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胡萍
南山經(jīng)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狀如韭而青華,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饑。
阿翡已注意這個書生許久了。
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左腳的鞋上破了一個洞,露出腳趾頭。他那頭發(fā)不知幾天沒洗了,就快粘成糊了。頂著這臟兮兮的一身翻山越嶺,阿翡覺得此人也是強(qiáng)大。
她上山的時候他就在翻泥土,她下山的時候他還在翻泥土,晚上她架起爐火時,他依然在翻泥土……
阿翡終于無法忍受,有完沒完???一片土還比得上她這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了?
“喂,我說書生,你到底在翻什么,一天不吃飯,你不嫌餓得慌?。俊?/p>
書生終于站起來,他蹲著時尚不覺得有什么,此時站起來了,阿裴才發(fā)現(xiàn),書生看著文弱,長得倒是高高的。
瀧諳看一眼她,少女光腳坐在青石上,長發(fā)垂在左肩。她玩著青絲,腳尖時不時踢一下腳邊的竹簍,竹簍中空,青青的草葉冒出頭來,還滾著水珠。
他其實不應(yīng)該搭理她的,深山老林中出現(xiàn)的女子,即便不是精怪,來歷多少也古怪,不接觸最合適。
可是……他認(rèn)識她。
十年前,中原黎陽城爆發(fā)饑荒,餓死之人無數(shù),及至最后,人皆以尸為食。他家親人悉數(shù)死去,只他一人,不肯和城內(nèi)百姓吃尸體,差點(diǎn)餓死。他還記得,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有個女子背起了他,特別嫌棄地看了一眼周圍伏在地上的人,將他放在了祭司神殿的門口。
這么多年,她的面容猶在眼前,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可是看她的樣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吧。
書生?
他才不是書生呢,他只是奉命來找一樣?xùn)|西而已。
“我在找一株草。”
“什么草?”
“祝余。”
話音剛落,銀鈴般的笑聲響起。
瀧諳并不像對別人一樣冷待她。
“你笑什么?”
她彎了彎嘴角,語調(diào)拉長:“祝余啊……沒聽說過,你到處找找吧?!?/p>
她從青石上跳下來,光腳踩著青草走了,夜色漆黑。她走得很快,瞬間消失在他面前。
草廬在山腰,阿翡用綠玉杖挑開及腰高的野草,肅容聽到聲響跑出來:“阿姐,你今天怎么這么遲?”
阿裴把藥簍交給他:“路上遇到一個書生,是外鄉(xiāng)人,長得白白凈凈的,可好吃的樣子。”
阿翡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肅容翻了個白眼:“你又不吃人。哦,對啦,書生來找什么?”
“祝余。”
肅容差點(diǎn)被自己的口水嗆住,看一眼阿裴:“是不是小舞跑到中原去了?”
小舞本體乃是饕餮,是阿裴去東海玩的時候撿來的,五十年修成人身,十分貪吃貪玩。前段時間有個叫柳笙的書生誤入招搖山,鵲君讓小舞送書生出去,她就再沒有回來過。阿裴差人去找她,前幾天剛發(fā)現(xiàn)小舞的蹤跡,就在黎陽城。
書生身上有黎陽城祭司神殿的氣味,而祝余草是為了療饑。小舞貪吃無度,若是和柳笙成就姻緣,柳笙家里人不明情況,不知她是龍子,嫌棄她吃得多,讓人來找草藥,也是有可能的。
阿裴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還不知道?!?/p>
若是那個小笨蛋,她就攜禮去賀她,招搖山也好久沒辦喜事了。
然而,等侍從提心吊膽地呈上消息后,阿裴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見了。
“主上,我們沒能找到小舞,可是……那柳笙和別人成婚了?!?/p>
阿裴聲音冷冷:“和誰?”
“黎陽城城主之女,黎樂?!?/p>
祝余,傳說中的仙藥,吃了它可以讓人感覺不到饑餓。
書生已快在招搖山上待一個月了。
而半個月前,從中原傳來消息,黎陽城城主之女得了一種怪病。她每時每刻都覺得很餓,需要不停地吃東西,可身體卻一日日地衰弱下去。
阿裴走到窗口,從招搖山的山腰往外看,能看到湍流的大河,那條河一直流向霧靄蒙蒙的中原。
侍從跑進(jìn)草廬,低著頭恭謹(jǐn)來報:“主上,我們找遍了柳笙的舊宅,都沒能找到小舞?!?/p>
肅容已坐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阿姐,我去找找看!”
