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1
高一那年,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為了防止早戀突發(fā)奇想,在教學(xué)樓到食堂和操場的路上全都畫了兩條白線,將一條路分成3條小路,男生必須走左邊,女生只能走右邊,中間較窄的一條路用作領(lǐng)導(dǎo)“視察”。
“新政”推行的第一個晚上,我和閨蜜一起到食堂吃飯。那兩條白色在灰色的水泥路上張牙舞爪,兩邊還突兀地寫著“男”“女”兩個大字。教導(dǎo)主任正走在中間的“專屬通道”上看同學(xué)們的執(zhí)行情況,雙手背在后面,大腹便便。
“男左女右,那中間算是什么呢?”我和閨蜜調(diào)侃,結(jié)果沒等閨蜜反應(yīng)過來,我就被自己的奇特想法笑得前俯后仰。
教導(dǎo)主任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向我的時候,身后突然有男聲傳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楚識。他從男生的通道走到了女生這邊,看到教導(dǎo)主任正走過來,愣了一下,轉(zhuǎn)而遞給我一包紙巾:“同學(xué),你的東西掉了。”聲音清淺又溫和。
一向大大咧咧的我都是蹭閨蜜的紙巾用的,所以很顯然那包紙巾不是我掉的啊。不過還不等我開口,教導(dǎo)主任就從天而降了:“男生,走左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義正言辭的樣子真是讓人不爽。
“好的主任?!辈皇擎移ばδ樀挠懞茫膊皇橇x憤填膺的對抗,男生彬彬有禮地答道,然后回到了左邊的“男生路”,留下一個無所事事的教導(dǎo)主任和拿著紙巾的我對視。
“剛才笑什么呢?那么開心。”他似乎非要說點什么刷新存在感。
“忘了?!蔽以谛睦锬藗€白眼,拉著閨蜜走了。
2
到食堂門口時,發(fā)現(xiàn)剛剛的男生正安靜地站在無人的轉(zhuǎn)角,揮了揮手示意我過去。黃昏的陽光斜斜地灑落在偌大的校園,我看著將校服穿得規(guī)整又挺拔的少年,一瞬間竟有些失神。
“給,你剛剛掉的是這個。”他的聲音依舊干凈清淺。
是我的手機。手機殼上的小黑貓還在呲牙咧嘴地笑著,顯然,它并不知道如果剛剛自己落到教導(dǎo)主任手里,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
我這才恍然男生剛剛為何愣了片刻,然后遞給我一包紙巾。
“謝謝謝謝!”我感激不盡地看著救手機的恩人,卻又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要不我請你吃飯吧?!比缓蟛挥煞终f地“搶”過了他手中的飯卡——這樣他就只能跟我走咯。
男生無語地走在我身后,不疾不徐地說著:“真的不用的?!弊罱K拗不過我,隨意地將手指指向了最近處窗口的蓋澆飯。
閨蜜一路好笑地陪在一旁,平日里總能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的我們,面前突然多了一個男生,竟然默契地沉默了,尷尬地埋頭吃自己的飯。
“你剛剛在笑什么,手機都笑掉了。”男生問。剛剛結(jié)識不到半小時的我們,大概也就這么點話題了吧。
“笑主任啊,男左女右,把自己放在‘灰色地帶,哈哈哈……”我脫口而出,但看到男生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吃飯,我才意識到大概是自己笑點太低了。
那頓飯在尷尬的沉默中終于結(jié)束了,我們其余的交談也只是交換了各自的班級姓名信息。他叫楚識,是理科實驗班的。
3
據(jù)說,一旦結(jié)識一個人,就會發(fā)現(xiàn)總能在各種地方遇見他。真的如此。
那次“撿手機”風波后,我總能在各個場合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影。在課間操的操場上,在周末的圖書館,在有落地窗的英語辦公室,在數(shù)學(xué)大賽的頒獎典禮……或許原來也曾擦肩而過,只是彼此互不相識吧;也或許,因為相識,多了些關(guān)注。
