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我記下的大多是山中的夜晚,因為白天的景物總被雨霧遮蓋著,以至于回憶起來,幾乎都是細而密的雨,淅淅瀝瀝滴水的森林,一路窮追不舍的霧氣……但我并非沒有感受到這座山林的美。相反,走在那么陰郁泥濘的山路上,心里難免生起的沮喪并不是因為它不美,而是知道它隱藏著多么深的美。
深深淺淺的綠疊加交融著,像波濤一樣,起伏在山間,不甚齊整但具備幽深厚重的隱秘感。從濃蔭掩映的山路上探出頭,能看到山腳下的帕羅河谷,低矮的彩繪民房像積木一樣,星羅棋布于河道兩邊,城鎮(zhèn)在鮮綠的草甸上閃耀著干凈漂亮的世俗光彩。河谷遠處又是披蓋著厚實綠毯的重重青山,雨霧繚繞,如流云游蕩山間。
這是2016年7月,我在不丹雷龍小徑中徒步的第一天。雷龍小徑是一條連接帕羅山谷和廷布山谷的小路。不丹有無數(shù)山谷。喜馬拉雅山脈像繁殖茂盛的植物根系,從北部延伸進狹長的國度內(nèi),在中部生長出一系列說不上雄渾但極為繁密的山脈,將從東到西的國土切割成一個個封閉的山谷。很多山谷即便相鄰,從山中翻越也需要幾天的路程。雷龍小徑位于人煙最稠密的西部,連接的是不丹兩個毗鄰的中心城市——西部最大的商貿(mào)城市帕羅和首都廷布。沿山體外緣的“高速公路”開車只需要一個多小時,可如果從山中穿越,腳力好的當(dāng)?shù)厝艘邇商?,游客則需要五六天的時間。
距離不丹首都廷布30多公里,海拔3140米的多楚拉山口在雨季處于云霧之中
所有的旅游指南里都提到,雷龍小徑是不丹最熱門的徒步路線。在我的徒步經(jīng)驗里,一條路線能榮膺“熱門”,一定有它的獨特之處?;蛘呤浅フ叩氖サ兀蛘咴诤0魏偷乩砦恢蒙嫌邢喈?dāng)?shù)牡诌_難度,能給予行走者極大的成就感,或者因為路途漫長,景色豐富多變。雷龍小徑是一條只有6天的路程,最高海拔也只有4200多米。它既不是朝圣的古道,也不標(biāo)記什么重要的歷史,一個有點趣味的傳說是——舊時犯錯的不丹戰(zhàn)士要接受嚴酷懲罰,其中一種是在一天內(nèi)走完這條路線。除此之外,這條路如果還有什么特別之處,就是無窮無盡的樹。
不丹位于亞歐溫帶的古北區(qū)與印度次大陸的印度―馬來亞低地交界處,兩種地質(zhì)氣候共同作用于這塊狹長山地,讓不丹天然有更豐富的物種。英國探險家R.N.是最早注意到不丹茂密森林的一位西方人,他在書中回憶1885年進入不丹時看到的景象:“大量的松樹和樅樹,裝點著低地、山坡,甚至山谷也被樹填滿了。各種野獸在樹木的陰影下自由漫步,不用害怕被人類傷害。因為這里的人們反對殺戮,捕獵也不行?!?/p>
20年后,另一位英國旅行家查爾斯·貝爾也做了相似的描述。他在1904年給孟加拉政府布政司的報告中寫道:“在7000英尺以上的地方,仍然有大量的密林存在,其中以杜鵑、玉蘭和橡木為盛。這片土地上保留著豐富的樹種,大部分都適合做木材、燃料,制作墊子和其他諸多用途。”
前往廷布市郊丹戈寺途中的風(fēng)景
2016年,當(dāng)我乘坐不丹皇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從另一個山地國家尼泊爾的上空進入不丹時,我的感受和前人沒有太多區(qū)別——樹木仍然是這個國家最讓人震撼的風(fēng)景,是這個國家最理所當(dāng)然的主人。飛機進入不丹領(lǐng)空后,無邊無際的森林突然從機翼下方撲面而來,偶有宗堡彩繪的檐角在林中一閃而過,讓森林顯得更加莊嚴。那樣壯觀浩瀚的氣勢,從地面直抵幾萬英尺的高空,在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中,仿佛也能聽到無聲但巨大的叢林之歌。
不丹的森林按海拔大致分為三個部分:南部是淺山區(qū),有茂密的長青闊葉林和肥沃的農(nóng)田。北部則是高山牧場和冰川雪峰。海拔1500米到3500米之間為中部溫帶,首都廷布和大部分重要市鎮(zhèn)、宗堡和寺廟都坐落在這片區(qū)域。雷龍小徑就位于中部林木最為蔥郁的部分,沿路有大量松柏科樹木,林中覆滿碩大的松果,淌著像蜜糖一樣蠟黃黏稠的油脂。再往上走,是體態(tài)筆直、深入云天的冷杉,以及闊葉類橡木。到海拔2000多米以上,是木蘭、紫杉、樺木的地盤。更高一點,山終于從樹海中探出頭來,露出頂上青翠的草甸。草甸上除了高山繁花,還有一叢叢灌木點綴其上:馬栗,胡桃,一叢叢無花的杜鵑……
我們的徒步從帕羅開始。從城市出發(fā)只10分鐘的車程,就一頭扎進了林木的汪洋中。第一天路程只有10公里,但海拔爬升超過1000米,全程幾乎都是陡峭的長坡。7月正是雨季,陰暗的冷雨籠罩著密林,走到精疲力竭,停在山路中間喘著粗氣休息時,聽到遠遠傳來細微的人聲,一轉(zhuǎn)頭,一位紅衣僧人已經(jīng)走到面前。穿紅色的短打僧袍,紅色鞋子,紅色短襪,挎一個土黃色布包,沒有打傘,锃亮的光頭被細雨潤濕,反射著林中微光。
來不丹前,看過一些關(guān)于不丹的民間傳說,森林被認為是各種各樣超乎尋常的美麗、神奇,有力量事物的隱蔽所,比如像山神一樣巨大的藍熊,足以“在暗夜森林中明亮燃燒”的老虎,恐怖神秘的喜馬拉雅雪人,還有御風(fēng)而行的僧人……日行千里的僧人,是密宗修行者的傳說,行走原本是密宗要練習(xí)的一項技能。修行者住在與世隔絕的山中,也只在深山中施展神行術(shù)。一位不丹作者記載了至少有三個在世的人具備這樣的功能,其中最年輕的也已70多歲。這位作者在1995年陪同其中一位從帕羅城里返回在山中的靜修之所,親眼見到他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地上非同尋常的行走能力:“他看起來很瘦弱,但走起山路來毫不費力,在上升的路段也從不氣喘吁吁。走著走著我們就看不見他了,但他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一個山中神龕前,嚼著檳榔等我們。他穿著廉價的塑料鞋,不穿襪子,身上挎一個布包,包里裝著他長距離行走只需要帶的一包茶、一小袋糖和一點干奶酪,總是一邊走一邊有力地嚼著檳榔?!?
