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法國學者賈斯丁·史密斯在《哲學家：歷史上的六種類型》一書中說：“在哲學史上，有幾種類型的思想家在不同的時代和地點反復出現(xiàn)?！?h3>什么是哲學

一張嘴就能把人逗樂的游泳運動員傅園慧說：“我是個哲學家。我只是比較快樂而已?！边@聽上去也像是一句玩笑話。一個沒什么人生經(jīng)驗的少女，怎能算得上哲學家？但法國哲學教授賈斯丁·史密斯認為，我們應該拓寬或者還原對哲學家這一身份的理解：如今哲學家專指一個高度職業(yè)化的結構中一個學術化學科的從業(yè)者，哲學家需要獲得認證，一旦獲得認證，哪怕沒有特別的能力，并不從事知性活動，也依然是哲學家。那些沒有獲得認證的人，即使對哲學做出了貢獻，也不會被稱為哲學家。他認為，在西方之外的地方比如亞馬孫也有哲學家，在哲學系之外，比如考古學、人類學和詩歌界也有哲學家。

賈斯丁·史密斯和他的著作《哲學家：歷史上的六種類型》

史密斯寫道：“哲學不一定非得是對普遍真理而非個別事物的沉思;它不是一定要通過寫作來闡述論證，因為許多哲學家都沒寫過東西;它也不一定是系統(tǒng)、嚴謹或者以演繹的形式闡述觀念，因為許多對哲學的重要貢獻采取的是隱喻的詩歌、神話和格言的形式;它不一定是超出自己、無立場的見解，因為許多重要的哲學人物和傳統(tǒng)，從蒙田到20世紀的現(xiàn)象學，都強調(diào)第一人稱視角的重要性。”

另外，快樂跟哲學并不沖突?！霸诼殬I(yè)化的哲學在18世紀的西方出現(xiàn)之前，幾乎每個人都把快樂當作哲學唯一的正當目標。從古代到近代早期，一個共同的哲學觀是，哲學主要的任務就是幫助我們獲得快樂。知識是獲得快樂的手段，而不是終極目標。西方古代的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學派認為，之所以討論關于原因、運動、身體的理論哲學，是因為恰當?shù)乩斫庾匀皇乔‘數(shù)乩斫馕覀冏约?、我們在自然中的位置的前提，只有這種恰當?shù)睦斫獠拍茏屛覀冋嬲乜鞓贰？鞓芬蕾囉诘赖律系恼焙徒】档纳眢w，它也是萊布尼茨的哲學計劃的核心。根據(jù)這種理解，快樂是哲學研究唯一真實的目標。”

賈斯丁·史密斯認為，如今對哲學家的理解太狹隘了。他在《哲學家：歷史上的六種類型》一書中說：“在哲學史上，有幾種類型的思想家在不同的時代和地點反復出現(xiàn)。”第一種是好奇型哲學家，他們會詳細闡述狂風暴雨、磁性變化、跳蚤翅膀的細節(jié)。如今這類哲學家已經(jīng)絕跡。第二種哲學家是圣人，他們是內(nèi)在領域與超驗領域之間的中介，他們能為諸神代言，解釋人類經(jīng)驗之外的事情。第三種哲學家是“牛虻”，他們不是社會和神之間的中介，也不棄絕社會，而是糾正他所處的社會目光短淺的觀點或者一些誤解。蘇格拉底是“牛虻”中的一個特例，因為他沒有像后來的社會批評家那樣，致力于用他自己積極的計劃來取代他的同時代人的錯誤觀點和計劃。

第四種哲學家是禁欲主義者，他們出現(xiàn)于雅斯貝斯所說的軸心時代，那時佛教和基督教開始登上世界舞臺。第五種是官僚，他們是一群人，而不只是群體中的一個?！肮倭拧边@個詞源于中國古代通過考試選拔出來的官僚精英階層，現(xiàn)代法國的選拔體系以及英美的精英教育體系與之非常相像。

