與處罰她的人和解妥協(xié)了——安提戈涅不是被克瑞翁的言辭打動,而是被克瑞翁言辭里的真相打動。事實(shí)上,連克瑞翁本人也被自己打動了。他承認(rèn)他和安提戈涅是一樣的,他表面在傾聽、理解她,其實(shí)是在追憶“那個舊日時光里的瘦而蒼白的只想獻(xiàn)出一切的小克瑞翁”(91)。在最后一刻,王者裸露心底的軟肋,對安提戈涅說起生活的真諦:
將來你也會明白,明白的時候卻太晚了,生活是一本我們愛讀的書,是一個在腳邊玩耍的孩子,是一件緊握手心的工具,是一條晚上坐在屋前休憩的長椅。你又要輕視我了。不過,你會明白的,這個發(fā)現(xiàn)是人變老時的一絲可笑的慰藉,生活終究就是“幸福”那點(diǎn)事(92)。
這個克瑞翁太晚了才發(fā)現(xiàn)的“真相”卻徹底惹怒了安提戈涅。安提戈涅不能忍受克瑞翁說起幸福。不是因?yàn)榘蔡岣昴芙^幸福,而是因?yàn)樗释蔡佬腋!V徊贿^,忒拜城里不可能有安提戈涅眼中的真正的幸福。克瑞翁言辭中的幸福,是人變老時的慰藉,是放棄自由的妥協(xié),猶如宗教大法官在暗夜里對那個沉默不語的囚徒所言,宗教裁判制奪走人群的自由,又交給他們面包,“這樣做是為了使人群幸?!保?8)。這是順服者的幸福,而不是悖逆者的幸福,這是守兵們的幸福,而不是安提戈涅的幸福。
你們這些法官和祭司啊,如果動物不點(diǎn)頭,你們不是不愿殺它嗎?看呀,臉色蒼白的罪犯點(diǎn)頭了:他的眼光表露出巨大的蔑視。這眼神如是說:“我的‘我’應(yīng)該被征服和超越:我認(rèn)為,我的?‘我’是對人類的巨大蔑視?!彼绱俗圆媚耸撬翞楦呱械臅r刻。(19)
克瑞翁把安提戈涅目光中的巨大的蔑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巳鹞滩幌嘈潘约哼€會有幸福,卻寄望某個蒼白沉默的少年的幸福;他不想讓安提戈涅死于骯臟的政治事件,卻不得不以維護(hù)政治秩序?yàn)槊幩腊蔡岣昴T谧詈髸r刻,安提戈涅戳破了克瑞翁的偽裝,還原了王者的政治原樣。從一開始起,所謂的新王新政就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并且愈陷愈深,不能自拔。安提戈涅以死成就了克瑞翁,她讓他沒有回頭路可走,徹頭徹尾成了荒誕的人。
[伊斯墨涅]
安提戈涅正要被帶走時,伊斯墨涅上場了。她決心和安提戈涅一起赴死。但安提戈涅告訴她,現(xiàn)在太遲了,她們的人生路早已分叉,不能重走。這個小插曲與索福克勒斯的安排并無二致,阿努依甚至沿用了古本中安提戈涅說出的一行詩:“你選擇生,我選擇死”
這場戲異常簡潔,猶如一個過場。在索??死账构P下,每一場戲的長度幾乎是一致的,安提戈涅與克瑞翁的戲,并不比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的戲顯得更有分量,這樣的均衡在阿努依這里不可能存在。同樣,伊斯墨涅以海蒙和安提戈涅的婚姻為名,勸說克瑞翁改變心意,這場戲同樣在阿努依不可能存在。伊斯墨涅和安提戈涅、和海蒙一樣??巳鹞绦抡碌倪@一代人有太多的自我糾纏,來不及為別人著想,無一例外。
伊斯墨涅的心思與開場時無異,她和開場時一樣害怕死亡和人群。她決心和安提戈涅一起赴死,并不是理性思考的結(jié)果,而更像是一時感情用事。古本的伊斯墨涅說:“失掉了你,我的生命還有什么可愛呢?”(安,行548);今本的伊斯墨涅說:“你死了我也不想活”(98)。兩種表述似乎指向同一個意思,流露出姐妹深情,卻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阿努依的伊斯墨涅不再是索福克勒斯筆下那個畏懼權(quán)威而又理性十足的女子。
伊斯墨涅也從來不是一個蒼白沉默的孩子。她生來光鮮漂亮,活潑可人。生活似乎特別眷顧她,她對生活也從無疑問。在整個忒拜王族里,只有她不會真正受到安提戈涅之死的影響。伊斯墨涅將繼續(xù)過她原本的生活,絲毫沒有改變。在安提戈涅之后,海蒙“被命中”,歐律狄刻“被命中”,克瑞翁“被命中”(106)。每個人以各自的方式受困于荒誕的墻,只有漂亮的伊斯墨涅除外。她和這一切擦肩而過。
然而,即便如伊斯墨涅這樣天生受眷顧的大多數(shù)人,還是會被安提戈涅的自由主義行為感染,在關(guān)鍵時刻情愿付出生命去追隨她。安提戈涅因此警告克瑞翁:“你聽見了嗎,克瑞翁?她也一樣。天曉得還有沒有其他人聽了我說也去動這念頭?”(98)基于同樣的理由,這樣的細(xì)節(jié)在索??死账构P下同樣不可能存在。
有關(guān)安提戈涅的話題并沒有結(jié)束。
幾天后我再去看賈非,他竟預(yù)先找出了好些相關(guān)的書。這些書按分類被細(xì)心地?cái)[在書店里間的那張老木桌上,就像精品店櫥窗里的首飾,或手術(shù)臺上整齊劃一的器具。除了書,賈非還準(zhǔn)備了一瓶酒招待我,1995年的埃爾米塔日,Hermitage在西文中是“隱居地”的意思,據(jù)說因?yàn)槟硞€討伐清潔派信徒的中世紀(jì)騎士而得名,他自十字軍東征歸來,在一個名叫坦的地方隱居懺悔,因?yàn)檫@樣,我幼稚地加倍喜歡來自羅恩河畔產(chǎn)區(qū)的這種紅葡萄酒。
我迫不及待地先瀏覽起書。
首先是1882年在巴黎刊印的兩卷十六開本的《德洛特魯戲劇選集》。悲劇詩人德洛特魯(Jean de Rotrou)與拉辛生活在同一時代,1637年寫過《安提戈涅》,前兩幕依據(jù)歐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婦女》,講述七將攻忒拜和兄弟糾紛,第三幕起依據(jù)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我隨手翻到目錄頁,《安提戈涅》排在第二個篇目,緊接在《將死的赫拉克勒斯》之后。
“很難想象,在阿努依之前,法語文學(xué)里以戲劇形式重寫《安提戈涅》的只有德洛特魯?!?/p>
賈非邊說邊拿起旁邊的一本,十九世紀(jì)哲學(xué)家巴郎希(Pierre Simon Ballanche)寫于1814年的散文體史詩《安提戈涅》。“他故意把安提戈涅塑造成某種基督宗教的神秘主義形象,到今天依然深入人心。安提戈涅順服神,不順服人,一個受難的基督徒。吉拉爾丹(Saint-Marc Girardin)的解讀也是如此。很有時代特色,不是嗎?”