不丹富畢卡山谷中的濕地是黑頸鶴越冬的棲息地
來之前看到這些故事,只把它當(dāng)成一個尚未經(jīng)過工業(yè)文明洗禮的小山國的精神圖騰,不可自證,也不足為信。可在雨林深邃的濃綠和靜謐中,看到這位紅衣僧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并倏忽而逝在山脊的云煙后,不由得從心理上接受了這些傳說——密林中確實有超出工業(yè)文明認知的世界的可能性。那些藍色的巨熊、雪人和御風(fēng)而行的僧人,應(yīng)該是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然的存在。
這片森林被認為是不丹第一任國王烏顏·旺楚克留給國民的禮物。自他開始將保護森林作為一項基本國策,直至后來成為不丹推崇的“國民幸福指數(shù)”的四大支柱之一。但能保留下占國土面積72%的森林,并不是禁止砍伐那么簡單。不丹人在探求現(xiàn)代化之路時,如何自我保護和向外求助,如何在封閉和開放之間艱難選擇,森林的故事值得一提。
早在20世紀初,烏顏·旺楚克加冕不久,英國政府曾提出幫助修通從印度進入不丹南部的公路,遭到了國王的拒絕——這個國家一直小心地用隔離政策保護著自己。但國王提出了另外的請求:希望任命一名有經(jīng)驗的護林官,來保護與印度南部交界的杜瓦爾平原之上的森林。這是不丹對外界少有的邀請。一位名叫杰克伯的護林官被印度政府派來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3年后,杰克伯完成了一份對不丹森林狀況和保護建議的報告,并將這份報告交給不丹王室。很快,王室的回復(fù)是:“報告有指導(dǎo)意義,但很難被完全采納。不丹沒有常規(guī)的環(huán)境保護機制,也沒有建立這一機制的資金?!?/p>
7年之后,也就是1921年9月,不丹國王烏顏·旺楚克再次對外求助。他給英國官員寫去了一封信,信中羅列了20點,包括發(fā)展農(nóng)業(yè)、改善醫(yī)療與教育,請求英國政府據(jù)此幫助不丹走上現(xiàn)代化之路。信中的第9點是關(guān)于森林的:“不丹有著廣闊無邊的森林,而這一資源在未來能為不丹提供一筆豐富的收入,也會有益于印度。如今這些森林并未產(chǎn)出任何財富,而那些臨近印度平原的部分因疏于管理和保護不善被大量毀壞。我希望有四隊不丹的護林員能在一所現(xiàn)代護林學(xué)校中得到訓(xùn)練?!?/p>
這是不丹現(xiàn)代化之路的開局。英國國家圖書館的資料顯示,1926至1927年間,有3名不丹男孩被送去印度臺拉登(Dehra Dun)的護林學(xué)校學(xué)習(xí)護林課程,完成學(xué)業(yè)后在大吉嶺護林隊實習(xí)了幾個月,然后返回不丹執(zhí)業(yè)。
但當(dāng)不丹對外尋求幫助時,它也不得不面對外界的索取。1923年,英格蘭人查·E.西蒙德請求砍伐杜瓦爾平原高處的不丹森林,英國陸軍準(zhǔn)將C.G.布魯斯等人都表示支持,但國王烏顏·旺楚克駁回了這一請求。兩年后,在不丹南部邊境發(fā)生了多起森林火災(zāi),這些火災(zāi)對印度森林保護區(qū)造成了巨大損失。孟加拉政府官員向英國官員寫信建議設(shè)立防火警戒線,要求不丹清理邊界地表的灌木。雖然這些灌木幾乎不產(chǎn)生任何收入,但烏顏·旺楚克仍然拒絕砍掉它們。
到20世紀初期,工業(yè)革命席卷全球,很多地理位置不利的邊疆,都熱情地交出自己的資源,希望換得一張登上現(xiàn)代經(jīng)濟列車的車票。不丹一樣面臨著世界工業(yè)對森林資源的索求。在20世紀初期,隨著印刷業(yè)的發(fā)展,紙漿供不應(yīng)求,對木材的需求也大量增加。“伐木業(yè)的興旺是不丹第一次有機會擺脫自我設(shè)定的隔離政策?!辈坏ぷ骷掖稳省ぴ鳎═shering Tashi)在《未被講述的不丹故事》中寫道,“在挪威和紐芬蘭,樹木被大量砍伐以作紙漿。這些高寒區(qū)域,一棵樹需要一個世紀才能成材。盡管不丹的樹木生長速度是那些地方的兩倍,我們還是決定不開發(fā)伐木業(yè)。我們的人民當(dāng)時依然以中世紀的方式生存,日子艱難?!?/p>
“在我們第一位國王和英國政府的通信中,他很明確地表示出對我國森林盈利潛力的了解。但是,他做出了保護環(huán)境而不是一味為國家發(fā)展提速的決定。正如很多環(huán)保主義者預(yù)料的那樣,世界其他地方許多動植物正在滅絕,但是我們每年都在森林中發(fā)現(xiàn)新的種群。就在今年,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兩種新的蕨類植物和一種櫻草屬植物,還首次觀察到了一種成年水鹿的亞種,少見的虎貓,和一只霍格森蛙嘴夜鷹。此外,有許多村民與放牛人報告看到了野牦牛、西藏藍熊、山羊和野人。這些被認為已滅絕的動植物的再次發(fā)現(xiàn),真是難得的吉兆?!?h3>不丹式徒步