阿裴沒有阻攔,肅容走了之后,鵲君差使者來找阿裴。阿裴心情不佳,語氣也淡漠:“什么事?”
使者不由多看了阿裴一眼,招搖山這位主上,平日脾氣很好,輕易不會給人臉色看,上一次看到她生氣,還是在……那個負(fù)心漢和別的女人跑掉的時候,這次又是為了哪般?
使者心思一動,一下想起小舞的事,那只饕餮尚未長大,心智尚且不成熟。鵲君令她千歲之前不得離山,此番走失,恐怕最擔(dān)心的人還是這位大人。
使者嘆了口氣:“君上找您,為的是小舞小姐之事?!?/p>
小舞沒有回來的事,只有招搖山的人知道,她沒有上報給鵲君。
“君上怎么知道?”
“有個叫瀧諳的書生,在招搖山上找不到祝余草,便唱了《迎神曲》,要說這中原祭司神殿也是厲害,一首迎神曲能將君上唱出來,不愁神殿后繼無人……”
話未說完,阿裴卻已經(jīng)消失在他面前,使者摸摸鼻子,書生唉,我已經(jīng)盡力幫你說了好話,可看阿裴大人的樣子……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鵲君統(tǒng)攝南山,招搖山隸屬于南山,阿裴也歸鵲君管。
鵲君將阿裴叫過去罵了一頓:“別的跑出去也就算了,饕餮也是能隨便放出去的?你去將她帶回來……對了,黎陽城的烈酒很不錯,你回來時給我?guī)蠋讐?。這廷杖之罰,就從一百改為七十吧?!?/p>
阿裴拱了拱手:“是?!?/p>
廷杖之罰將阿裴打得差點(diǎn)直不起腰,她捂著屁股從長凳上滾下來,咬牙切齒地想,日后她的招搖山,定是書生與狗不得進(jìn)的地方!
正想著,罪魁禍?zhǔn)讌s已經(jīng)來了,瀧諳看一眼臉色蒼白的阿裴,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對鵲君拱了拱手:“君上愛顧,瀧諳感激,只是不知若只帶祝余草回去,是否能解黎樂之苦,聽聞阿裴大人乃是祝余草所化,不知瀧諳是否有幸,能求阿裴大人與我中原去一趟?!?
鵲君皺眉,瀧諳即刻說:“瀧諳此夜定然長歌《迎神曲》、《祝安曲》,以酬謝君上與阿裴大人?!?/p>
人類越是虔誠,天地之氣越正,除了與天地共生時期的神靈,后來的神祗大多是神靈從人類的心愿與祈禱中生出的,得聽頌歌,自然歡喜。
鵲君雙眼一亮:“如此,讓阿裴陪你去中原,你便長歌幾首,以賀山河吧?!?/p>
使者引他們出鵲山,阿翡對瀧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凡開口,便是一嘴的嘲諷。
瀧諳臉上卻都是歡喜,他怦然心動的年少,以為自己配不上那個人,尋找她多年,卻在無意間窺見了她的蹤跡。瀧諳眼中的笑意像浮在水上的陽光。他聲音輕輕,在南山的風(fēng)中飄蕩著:“阿裴,我叫瀧諳,是黎陽城的祭司。十年之前,有個女子在饑荒中將我救出來,我一直記得她的臉。你……你還記得我嗎?”
阿裴橫他一眼:“你媽?你媽是誰?我為什么要記得你媽?我又沒見過她?!?/p>
瀧諳:“……”
來城主府之前,瀧諳對阿裴說:“黎樂的眼睛是她夫君柳笙治好的,說是柳笙從海外得了一秘法,帶回了一神物,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柳笙再不能去海外,因此此番是我替他去招搖山求藥,他則去了別的城池,收集秘方?!?/p>
阿裴“嗯”了一聲,嘴角牽起一個冷笑。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瀧諳又說:“我覺得黎樂身上有些不對勁兒?!?/p>
阿裴抬頭:“哦?”