十九世紀(jì)以來,安提戈涅數(shù)次被譜曲搬上舞臺。最值得一提的莫如1841年門德爾松作曲、在德法巡演的那次版本。在德國浪漫派的影響下,演員情緒熱情,措辭激烈,據(jù)說令當(dāng)時的多數(shù)觀眾無法適應(yīng),因?yàn)樗麄兞?xí)慣了和諧安詳?shù)墓诺溆∠?。不過,詩人奈瓦爾(Gérard de Nerval)在巴黎奧戴翁劇院(Odéon)看完演出后,接連寫下兩篇文章,高度贊揚(yáng)安提戈涅的自由主義激情,聲稱安提戈涅反抗克瑞翁,就是“道德義務(wù)對人的良知法則的永恒反抗,人性熱情對順從君主和父母的永恒反抗”(20)(1844年5月26日)。從殉教者到自由主義者,兩者間的距離似乎沒有通常以為的那么遙遠(yuǎn)。
二十世紀(jì)以來,不能不說到1922年科克托在巴黎的那次陣容強(qiáng)大的演出。戲劇大師夏爾·杜蘭(Charles Dullin)主演克瑞翁,畢加索負(fù)責(zé)舞臺設(shè)計(jì),連阿爾托也參加了演出。賈非用指尖觸摸那本1927年莫里斯·塞納爾出版社的三幕劇本?!鞍⑴朗鍤q開始迷戀戲劇,杜蘭在他眼里就如魔術(shù)師。他后來回憶到,每天夜里,作坊劇院散場后,杜蘭如何神秘地消失在黑夜的云霧里。等到杜蘭的馬車過后,阿努依和同伴才沿著蒙馬特的小街慢慢走路回家,做夢一般,夜夜如是……”
此外,賈非還挑出了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吩谕斫鼉蓚€世紀(jì)里的幾個法譯本,包括1832年的丹多爾夫(G.Dindorf)本,1886年的圖爾尼埃(Tournier)本,以及美文版中1922年的馬斯克瑞(P.Masqueray)本和1962年的馬松(P.Mazon)重譯本?!八鞲?死账乖淖g注在法語中一直有推陳出新,這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古典學(xué)者帕丹(Henri Patin)很早就主張脫離國族立場和思潮偏見,從古典肅劇中汲取人性的普遍意義的領(lǐng)悟。不過看來,人人心中有自己的安提戈涅呵……”
賈非停下來為我斟酒。水晶杯閃耀著低斂而堅(jiān)定的光芒,空氣中似乎有紅漿果與泥土兩種氣息神秘地糾纏在一起。
我問:“那么,阿努依心中的安提戈涅究竟又是什么樣的呢?”
1941至1944年納粹占領(lǐng)巴黎期間,阿努依有兩部戲在作坊劇院公演,《安提戈涅》(21)之外,就是戲仿俄耳甫斯神話的《歐律狄刻》。兩部戲劇均取材于古希臘神話,阿努依后來將它們歸入“黑色戲劇”系列。盡管阿努依本人從未強(qiáng)調(diào)過,人們還是不可避免地把《安提戈涅》放到彼時的時代背景里解讀。
在納粹占領(lǐng)期間公演的《安提戈涅》究竟是抵抗派,還是合作派?這個問題引發(fā)出好些爭議。有人把戲中克瑞翁的長篇自白理解為合作派的自我申辯,而安提戈涅幾乎順從了。有個名叫多蒙納克(Jean-Marie Domenach)的評論者聲稱,阿努依過分美化了克瑞翁的形象,“簡直是對那么多死于戰(zhàn)爭的人們的侮辱”(22)。1965年六月,這出戲在莫斯科公演時,據(jù)聞觀眾的掌聲更多是給了克瑞翁的國家理性的長篇申辯,而不是給呼吁自由(乃至無政府主義)的安提戈涅。另一方面,巴黎解放后,《安提戈涅》在不到一年間公演了上百次。多數(shù)人認(rèn)為,克瑞翁影射貝當(dāng)政府,而《安提戈涅》是抵抗運(yùn)動的象征。
爭議進(jìn)而延伸到作者本人的立場問題。盡管阿努依夫婦在戰(zhàn)時庇護(hù)過好友巴爾薩克(André Barsacq)的俄裔猶太妻子,把她藏在家里好幾個月,但阿努依本人從未公開宣稱自己的立場,似乎與抵抗組織也沒有太多聯(lián)系。在戰(zhàn)后清算運(yùn)動中,阿努依的日子想必不太好過。他的朋友弗萊奈(Pierre Fresnay)曾參演納粹電影,有與納粹合作的嫌疑。他本人在納粹占領(lǐng)期間的合作派期刊上發(fā)表過文章。此外,1945年2月6日,作家布拉希亞克(Robert Brasillach)被判為“法奸”遭槍決,巴黎作家曾連名簽署上呈給戴高樂的求赦狀,阿努依本人不認(rèn)識布拉希亞克,卻積極參與其中。
阿努依后來回憶道:“我沒記錯的話,那份沒起到作用的請?jiān)笗瞎灿形迨晃恢耸康暮灻?。我?dāng)時拜訪了二十來個人,獲得其中七位的簽名。我為此感到驕傲。他們夸我干得不錯,不失為呼吁寬恕的好代言人。就算在今天,那樣的請?jiān)笗埠茈y拿給所有人讀,尤其是那些身患冷漠和膽怯這內(nèi)戰(zhàn)的兩大疾病的人們。這事以后,我整個兒就老了,以至于我甚至不想再重新提及那些人事和原因?!?23)