在不丹密林中徒步是我在喜馬拉雅山區(qū)的第二站,去年走過尼泊爾的安納普爾納山區(qū)。同為喜馬拉雅地區(qū)的小山國,尼泊爾的徒步產(chǎn)業(yè)是西方文化輸入的結(jié)果——從精神上反抗工業(yè)文明開始,以形式上被工業(yè)文明同化結(jié)束。在安納普爾納的行走是高效低廉的,它就像一個巨大的行走超市。山區(qū)按照現(xiàn)代世界的徒步標(biāo)準(zhǔn),被切割成明碼標(biāo)價、層次豐富的產(chǎn)品線,絕大部分產(chǎn)品都是平價的、可支付的。行走在這里唾手可得。從加德滿都到博卡拉,街邊隨處可見售賣仿制戶外裝備的門店,以及提供徒步服務(wù)的旅行社。那里最龐大的旅游業(yè)從業(yè)人員就是徒步路上的背夫,他們每天的報酬還不到100元人民幣。只要山里天氣許可,徒步者無須付出多少金錢和勞力就可以走入山中,而且看起來——是獨立和自由的。
對不丹人來說,山地行走原本是他們的日常。不丹王室就有在山中行走的傳統(tǒng),甚至專門有一條“皇家歷史徒步路線”,始自不丹第二任國王統(tǒng)治時期,整個王室家庭每年都會收拾行囊,帶上300名背夫和100匹駝畜,在中部的布姆唐夏宮和西部宗塔(Kuenga Rabten)溫暖的冬宮間進行兩次遷移。這個群山環(huán)繞的國家,直到1949年才開始發(fā)展現(xiàn)代交通,請印度政府幫忙修建了三條公路:西部公路——連接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山腳城鎮(zhèn)龐措林與首都廷布,東部公路——從印度阿薩姆邦的Darranga通往塔西岡,還有一條中部公路——從印度北方邦的Hatisar到通薩。但這僅僅是不丹為了國家生存,在群山屏障中破開的三條與境外連接的通道。橫穿不丹境內(nèi)的首條公路1961年才開始勘測階段?,F(xiàn)在的王太后多杰·旺姆·旺楚克記得,20世紀中期,當(dāng)她還是普那卡山中村子里的一個小女孩時,她從來沒有見過汽車,甚至連平板車、馬車和自行車也沒有見過。因為,“任何用輪子跑的工具,都不適合我們崎嶇的山地,出門旅行,所有的不丹人都靠馬、騾子或者他們自己的雙腳”。1963年,多杰·旺姆·旺楚克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第一次從普那卡到達首都廷布時,還得靠騎馬和步行穿過山林,走了整整3天。
但從一個游客的角度看,不丹的群山卻沒那么容易進入。去到不丹前,尼泊爾的中介公司就告誡我,要帶齊所有的戶外裝備,不丹沒有什么戶外裝備店,即便能找到也很貴。因為這個國家沒有自己的制造工業(yè),絕大多數(shù)日用品都依靠進口。相對尼泊爾山區(qū)層次豐富的產(chǎn)品線,不丹只有20多條正式的徒步路線,在擁有豐富山地資源和傳統(tǒng)文化的東部地區(qū),仍然有很多斷點尚待打通,政府還沒有決定是否將這些區(qū)域開放給外來游客。已有的路線全程大多在杳無人煙的山中,沒有客棧,沒有村莊。游客得依照中世紀的徒步方式,帶上一個補充給養(yǎng)和提供住宿的團隊,每天在山中安營扎寨——這會大大降低行走的速度。
即使一個人徒步,也必須配備一個導(dǎo)游、一個廚師、一個處理雜務(wù)的助手、一個馬夫,還有6匹馬,路上6天的食物、煤氣罐、各式帳篷、睡墊都捆在它們身上。每天在營地要搭起廚房帳、用餐帳、睡覺帳,還有最特別的廁所帳,里面像不丹人的傳統(tǒng)民居那樣,在刨出的土坑上放一張中空的高凳子。1961年,印度軍官Lt Gen第一次來不丹執(zhí)行軍務(wù)時,除了對龐大的行走團隊頗有微詞,認為它違反了“裝備越輕才能走得越遠”的現(xiàn)代行軍原則,還對這個如廁裝置印象深刻,他在回憶錄中把它形容為“危險的木馬”,“需要相當(dāng)?shù)募记珊妥⒁饬?,如果使用不?dāng),效果就是災(zāi)難性的”。總之,不丹式的徒步,是把這個國家的日常生活整個捆綁在馬背上,帶入深山中。這樣一個團隊每天的費用是295美元,昂貴的價格將徒步運動中最龐大、最有活力的年輕階層擋在國門之外。
“能不能不要這么多人?我自己帶干糧,只需要一個向?qū)?,最多再加個背露營裝備的背夫?!蔽野醋约簩ν讲降南胂?,找尼泊爾中介公司削減預(yù)算。
“不可能,一個人都不能少。這個國家很保守的,它定的規(guī)矩不能改?!敝薪椴僦杂行┰溨C的中文。
“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徒步者搭伴走?一路上都是無人區(qū),我覺得不太安全?!?/p>
“不可能,這個國家很封閉的。如果在尼泊爾,這不是問題,每天都有很多人進山,但在不丹,徒步的人本來就很少,尤其是雨季?!?/p>
在這些毫無商榷的“不可能”下,2016年7月,我的不丹式徒步開始了。第一天到達營地后,天很快黑下來,夜色和雨霧填滿山谷。站在濕漉漉的草甸上,身前身后一片混沌,沒有人聲,甚至聽不到蟲鳴,唯有山頂吉利宗堡的一點燈光跳出崖角,被雨霧暈染成一團微黃,能讓人在密林深處感受到些許尚在人類世界的溫暖。
這是我在雷龍小徑山中徒步6天,看到的唯一一盞燈光。