快要進入期末復(fù)習(xí)的那段日子,班主任強制要求我們比學(xué)校規(guī)定的時間提前半小時到校早讀,作為全校唯一的文科實驗班,剛剛高一就有了股破釜沉舟的銳氣。自然了,上學(xué)違規(guī)帶手機、上課偷偷讀詩集、僅僅靠著初中的基礎(chǔ)混跡在學(xué)霸中間的我總是紀律的破壞者,堅持早起沒幾天,就繼續(xù)和被窩難舍難分了。
當我一次次遲到發(fā)現(xiàn)班主任都會坐在我的座位上等著“甕中捉鱉”的時候,我干脆放棄自投羅網(wǎng),站在樓道里等,等班主任從前門出去,我就從后門溜進教室。
那天,正當我百無聊賴地靠在走廊的欄桿上,突然發(fā)現(xiàn)楚識就坐在他們班正對后門靠窗的位置,在高高的教輔資料掩護下,翻看著什么。
我的心驀然漏掉了一拍,鬼使神差地,我朝著他的方向走了過去,假裝不經(jīng)意地路過,努力把視線塞進他手中的書里。
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一個理科生,一個男生,手里拿著我最喜歡的顧城,那是什么樣的感覺?我匆匆逃離,一剎那竟然面紅耳赤。
年少的我們,那么容易因為一個人的細枝末節(jié),怦然心動。
4
從那以后,我會按照班主任的要求早早地到校,然后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目光中拿著書到走廊早讀。我給老師的理由是,早起太困了,外面涼爽比較清醒。給自己的理由,似乎是那個不愛講話的少年吧。
他偶爾會把耳機塞到耳朵里,我還以為只有我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手機帶到學(xué)校,然后一個人站在走廊傻笑;他偶爾會埋頭寫點什么,有老師走過來說些什么,他就輕輕地點點頭,大概是好學(xué)生的特權(quán)吧;更多時候,他會一遍遍翻那本顧城的詩集,每翻一頁,我年少的心就會風起云涌一天……
那年的夏天格外短促,似乎只消幾個站在樓廊里的清晨,就過去了。
他從沒有主動回頭看向“形跡可疑”的我,有時起身到教室后面拿東西,就“順便”沖我微微一笑,然后回到座位上,繼續(xù)把挺拔的背影留給一時間手足無措的我。
我拷問了自己的慌張,它說,大概,是喜歡了吧。
5
從前我一直以為,所謂暗戀,不過是閑得沒事干找一個目標寄存自己泛濫的情緒,但當楚識出現(xiàn)后我才知道,原來小心翼翼的喜歡,是那么盛大的歡喜。
有句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么,他會不會喜歡我呢?像很多女孩子一樣,我會時常想起這樣的問題,并試圖在任何毫無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尋求證明:爬樓梯的時候我會想,如果到最后一個臺階是左腳,他就是喜歡我的;買冷飲的時候我會想,如果今天有草莓圣代,他就是喜歡我的;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我會想,如果一會遇到紅燈,他就是喜歡我的……事實是,我在爬樓梯時故意走錯一步把最后一個臺階留給左腳;總是繞很遠的路去同一家有草莓圣代的冷飲店;即便遇到綠燈,也要等它變成紅燈再變綠才肯走……
我自欺欺人地創(chuàng)造著答案,而問題卻并未被解答。
直到那個夏天結(jié)束,我們依舊是“點頭之交”,楚識永遠一副溫和美好的樣子,骨子里卻保持著一份疏離,隱隱約約的,卻可以把我扔到喜馬拉雅山的雪線之上。
有時也會很懊惱,為何偏偏喜歡上一個仿佛從塞林格筆下走出來的男孩子,總是那樣彬彬有禮,沒有熾烈的感情,又不會冷漠到讓人死了這條心。
這些該死的禮貌,真是恰到好處地讓人絕望。
6
那個暑假,馬上進入高二的我們被布置了許許多多的作業(yè),所以我怎么也沒想到,我會在小城的圖書館中,遇見成績始終遙遙領(lǐng)先的楚識。
那天,耐不住作業(yè)的無聊的我到圖書館閑逛,一眼就看到了書架前的楚識。相識幾個月而已,我卻練就了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他的功力。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欣喜若狂,步履輕盈地走了過去。
