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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人那狗

2016-08-19 10:52彭見明
少年文藝·少年讀者文摘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郵包兒子

彭見明

父親對兒子說:“上路吧,到時候了?!?/p>

天還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還蒙在霧里。鳥兒沒醒,雞兒沒叫。早啊,還很早呢??筛赣H對兒子說:“到時候了?!?/p>

父親審視著兒子闊大的臉龐,心里說:“你不后悔吧?這不是三天兩日,而是長年累月的早起哩!

桌上擺著兩整整齊齊的郵包。郵包已經(jīng)半舊。父親在漿洗得干干凈凈之后,莊嚴(yán)地移交給兒子,并教他怎樣分門別類裝好郵件,教他如何包好郵布。山里霧大,郵件容易沾水。

父親小心地拿過一條不長的、彎彎的扁擔(dān),熟練地系好郵包。于是,在父親肩上度過了幾十個春秋的扁擔(dān),帶著父親的體溫,移到一個厚實的、富有彈性的肩膀上。這肩膀很有些力量,像父親的當(dāng)年。父親滿意這樣的肩膀。

父親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fā)抖。特別是手脫離兒子肩膀的那一刻。眼睛有些模糊,屋里的擺設(shè)忽然間都模糊了,把兒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墻那邊。呵呵,心里梗得厲害。他趕緊催促兒子:“上路吧,到時候了?!?/p>

父親和兒子的手背,同時拂過一抹毛茸茸的東西——是狗,大黃狗。

它早起來了。老人倒給它的飯已舔光。狗緊挨著老人,它對陌生的年輕漢子表示詫異: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郵包?主人的臉色怎么那樣難看?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不管怎樣,是要出發(fā)了,象往常一樣。遠(yuǎn)處,有等待,有期望。在腳下,有無盡伸延的路。那枯燥、遙遠(yuǎn)、鋪滿勞累、艱辛而又充滿情誼的路啊……

吹熄燈,輕輕地帶攏郵電所的綠色小門——輕輕的,莫要驚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亂了鄉(xiāng)鄰們的好夢。黃狗在前面引路,父親和兒子相跟著;上路了。出門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級,一級一級朝霧里鋪去,朝高處鋪去,朝遠(yuǎn)處鋪去……

在很漫長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劃破清晨的寧靜。現(xiàn)在,是兩人——他和兒子。扁擔(dān)和郵包已經(jīng)換到另外一副肩膀上,這是現(xiàn)實,想不到“現(xiàn)實”的步子這么快---

支局長有一回上山來,對他說:“你老了?!?/p>

老了么?什么意思?他不理解。他和狗辭別支局長以后便進(jìn)山了。

不久前,支局長通知他出山。在喝過支局長的 香片茶以后,支局長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帶大立柜上的穿衣跟前,說:“你看看你的頭發(fā)?!?/p>

他看見一腦殼半“霉”的頭發(fā)。心里略頓,想:年歲不饒人哪。是老些了。

支局長捋起老人的褲管,撫著膝蓋上那發(fā)熱紅腫的地方,說:“你看你這腿?!?/p>

不假,腿有點毛病。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誰也不保誰沒個三病兩痛哩。

支局長看定老人,說:“你退休吧!”

老人急了:“我還能……”

“莫廢話了。你有病,組織上已經(jīng)作了決定?!痹谡依先苏勗捴埃Ь珠L就暗地里讓他兒子檢查身體,填過表,學(xué)習(xí)訓(xùn)練了半月余。

他沒有讓過多的傷感和執(zhí)拗纏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熱”和“能”不太多了,象山尖上懸掛的落日,縱有無盡的眷戀,但是,那又能維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腳,這該死的腳,那么沉重、麻木,還鉆心般痛。唉,腳的事業(yè),怎么可以沒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說,搞蜈蚣配藥吃或許有效----他吃了一百條,不見效。有人說:吃叫雞公,吃狗肉或許好。都吃了,也不見好。那頑皮膝蓋骨哎。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這里。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遺憾呦。