火苗忽隱忽現(xiàn),濕木像在大口吐出體內(nèi)的水汽,煙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所有人圍過來盯著柴堆,正以為沒戲的時候,火焰從樹木的縫隙中躍出頭,木料燃燒的噼啪聲也傳出來。這時候就不用再擔(dān)心了,即便是在細雨彌漫的草地中央,即便山間的霧氣越來越重,暫時什么也不用做,只消靜觀火苗越來越大。我們披上雨衣,從帳篷里搬來椅子,朝剛剛降生的火堆伸出手去,5萬年前的人應(yīng)該也是以同樣的心情朝荒野中的火堆伸出手去的吧。
不丹大部分山區(qū)還沒有發(fā)展現(xiàn)代交通,騾馬是重要交通工具
這是徒步的第二天。我們的營地在一個牧民的牦牛放牧地,這里像山間一級巨大的臺階,身后環(huán)圍著半面高聳的山崖,前面山脊陡峭如深淵。傍晚時,雨霧和暮色自山谷升起,模糊了山、樹、花、草,營地像浮在大海中的孤島,四顧無物,唯有云煙。營地海拔3890米,比出發(fā)時上升了1500米。按地理學(xué)家的測算,在不丹密林所處的東喜馬拉雅山區(qū),海拔每上升近100米,氣溫就下降0.6攝氏度。但讓我們這么熱切地圍坐在篝火旁的,并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始終不消散,像件濕答答衣裳黏在人身上的雨霧。
七八月是喜馬拉雅山區(qū)的雨季,被認為是最不適合進山的季節(jié)。雨季會引發(fā)泥石流。就在我們的徒步開始時,中尼邊境的吉隆口岸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山體滑坡,山口關(guān)閉,大批車輛和徒步游客被阻斷去路。雨季還要小心的是螞蟥。這種喜馬拉雅山區(qū)特有的“吸血鬼”,隱藏在雨季的森林中,從樹上簌簌掉落到徒步者身上,粘在人皮膚上就不松口。去之前專門請教了不少應(yīng)對螞蟥的方法,比如把鹽撒在鞋子和衣服的入口處,用打火機炙燒,還在加德滿都踏著滿街橫流的臟水,尋找賣酒精的藥店——據(jù)說酒精也能對付螞蟥。
可真的進山之后,才知道找錯了對手。不丹的山林分為三個區(qū)域,螞蟥在南部低地的森林中比較多見,泥石流更多在沒有植被的北面高處,或者發(fā)生在被道路掏空的山體側(cè)面。我們徒步的雷龍小徑,在海拔1000多米到4000米的中部,是最溫和無害的區(qū)域,沒有蛇,沒有螞蟥,山中的豐厚植被足以遏制泥石流。但這個區(qū)域的降雨是平地的3倍,它的麻煩就是雨。
常常是轉(zhuǎn)身的一瞬間,雨就下起來了,下得極其安靜,既不伴隨閃電雷鳴,也沒有強烈的起伏轉(zhuǎn)換,就像宿命一樣,冷冷地,不帶任何情緒地從天而降。山路被雨水漚成泥漿,溪流泛濫成小河,巖石變成了水道。雨水密密地沿著雨衣的邊緣,浸透了褲子,再盛滿鞋子。營地里則有另外的麻煩。平坦的草甸上大多積滿雨水,睡覺帳篷有時只能扎在斜坡上,睡著睡著就往下滑,一晚上總要醒來往上爬幾次。每天扎帳篷時,馬夫所羅門和小助手旺達都要像鼴鼠一樣,沿著帳篷的邊緣撬出一圈排水溝。我也習(xí)慣睡覺前戴上頭燈,視察一下帳篷邊的“水利工程”是否完好,再縮回睡袋中,聽著雨水整夜敲打帳篷的噗噗聲,和馬匹咀嚼夜草的汩汩聲一樣,細細碎碎,無休無止。
露宿在這樣的山野里,除了篝火,食物就是最好的安慰了?!豆陋毿乔颉分杏幸还?jié)專門介紹不丹徒步的廚師,稱他們非常善于將西式菜肴和亞洲的烹飪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煮出美味的食物。通常行走結(jié)束后,徒步者的體重不降反增。我在徒步過程中確實吃到了來不丹后最地道的食物,那是山下涉外餐廳提供的、中庸的游客餐所不能比擬的。
奇米(Chime)是我們團的廚師。一般的徒步團隊中,導(dǎo)游是“首領(lǐng)”,決定徒步的節(jié)奏、氛圍。但在這個團里,奇米才是靈魂人物。他身材高大,略有些虛胖,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似乎正走在一條自己不甚滿意,但又不得已要走下去的路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懶散勁兒。但到了營地,盤腿坐在廚房帳的天然氣灶前,他就像變了一個人,表現(xiàn)出讓人尊重的專業(yè)氣質(zhì)。他的工具有一個平底炒鍋、一個燒水的鍋和一個高壓鍋,但奇米總能像變魔術(shù)一樣,做出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食物。有一次端著炒鍋搖來搖去,炸出一盤爆米花,還有一次用高壓鍋燜出了一張辣椒奶酪比薩。即便是一杯普通的熱水,他也會擠進幾滴青檸檬汁,讓它不同尋常。
不丹人特別喜歡吃辣椒,在廷布和帕羅的周末市場上,可以看到綠色、紅色,甚至還有黑色的辣椒,小山一樣堆在地上。辣椒和奶酪是不丹食物的兩大支柱,幾乎每道菜里都少不了它們。在雨霧彌漫的陰冷山中,辣椒更是慰藉人的食物。奇米每天除了用它燉牛肉、炒蕨菜、熬土豆外,還會用辣椒做一道額外的下飯菜。印象最深的一道叫EAZA,也被稱為不丹的辣味沙拉。將鮮的青紅辣椒、奶酪、姜、洋蔥、番茄、香菜、大蒜一一鍘碎,拌上鹽和一點香料,做法很簡單,但調(diào)料的分寸很重要。奇米做的EAZA咸淡適中,有一股極清新的酸辣味。還有一道讓人印象深刻的辣椒涼菜是拌茄子。將茄子埋進篝火的灰燼中,焐軟之后取出來,拍去表面的柴灰,撕成細條,與青紅鮮椒、姜、大蒜、番茄、洋蔥等顆粒一股腦拌在一起。所有的材料都大把放,只是不加糖。在山地食物中,糖這樣綿軟的調(diào)料,除了喝茶會用,其他時候并不受歡迎。徹頭徹尾鮮辣又帶點奶香的蔬菜,配上頗具顆粒感的干爽紅米飯,能讓人一碗接一碗吃得停不下嘴。