哲學家最后一種著名的、比較受鄙視的角色是朝臣。有人說，斯賓諾莎是一位高貴的禁欲主義者，萊布尼茨就沒有節(jié)操，隨時準備向歐洲出錢最多的君主出售他的哲學服務。朝臣比較晚近的化身是“公共知識分子”。“牛虻”挺身而出是要改變社會，公共知識分子則只是為了改善他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的榮譽。

官僚和朝臣

史密斯分別用一章的篇幅來描述歷史上一種類型的哲學家，越往后越是他不喜歡的類型。他最喜歡的好奇型哲學家是自然哲學家，而自然哲學從18世紀開始不再是哲學家的核心關切。他最不喜歡的是做君主的朝臣的哲學家，屈服于占統(tǒng)治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的學者跟古代的朝臣有些類似。

史密斯認為，哲學家以各種方式掙錢謀生無可厚非，但不可以做權力或有錢人的幫兇。他說：“當前，職業(yè)哲學家確實面臨背叛他們的道德感的危險，比如他們會同意教授商業(yè)倫理課，由此幫助全球資本主義未來的小卒子們心安理得地欺騙窮人、掠奪環(huán)境，而哲學號召哲學家去做的事情是質(zhì)疑一切，包括自己所謂的天職?！?/p>

但金錢不是自由追問的障礙，今天幾乎所有的哲學家都期望獲得金錢回報。2012年，賈斯丁·史密斯在法國一所大學獲得教職。這份工作的月薪并不高，而巴黎的生活成本又非常高，他決定當一名哲學自由職業(yè)者，掙一些外快。他的想法是，向顧客提供一對一的哲學對談。他吸引的主要是那些幻想自己是波伏娃或薩特的英美游客，他們覺得在咖啡館里談哲學非常浪漫。他在《倫敦書評》上“心理治療”類一欄面刊登了一個廣告，號稱可以跟顧客“探索意義、真理、上帝、死亡、命運、悖論等概念”，兩個小時收費60歐元。干下來他覺得比給本科生上課有趣多了，顧客通常都很成熟、好奇，準備接觸他們意想不到的觀念和論證。

我們一直都覺得法國高中生要考哲學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傳統(tǒng)。但史密斯說，這種考試只是在選拔官僚，跟批判性思維沒多大關系?！霸诜▏?，哲學家在一個嚴格、穩(wěn)定的教育體系下工作、成長。藝術和文學先鋒們處于國家體制之外，哲學家們卻要把他們創(chuàng)造性的產(chǎn)出從顛覆轉(zhuǎn)化成國家的官方財產(chǎn)。法國哲學家們把危險的藝術吸收進一個負責生產(chǎn)精英、體現(xiàn)文化的體系之內(nèi)。他們是國家文化理想的體現(xiàn)，可以恰如其分地稱之為官僚。”在20世紀的法國，哲學考試跟中國古代的科舉考試一樣，考試內(nèi)容的核心不是數(shù)學或工程學之類的技術性主題，而是學生解釋詩歌的能力，或者掌握一個文化傳統(tǒng)的詩歌和審美規(guī)范、把自己放在文化傳統(tǒng)之內(nèi)的能力。今天，許多法國高中生都要參加全國性的標準化的哲學考試，考試時他們要寫一些論文，討論“美是不是一個朦朧的詞”“知覺是否要訓練”等問題?？碱}主要是倫理和美學問題，很少關注認識論和邏輯。2015年學生可以選答的問題有：藝術作品是不是總是有意義？政治是否不涉及任何對真理的期待？個人的良心和意識只是他所處社會的反映嗎？是否存在尊重一切生物的道德義務？我是由我的過去組成的嗎？

通過考試的學生之后會加入到法國文化的生產(chǎn)者和傳播者的精英行列，他們的部分職責是表現(xiàn)出流利地談論藝術和文學潮流的能力。相比之下，任何能夠談論達達主義和荒誕玄學的美國人都是反主流文化的一員。法國哲學會考的功能是，選拔能夠表達政府的文化價值觀的人，他們要掌握一些得到贊同的文化，尤其是藝術、哲學和文學。這些人并不是在青春期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不常見的觀念的顛覆分子。為了通過考試，他們要死記硬背，他們是一些渴望進入由官僚確定其規(guī)范的精英隊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