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限
初國卿,1957年生于遼寧北票市。1982年畢業(yè)于沈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并留校任教。曾任《大眾生活》《車時代》總編輯,《沈陽日報》專副刊中心主任?,F(xiàn)為遼寧省散文學(xué)會會長,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沈陽文史館館員,《沈陽日報》編審,遼寧大學(xué)、沈陽師范大學(xué)特聘教授。著有《唐詩賞論》《佛門諸神》《沈陽陶瓷圖鑒》《期刊的CIS策劃》等;主編《三李詩鑒賞辭典》《遼海名人辭典》等。出版散文集《不素餐兮》《春風(fēng)啜茗時》《當(dāng)時只道是尋?!贰稖\絳軒序跋集》。作品曾入選大學(xué)教材與多種選本,獲第三屆“遼寧文學(xué)獎”。
“花箋”是對木版套色水印箋紙的一種雅稱,它是舊時文人案頭不可或缺之物,魚雁傳書,尺素情懷,用得最多的就是花箋。所以,民國及之前,但凡文人學(xué)士,總要自制花箋,印上自己的書房名號。時至今日,花箋已漸行漸遠(yuǎn),私人制箋更是殊難見到。恰如張愛玲《金鎖記》開篇所言:“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花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比缃?,初國卿先生在丙申新年推出的《淺絳軒制詩經(jīng)名物箋》,開啟了民國之后私人制箋之先河,使這“陳舊而迷糊”,幾成絕響的私人制箋又再度復(f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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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絳軒”為初國卿先生書房名,當(dāng)年著名書畫鑒定家楊仁愷先生和著名工筆畫家晏少翔先生均為其題寫齋名。其中晏少翔先生的題款說:“國卿弟嗜淺絳瓷,富收藏,因顏所居,屬翔書之。”從中可見出初先生為何名其齋為“淺絳軒”的一二消息。淺絳軒主人緣何要自制花箋,這還是要和他本人的學(xué)養(yǎng)與愛好聯(lián)系起來。
初國卿先生早年在唐詩和古典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頗有建樹,一部袁行霈先生作序的《唐詩賞論》奠定了他在唐詩研究上的地位,后來他見樹見林的期刊編輯事業(yè)、遼海文化研究和散文創(chuàng)作,都是基于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基礎(chǔ)。正因如此,多年前就有人著文稱他是“一個愛南方的北人”,又有人說他是“文化遺民”。至今在亞馬遜圖書網(wǎng)站里,對他還有這樣的評價:“他的書,題材如下:關(guān)于用盡尋尋覓覓的心,在燈火闌珊處才能偶得極品的收藏,關(guān)于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的人間清歡歲月,這些要想寫出情致來,真是素心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讀他的書,想見這個人該是竹里坐消無事福,花間補讀未完書的自在人,卻不知道他的忙碌更勝于你我,匆匆穿行于紅塵十丈中的他,卻能留著一顆為花香盈袖,清風(fēng)拂面而感動的詩意的心,不由得心中暗驚:看來,大隱于市,唯素心人才能做到?!鄙⑽淖骷覄c業(yè)先生也正是看到了他的這一點,才在《舊箋之思》一文中說:“在當(dāng)下遼海,若論新時代之舊派人物,初國卿先生絕對算是突出的一位。”他身處一個姹紫嫣紅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時代,他不跟風(fēng),不急躁,一直固守著心中獨有的情趣和風(fēng)景,蕉影搖窗,野泉滴硯,向往的總是那一杯清茶旁的紙上風(fēng)月。他辦刊辦報之余又寄情于收藏之事,搜羅故國風(fēng)物,錦灰成堆,于艱深古雅中尋得平常人難以理解又難以消受的舊時月色。