我忍不住打斷賈非的敘述:“他說,經(jīng)過那件事他變老了。有趣的說法?!?/p>
“哦,他還有另一段更好的說法。”賈非于是翻出1965年版的阿努依傳記,里頭有這么一段引述:“那個直到1945年還是年輕人的阿努依,某個清晨從家里出門,忐忑不安……為布拉希亞克征求同行作家們的簽名。他挨家挨戶跑了整整八天。他回家時成了老人阿努依——就像一則格林童話?!?24)
沒有鮮明的立場宣言,也沒有刻意的自我辯解。布拉希亞克事件在阿努依的言語里就如生命中的一次“安提戈涅的故事”。
在《安提戈涅》問世三十多年以后,阿努依又寫了《俄狄浦斯,或跛足王》(1978年完稿,1986年出版)。封底有這么幾行字:“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肥俏乙恢币詠矸磸?fù)閱讀、爛熟于心的。戰(zhàn)爭期間,就在街上貼起紅布告的那天,這部肅劇突然帶給我巨大的沖擊。我按自己的方式重寫了一遍,心里想的是我們當(dāng)時正在親歷的悲劇?!?25)
在今天看來,作家在二戰(zhàn)中的立場問題顯得有些遙遠(yuǎn)了。按賈非的說法,每個時代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心結(jié)?!敖裉烊藗冇懻撘患抑S刺漫畫雜志是否應(yīng)該有批判的限度,仿佛那也是或抵抗或合作的問題,或此,或彼,歸根到底這是言說與介入的尺度問題。”
我本來還想追問:那么,賈非心中的安提戈涅又是什么樣的?
他坐在書店深處的老位子,低著頭好一會兒,仿佛陷入沉思。我不想打斷他,等他再抬頭,慢吞吞地說:“我承認(rèn),比起堅(jiān)定不移的理念和宣言,我更認(rèn)同阿努依的困惑和含糊。古怪而不確定,”他一邊展露出他那狡黠的笑容,“這呼應(yīng)了某種古典精神的均衡,不是嗎?”
我沒有說話。我舉起酒杯向他致意,將杯中那點(diǎn)隱居地的佳釀一飲而盡。
我想沒有再向他提問的必要。
[海蒙與克瑞翁]
海蒙來求克瑞翁改變心意。
海蒙愛安提戈涅,沒有她不能活。相形之下,索??死账构P下的海蒙擁有充分得多的說服父親的理性:他奉勸父親顧及王政安危,順服民意,而不要一意孤行。海蒙的身份首先是忒拜的王子,再是克瑞翁的兒子,最后才是安提戈涅的未婚夫。他尊重父親的教導(dǎo),遠(yuǎn)遠(yuǎn)超過看重婚姻愛情(“我不會把我的婚姻看得比你的善良教導(dǎo)更重”,安,行637—638)。他關(guān)心城邦的利益,又遠(yuǎn)遠(yuǎn)超過父子親情(“你踐踏了眾神的權(quán)利,就算不尊重你的王權(quán)”,安,行745)。古代版本的海蒙理智、正直而虔誠,甚至超過了王者克瑞翁。盡管如此,他一上場就對父親說:“你有好界尺,凡是你給我劃出的規(guī)矩,我都遵循”(安,行635—636)。
阿努依的海蒙同樣也信賴別人的界尺,遵循別人劃出的規(guī)矩。在開場與安提戈涅的那場戲里,海蒙幾乎沒有說話,而是心甘情愿地聽從安提戈涅。在極為有限的臺詞里,他五次呼喚安提戈涅的名字,六次以“好的”作為回答。甚至安提戈涅提出分手,要求他聽完以后沉默離開,他也照做了。
在阿努依筆下,海蒙的身份首先是安提戈涅的情人,其次是克瑞翁的兒子,并且,他一刻也不曾考慮過自己身為王子的政治身份。當(dāng)克瑞翁以公眾輿論作為不能赦免安提戈涅的理由時,海蒙回答道:“公眾不值一提,你才是主人”(102)。海蒙形象的古今之別,在所有劇中人物里最是徹底。
在這場戲里,海蒙為安提戈涅求助,卻更像是在為自己求助。他像從前呼喚安提戈涅的名字那樣,連續(xù)六次呼喚父親。只不過,從前呼喚安提戈涅的時候,愛人就在身邊,父親還能仰靠,海蒙作為情人和兒子的人生還沒有坍塌?,F(xiàn)在,安提戈涅與克瑞翁的致命沖突狠狠擊垮了海蒙的幸福生活。
父親,這不是真的!這不是你,這不是今日!我們兩個不是站在這堵墻的腳下,不得不說“是”。你依然強(qiáng)大,和我小時一樣。啊!父親,求你,讓我仰慕你,讓我繼續(xù)仰慕你!我若再也不能仰慕你,那么,我太孤獨(dú)了,這世界太無意義了(104)。
在克瑞翁面前,海蒙猶如安提戈涅的某種形式的翻版,一個拒絕說“是”的孩子。只是,在對安提戈涅做出一切努力卻失敗之后,克瑞翁顯得對海蒙無能為力。他要求他長大成人,要求他面對現(xiàn)實(shí)。他告訴他,人生來就是孤獨(dú)的,世界本就無意義。輪到海蒙去孤零零地面對那堵人生的荒誕的墻。
現(xiàn)代的海蒙口喊著“救命”,軟弱無助,徹底崩潰,“像瘋子一樣”地狂奔出場(105)。古代的海蒙的離場略有細(xì)微差別。他與父親有理說不清,在忒拜長老們的伴唱下,氣沖沖地離開。索??死账棺尭桕?duì)唱的居然是一曲“愛神頌歌”,以此解釋海蒙的憤怒:
愛情啊,你戰(zhàn)無不勝!