“每逢洪災(zāi),師父便會帶我們?nèi)ズ舆呿灨?,以慰龍王。每年祭司典禮時,龍王像前我們也會禱詞,每到那時,我便會感覺一股清冽之氣撲面而來。從前我見黎樂,從未在她身上感覺到這股氣,去招搖山之前,我卻在她身上感覺到了?!睘{諳頓了一下,輕聲問,“她那雙眼睛,可能不是凡物?!?/p>
瀧諳未曾開天眼,看這個世界還是模糊的,只能看到肉眼讓他們看到的凡物,卻看不到這些物體身上的氣息,他只能感受到。
可他不能,阿裴卻可以。
阿裴見到了黎陽城城主的女兒黎樂,她已經(jīng)快瘦成一把枯柴,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往嘴里塞東西。城主府內(nèi)的下人已經(jīng)不允許靠近黎樂的房間,因為小姐怕別人看到她狀如鬼怪的樣子。
阿裴站在門邊,和雙眼含著淚的黎樂對視,渾身冷意。黎樂臉上的那雙眼睛,阿裴見過無數(shù)次,在小舞純真的臉上。黎樂身上散發(fā)著屬于饕餮的骨血,她的臉上籠罩著招搖山的靈氣,這些都是不屬于她的東西。
人道饕餮貪婪,可饕餮再貪婪,最后還是被人吃了。
那可是小舞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阿裴動了殺念,想要將眼前含淚狂吃的女子幾刀切碎!直到瀧諳用手指碰一下她的手背:“阿裴。”
阿裴這才收了氣息:“我先看看情況,你們都出去?!?/p>
房門合上了,黎樂被食物撐得暈過去。
阿裴走過去,輕聲喚:“小舞?”
黎樂那雙緊閉著的眼里流出血淚來,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漆黑瞳孔中有一只小小的獸,那是小舞最后殘留在世間的樣子——皮毛不存,血肉模糊。
她聽到那雙眼睛中的小獸發(fā)出凄厲的聲音:“阿姐,我好后悔,竟真的聽信柳笙的甜言蜜語,相信他會娶我為妻!阿姐,他騙我!為了成為城主的女婿,他挖出我的眼睛給了黎樂,扒了我的皮給她做圍脖。他們還笑著吃我的肉!阿姐!替我報仇!替我報仇!”
阿裴一掌拍在桌上,嘩啦一聲,桌子碎了一地!門外傳來喧囂聲,城主夫婦揚(yáng)聲:“阿裴姑娘,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能進(jìn)來嗎?”
阿裴厲聲怒喝:“不許進(jìn)來!”
她深深吸了幾口氣,怨氣殘留的聲音,只有她能聽到,凡人的耳朵是聽不到的。
黎樂眼中的獸消失了,小舞的聲音也消失了。
阿裴伸手合上黎樂的眼睛,從袖中摸出一把雪白的刀,在手心劃了一道口子,紅色的血液不停滴落,她湊近黎樂的嘴,將它們喂進(jìn)去。
你要祝余草,想要不再饑餓,好,我給你。只是,你承擔(dān)不起后果。
神靈的血肉,你以為是誰都能吃的嗎?
黎陽城城主之女的怪病,在阿裴將自己和她單獨(dú)關(guān)在房里半個時辰后就好了。
黎樂醒的那天晚上,阿裴問她:“你餓不餓?”
黎樂欣喜若狂地?fù)u頭,哭著在阿裴面前跪下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阿裴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聽聞夫人的夫君叫柳笙?說起來,我與他也是故人,若是他回來,夫人代我問他一句,招搖山故人來訪,不知他何日歸還從我那邊帶走的珍物?”
黎樂十分驚訝:“夫君拿了姑娘什么東西嗎?”
阿裴淡笑,偏頭看她:“不知夫人可曾看到一只小獸,小狗大小,渾身雪白,名為小舞?!?/p>
剎那間,黎樂蒼白了臉。
阿裴笑容如初:“看來,夫人是認(rèn)識了。那夫人知道不知道,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饕餮?”
黎樂已經(jīng)渾身抖得說不出話來,阿裴站起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吃嗎?可別吃撐了。”
她走后,聽到了黎樂嘔吐的聲音。
那夜,瀧諳和她說:“柳笙出生在沒落的書香門第之家,一心想著光復(fù)門楣。在黎樂之前,他府中曾有一個嬌俏的女子,而在他得了城主的青眼之后,那個女子便消失了。阿裴,那個女孩子,是不是小舞?”