在淺絳軒中,他讀書寫字,養(yǎng)翠竹、植菖蒲,遍搜天下奇秘典籍,通臨宋明書家之帖,玩天然老葫蘆,藏文人淺絳瓷、翰林詩書畫、漢晉古磚瓦,更有舊箋楹帖,玩得樣樣獨具個性,連注冊的公眾微信號也稱“舊王孫”。日積月累,心性出塵,這些有情的舊物在淺絳軒主人手中把玩摩挲,歲月和著心性為其注入了鮮明的沁色,蒙上了溫潤的包漿,這主人也就自然成了文化玩家。雖是閑散的個人小情趣,卻做成了扎扎實實的大學(xu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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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國卿先生所藏舊物之中,令人稱奇的是其舊箋系列,那叫玩得一個地道。多年來,他遍尋坊間,精挑細(xì)選,一路搜求下來,淘得大量珍品,幾大名箋譜如《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北平箋譜》等,盡在其把玩之中。所藏花箋品種也是豐富多彩,樣式眾多,如清代和民國時期《浮瓜》《青豆莢》《開封見喜——唐宮乞巧盒》《豐子愷為葩廬制貓與母雞圖》等箋,如今都已是一紙難求了。多年來他已搜求舊箋數(shù)百張,在全國這一玩家群體中,頗可稱道。
據(jù)初先生所說,花箋的原始功能是實用,從《玉臺新詠》中的五色花箋到唐代薛濤的浣花詩箋,從宋代的碧云春樹箋到元代的彩色粉箋,都是書信載體,幾乎實用凈盡,所以我們今天已很難見到明以前的花箋散頁。到了明代,文人似乎明白了花箋是最易散失和難以留世之物,于是出現(xiàn)了中國第一部箋譜,這就是吳發(fā)祥的《蘿軒變古箋譜》,后來又有了胡正言的《十竹齋箋譜》。這是兩部高雅精絕的古箋巨制,不僅代表了明代中國饾版套色印刷的最高水平,而且還能得見400多年前精美古箋的曠世風(fēng)華。明清以降,花箋制作更是繁興,名箋譜亦不斷出現(xiàn),如天津文美齋的《百花詩箋譜》、榮寶齋的《北平箋譜》《新記詩箋譜》、朵云軒的《朵云詩箋》《上海箋譜》等。這些箋譜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當(dāng)時文人所用花箋的種類,但其中也不乏大量箋紙,尤其是數(shù)量眾多的文人私家箋,未入箋譜,消耗亦大,留存下來的已是鳳毛麟角。
初先生認(rèn)為,木版水印花箋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對于培養(yǎng)中國人獨有的文人情懷,最有助益。他曾向我介紹說,民國之前,私人制箋是一種風(fēng)雅,更是一種時尚。文人學(xué)士自制箋紙,既在紙上一展審美所好,又標(biāo)其高雅不入俗流。如廣東名宿、鐵嶺籍人王貴忱先生曾在《東北名人書翰一臠》中舉《雪橋詩話》作者、晚清遼陽人楊鐘羲的例子說:楊氏自制箋紙,非常有名。林琴南、李拔可等一代名流都用他印的箋紙。到了民國時期,自制花箋尤其興盛,溥心畬、齊白石、張大千、李叔同、魯迅、陳半丁等都有自制的箋紙。魯迅與鄭振鐸還進行搶救性的搜集整理,由榮寶齋雕版刷印了著名的《北平箋譜》,使當(dāng)時私人所制的零箋散頁得以保存與流傳。