讓兒子頂替,能頂替嗎?僅僅是憑著年輕血旺,爬山過嶺嗎?沒那么容易喀。

于是,要帶班,要領(lǐng)他走路,要教他盡職,還要告訴他許多許多。

于是,上路了。那新人邁開了莊嚴(yán)的第一步,那老人開始了告別過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還有狗。

晨霧在散,在飄,沒有聲地奔跑著,朝一個方向劈頭蓋臉倒去。最后留下一條絲帶、一帕紗巾、一縷輕煙。這時分,山的模樣,屋、田疇、梯田的模樣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處有啁啾的小鳥,遠(yuǎn)處和山垅里回蕩著雄雞悅耳的高唱。

父親發(fā)現(xiàn):平川里來的年輕人滿臉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亂轉(zhuǎn)。是呵,對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親想告訴兒子:要留神腳下。腳下是狹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腳。但沒說,讓他飽覽一番吧。讓他愛上山,要與山過一輩子,要愛呢!

他告訴兒子:他跑的這趟郵路,有兩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兩個晚上,來去要三天。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過天車嶺,便是望風(fēng)坑,走過九斗垅,緊爬寒婆坳;下了貓公嘴,中午飯在 薄荷沖;在過搖掌山,夜宿 葛藤坪。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緊,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不可以歇在其他地方?”

“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备赣H說。

狗在前面慢慢走。它走的是老鄉(xiāng)郵員曾經(jīng)走的速度。以往跑郵,高大而健壯的黃狗頸上系著一根皮帶。上嶺的時分,主人一手抓著皮帶的另一頭,狗便用勁地幫主人一把。今天出發(fā)的時候,狗依慣例伏在老人腳旁,等待著系好皮帶。老人卻拍拍它的腦袋,酸楚地、動情地說:“今天,不用了,走吧?!惫钒浩痤^看定主人,它不相信。當(dāng)看到郵包確實已經(jīng)移到了另外一個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來。它跟隨主人九年,以往出發(fā),主人總和它喃喃地“聊”著。今天呢,沒有!是因那年輕人的緣故嗎?也許是。狗惡意地看了新來的陌生漢子一眼。

兒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蓋在狗屁股上頂了一下。父親說:“不要貪快哩,路要均勻走。遠(yuǎn)著哩。暴食無好味,暴走無久力哩?!?/p>

狗越過陌生漢子的胯襠,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沒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輕人的焦慮,它依舊平衡著它的速度。

老人從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樣。但是,他發(fā)覺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這種步子了,他不理解,兩肩空空,光身走路竟會這樣。倘若沒人來接班,倘若今天還是自己挑擔(dān)送郵,倘若支局長不催著自己退休,那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是不是因為有了寄托,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頭了,人就變嬌了呢?是的,一定是。唉唉,人呵人,是這么個樣子。

兒子從父親的呼吸里聽出了什么。他站住雙腳,穩(wěn)穩(wěn)地用雙手扶著扁擔(dān)換換肩。他看著父親,眼睛在皺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在父親那風(fēng)干了的桔皮樣的臉龐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臉色呢,極不好看。

他對父親說:“爸,你累了?!?/p>

父親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熱的。”

“爸,你不行,你走不動了。轉(zhuǎn)身回去吧?!?/p>

“沒什么。年紀(jì)不饒人哩?!?/p>

“你回去吧,放心,我曉得走的。俗話說,路在嘴巴上?!?/p>

父親臉色一沉,快生氣了。

于是,這才繼續(xù)著行程。

這時太陽已經(jīng)把山的頂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腳卻被云遮霧蓋了。好象這山浮在水里,風(fēng)吹霧動,這沒有落的山也跟浮游。“難怪神仙要住在上呢!老人每每目堵這樣的美景,他便想起傳說中的神話。他的神情特別專注,說不定,那個山坳拐彎處會飄過來一朵五彩祥云,上面站著觀音圣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個任那萬千思緒神游的天地;這空幽而飄渺的云中島嶼,確實能勾起身臨其機(jī)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聯(lián)想。