阿裴跳上馬車,對他揮揮手:“今晚月色很好,酒也已經(jīng)買好,是時候歸家,我就先回去了。”
她揮舞著馬鞭,人已去了,卻看到一只紙鶴飛到了她的面前,帶來了他的聲音:“阿裴,你當(dāng)真不記得我了嗎?”
她將紙鶴捏在手里,破了他的術(shù)法,記得不記得又有什么區(qū)別,祭司神殿救死扶傷,普度蒼生,而她注定手染鮮血,與他不是同路人。
阿裴給鵲君送酒,走時,鵲君卻叫住了她:“小舞沒回來?”
阿裴垂目:“小舞在中原過得很好,不愿意回來?!?/p>
鵲君拍開烈酒封口的泥,飲了一口抱在懷里:“那個叫瀧諳的書生,身上除了廟堂的氣息,還有你的氣味,怎么,你喂過他你的血?”
阿裴拱手:“若無要事,阿裴先走了?!?/p>
侍者走上前,輕聲問鵲君:“阿裴大人,約摸是想起了軼漾大人?”
鵲君想起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在阿裴之前,招搖山千年歲月,軼漾為主,從未出過半絲半毫的差錯。可惜,他和一個中原女人走了,與小舞一樣的情況,難怪阿裴此次會如此失態(tài)。
“君上,小舞她……”
鵲君搖頭:“只怕兇多吉少了?!?/p>
不出十日,黎陽城的城主府毀于一場大火,府中三百七十一人,唯有黎樂一人幸免于難。她卻在大火中失去了雙眼,而為妻尋藥歸來的柳笙,不知為何上吊自盡。
據(jù)說,有人看到黎樂最后跳入了河中,隨著奔騰的大河而去。
瀧諳來草廬找她時,阿裴正搗爛了祝余往大鍋里倒,他走到她身邊:“是你嗎?”
阿裴坐在窗口,第一縷春風(fēng)吹過,將山河染綠。她看向他,像是首次仔細(xì)看面前的男子。他已非十年前那個面黃肌瘦的少年,一雙眼睛卻仍舊清亮澄澈。
是的,她記得他,她怎么會不記得。她這一輩子,只割過三次血,第一次是為了軼漾;第二次,是因為救他。她那么怕疼的一個人,怎么會忘記自己每一次流血時的痛?
這么多年了,他長大了。
她的眼神卻波瀾不起:“什么?”
那是阿裴第一次看到瀧諳臉上出現(xiàn)除了平靜之外的另一種表情,失望、不敢置信:“我以為神靈是不會殺人的?!?/p>
“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
阿裴笑一聲,語氣帶著嘲諷:“你以為我是垂眼看天下的神祗?你若這樣想,那就真的高看我了。他們害了我的家人,還要我去救他們嗎?”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前還要飽受折磨,小舞做錯了什么呢?要遭這種罪。
瀧諳甩袖而去,小舟帶著他漂遠(yuǎn)了。
肅容來時,阿裴還站在窗口,望著中原的方向。肅容說:“那個祭司和阿姐原來真的有淵源啊。”
“其實他長得挺不錯,就是壽命短了些。阿姐若是寂寞了,可以帶他在身邊。”
“我們又不是天上那些講規(guī)矩擺臭架子的仙人,沒有不能與人結(jié)緣的規(guī)矩?!?/p>
“阿姐莫非還想著軼漾那個負(fù)心漢?”