藏得花箋紙,好作清雅文。初先生不滿足于藏箋、玩箋,他在清賞之余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對中國木版水印、饾版花箋的宣傳與推廣上。他將花箋搬上了期刊的封面,曾選擇了幾十幅知名古箋作為文學(xué)月刊《芒種》的封面,一做就是四年,那古雅的花箋圖案與齊白石題寫的刊名相映成趣,甚得讀者喜歡。在他主編的《遼海散文》封面上,三年來也是以花箋做封面,不僅提高了雜志的文化含量,更讓許多讀者了解了箋紙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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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花箋收藏還只是時間和功夫的過程,那么私人花箋的制作則成為一種更高層次的必備的文化學(xué)養(yǎng),這一點,我們從《淺絳軒制詩經(jīng)名物箋》中即可讀出端倪。
中國古箋中,題材廣泛,但專以《詩經(jīng)》名物做箋紙圖案,將“風(fēng)雅頌”刷到箋紙之上,這還是第一次。這套花箋圖案輯選了古東瀛學(xué)者淵在寬所繪《詩經(jīng)》題材古畫中的山水動物、花草魚蟲等作品20種,特請廣陵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木版水印代表性傳承人、著名雕版名家陳義時先生雕版刷印,每張圖案生動而滿蘊詩意。其中如桃夭、燕燕、凱風(fēng)、匏有苦葉、苤苢、甘棠、氓、摽有梅、鶉之奔奔、定之方中等均為多色套印,有的套色多達9種,構(gòu)圖簡潔、色彩鮮明,妍媚溫婉,韻味十足。
《淺絳軒制詩經(jīng)名物箋》選用半熟紅星宣紙刷印,每張32×22厘米,為箋紙中的大幅。每張左下角均刷有“淺絳軒制詩經(jīng)名物箋”字樣,以及印鑒。一函20種,每種兩張,共40張。外襯米色亞麻函套,題簽為淺絳軒主人自署。初先生的書法題字頗具宋人筆意,清雅而富書卷氣,與箋紙圖案倒也是佳配,展紙細(xì)品,賞心悅目。
《淺絳軒詩經(jīng)名物箋》甫一出現(xiàn),就以強烈的個人制箋色彩,深秀婀娜的古意贏得箋紙收藏者的關(guān)注和追捧。曾有藏家評價初先生是“民國以后,個人制箋第一人”。更有資深藏家斷言,此箋將成為玩箋人著意搜求的又一套當(dāng)代名箋。
如果說民國時代的文人還浸染著文人墨客那筆情墨趣的流年余韻,制箋已然成為一種必修課,而在當(dāng)下這樣一個微信橫行的時代,大多數(shù)文人則筆墨荒疏,難以成字了,箋紙的實用功能久已退化,很少有人再用來寫信或是抄詩,偶爾有之,也是如初先生一樣的“文化遺民”,有舊派情結(jié)之人?;蛟S更多的是作為閑來欣賞,固然趣味悠長,但前塵影事,好像也只堪憶念。如此說來,《淺絳軒制詩經(jīng)名物箋》或可稱作奇秘之物,典藏不費,堪慰懷舊者的相思之情了。
但無論如何,“民國以后,個人制箋第一人”的舉動或許又在制造一場典麗的時尚。曾有人這樣說,最能牽動文人騷客俠骨柔腸的文玩,莫過于花箋;又有人說:無箋紙,不文人。初先生從玩箋到制箋,做到如此情深處,不僅是在重溫古人風(fēng)雅,更是再續(xù)紙上風(fēng)華。想來如他這般,以嫻雅的舊派心態(tài),賞箋、玩箋、藏箋、制箋、寫箋,在安靜的淺絳軒中,在淡淡的墨香里,端坐案前,展開自制的花箋,縱橫文學(xué)辭采,盡情書寫花箋上的賦比興。人間萬事縱然消磨盡了,有這樣幾屢幽遠(yuǎn)的清芬,幾暈舊時的月色可以依靠,也算是人生之樂事吧。
丙申已至,如今,朵云軒花箋上的那顆淚珠,折射的已不僅是三十年前或八十年前舊上海的月亮;在淺絳軒里,恐怕還有廣陵花箋上淡淡墨痕印就的淺水遙岑和折枝花草映襯出的文化鄉(xiāng)愁?!对娊?jīng)》里有風(fēng)雅頌,花箋上有《詩經(jīng)》,這樣的美感,不是任何人都可消受的。
丙申上春寫于沈水豆莢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