愛情啊,你無處不在!
你日夜守在
少女們的嬌顏里!
你飄洋過海,
步入荒野農(nóng)家。
誰也躲不過你,無論天神,
還是朝生暮死的凡人!
誰遇上你,誰就瘋狂(行782—790)。
古代肅劇人物不是不當(dāng)眾談情說愛嗎?為什么愛情偏偏在這里出頭?
我們說過,忒拜長老們心系城邦傳統(tǒng)的宗法價(jià)值。他們不贊同克瑞翁的新政,卻不敢直言說真話,頂多旁敲側(cè)擊,含糊其辭。父子相爭時,忒拜長老們始終在場,他們暗自贊同海蒙的意見,卻沒有因?yàn)楹C捎欣矶鲺r明地支持海蒙,反而固守兒子敬順父親的傳統(tǒng)禮法,批評海蒙對父親的反駁,說成是愛情的魯莽,歸咎為愛神的惡作劇?:“你把正直的人的心引到不正直的路上,使他們遭受毀滅:這親屬間的爭吵是你挑起的……愛情啊,連那些偉大的神律都被你壓倒”(安,行791—799)。
在阿努依筆下,克瑞翁既沒有與安提戈涅針鋒相對,更不可能與海蒙針鋒相對。戲劇沖突完全不再是理念沖突,而轉(zhuǎn)換為某種含糊的群己之間的沖突。
同一時間,忒拜城中人聞風(fēng)趕來,包圍了王宮,要求處死公然違抗法令的安提戈涅。在要求沒有被滿足以前,憤怒的人群試圖闖進(jìn)王宮,猶如伊斯墨涅噩夢般的預(yù)言:“他們會嘲罵我們,他們的千百只手抓住我們,他們的千百張臉用同一種目光瞪視我們。他們會朝我們臉上吐唾沫。我們要關(guān)在囚車?yán)锴靶?,一路伴著他們的仇恨,忍受他們的臭味和譏笑”(27)??巳鹞瘫居芯劝蔡岣昴男?,如今也不得不顧忌公共輿論:“全忒拜知道她做過的事,我被迫要把她處死”(102)。
在古今版本里,王者的處境和態(tài)度形成鮮明的對比。索福克勒斯筆下的克瑞翁不顧公共輿論,堅(jiān)決處死安提戈涅。他發(fā)誓要嚴(yán)懲一切違抗法令的叛徒,認(rèn)定這樣做具有充分的正當(dāng)性,也就是維護(hù)城邦和家庭的利益:“背叛是最大的禍害,使城邦遭受毀滅,使家庭遭受破壞。自由服從才能挽救多數(shù)正直的人的姓名。所以我們必須維持秩序,決不可對一個女人讓步”(安,行672—680)。克瑞翁如此堅(jiān)持這一信念,以至于聽不到城中人們的竊竊私語。他們不但不憤怒,反倒同情安提戈涅,悄悄為她悲嘆。安提戈涅遵循神法安葬兄長,卻被迫悲慘地死去,這是“做最光榮的事”,理應(yīng)“享受黃金似的光榮”(安,行695,行699)。我們看到,在古今版本里,公眾的態(tài)度和處境同樣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某個特定的時候,索??死账构P下的子民比僭主更有理性,而阿努依筆下的公民群體卻瘋狂失控,讓政府忌憚,如臨大敵。基于某種必然的限制,阿努依無法給予人群發(fā)聲的權(quán)利,公民群體只能被局限為某種模糊的群體概念,沒有言說,沒有名字,憤怒瘋狂,讓人畏懼。組成公民群體的每一個體均如守兵約拿,一旦擁有名字,也就被賦予正當(dāng)權(quán)利和存在意義。在阿努依的現(xiàn)代敘事里,群己之間如此這般地陷入自由主義的無底漩渦。
[安提戈涅與守兵約拿]
安提戈涅臨刑前,只有守兵約拿在身邊。
她長久看著眼前這個陌生人,這個抓住她的人。她在人間“最后見到的一張人的臉”(107)。她問了他好些問題。他的年齡,他的兒女,他的職業(yè)。安提戈涅把她對人間的最后關(guān)懷傾注在守兵約拿身上。只是,我們已經(jīng)說過,他們之間的對話是不可能的。安提戈涅想要了解守兵的生活,約拿于是滔滔不絕地講起股票、樓市和移民。安提戈涅告訴他“我等會就要死了”,又問他“死會痛苦嗎”(110),她想從守兵那里尋求一點(diǎn)生的慰藉,但約拿告訴她,上頭命令將她活活關(guān)在石窟里。約拿這么說時再平靜不過,仿佛死亡不但與他無關(guān),也與眼前的安提戈涅無關(guān)。
讓我們不要過分苛責(zé)守兵約拿。安提戈涅問他愛不愛自己的孩子,約拿不肯回答。愛,如同死亡,一切關(guān)乎存在的話題令約拿不自在。約拿表現(xiàn)得不在乎誰被判了死刑,那是上頭決定的事,他在乎的是這份差事會派給守兵還是軍方去做,因?yàn)檫@關(guān)系到他本人的賞金,關(guān)系到他和同伴當(dāng)天晚上的慶功。約拿不自在,情愿躲進(jìn)魚腹中,說明他并非生來沒有良知的人。約拿拒絕拷問自己的良知,個中原因,顯然不只出在約拿身上。
臨死前的安提戈涅是孤零零的。守兵約拿不能帶給她慰藉,反而在困住她的荒誕的墻腳生了把火,彌漫的煙霧中,小小的安提戈涅站在舞臺中央,伸手抱住自己,怕冷似的。
“墳?zāi)寡?,新房呀,那將是永久關(guān)住我的石窟呀!”(,安,行891—892)阿努依再次沿用了索??死账沟囊恍性姡?11)。只不過,在索福克勒斯筆下,安提戈涅喊出這句悲痛的話時,全城的人都在聽,都是她的觀眾。
祖國的民人啊,看著我
踏上最后的路程,
我看見最后
幾縷陽光,
從今后再也看不見了,
那讓眾生安息的冥王帶我活著
去到冥河邊上,沒人為我唱起
迎親的婚歌,
給新娘們唱的洞房歌,
就這樣嫁給冥河之神(行806—816)。
安提戈涅把赴死比作出嫁,她的新郎不是有死的人類(比如安提戈涅不曾提起的海蒙),而是冥河之神。她追溯神族,把自己比作命運(yùn)悲慘的女神,又提起父親俄狄浦斯的王族傳奇。安提戈涅相信自己將和他們一樣聲名不朽。她像個女英雄,悲壯,豪邁,在眾人的目送中上刑場。陪在身邊的忒拜長老們不贊同她的做法,卻也“忍不住眼淚往下流”(安,行803),給予她最大的尊嚴(yán)和榮耀。