這些地道的不丹食物,使得雨季的徒步也不那么沮喪。廚房帳成為營地中最誘人的地方。每當(dāng)暮色四合時,大家就從灰色混沌的雨霧中,退回到散發(fā)著辣椒和奶酪香味的帳篷里,掛起馬燈,圍坐在一起。不丹隊友們用宗卡語低聲交談著。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但置身于氤氳的食物香氣與和氣低語的人聲中,喝上一碗用雞骨頭加土豆,或者小紅豆伴咖喱、洋蔥熬出的稠糊糊的濃湯,當(dāng)熱乎乎的黃油和食物潤滑進腸胃,慰藉著潮濕低落的精神時,突然有一點理解這種曾經(jīng)覺得太過拖沓累贅的“不丹式徒步”了。不丹人就是這樣在雨季生活的。
剛開始的兩天,我在暗自評估這趟荒野徒步的陌生同伴時,馬夫所羅門被我列為“不好接近的人”。他年過四十,骨骼粗大,面色黑沉,皺褶又深又硬,第一眼就給人不和氣的感覺,尤其兩眼大小不一,笑起來更顯詭異。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面無表情地趕著馬匹,沾滿泥漿的黑色工裝褲塞在迷彩塑料筒靴里,在泥濘山路上走得又穩(wěn)又快。馬夫負擔(dān)著團隊里最重的體力活兒。每到營地后,所羅門就沉默且快速地卸下裝備,搭好帳篷,擺放家當(dāng),做完這一切后,就躺進他的小帳篷里。不丹山中的平地很少,安置好游客的帳篷、廚房、餐帳外,通常就沒剩什么地方了。所羅門睡覺的地方占地最少,說是帳篷,實際是一堆塑料布胡亂堆起的一個不到膝蓋高的小窩棚。
不丹的山地食物。辣椒和奶酪是重要調(diào)料
我以為他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也不懂英語,所以只能做一個寡言冷漠的人。這在不丹干體力活兒的人中并不少見,知識一度是不丹的稀缺品,為僧侶階層所壟斷。直到1951年,第一所現(xiàn)代教育的學(xué)校才在帕羅附近的哈山谷成立,有近50名學(xué)生被選進這所學(xué)校。但現(xiàn)代教育的普及非常緩慢,1961年印度軍官Lt Gen來到不丹,發(fā)現(xiàn)教育和書籍還是如圣品一般,深藏在寺院里。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和世界其他地方不同,不丹的圖書館并不是設(shè)計給普羅大眾的,而是寺院附屬的一部分。每一頁書都反刻在鑲金的木版上,一本普通長度的著作的木版,都會占用幾棟大房子的房間?!奔幢悻F(xiàn)在不丹已經(jīng)實行全民免費教育,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個教育通道中上升并獲益。我們團隊里,37歲的奇米和28歲的旺達都沒上過什么學(xué)。我想,年紀最大的所羅門可能更沒機會讀書。
第三天晚上的宿營地在一個湖邊,臨湖開闊一點的草甸上積水太多,我們的營地只能扎在湖盡頭一塊地勢略高的窩地里。窩地邊是個斷崖,湖水在那里形成小小的疊瀑。吃過晚飯,夜色和雨霧又像陰霾一般迫近,黑暗隨著夜氣同時從各方升起,甚至從高處流下來。營地像一個逼仄的角落,隨時可能被湖水、雨霧,還有濃重的陰綠侵占。伴著水流的嘩嘩聲,感覺湖在一寸寸往岸邊蔓延,水波微微蕩漾著,像怪獸的舌頭輕輕吞吐在營地邊緣。
照例生起篝火,大家圍住火堆一邊烤濕透的衣服鞋子,一邊聊起這個湖的傳說,誰都說不清來歷,這時所羅門說話了?!斑@個湖嘛,原來并沒有水,是一片平地。后來有位神女的牦牛從山上偷跑到這里……”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會說英語,說得還不錯。所羅門說自己在帕羅機場工作過幾年,后來因為家里岳母生病需要照顧,才返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他打小就生活在這片森林里,跟著父親在山路上走了無數(shù)個來回,對山中的湖泊草木都非常熟悉。
“那這些山和你小時候走的山,有什么不同嗎?”我問?!吧?jīng)]什么不同,但在山里的日子可大不一樣。小時候跟著父親在山里時,冬天很冷,沒有鞋子衣服,還要干很重的活兒。我的童年,簡直是悲慘世界。”所羅門一邊搖頭,一邊重復(fù)著“miserable,miserable”。
“那你現(xiàn)在覺得幸福嗎?”在以“幸福”著稱的國度,這似乎是旅行者對這個國家永恒的疑問。
“我覺得幸福?!彼_門站起身,繞過火堆走到我面前說,“現(xiàn)在沒有什么好擔(dān)憂的事情。醫(yī)療是免費的,教育也是免費的。我有4個女兒,大女兒已經(jīng)在上高中,如果她夠努力和聰明,能通過升學(xué)考試,國家還會供她讀到大學(xué),那樣她就可以進入政府部門。這在不丹是最好的工作?!?