十年前,這件事在招搖山是個禁忌,沒有人敢在阿裴面前提,唯恐她發(fā)怒,可肅容是不怕她的。
阿裴曾有一青梅竹馬的戀人,十年前,中原有采藥女到鵲山,那女孩很活潑快樂,和阿裴全然不同。于是,與她相守幾百年的人,便隨著那女子一去不回了。
阿裴只去過中原一趟,見過軼漾與別的女子的大紅燭光之后,她便再也不想踏足中原了,此次若不是為了小舞,她亦不會去??墒切∥瑁矌Р换貋砹?。
阿裴去到中原,在河里將黎樂的尸體撈上來,挖去了她的眼睛,此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有人認(rèn)出她是替黎樂治療的女醫(yī),祭司神殿的人也挖出瀧諳與她勾結(jié)的證據(jù)。
大祭司故去了,沒人替毫無出生背景的瀧諳說情,他被下了大獄。
阿裴找到他時,他全身都是傷口,已經(jīng)受了大刑。
大牢沒能阻止她的腳步,阿裴拉開鐵欄,走了進(jìn)去,撫開他垂在面前凌亂的發(fā):“即便是祭司神殿,也充滿了權(quán)謀與爭斗,你師父庇佑你那么多年,不讓你看見這個人世的丑陋,不是為了讓你死在骯臟的牢獄中?!?/p>
瀧諳父母過世太早,在年幼時光中,在他充滿動蕩的心里,她是救他于水火的人。而師父,則是他的父母。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向往的那個人不是他心中想的那樣善良純?nèi)唬Wo(hù)他長大的師父也死于權(quán)謀之亂。
瀧諳的眼淚落下來:“我不想當(dāng)大祭司,我不會和祭司神殿的人爭奪位置,我早就說過了?!?/p>
阿裴笑起來,笑容有些涼?。骸吧岛⒆樱闾熨x那么高,誰能比得過你,你說不要,誰會相信呢?”
她帶他離開大牢,而黎陽城外的河水泛濫,洶涌澎湃地吞噬著山河百姓。
阿裴扶著瀧諳站于水面上:“黎陽城要被淹沒了。”
“為什么?”
“你忘了饕餮是什么了?”
瀧諳這才想起來,饕餮是龍子啊。城主殺了龍子,觸怒了龍王,這山水環(huán)繞之地,龍王豈能放過黎陽城城主?只是城主已死,龍王無法消怒,便將怒火發(fā)泄在黎陽城的百姓身上。
十丈浪潮打下來,城門一下被拍散成碎片。阿裴擰眉,照這個趨勢,龍王不將黎陽城的百姓殺光是不會息怒的。
“等會兒,你唱《送神曲》吧?!?/p>
她摘下頭上簪發(fā)用的玉簪,插入自己的胸口。鮮血順著傷口滴落,沒入河水中。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那血,源源不斷地從阿裴的胸口流出,和著她身后無數(shù)凄慘的叫聲。那一天,瀧諳一生無法忘記,觸怒神靈的下場,竟是生靈涂炭。
阿裴的臉色漸漸蒼白,不知流了多少血,瀧諳伸手按在她的胸口。她摘掉他的手,無力地?fù)u頭,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力氣說話。
渾厚的聲音帶著怒意,終于從滾滾的大浪之外傳來:“你帶小舞走時,說過會照顧她長大成年,讓她一世無憂無慮,阿裴,你說謊!”
阿裴跪下來,深深伏在水面上:“是,我有負(fù)于你。我會帶她回來的,你知道,招搖山之上有金桂,我可以用金桂做她的身體,換回她散落在天地間的魂靈?!?/p>
大浪退去,云層散去,萬丈光明穿過淺淺一層薄云灑落人間,他們身后卻是滿地蒼夷。
阿裴睜開眼睛,看著面容憔悴的瀧諳:“瀧諳,神雖然救世,可他們也有感情,這天地萬物,從神祗到頑石,都是有感情的。”
瀧諳將她抱在懷中,埋首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阿裴的傷養(yǎng)了兩年才徹底好起來,而瀧諳也留在了招搖山。鵲君來看阿裴時問他:“不回去了?”
阿裴搖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中原哪里都一樣,我不喜歡那,我喜歡這里?!?
鵲君淡笑:“只因為這個?”
少年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因為……阿裴也在這里?!?/p>
鵲君慢勾唇角:“倘若你堅定了要留在她身邊的決心,有一件事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p>
“什么?”