在阿努依筆下,安提戈涅非但沒有自比神族和王族,反倒自稱比走獸還不如。因?yàn)椋瑑芍猾F還能抱在一起,就算打架也不孤單,好比她那兩個惹禍的兄弟,而她,安提戈涅,死前是完全孤獨(dú)的。安提戈涅的孤單表現(xiàn)在不合時宜、沒有同類。沒有人認(rèn)為她做了“最光榮的事”,理應(yīng)“享受黃金似的光榮”。忒拜城的人們與她毫無共識,無話可說,他們恨不得她死,他們也這么公開呼求,因?yàn)椋瑥囊婚_始,安提戈涅說了“不”。
孤獨(dú)還不夠,她還要經(jīng)歷一次讓她打冷顫的人間的丑陋。
安提戈涅請守兵在她死后交一封信給海蒙。命運(yùn)讓約拿又一次擔(dān)當(dāng)信使的重任。他先是嚇壞了,怕惹麻煩。安提戈涅摘下指環(huán)給他。約拿抵制不住金子的誘惑,改口答應(yīng),但要求信由他來寫,以免字跡成為罪證。安提戈涅打了個小小的冷顫,只能答應(yīng):“這太丑陋了,這一切,全太丑陋了”(114)。約拿又一次不自在。他的良知隱隱告訴他,丑陋的不僅是他的字跡,還有這筆貪婪的交易。
安提戈涅留給海蒙的遺言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親愛的,我之前想死,你大約不愛我了??巳鹞淌菍Φ?,這真可怕,現(xiàn)在,在這個人身邊,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死。哦!海蒙,我們的小男孩!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要活很簡單。我害怕……
(第二個版本:)親愛的,我之前想死,你大約不愛我了。對不起。若沒有小安提戈涅,你們原該安寧的。我愛你(114—116)。
臨死前的安提戈涅表現(xiàn)出剎那間的猶豫和脆弱,讓人著迷。
“克瑞翁是對的”。生活正如克瑞翁所言,一切荒誕而無意義。既然連堅(jiān)持說“不”也是無意義的,又何妨說“是”呢?臨死前的安提戈涅仿佛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在此之前,她只是一味地說“不”,毫不猶豫),這使她真正意義地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在這個人身邊,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死”。安提戈涅為什么非死不可,為什么非置身無人行的幽僻處不可?安提戈涅為什么不能嫁給海蒙,生一堆孩子?安提戈涅為什么不能有同類,不能享受忒拜人所享受的幸福生活,不能和守兵約拿進(jìn)行有可能的對話?
“哦!海蒙,我們的小男孩!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要活很簡單”。讓我們不要誤會吧。臨死前的安提戈涅并沒有改變心意,沒有反悔,也沒有否定她一貫的言行。如果生活重來一次,她依然會是安提戈涅,依然會說“不”,依然會揀盡寒枝,依然注定要在心里痛悼她的不可能出生的蒼白沉默的孩子。
比起古本中光彩奪目的安提戈涅,兩難中的安提戈涅,猶豫而脆弱的安提戈涅,如同一個真正的古典肅劇人物,讓人認(rèn)同和心動
臨死前的安提戈涅說出了心里話。天性的驕傲讓她隨即收回這些話,“最好永遠(yuǎn)沒有人知道,這就好像他們在我死后看著赤裸裸的我還要觸碰我似的”(116)。安提戈涅的遺言改成第二種版本。
“若沒有小安提戈涅,所有人原該安寧的?!?/p>
安提戈涅的公開遺言呼應(yīng)了唱詩人對克瑞翁的話:“別讓安提戈涅死。這肋上的傷口,我們?nèi)獛е眯﹤€世紀(jì)”(99—100)。安提戈涅來到人世,就是要擾亂有死者的安寧。幾世紀(jì)以來,人們不斷重寫、重演這出肅劇,除了安提戈涅確如人心上的一道傷口,讓人疼痛如初,又能有什么別的解釋呢?
這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人性的、太人性的一刻,安提戈涅沒有掩藏“靈魂深處的一絲微小的貪戀”(26),讓人想到在暗夜中獨(dú)守客西馬尼園的耶穌。明知苦路就在眼前,心里憂傷,而無人分擔(dān)。不但身邊的門徒在昏然沉睡中,滿城的人都在昏然沉睡中。而他,那孤獨(dú)的人,在暗夜的盡頭忍不住地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庇腥艘蚨寻蔡岣昴R死前的告白比作基督宗教語境里的信仰皈依,猶如耶穌放下最后一絲有死者的貪戀,完全順服神意:“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保?7)
巴雷曾經(jīng)贊嘆索??死账构P下那個赴死的安提戈涅:“多么光彩奪目,讓我們感動和同情!”比起古本中光彩奪目的安提戈涅,兩難中的安提戈涅,猶豫而脆弱的安提戈涅,如同一個真正的古典肅劇人物,讓人認(rèn)同和心動。
其他守兵出場了。約拿趕緊把指環(huán)塞進(jìn)口袋,順便收起那封永遠(yuǎn)不會送到海蒙手中的信。沒有人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事。約拿注定不是稱職的傳信人。安提戈涅苦笑著,低下頭,蒼白無語,走向其他守兵。
在守兵約拿眼里,指環(huán)只是金子,哪有約定可言?