“至于我,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我的地里有蘋果、蔬菜,還要放牛和養(yǎng)馬。有徒步的季節(jié),我就趕著馬來跑活兒。這些馬都是我的,它們只聽我的話。比起種地,在帕羅機場的工作當(dāng)然更輕松,但我不后悔回來,因為家里需要我。我做很多事情,可以養(yǎng)活全家人,而且國家不收我的稅。我覺得幸福,因為一切靠自己的能力,自由而且公平。”
羅曼·羅蘭在《幸福之路》中,將通往幸福的路徑拆解成興致、情愛、家庭、工作、閑情……可見,幸福并不是一個紙上談兵的概念,或者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而關(guān)乎實實在在的生活。當(dāng)所羅門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生活時,奇米斜倚在火堆邊一根濕漉漉的圓木上,一言不發(fā)?;鸸忾W爍在他臉上,讓他顯出一種復(fù)雜的、沉思的表情。
奇米來自東部山村,被認為是這個團隊中的聰明人,無論大小事情,大家都等他來拿主意。不丹從2008年開始加快了城市化的步伐,修了一條貫穿廷布城的主干道,隨之吸引來了道路兩邊的土地投機客和地產(chǎn)修建熱潮,也吸引來了大批鄉(xiāng)村的膽大者和聰明人,奇米就是其中之一。但靠道路和地產(chǎn)拉動,卻缺乏實業(yè)相輔助的城市化是短暫無力的,就連“感覺幸?!钡乃_門也說,自己唯一的煩惱就是,孩子讀書不困難,但找工作困難,“因為不丹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太慢”。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年輕人在城市中的就業(yè)問題,已經(jīng)成為近年來不丹比較突出的社會問題。至于那些沒有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人,就更難在城市中找到上升通道。奇米說自己不喜歡城市,山林里的生活才更健康、更快樂,但他這樣的聰明人又抗拒不了城市的誘惑。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得待在首都廷布,靠開車養(yǎng)活一家人。不丹以犧牲產(chǎn)業(yè)發(fā)展速度的方式,盡力維護著國家的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文化,也壓制著社會容量和個體的上升空間。我從奇米的沉默里感覺到一種茫然和不滿足。
德瑪也在火堆邊沉默著。她是團隊中的導(dǎo)游,一樣在東部山村長大,一樣是2008年從家鄉(xiāng)來到廷布。最早的職業(yè)理想是當(dāng)律師。律師在不丹社會中并不是個主流行業(yè),德瑪對律師的印象是從印度電視劇中得來的,她覺得這是一個“收入高,很有魅力”的行業(yè)。但進大學(xué)修法律要考三種歷史:不丹歷史、亞洲歷史和世界歷史。最后一種對她來說實在太難了,德瑪現(xiàn)在說起來還皺眉頭。生長在一個多年關(guān)閉國門以自我保護的國家里,德瑪跟世界隔著遙遠的距離,她甚至不清楚北京是中國的首都。她沒能通過國立大學(xué)的入學(xué)考試,家里也沒有錢讓她去印度留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德瑪來廷布找到了一份導(dǎo)游的工作。旅游業(yè)是不丹的第二大產(chǎn)業(yè)——這是少有的在國營體系之外,這些英語不錯的鄉(xiāng)村青年的就業(yè)機會。
小助手旺達也沒有說話。他是奇米的侄子,跟著來路上打打下手。沒有上過學(xué),只會幾個簡單的英語單詞,但他手腳勤快,做任何事情都面帶微笑。幾天徒步結(jié)束后,他會跟著叔叔回到廷布。在那個城市里,他沒有固定工作,也不認識多少人,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待在屋子里誦經(jīng)祈禱。
他們都是漂浮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夾縫中的人——這是我對奇米、德瑪和旺達沉默的理解,或許其中不乏我的誤解和想象。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的撕裂,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沖突,即便在謹慎控制工業(yè)發(fā)展的不丹也不可避免,這讓生活變得更加復(fù)雜,讓“幸?!钡母拍顚€體來說也更復(fù)雜。夜已深了,遮天蔽日的雨霧卻消散不少,顯出湖面和山影,幽藍的天上一顆星閃著光。火堆邊的每個人,各自委身于自己時間的河流,陷入各自的沉默之中。
又是一片濃霧的傍晚。營地照例被濃霧包圍著,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只聽到霧中時斷時續(xù)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有些擔(dān)心地盯著那片灰白色的混沌地帶,半晌,所羅門從濃霧中走了出來,一只手拿著砍山刀,腋下夾著一捆樹枝。我松了口氣。
這是徒步的第四天,走到了雷龍小徑海拔最高的地方,營地充滿了緊張的氣氛。這要從DAWA說起。DAWA是一只黃白相間的流浪狗,在徒步的第二天,我們離開吉利宗堡最后的人煙,穿過一片平坦的開滿高山花朵的草甸時,它跟上了我們。奇米裝作惡狠狠的樣子,沖它喊叫、跺腳,揮舞雨傘驅(qū)趕,它每次哆嗦著閃躲一下,但并不真正逃跑。這樣來回幾次,它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徒步團隊中的一員。