呵呵,人哩,畢竟是幻覺最豐富、最有感受力的。老鄉(xiāng)郵員靠著它,戰(zhàn)勝寂寞,驅(qū)散疲勞?,F(xiàn)在,他又回到了過去,他又陷入癡想,一個人兀自笑了,覺得身子腿腳輕松了許多,甚至,想吹幾句口哨兒。

可是,老人那憨實的獨生子卻早已經(jīng)游離于那迷人的景色。

那腳步,沉重得多了。

“汪、汪、汪?!?/p>

狗站在金色的峰巒上、站在那塊最高的巖石上,朝山那邊高聲叫著。那聲音在山谷間碰撞,成了這天地里最動聽,最富有生氣的樂句。

想不到,這沉默的、溫馴的狗竟有這么響亮的嗓門。雙耳聳起、昂首翹尾,竟有這么威武、神氣。父親說:它在“告訴”山下塅里的人,說什么人來了。將有什么山外邊的消息和信件帶給他們。

對于盼望,任誰都可能覺得,每一分都是漫長的。狗在預(yù)告,在減短這討厭漫長的時間。

在山頂,在金色的、溫柔的陽光里,父親、兒子和狗打住了。這兒有一塊歇腳的寬大的青石板。父親指著山的那面,告訴兒子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大隊、生產(chǎn)隊,需要分門別類發(fā)放的報紙書刊的類別和數(shù)目。這筆細(xì)細(xì)的流水帳,好象刻在他那有著花白頭發(fā)保護(hù)層的大腦里。

在談完業(yè)務(wù)以后,父親特別叮囑兒子:“倘若桂花樹屋的葛榮榮有信,那就要不惜腳力,彎三里路給送去。他和大隊秘書關(guān)系不好,秘書不給他轉(zhuǎn)信?!?/p>

“那個桂花樹屋?”

“你看?!备赣H用手帶著兒子的眼睛在山下的沖里、垅里、屋場間穿梭。

“木公坡的王五是個瞎子。他有個崽在外面工作,倘若來了匯票,你就代領(lǐng)了,要親手交給王五。他那在家的細(xì)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瞞過一回匯款。你記住了?”

“記住了?!?/p>

“螺形灣這兩年養(yǎng)了兔。去送信時,要喊住狗,莫做野獸子咬,狗還沒習(xí)慣……”

還有許多。站在山頂、山坎,俯瞰著縱橫交錯的山?jīng)_、塅落,父親讓兒子靠在他身邊詳盡地講解著他的業(yè)務(wù)、經(jīng)驗、他曾經(jīng)注意過的事情和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事項。每說一宗,他要問兒子一句:“記得不?”看兒子認(rèn)真地點過頭,他才接著說。他甚至背出了馬上就要通過的幾個大隊的干部、黨員、民辦教師、重要人物、經(jīng)常性服務(wù)戶的人名單。兒子是否都點過頭?都記得牢?老人已不大追究了。他覺得:一些話、應(yīng)該說。應(yīng)該讓兒子知道。他不是來頂父親的班嗎?父親知道的,接班的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兒子很象父親。笑模樣語氣、利索干凈的手勢、有條有理的工作,都象。父親高興,鄉(xiāng)親們更高興。于是,大隊干部馬上帶頭鼓掌歡迎。人們自然問起老鄉(xiāng)郵員的去路,老人沒說退休的事,他撒謊說:將來也是跑這一帶,和兒子輪流跑。說這話時,他覺得眼圈那兒一熱,他趕緊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借以掩飾。啊呀,這個謊,可是一個心酸的謊啊。

郵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滿了。有要寄包裹的、要發(fā)信的、匯款的,都準(zhǔn)備好放在學(xué)校民辦教師那里。這是父親的規(guī)矩。郵遞員也是郵收員呢。八十多斤的郵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無減哩。