那天,我們喝光那瓶埃爾米塔日的紅酒時,夜幕已悄然降臨。
書店里的蘭花不知不覺已開敗。我信手撿起一朵地上的落花??菸幕ò晔Я祟伾?,卻依然優(yōu)雅,帶著尊嚴(yán)。
我們的談話斷斷續(xù)續(xù)。從安提戈涅的最后的貪戀,說到奧威爾的1984。賈非饒有興致地提到小說里的一個細(xì)節(jié)。男女主人公去參加反政府地下組織,表態(tài)愿意做任何事,包括犧牲、自殺、隱姓埋名、殺人,甚至殺無辜者,包括欺騙、造假、往小孩臉上潑硫酸。但他們拒絕一件事,他們做不到“兩個人永遠(yuǎn)分開不再見面”。他們對做各種壞事說“是”,臨了卻無法忍受一個似乎再微小不過的疼痛。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沒有愛人。自然,他們有他們的邏輯:在一起本身就是反叛的手段和目的,帶有某種象征意義,所以不肯舍棄。
“有趣的細(xì)節(jié)。一個微小的貪戀,卻是我們多數(shù)人會采取和認(rèn)同的態(tài)度,不是嗎?人性的,太人性的……讓人覺得溫暖的。”賈非若有所思地這么說。
我忍不住問:“相比之下,安提戈涅最終割舍了這微小的貪戀……”
賈非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轉(zhuǎn)述起某位思想者的話:“再微小的貪戀也會妨礙靈魂的轉(zhuǎn)變?!蹦钔赀@句話,他陷入了沉思。我坐在他面前只隔幾步之遙。在安靜的舊書店里,我聽見他那綿長的呼吸,在某個瞬間,我?guī)缀跻詾榭匆娏怂茄杆偬S的思緒。
果然,一陣沉默之后,他對我說起尼采的一則名叫“完美的自私”的箴言。
“然而,孕育者的樣子是古怪的!”(28)他反復(fù)念這個箴言收尾的句子好幾遍。越念越小聲。越念越緩慢。每念一遍仿佛有新的意涵濺出。
我沒有打斷他。我耐心等著,手拈一朵殘花。
又一陣沉默之后,他輕輕放下空酒杯說:“生命的孕育大抵如此。如此簡單,以至于我們看不清。好比剝青豆。那些衰敗不堪的豆角,失去新鮮的顏色和形狀,剝開來,里頭必有飽滿完美的豆子。那些依然清脆的少女模樣的,里頭只有稀疏而不成熟的豆子?!?/p>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是的,十月懷胎的古怪樣子,從前在我膚淺愛美的眼里,一點(diǎn)也不美,甚至與美無關(guān)。但顯然,我是大錯特錯了。
我們何嘗不是有太多的貪戀?我們貪戀溫存的困惑,如活水的對話,脆弱的愛,有滋養(yǎng)的聚散。我們害怕粗暴的人生和生硬的思想。歸根到底,我們的貪戀是對所謂美的貪戀。偏偏這貪戀也許阻礙了我們對美的認(rèn)知。
賈非的清澈的眼眸直視著我。幾天前,當(dāng)我問他阿努依的《安提戈涅》時,他也是這樣直視著我。
“長久以來,我相信我有一個難以捉摸的母親,我既觸摸不到她過早消逝的身體,也觸摸不到她過分古怪的思想……直到某天夜里,我問自己,我的孕生是不是母親生命里的最后一絲貪戀呢?于是我仿佛第一次看清她似的。她在孤寂的暗夜里朝我蹣跚走來。驕傲,溫柔。一個懷孕中的安提戈涅的古怪模樣。”
那天晚上,賈非最后說起母親被葬在倫敦的墓園。在葬禮上,人們徒然等待牧師。他上錯了火車,最終沒能到場。
他低頭笑了。在夜風(fēng)里,他做夢般地低語:
“聽上去很像是她的故事?!?/p>
在索??死账构P下,盲眼的先知忒瑞西阿斯是最后一場戲的主角。
先知前來警告克瑞翁,忒拜城有禍了。由于死者不得安葬,活人卻被活埋,諸神不肯接受來自忒拜的受了玷污的獻(xiàn)祭,從鳥占和燔祭中預(yù)示的兇兆連連。克瑞翁起先不肯聽勸,反而責(zé)備先知受了賄來騙他:“你們?nèi)w向我射來,像弓箭手射靶子一樣”(安,行1033—1034)。
我們說過,忒拜人理解和同情安提戈涅,盡管在王者面前,他們避免做出友好的示意,甚至沒有給她一句好話,提醒她當(dāng)初還不如順服算了。就公共輿論而言,孤獨(dú)落在王者克瑞翁的肩上。先知以前,忒拜長老們、安提戈涅、伊斯墨涅、海蒙輪番上臺,在不同程度上與克瑞翁形成對峙,并絲毫沒能讓他改變心意。
先知當(dāng)場預(yù)言了克瑞翁的災(zāi)難命運(yùn)。忒拜長老們首先著了慌,因?yàn)椋戎念A(yù)言從來沒有落空過,俄狄浦斯老王就是再好不過的例證。忒拜長老們頭一遭有了堅(jiān)定的立場,奉勸克瑞翁順從神意,親手釋放安提戈涅,并安葬那被判刑的尸體。
在最后一刻,固執(zhí)的克瑞翁動搖了,承認(rèn)自己“心里亂的很”:“要我讓步自然是為難,可是再向命運(yùn)對抗,使我的精神因?yàn)殛J著禍?zhǔn)露艿酱驌?,也是件可怕的事”(安,?095—1097)。克瑞翁最終在兩難中做出選擇:“多么為難??!可是我仍然得回心轉(zhuǎn)意。我答應(yīng)讓步。我們不能和命運(yùn)拼”(安,行1105—1106);“一個人最好是一生遵守眾神制定的律條”(安,行1113—1114)。
高傲,憤怒,血?dú)?,這些被稱為古希臘肅劇英雄的真性情。在某個忘乎所以的時刻,如神一樣的英雄幾乎把自己誤當(dāng)成神,一意孤行,義無反顧。但結(jié)局無一例外,英雄終究要回到有死者的本分,回到屬人的界限內(nèi)。在苦難和困境中,高傲蛻變?yōu)槟撤N高貴的力量。阿喀琉斯如此,俄狄浦斯如此,克瑞翁亦如此。
在索??死账沟恼鰬蚶?,克瑞翁徒然與命運(yùn)抗?fàn)?,并在最后順從命運(yùn)。王者在前五場戲中表現(xiàn)得固執(zhí)而自信,與終場時的四曲哀歌(分首節(jié)與次節(jié))里的悔恨和痛苦達(dá)成某種均衡。