“軼漾,要小心他?!?/p>
軼漾攜妻回來時,招搖山已下了命令:外鄉(xiāng)人不得入內(nèi)。
整個南山?jīng)]有不知道招搖山范圍內(nèi)有這個命令的,可軼漾身為原來的招搖山之主,昔日威勢還在,除卻肅容之外,并沒有多少人敢攔他的腳步。
他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皺起了眉:“肅容,你讓開?!?/p>
肅容看一眼他懷中的女子:“我不是攔你,是攔她,阿姐說了,外鄉(xiāng)人不得進(jìn)入?!?/p>
出了小舞的事情,別說招搖山,整個南山對中原來客都十分防備。他們一座山上頂多十幾二十來個生靈,最多的也不過一百,十年少一個,十年又少一個,不多時估計就要滅絕了。
軼漾卻不信,執(zhí)意要阿裴出來。瀧諳聽到動靜,看了眼才睡著的阿裴。這兩年,她忙著用金桂做小舞的身體,每日都要消耗靈氣,身體又不好,變得極其嗜睡。瀧諳給她身邊施了個靜的術(shù)法,走出了草廬。
“肅容,什么事?”
那是瀧諳與軼漾第一次見面,他從鵲君那里聽到過軼漾和阿裴的事情。
他們都是祝余草,可軼漾原本并沒有多少靈性,只是因著千年前阿裴初生招搖山,一手按趴下了還是草的他,聽到了他的痛呼,心中愧疚,便一日日澆灌他,和他說:“陪我玩吧?!?/p>
于是他便因她專注的目光而堅定了想要為靈的愿望。
聽聞軼漾為招搖山之主的那千年來,她活成了廢物,變成了米蟲,穿衣穿鞋不會,洗衣走路更是別想,就差被人把屎把尿,縮在床上翻滾蠕動。
所以瀧諳并不明白,這樣用情至深的男人,為什么會離開阿裴,和別的女人走了。
可見過軼漾之后,瀧諳知道了。
這么多的生靈中,瀧諳只在軼漾身上看到了繚繞在周身的一縷黑色氣息——那是屬于冥界的氣息,屬于死靈的氣息。
他雖活著,卻也已不算活著。
他還是軼漾,卻也已經(jīng)不是。
看到瀧諳,軼漾眼中沒有一絲波動,瀧諳說:“你們進(jìn)去吧,阿裴還住在你們過去的地方?!?/p>
肅容差點(diǎn)將桌子給掀了,可看了眼睡得沉沉的阿裴。肅容還是將怒氣忍了下來:“我不喜歡中原人,不喜歡軼漾身邊那個女子?!彼拖骂^輕聲說,“不知道怎么的,我連軼漾哥哥都開始不喜歡了?!?/p>
肅容還未長大,仍是稚子,天眼未開,其實也還感覺不到死氣,可瀧諳自打過了龍王那一遭后,便能看到這萬物的氣。他想,興許是心境的關(guān)系。
人有大愛有小愛,天下萬民為大愛,親朋好友為小愛,可誰又能說大愛就比小愛大呢?
他摸摸肅容的頭:“你阿姐不反對就好了。”
阿裴醒來時,果然沒有反對,其實她向來是理智的,不會為了個人私欲讓招搖山的生靈流落在外,不然鵲君也不會讓她在招搖山做主。
只是那晚,瀧諳深夜去草廬倒水時,卻沒有在草廬發(fā)現(xiàn)阿裴的身影。
紙鶴從窗外飛進(jìn)來,落在他的手心,他走到滌清池,清澈的池水映著月光,軼漾和秋琦的小屋便在突出的石塊之上,竹林蕭蕭。瀧諳走到她身邊,將披風(fēng)披在她的肩膀:“這么晚了,回去睡吧。”
“瀧諳,你說軼漾還會好起來嗎?”
他本不該說的,如果鵲君口中所說的軼漾是愛她的,但凡有一絲可能,他都不會放棄,可是他卻和秋琦走了,可見是……毫無辦法了吧?
“他沒有靈性,只是草根,若非你以血灌溉,他甚至修不成靈物。五百年已是他的極限……阿裴,你明白的?!?/p>
你明白的。他只有五百年,卻因為你生生撐了一千年,他撐不下去了。
所以才和別的女人走,想讓你死心。
阿裴低下頭,拉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今夜的風(fēng)很大,讓她覺得很冷。
阿裴又在草廬煉小舞的身體,身邊擺滿了材料,花草樹木,金器玉石。她只挖出最好的,剩下的下腳料一堆一堆。
瀧諳走到她身邊:“小舞的身體要煉多少?”