徒步的路上一直在看一本不丹的小小說《DAWA》,講的是一只叫DAWA的狗,從帕羅穿越山谷,跑到首都廷布去尋找遠大前程。在狗的王國里有三種首領(lǐng),分管領(lǐng)土、預(yù)警和嚎叫。DAWA憑借自己練就的悠長凄厲、充滿感染力的嚎叫本領(lǐng),成為每晚帶著群狗嚎叫的領(lǐng)袖。但爭斗、惡疾等厄運隨之而來。DAWA最終離開了繁華的都城廷布,回到遙遠山中的靜修之地。在逃離城市中的權(quán)力漩渦之后,它才真正逃離了被權(quán)力殺戮的命運,找到了一只狗的幸福。
上圖:雪豹下圖:不丹國獸羚牛
《DAWA》在不丹很有名,德瑪記得自己的高中語文課本上就有這個故事。
我也叫這只跟著我們的狗DAWA。據(jù)說在帕羅山谷和廷布山谷之間,經(jīng)常有流浪狗來回穿梭,以它們的腳程,不到一天就能走完山地全程。但它們寧愿跟在磨磨蹭蹭的人類身邊,這樣可以分享營地每天的食物。我不知道它們中間是否真的存在一個殘酷的狗的王國,但在不丹確實看到不少肢體殘缺的狗,拖著三條腿的身體在街頭覓食。DAWA顯然也經(jīng)過一些磨難,它的前腿上有一條很深的半月形傷痕,右耳缺了半截,對周遭極為警惕。一路上它跟隨我們的行走節(jié)奏,但總和我們保持著距離。除了用餐時間,總是待在離營地十來米遠的地方。雖然是為了食物而來,但它從不乞食。最奇特的是,它從來沒有發(fā)出過一點聲音,甚至在路上看它追擊一只林中小鳥,也像一支無聲迅疾的離弦之箭,準(zhǔn)確地穿過密林中狹小曲折的空間,連折斷草木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這個不同尋常的特點,讓它溫順的外表又顯得有些詭異。
可就在第四天傍晚,DAWA突然叫起來,叫聲反彈在巖壁上,又落進深谷里,滿山滿谷都是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在它的對面,是一大叢杜鵑,花期已過的灌木叢黑乎乎沉默著,再后面是驀地沉下去的山崖。傍晚的霧氣從谷地爬上來,吞沒了山崖里的樹林、植被,一點點往營地包圍過來。DAWA的叫聲沒完沒了,所羅門若有所思地四下打量一番,抄起砍山刀,走入DAWA吠叫方向的濃霧中。
“DAWA一定是聽到自己的回聲,以為有同類也在這里,所以叫個不停吧。”看到所羅門安然無事地從濃霧中砍回柴火,我?guī)е罢嫦啻蟀住钡膶捨扛袉査?。進山前總是幻想有些什么可以撞擊我的意識的重大際遇,可真到了這四野無人、唯余云煙的地方,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奇遇也不要發(fā)生,安然過完這一夜就好。
“不是。”所羅門一點沒懂我的心思,“是有野獸。我剛?cè)ツ沁吙匆娏艘恢焕?,一只小狼?!?/p>
“小狼?!小狼不會單獨行動的!意味著它的父母也在附近?那這里可能會有狼群?”我按著自己對動物世界似是而非的了解,再嫁接上人類世界的行為常識,推導(dǎo)出一個讓自己驚恐不已的結(jié)果。
“嗯,有可能。”所羅門瞇縫眼躲閃著火苗的濃煙,把新的柴火架上火堆,一邊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我。
DAWA突然調(diào)轉(zhuǎn)身子,沖向營地的另一邊,叫聲一聲緊著一聲。幾分鐘后,它突然躍身跳入灌木叢中,消失在雨霧里。山谷里的聲音像突然掉進了濕乎乎的草甸上,營地驀地靜下來。“真的有狼群!DAWA感覺到了狼群的存在,知道營地有危險,所以逃走了?!睂游锸澜缌阈堑囊庾R全都沖進我的腦海:“狼群是相當(dāng)聰明,也相當(dāng)暴力的族群!”“它們會團隊配合捕獵!”“狼群甚至敢挑戰(zhàn)獅虎!”……
“怎么辦?我們現(xiàn)在能離開這里嗎?”我有些驚惶地問所羅門。
“不用怕,它們不會來營地,就算來了,奇米會有辦法的,他很聰明?!彼_門依然有條不紊地照料著火堆,用平底鍋蓋扇起旺盛的火苗,再用砍刀將木頭斷成幾節(jié)。他用刀用得很好,能準(zhǔn)確地找到切割樹木的角度,干脆利落地劈出一堆柴火?!拔覀冇羞@個呢,一定會把你安全送到廷布的。”他揚了揚手里的砍刀,“狼群不用怕,就算是熊也不用怕,只有老虎才可怕。如果這里發(fā)現(xiàn)有老虎,那我們就要馬上收拾東西跑咯。”
在BBC紀錄片《老虎失落之地》里,一群西方科學(xué)家來喜馬拉雅尋找老虎,想在喜馬拉雅山脈一線建立老虎生態(tài)走廊,最后發(fā)現(xiàn)不丹是連接走廊最核心的一環(huán)。這里有全球少見的健康森林,也擁有生活在海拔最高地帶、數(shù)量最多的老虎。看這個紀錄片的時候,我并不感覺這和我的徒步有什么關(guān)系。在雨里走了這么幾天,除了樹就是樹,不要說野獸,甚至連小動物都難得看見。DAWA的叫聲喚起一個被山中茂密植被掩蓋的意識——這片森林是世界上少有的老虎、黑豹、棕熊共存的地方。在一個海拔4300米仍有植被的森林中行走,也意味著與無數(shù)野獸為鄰。這個在城市中想起來頗具詩意的場景,身處深山雨夜時卻讓人恐懼。
這天晚上的篝火燒得特別旺盛,所羅門他們砍下兩棵樹那么多的備用燃料堆在草地上?;鹈缦裼泄娘L(fēng)機吹著一樣,跳躍著,從柴火和柴火的空隙中,筆直有力地躥出來,濕透的襪子、鞋墊放在火堆邊一會兒都被烤焦了??蛇@么強烈有力的火焰,也無法穿透多少荒野的夜色和霧氣,只在火堆周圍形成一個微微顫動的淡紅色光圈,將黑暗阻滯在火堆邊約一米遠的地方。
融化的冰川
大家就待在這淡紅色的光圈里。我也學(xué)著奇米和所羅門的樣子,背對著火堆,面前是黑暗中看不見形狀,但又實實在在存在的厚實山體和密林,里面似乎隱藏著無數(shù)雙獸瞳,一種誰都不說破的、靜悄悄的不安感籠罩著營地。連一向只顧像除草機一樣吃個不停的馬群也湊過來,有兩匹硬要擠進火堆邊的光圈里。
德瑪提議讓奇米跳舞。奇米拍過一部電影,在里面扮演山地舞者,但只是配角,夾在一堆人中間一閃而過,而且那部片子最終也沒有上映。這件事成了熟人圈里閑談的笑話,德瑪一邊笑著模仿奇米扭動身子的笨拙樣子,一邊撇著嘴說:“很不好的電影?!?/p>
“我在山里迷路過一次,差點死掉?!?奇米清了清嗓子,似乎決定用一個驚悚點的故事,將大家從他失敗的演藝生涯中拉回來?!熬拖襁@樣的山?!彼钢诤鹾醯膶γ?,“也是這么大的霧?!?/p>