仿佛有一個神在我頭上重重打了一下,把我趕到殘忍行為的道路上,哎呀,推翻了,踐踏了我的幸福!唉!唉!人類的辛苦多么沉重??!……快來呀,快來呀,最美最好的命運(yùn),快出現(xiàn)呀,給我把末日帶來!來呀!來呀,別讓我看見明朝的太陽!……還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命運(yùn)落到了我頭上(安,行1272—1346)。
王者回心轉(zhuǎn)意,毫不遲疑地糾正從前的言與行。他決定親手安葬死者,釋放安提戈涅。但他注定是太遲了才去救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死了,海蒙和她死在一起,歐律狄刻也跟著自殺了。
命數(shù)中的苦難赤裸裸攤開在克瑞翁面前。他情愿當(dāng)場死去。與苦難相比,死亡成了“最美最好的命運(yùn)”。然而,連這也是不能夠的??巳鹞桃蔀楸扑乐劣H的罪人,并背負(fù)這罪,孤單一人,忍受痛苦無邊的人生??巳鹞探?jīng)歷了古希臘肅劇英雄的特有歷程。徒然與命運(yùn)抗?fàn)帲泵鎸偃说挠邢?,苦澀中有高傲和尊?yán)。正因?yàn)檫@樣,索??死账沟拿C劇主角更像是王者克瑞翁。
所有這一切完全消失在阿努依筆下。
第五場戲根本缺席,先知沒有出場的機(jī)會,克瑞翁沒有陷入兩難困境。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的掙扎,也沒有肅劇英雄的悲吟。
在阿努依的現(xiàn)代肅劇里,王者克瑞翁另有一番奇遇。他無須先知前來勸說或預(yù)言。他似乎清楚掌握了所有人的命運(yùn),包括他本人的命運(yùn)。他一語道破安提戈涅的命數(shù):
我們沒有誰足夠強(qiáng)大能讓她決定活著。我如今明白了,安提戈涅是為死而生的。她自己或許不知道,波呂涅刻斯只是借口。就算不得不放棄這個借口,她也會馬上找到別的。對她來說,重要的是拒絕和赴死(100)。
在為安提戈涅“看命”之后,克瑞翁與唱詩人之間有一段奇妙的對話。克瑞翁既是戲中人,又仿佛置身其外,與唱詩人一起點(diǎn)評他也有份參與其中的故事。海蒙絕望地跑開時,唱詩人說“他被命中了?!笨巳鹞袒卮鹫f:“是的,我們?nèi)幻辛?。”海蒙死后,歐律狄刻隨即自盡??巳鹞虖某娙四抢锫牭截?,近乎平靜地說:“她也一樣。他們?nèi)チ?。很好。這一整天可夠難過的。睡去想必是件好事?!背娙苏f:“如今你孤獨(dú)一人了,克瑞翁?!蓖跽呋卮穑骸肮陋?dú)一人,是的”(121)。
命數(shù)中的苦難照樣赤裸裸攤開在阿努依的克瑞翁面前,(29)而他與古典肅劇英雄不同,沒有回心轉(zhuǎn)意的掙扎,也沒有痛不欲生的悲吟。他只是一聲不響地接受了。因?yàn)椋x擇了說“是”。如果說克瑞翁拒絕過什么,那恰恰是成為和古典克瑞翁一樣的英雄。高傲,憤怒,血?dú)?。他竭力摒棄這些肅劇英雄的精神特質(zhì),他稱之為“俄狄浦斯的高傲”:
俄狄浦斯的高傲,你是俄狄浦斯的高傲。是的,我又一次看見這高傲,在你的眼眸深處……你父親也一樣,人世的不幸——更不要說幸福,那根本免談——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人世讓你們這個家族不自在。你們非得要與命運(yùn)、與死亡直接去面對面(68)。
通過高聲呼斥安提戈涅為“高傲的小俄狄浦斯”,阿努依的克瑞翁與古典肅劇中的英雄人物劃清界限。他以苦澀的揶揄語氣提到俄狄浦斯王的英雄命運(yùn),“非得殺了親生父親,娶了親生母親,非得挖掉眼睛,帶著子女在路上行乞”(68)??巳鹞叹芙^成為這樣的英雄,新政下的忒拜城也不需要這樣的英雄——事實(shí)上,新王克瑞翁樹立了一種新時代的新式“英雄”,民眾群起崇拜、仿效“英雄”被公開宣傳的形象,毫不知情(也無須知情)“英雄”那尸身模糊的真實(shí)面目——真相變成克瑞翁獨(dú)守的秘密。
自一開始,自幕起時,不妨說,自他放棄閑暇,順服命運(yùn)安排,當(dāng)王執(zhí)政起,克瑞翁就明白等在他面前的是什么樣的人生。從前的克瑞翁為美而活,他天生敏感,連安提戈涅也嘲弄他“太敏感了做不成好僭主”(79)。當(dāng)安提戈涅為父親俄狄浦斯辯解,同時也是為她自己辯解的時候,克瑞翁無法反駁。王者心知肚明:他公開宣稱與俄狄浦斯王所代表的舊傳統(tǒng)決裂,歸根到底,他是在與自身的一部分決裂,與他記憶深處的那個“蒼白沉默只想獻(xiàn)出一切的小克瑞翁”決裂。
父親直到明白他殺了親生父親,與親生母親同睡,并且沒有,再沒有什么能拯救他時,他才變美了。他突然安靜下來,像是露出一絲微笑,他變美了。一切都完了。他只要閉上雙眼不看你們!啊,你們的嘴臉,你們那申請幸福的可悲嘴臉!你們才是丑的(96)。
面對安提戈涅以美為名的控訴,克瑞翁無言以對。盡管他深切地理解和同情安提戈涅——事實(shí)上,還有誰比他更深諳美的真相,還有誰比他更懂得看清人世的諸種虛妄(托名為希望和幸福的虛妄)?!——然而,面對安提戈涅近乎羞辱的指責(zé),克瑞翁無從反駁。在這出名曰安提戈涅的戲里,王者扮演了如他本人所說的“壞角色”。在公眾心里,從此永遠(yuǎn)回蕩著安提戈涅的大聲疾呼,王者的角色是“丑陋的、虛假的和可悲”的角色(96)??巳鹞虥]有能力反駁安提戈涅,正如他同樣沒有能力回避海蒙臨死前的注視:
海蒙沒聽他說,黑暗的眼睛,從來沒這么像他從前做孩子時的模樣。他一言不發(fā),看著父親……他用孩子的眼睛看他,滿帶鄙夷,克瑞翁無法避開這刀般的目光。(119)
克瑞翁的虛弱源于他與自我的決裂,正如新政的軟肋源于它與生俱來的矛盾。面對安提戈涅以美為名的質(zhì)問,他只有沉默,無能為力。對于一個天生敏感于美的問題的人如克瑞翁,舍棄美,舍棄成為古典肅劇英雄,無異于舍棄個體存在的探尋。