“百來年吧。”
瀧諳翻著材料:“我用下角料給你造個宮宇吧。等小舞醒了,看到有個漂亮的地方,肯定開心?!?/p>
阿裴原本想要拒絕,但瀧諳后面那句話吸引了她,小舞過去一直想要個漂亮的地方,她畫了好久的地圖,可惜還沒開始動工,她就出了事。
阿裴點(diǎn)點(diǎn)頭:“好?!?/p>
招搖山之主的屋子終于不是一間草廬,而是一座宮宇了。此事值得共慶,連鵲君聞言都帶著南山各同僚前來祝賀送禮,為她的宮宇添磚加瓦。
只是席間,卻發(fā)生了一個意外。
照例說,與會者都是山中人,偶爾海中故交,中原人是不得入的,可瀧諳因與阿裴的淵源,算不得真正的中原人,且他手中無殺戮,氣質(zhì)清冽比清風(fēng),鵲君都愛重他,讓他進(jìn)來參與無可厚非。
然軼漾家的女眷……大喜的日子諸位也就不說什么了。
軼漾,卻在五色鳥的舞后求了鵲君一個恩典:“請君上剔除軼漾的靈骨?!?/p>
大殿中有剎那的寂靜。
鵲君將烈酒遞給軼漾:“若想長相廝守,除非她長生,或你除骨。小漾多情,本君佩服?!?/p>
那一天,軼漾為了別的女人剔骨去靈,而阿裴生生看著,舉起酒杯,眼淚落在杯中,無人得見,除了坐在她身邊的瀧諳。
阿裴把招搖山的事物都交給了瀧諳,自己成日窩在藥房制藥。他給她建的宮宇,成了她的龜縮之地??墒?,她耗費(fèi)了無數(shù)心血煉制的身軀,卻出了差錯,丹爐被推翻了。
推翻丹爐的人是秋琦。
鵲君面前,秋琦跪在地上,淚眼婆娑,終于泣不成聲。
“我恨她!我恨她!”她指著阿裴,怒聲地罵,“是你毀了我的一生!”
那天,所有人才知道,原來成親十載,軼漾對她百求百應(yīng),柔情似水,卻從未碰過她一根指頭,她最初以為他清風(fēng)明月,卻在他的夢中囈語時才得知了他的心意。
她只是他用來推開另一個女人的工具,他對她的好全是因為彌補(bǔ),而不是因為愛。
那時,軼漾的神智已經(jīng)開始流失,時?;杷?,即便醒來,也開始記不清事情,在他彌留之際,阿裴去找他,滌清池邊上的小屋里。他已說不出話來,只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阿裴,我不能陪你了。本來想讓你忘了我,如今才發(fā)現(xiàn),也許你早就知道我的決定了吧。
他眼里的話,她都知道。
阿裴將臉貼在他的手心,眼淚落下來。他的手卻漸漸失去了溫度,宛如玉石冰冷。
時間過得太長,瀧諳在門外等了太久,終于忍不住推門進(jìn)去。
她背光而坐,如同一個人偶。
“阿裴。”
瀧諳走過去,握住她的肩膀,從前沒發(fā)現(xiàn)她這樣瘦,單薄得像一片紙。
阿裴沒有回頭,只是看向窗外,那里,五色鳥翱翔于天穹,云卷云舒。
好久,她輕笑起來:“凡人羨慕神祗擁有永生不死的身體,神祗卻羨慕他們能一瞬一生。百年歲月,短一點(diǎn)多好,一下便白首偕老了。”
這山河明月,星辰落日,若都能與自己所愛之人共賞,那該有多好。
阿裴不當(dāng)招搖山的主人了,她和鵲君說:“肅容長大了,可以接我的位置了,若是哪里還稚嫩,請君上派遣使者輔助他?!?/p>
鵲君想要挽留,看到她的樣子后卻說不出口話,只得問她身旁的瀧諳:“你呢,也要隨阿裴走嗎?”