其實,只隔三天沒來,父親就像隔了半年似的,沒完沒了地打聽山里的情況:牛啦,豬啦,結(jié)親嫁女啦,雞毛蒜皮,面面俱到。

容不得父親再婆婆媽媽,年輕漢子和狗已經(jīng)沿著鄉(xiāng)間的阡陌、旁溪小道,打前頭上路了。

夜快降臨的時分,黃狗“倏”地跑過山坳,“汪汪”地一陣吠。然后興奮地?fù)u著尾巴跑轉(zhuǎn)回來。兒子猜想:葛藤坪到了。

葛藤坪有一片高低不等的黑色和灰色的屋頂,門前有一條小溪。小溪這邊菜田里,有人在暮色里揮舞鋤頭,弓著腰爭搶那快去的光陰。

黃狗又跑到一個穿紅花衣服的女子身邊停下來,不走了,高興地在她身邊轉(zhuǎn)著。紅花衣女子伸起腰,拿眼睛在路上尋找郵遞員,用生脆的嗓音高喊著老鄉(xiāng)郵員的名字,并放下手中活計,奔跑過來,去接年輕人的擔(dān)子。老人看了出來,在兒子那高大的身架面前,那張有模有樣、健康紅潤的臉龐面前,姑娘顯得有些靦腆,臉上分明拂過一片胭云。

老人向那姑娘介紹說:身邊這位是他的兒子,是剛上任的鄉(xiāng)郵員,壬寅年出生的?!f這些干什么呢?兒子狠狠地白了父親一眼。

這招惹了不少麻煩呢----洗腳水、一頓豐盛的晚餐、特別好的鋪蓋、還有夜宵。

父親發(fā)覺自己荒唐了。為什么要說那么些話。為什么要住進(jìn)這 紅花衣女子家來呢?他有些慌亂。

他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節(jié)在平川里跑郵的時候,由于經(jīng)常在一棟大屋里歇腳、吃中午飯,引起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注意。于是,那年輕女子竟限時限刻站到楓樹底下等他。后來,又偷偷地送他。最后,偷偷地在那綠色的郵包里塞了一雙布鞋和一雙繡著并蒂蓮的鞋墊----這女子后來成了兒子他娘。

他對不起兒子他娘。幾十年來,他跑他的郵,女人在家里受了百般苦楚。人家的丈夫是棵大樹,為女人避風(fēng)擋雨。他只做了名譽丈夫。更多的只給女人帶來想象?;貋硪惶耍隹鸵粯幼∩弦?、兩個晚上。

父親過去的經(jīng)歷會不會在兒子身上重演呢?說不準(zhǔn)。你看那女子,那喜歡勁。老人后悔沒想到這一層,為什么不住到別人家去。他真不愿兒子重演自己過去的一幕。

那姑娘那兒不好呢?說不出。老人看著她長大,他喜歡她,也喜歡她家姐妹。她父親是個好匠人,母親是個賢惠女子。以往,老人多是住在她家。那冬天的厚絮和熱天的涼席都是他記憶中特別深刻的。在姑娘小的時候,他經(jīng)常開她的玩笑:“將來把你帶到平川里去做我的兒媳婦,好不好?”姑娘推他,搡他,扯他的頭發(fā)。只有一次,姑娘認(rèn)真地問:你兒子長得體面嗎?高大嗎?性情像你嗎?老人還記得,姑娘當(dāng)時那神情特別有趣。于是,老人繼續(xù)開玩笑,把自己那獨生兒子夸成天仙般俊。

俗話說:小孩子記得千年事?,F(xiàn)在真正帶著兒子來了,怎么就沒想到過去的玩笑呢?莫要弄得戲語成真言哩。有一出戲叫做《十五貫》,就是戲語成真言。

他喜歡這女子。她比自己年輕時節(jié)碰上的兒子他娘漂亮多了,出色多了。時髦呢,更不必說。那時節(jié)的姑娘懂什么?只曉得繡 并蒂蓮。連面都不敢出來和人相見,說句話把頭埋到胸脯上。現(xiàn)在的時代女性,居然,……你看,不顧兒子臉不臉紅,眼睛死死地盯著鄉(xiāng)郵員。嘴巴不停地問平川里的事:問拖拉機(jī)、問水輪泵、問渡船、問自行車……那么認(rèn)真,那么專注。手托著腮,眼睛里蕩漾著水波、光波什么的。有半點害羞嗎?沒有!