奇米這段幾乎喪命的經(jīng)歷發(fā)生在2009年,不丹北部的魯納納地區(qū)。魯納納是不丹最難到達的北部高地,那里是雪山和冰川的區(qū)域,坐落著幾十個珍珠鏡泊一般的冰川湖。不丹最有名,也最昂貴的“雪人徒步路線”就在魯納納地區(qū)。這片高地對大氣溫度極為敏感,氣候變化對這里產(chǎn)生的影響,就像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會演變成不丹國內(nèi)整體性的災(zāi)難。
20世紀60年代,反常的暖春氣候就曾導(dǎo)致魯納納冰川融化,大量雪水涌入一個名叫魯格措的湖,湖水沖出疆域,一瀉千里,一直沖到了下游很遠的河道。不丹中部的父曲河因此突發(fā)洪水,正在修復(fù)普那卡宗堡的23個工人被洪水卷走。這次潰壩還造成了魯納納生態(tài)的毀滅性變化,一部分富饒的高山草場變成了高海拔沙漠,據(jù)說要至少15年才能恢復(fù)成牧場。在此期間,牦牛就得挨餓,或者冒著摔下懸崖的危險,去很陡峭的崖邊吃草。
2009年,北部高地的冰川湖泊再次遇險。雖然很多國外科學(xué)家都參與研究不丹冰川融化問題,希望為高山湖泊創(chuàng)造排水系統(tǒng)來預(yù)防突發(fā)洪水,但更多現(xiàn)場工作仍然需要不丹人自己來做,可國內(nèi)缺少能勝任這些任務(wù)的工程型人才。奇米不懂什么湖泊治理的科學(xué)知識,也被委任為一個小隊長,帶領(lǐng)4名外國志愿者和2名不丹人組成的隊伍,去湖泊現(xiàn)場拍照。半路上其他幾名小組同伴因為高原反應(yīng),無法繼續(xù)前行,只剩奇米一個人往高處走。他在雨霧中失去方向,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直到遇到了一個放牧牦牛的老婦人才得救?!八攘宋业拿?,給我吃的??吹剿龝r,我眼淚都流出來了。”這次冰川融化導(dǎo)致的湖泊危機,“一共持續(xù)了3年”,奇米掰著手指頭數(shù),“2009、2010、2011年”。不丹舉全國之力進行治理,第二年,從沒讀過書的旺達也去了現(xiàn)場,參與湖泊清淤疏堵。
一個以犧牲工業(yè)發(fā)展保護環(huán)境著稱的國家,卻面臨著最具威脅性的環(huán)境問題。這片被稱為世界上最健康的森林,保護著諸多珍奇的物種,但它卻無法保護自己——這是這個小山國的生存悖論。無論如何與外界保持距離,它仍然處在工業(yè)文明的陰影之下。
全球變暖是不丹最關(guān)心的國際議題。首相吉格梅·廷萊是不丹GNH(國民幸福指數(shù))的“推廣大使”,這些年在各種國際場合反復(fù)向全世界解釋不丹提出GNH的前因后果——不丹人感受并承擔(dān)著工業(yè)文明的負面影響。“全球暖化已經(jīng)導(dǎo)致冰川以可見的驚人速率在萎縮,這可是我們河川系統(tǒng)的資源與天然調(diào)節(jié)器。已經(jīng)有明確的預(yù)測指出,第三極地區(qū),也就是喜馬拉雅山區(qū),所有的冰川最遲可能在30到50年內(nèi)就會全部消失。這令我們大為震驚?!奔衩贰ね⑷R2005年在加拿大國家幸福力國際會議上演講時說,“我們的生態(tài)礦業(yè)部自1967年以來就一直在研究冰川的活動,他們最新的報告令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僅不丹終將化為一片荒漠,整個過程更可能帶來漫長的痛苦。”
看不見的美
這就是我在不丹密林中的6天見聞。
就在徒步的第三天,前夜細雨在帳篷頂上敲打了一整晚,早上仍是漫天大霧,什么也看不見。從睡覺的地方走去廚房帳的路上,感覺像走在一艘迷失于大海的船甲板上,有點失去方向的眩暈感。早飯時,奇米和德瑪問我愿不愿意換一條更近的路,盡早結(jié)束山中的旅程。
我猶豫著沒有回答。這兩天的路上,著實領(lǐng)教了雨季的麻煩,卻也看到了一些山林的細碎之美。夏季是高山花朵盛開的季節(jié),沿路的密蔭中閃爍著鐵線蕨、紫色翠菊、龍膽、綠絨蒿……遠遠望去,它們被淹沒在云煙和綠海中,但如果有耐心俯下身去,路邊的每朵花都是絕對純凈、圣潔的。即便是一株普通的藏百合,花瓣基部內(nèi)側(cè)略帶淡紫色,滿含雨水的鐘形花冠微微下垂,像晶瑩剔透的雪晶般純潔,也讓人心生愛意。最多是開著黃花的委陵菜,大片大片鋪滿每塊草甸。每天從這樣的花海中蹚過,濕透的鞋面總會沾上幾片黃色花瓣。和雨林云霧的陰郁相比,這些花瓣更像山林要告訴我的另一重夢境。
吃完早飯走出帳篷,雨居然停了,一點點陽光破空而出,云霧消失了大半,露出純藍的天空,空氣中有一種明亮的涼爽之氣。山谷里所有景物似乎都柔和微笑起來,高大繁茂的羊齒植物的莖,高低掩映的樹林,都蒙上白綢一般的柔光,甚至地上的沉積落葉也染上斑斕赤金的光輝,散發(fā)出生氣來。這是6天里唯一一次透徹的陽光,可已經(jīng)足夠支撐我忘掉雨季森林的陰郁,忘掉渾身濕漉漉的難受和狼狽,決定繼續(xù)走下去。
雷龍小徑的盡頭在一個平常的山口。最后一段路踩著樹木根系盤成的山路階梯走下來,像穿過一個陰暗的時間甬道,以為沒有盡頭,卻突然就到了人間。山口連著一條公路,一群流浪狗橫七豎八,或坐或臥于路上,DAWA居然也在里面。它懶洋洋地蜷縮著身子,對我們熱絡(luò)的招呼報以冷漠的眼神,一副從未認識的模樣。
我們的隊伍就在這里分開了。奇米和旺達把行李帳篷、灶具送回旅行社交差,我坐車回到廷布的酒店,繼續(xù)去往中部的旅程。所羅門要一個人返回山里,朝著另一個方向步行兩天回家,現(xiàn)在正是收土豆的季節(jié),家里需要他。我把口袋里所有的巧克力和牛肉干留給他,他咧嘴笑著跟我握手道謝,拿著在山口小賣部買的一瓶可口可樂,轉(zhuǎn)身和馬匹又走進森林。在他身后不遠,一群年輕人也從這里走入山中。這天是星期六,進山是不丹年輕人周末的日常活動,即便在泥濘的雨季也是如此。站在平地開朗的天空下,看著他們說說笑笑的背影,一個接一個消失在宛如時間甬道的密林入口,我已經(jīng)開始懷念云霧繚繞的、濕漉漉的山中。
(感謝實習(xí)記者孫大衛(wèi)對報道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