瀧諳沒回答,眼神卻說明了一切。
招搖山十年之內(nèi)三次易主,這樣的交換頻率還是使得眾說紛紜。
肅容登基那日,秋琦也來了,自從知道軼漾和秋琦成婚的真相,肅容對秋琦的敵意也消失了。他覺得這個女子十分可憐,對她十分寬容,即便是她推翻了煉制小舞身軀的丹爐,他和阿裴也只是求鵲君去找了另一棵千年金桂,只是煉丹的爐子卻從招搖山的宮宇搬到了鵲君府中。
秋琦賀了肅容的喜,便來找阿裴,她是美麗的。這樣的美麗中又帶著一點(diǎn)憂郁,若是凡人男子在此,恐怕十有八九都要為她心馳神往,然而,阿裴對她卻只有愧疚。
“阿裴,明日抬棺,只有你與我吧。”
阿裴答應(yīng)了:“好。”
第二日,阿裴去找秋琦,她溫著酒:“他雖負(fù)我,卻是我的夫君,等我為他抬完棺,我便離開招搖山,回中原去。我沒有夫君,卻還有父母,我放不下那邊的事?!?/p>
阿裴沉默了好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好。”
秋琦將酒杯推到她面前:“你我喝一杯吧。此次分別,你我恐怕再沒有相見的機(jī)會了?!?/p>
阿裴端過酒杯,一飲而盡。
生于山水,便葬于山水。木舟橫于江邊,秋琦將火把遞給阿裴:“你來點(diǎn)燃吧,他生前念著你,最想要的便是你送他離去?!?/p>
阿裴接過火把,彎腰點(diǎn)火時,被花木蓋住身體的軼漾忽然抽出藏在花木之下的長劍,一把插入了她的胸口。
他初為招搖山之主時,她賀他大喜,為他鑄了一把劍,用她自己的骨頭,這凡塵中沒有任何兵器能傷害她,可從她自己身上抽下來鑄好的劍卻可以。
阿裴低頭,看到軼漾手中的劍。他閉著眼睛,眼中落下血淚來,身體一寸一寸,枯萎成了灰燼。
她聲音嘶啞,伸手撫上他的面頰:“傻瓜……”
江水冰冷,秋琦將她拋入了海中,冰冷的海水將她淹沒,在海水中下沉?xí)r,她伸出手,想要觸碰水面上那張木舟,可握住的卻都是從指縫間流逝的水。
哦,是啦,她的軼漾,已經(jīng)枯萎成灰了呢。
這樣也好,若我死去,便與你同葬在這海底了。
阿裴醒來時,人在祭司神殿中,身體被白色布條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睛。瀧諳端著藥走進(jìn)來,看到她睜著眼睛,手里的藥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阿裴看著他笑:“嚇到了?”
他沒回答,泣不成聲。
為什么不躲?即便是喝了醉仙酒,你也不至于一點(diǎn)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這個問題瀧諳原本想問,看到她醒來后的眼睛。他忽然就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還活著就好。
“阿裴,等你好起來,我們就什么事也不管了,去走遍這個世界吧,直到生命的盡頭。
時光浩淼,神也無法阻止它要將誰帶走的洶涌大潮。
可阿裴,即便挽留到最后,被腐朽的愛所累,她也是不悔的。
在他枯萎的那一刻,她知道,某些感情早已跨越了不可回溯的時光,傳承了永恒。
那一天,她哭得像個孩子。
“肅容來信了,說小舞的軀體已經(jīng)長好,皮膚又白又嫩,問你要不要回去看看?!?/p>
阿裴盤腿坐在小舟上,語氣懶懶的:“等活過來再過去看?!庇中÷暤剜止?,“我也又白又嫩啊。哪里比不上小舞了?”
她語氣輕,以為他沒聽到。
瀧諳拿著船槳,笑一笑:“是啊,你最漂亮。”
他看著沐浴在陽光下,還如十六七歲少女般的她,說完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前方便是丹穴山,不知其上是否能找到東西替代你的心。”
阿裴還是懶洋洋的:“笨,丹穴之上有的是鳳凰。它是鳥我是草,怎么換心?。俊?/p>
瀧諳撐著小舟:“哎?鳳凰啊,我還沒見過這樣稀罕的動物呢……”
阿裴,他帶她出西海求心時,她說:“找心有什么意思,我能活那樣久,它總能自己再長出來的?!?/p>
可到底還是沒有拒絕他的要求,隨他一路漂流。
其實她也明白吧,他想陪著她的心意。
不求回報,不求回應(yīng),甚至不求你多看我一眼。
阿裴,我就只是想跟著你,待在你身邊。如此,就已足夠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