看來,在這條路上跑郵的年輕人,將難逃脫那人兒的手腕。好不好呢?固然好??墒?,一個女子嫁給鄉(xiāng)郵員,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說轉(zhuǎn)來,鄉(xiāng)郵員總不能不結(jié)婚呢?管他去, 兒孫自有兒孫福。

第二天,換了一身更合體的紅花衣裳的姑娘堅持要送父子倆一陣。年輕人好像還有話要說,父親便退后一截獨自走。

父親哼一段打口腔給兒子聽:“過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濁江,濁江、 南江連 麗江,背江、橫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p>

這是這一天的行程,是這一天的 攔路虎。七十里彎彎路,不平坦也不陡險,就是難過那擋路的九條江。山里沒大河,“江”是尊稱。其實只算得上 小溪流。春夏季節(jié),水足溪滿,一場暴雨,猛漲三尺,溪面丈余,濁浪翻滾,架不成橋,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灘干水淺,河床干涸,遍布鵝卵石。不怕路遠(yuǎn)山險,不怕風(fēng)霜雨雪,倒是怕這無足無頭水,怕這變幻莫測的惡流。對于山里人,并不具有很大威脅,漲水便不過河或饒道而行。對于鄉(xiāng)郵員呢?必須毫不猶豫地脫襪卷褲下河,嚴(yán)寒也罷,急流也罷,必須通過。有時,還要脫掉褲子過河,把郵包頂在頭上送過去。說不定,老人的關(guān)節(jié)炎就是這樣長年累月而積疾的。

支局長跟過一次班,體諒他,要給他請功,考慮要給他換換的段,讓年輕人來。他不。他擔(dān)心人家來不熟悉那兒水大,那兒水淺。

在平川里,他家鄉(xiāng)近旁有大河,兒子是水里好漢??墒牵瑑鹤硬灰欢苓^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滿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穩(wěn)腳跟。他要一一告訴兒子過溪的方法,告訴他每條溪下水的合適方位;告訴他在某種情況下河水的大體深淺。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fù)?dān),這不是兒戲??!

兒子有一雙粗實的有繭的腳,有著莊稼人穩(wěn)重的步伐。他從容地涉過小溪,把擔(dān)子放在溪那面干凈的草地上,又過溪來背老頭----他不讓父親脫鞋襪。該是父親結(jié)束下冷水的時候了。

狗不肯先過河。它歷來是伴著老鄉(xiāng)郵員過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擋著水流,極力在減緩急流對老人 日漸消瘦的腿桿子的沖力。

老人沒脫鞋襪,狗在一旁感到驚訝。

狗看著陌生漢子把郵包放以后,又涉水過來。粗壯但凍得通紅的雙腳穩(wěn)穩(wěn)地踩在岸邊淺水里,略曲著背,把雙手朝后抄過來……

就這樣,父親彎著腿,雙手樓著兒子的頸根,前胸、腹部緊貼著兒子溫?zé)岬暮駥嵉谋?。兒子那粗大而有勁的雙手則牢牢地托著老人的雙腳。

狗高興地“嗷嗷”叫著,游在水里的身子緊傍在兒子的腳上方,拼力抵擋著水流。

父親有一瞬間的眩暈。他懷疑這不是現(xiàn)實。當(dāng)他睜開眼,看見溪面在縮,水推著狗的“嗶嗶”聲在變小----這顯然是過河了,快靠岸了。而腳呢?確實是溫暖的,沒有半點歷史留給的那種感覺。呵,竟然,對過去只留下了記憶。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淚。兒子的頸根一縮。兒子反過腦殼,嘟噥了句什么。

……在父親的記憶里,他也背過一次獨生兒子。

那一次,支局長命令他回家過三天。嘿,可以和小兒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兒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來紅蛋,把丈夫當(dāng)外客了。

滿周歲,特別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獨生男孩,一線單傳,視男兒為寶貝,據(jù)說辦了不少桌酒席,而他呢,帶著狗,在深山里跋涉?;厮?,留所的同事說:家里寄來紅燒肉、高粱酒。于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腳下,在綠色的門坎里享用兒子做生日的佳肴。