終場時分,只剩克瑞翁和身旁的侍童站在孤寂的暗夜。他對那少年說:“我要告訴你,他們都不知道”(121)。這樣的壞角色總要有人去演。然而,克瑞翁悄聲說,然而,如果可能,“最好是永遠(yuǎn)不要知道……最好是永遠(yuǎn)不要長大”(122)。這是王者坦露最后一絲貪戀的時刻。他對那沉默蒼白的少年說出心里話。我們幾乎要以為,比起做克瑞翁,他情愿做安提戈涅,然而,如果可能,他更情愿做永遠(yuǎn)不知道的任何人……
天亮了。戲演完了。舍棄貪戀的安提戈涅赴了死。舍棄貪戀的克瑞翁帶著肋骨上那個名曰安提戈涅的致命傷口繼續(xù)活著。
而我們,我們這些看戲的人,我們這些帶著貪戀的人,我們要往何處去?——只有這樣,開場的安提戈涅從哪里來,才能在終場獲得呼應(yīng)。
在借助柏拉圖的洞穴神話講述靈魂的皈依時,薇依提到一種情形,我們這些帶著貪戀的人再熟悉不過卻偏偏容易忽略的情形:
有一種讓事情變?nèi)菀椎淖龇?。如果那個解除禁錮的人講述外面的世界的種種奇觀,植被、樹木、天空、太陽,囚徒只需保持一動不動,閉上雙眼,想象自己爬出洞穴,親眼看見所有這些景象。他還可以想象自己在這次旅行中遭遇了一些磨難,好讓想象更加生動逼真。
這個做法會讓人生舒適無比,自尊得到極大滿足,不費(fèi)吹飛之力就擁有一切。
每當(dāng)人們以為皈依產(chǎn)生,卻沒有伴隨一些最起碼的暴力和苦楚,那只能說皈依還沒有真的產(chǎn)生。禁錮解除了,人卻依舊靜止,移動只是虛擬。(30)
天亮了。戲演完了。我們走出劇院。我們在戲中遭遇了一次虛幻的人生。我們以為從此走進(jìn)了新的天地,其實(shí)我們只是做了一次虛假的移動。我們以為看見了自己,其實(shí)我們只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去年冬天我最后一次看見賈非。我們約在塞納河邊的舊書攤碰面。他隔天就要出發(fā)去南方。每年冬天賈非都去南方。去年聽說他去了某個太平洋上的島國。
傍晚時分下起小雨。河上起了霧,一片迷離。天氣很冷。小雨打在他凍紅的臉上。他的灰色的眼睛晶亮。我們互道珍重,不知何日重逢。我沿著河慢慢走去奧賽美術(shù)館,去看轟動一時的薩德展覽。薩德,又一位蹣跚古怪的懷孕者。一路上,我莫名其妙地有些傷感。
那天傍晚,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冬天即將發(fā)生的那些事。武裝分子襲擊巴黎的一家雜志社,而我?guī)缀踉谕瑫r得而復(fù)失一個生命里重要的人。那段時間,地鐵常中斷運(yùn)行,公車?yán)餁夥瞻?,人們在講電話時常常流淚,耳邊響著警車的笛鳴。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那傾城的傷逝也是我一個人的傷逝。
四百萬法國人上街游行的那個周日,我一大早即往戴高樂機(jī)場趕飛機(jī)。路上有從不參加游行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他們決定參加游行,雖然他們強(qiáng)調(diào)不報(bào)以任何希望。各自默默受苦,在各自的角落。這始終是屬人的尊嚴(yán)得以維系的不可繞過的一步。
我想到冬天去了南方的賈非。他當(dāng)時若在巴黎,不知會不會破例。下次見到他時,我一定要記得問他。
?Jean Anouilh,Antigone,Paris,La Table Rondem 1946,p.10.本文中涉及阿努依《安提戈涅》的全部援引由作者所譯,下文將直接在引文后的括號里標(biāo)注法文本出處頁碼。索福克勒斯的三部曲:《俄狄浦斯王》簡稱“俄”,《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簡稱“科”,《安提戈涅》簡稱“安”。
?她也許在想象中建構(gòu)了一個自己想望而不能有的童年,就如《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我會站在一道破懸崖邊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個跑向懸崖的孩子。我是說要是他們跑起來不看方向,我就得從哪兒過來抓住他們。我整天就干這種事,就當(dāng)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得了。”(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孫仲旭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頁174)
?Rousseau,Lettre à D’Alembert,2003,GF Flammarion,note 76。
?Albert Camus,Le Mythe de Sisyphe,Gallimard, NRF,1942,p.44.
?Albert Camus,Le Mythe de Sisyphe,Gallimard, NRF,1942,p.60.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耿濟(jì)之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上卷,頁381。
?《卡拉馬佐夫兄弟》,頁378。
?《卡拉馬佐夫兄弟》,頁381。
?《卡拉馬佐夫兄弟》,頁381。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