穿淺黃色T恤的少年正專注地看書,我悄然瞥了一眼,又是顧城。
“嘿,楚識?!焙ε麓驍_周圍的人,我壓低聲音,也自然而然地藏起了自己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
“你也來了?!彼聪蛭遥质嵌Y貌的微笑。
那天是我們第一次談及顧城。他目光專注而認真地說:“我理解的天真,不是淺薄和無知的擋箭牌,而是像顧城一樣獨特的觀察世界的視角,從熱愛出發(fā),絕望都帶著熱忱和希冀……”
簡直和我心中的某個聲音一拍即合。我傻乎乎地笑了。
“你們應(yīng)該都一樣吧?!蹦翘斓某R,話異常的多。突如其來的一句,我不禁愣住了。
“我們?”許久,我問。
“你,和顧城啊。”他淡淡地說,但這樣的比較,著實把我嚇了一跳。他補充說,“在現(xiàn)實世界里閑云野鶴,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絲不茍。對吧?”
我更說不出話來,像一個被窺探到了心事的小賊,無處遁逃……
那天分別時,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臨走,他依舊云淡風輕地微笑:“我有讀過你寫的詩歌和散文?!?p>
7
如今,距離那次的相遇已經(jīng)過去了三四年,但他的三言兩語,始終都住在了我記憶中的貴賓房,未曾淡去。
真的,每個人都看得到我的叛逆、我的不安分,看到我對高考的不屑一顧和對未來的無所謂,卻從沒有人看到過,我所一絲不茍的東西。在那個分數(shù)決定一切的時間段,詩和遠方,是多么荒謬和可笑的存在。
如果說那之前對楚識的喜歡,來自對美好情不自禁的關(guān)注和心動,那么在那之后,便是最俗套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珍愛”。
大概是因為找到了共同語言的緣故吧,我們的交流漸漸多了起來。他會偶爾提及自己童年時的經(jīng)歷,會把自己跑遍整座城買到的雜志拿給我看,會言簡意賅地幫我分析絞盡腦汁也做不出的幾何題……他依舊是我印象中那個有禮貌的小男孩,帶著與生俱來的疏離的氣場,但至少讓我覺得,自己已然爬下了喜馬拉雅。
8
高二那年,我終于向閨蜜透露了自己的小心思,但還是沒能鼓起勇氣把它們悉數(shù)告訴楚識。掙扎許久,還是選擇繼續(xù)維持上學(xué)期在走廊里早讀的小把戲。
深秋漸漸來了,他會偶爾轉(zhuǎn)過頭看我,我慌手慌腳地打開手里的課本,假裝讀書,還是隱約瞥見他微微蹙了蹙的眉頭。
他似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那時的我,正糾結(jié)地處在“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的階段。他在一個早自習(xí)下課后,悄無聲息地站在了我身旁:“你在背數(shù)學(xué)公式?還是答題思路?或者在看……別的什么?”
時刻關(guān)注他的我自然知道他走了過來,不過倒沒料到他冒出這么一句。我想,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哦沒有,不是……我是說……嗯冬天快到了啊,挺冷的……”
我不知道他顛三倒四地想要表達什么,兩個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回了各自的教室。
我沒有想到,第二天楚識竟然拿了一本教材出來,站到了我身旁,有模有樣地看了起來。我和他們班的班主任一起訝然地看向他,那個有禮貌的少年竟然看著我們,說了句:“老師好,你好……”那個早晨,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這樣的奇景:空曠的走廊上,一文一理兩個學(xué)生,一起背《出師表》。
當然,那樣的景象只出現(xiàn)了一次,因為在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楚識背道:“愿陛下親之信之……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