這回啊,可以認(rèn)真地親親兒子。他買了鞭炮,買了燈籠,在山里挖了一只竹蔸給兒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槍——兒子會玩這些了。

沒搭車,車要等。于是,和黃狗抄近路,爬上越嶺往平川里老家里趕。

這年過年,他讓兒子騎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兒子想下來也不讓。他要彌補作為父親的不足——他是背過兒子一次,作為父子情誼,能記起的,僅止于此啊。

現(xiàn)在,兒子背著他。背著他已經(jīng)蒼老的身軀。這背腰、已經(jīng)負(fù)過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里密密的林子,保護(hù)著他,有一種安全、溫馨的感覺。父親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理解到了“享受”的含義。他正在享受所有做父親的得到的那種享受。

呵呵,幾十年獨身來往于山與路、河與田之間,和孤單、和寂寞、和艱辛、和勞累、和狗、和郵包相處了半輩子,那其間的酸楚,現(xiàn)在被一種甜蜜的感觸全部溶化了。父親的這滴老淚,是對過去萬般辛苦的總結(jié),還有對告別這熟悉的一切而難過呢?

上岸了。狗“汪汪”朝老人喊。告訴他:別癡癡呆呆,該要做什么了。

是的,差點糊涂了。老人和狗急忙奔進(jìn)河沿的樹林子里。這一會,狗奔跑著給年輕鄉(xiāng)郵員銜來一把茅草,又閃電似的奔進(jìn)林子。兒子剛找到父親準(zhǔn)備的火柴,點燃暖腳的茅草,狗又拖來一小把枯樹枝。

篝火已燃起,父親把火拔旺,好把兒子凍紅的腳暖過來。狗在遠(yuǎn)處使勁抖著身子,把水珠子從毛里撒開去,然后躺在火邊烤著。溫存地把舌子舔著年輕漢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他馱著它的主人過了河,它感激他。

狗叫著,跑著,朝被墨綠色的大山擠壓得十分可憐,而又被暮藹攪得七零八落的村莊跑去。遠(yuǎn)遠(yuǎn)的,引來一群人——

父親倆已經(jīng)聞到了晚炊和鋪蓋底下稻草的氣息。

鄉(xiāng)郵員不能輪休,只能歇星期天。和兒子跑完一趟郵后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今天有太陽,父親和兒子搬來椅子,坐在后院菜園子里當(dāng)陽的地方。狗躺在一旁,用腳爪和蝴蝶鬧著玩。

父親要對兒子說的,說了三天,似乎已經(jīng)說完了。但還是說個沒完,也許全是重復(fù),父親記不起了,兒子也不厭煩。

父親說完了,兒子才開始說。

在山上,新上任,他沒有資格多說。父親現(xiàn)在要回平川里的農(nóng)村去代替自己的位置。他出來工作了幾十年,一切對于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應(yīng)付那一攬事務(wù),將是極不容易的呢。

“爸,回鄉(xiāng)以后,頭一要多去上屋場老更叔公那兒坐坐。困難時節(jié),他照顧了我們家不少呢。借他家的油、糧食,計數(shù)不清了。后來他一概都不讓還?!?/p>

“這人不錯,是得去感謝。”

“感謝倒不必。他是個好愛面子的角色,平素說你架子大,沒去他家坐過?!?/p>

“哪能呢?抽不出時間嘛!”

“是倒是,今后你得注意?!眱鹤佑终f,“爸,大隊長是個厲害角色,千萬不要得罪,看不得聽不慣的事情權(quán)當(dāng)耳邊風(fēng),莫要惹翻了人家父母官。他要給你好處,容易。要給你難看,你得忍氣吞聲。

“這人我聽說過,不正路,莫非是只老虎?”

“爸,你管他什么虎?!?/p>

“你莫管,人家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看要摸的該摸。我是國家干部?!?/p>

兒子急了,說:“你不知道,將來種子、化肥、農(nóng)藥都要求人家。撕破了臉皮不好辦?!?/p>

“嘿,我看,沒那么多要求的。人不求人一般大?!?/p>

父親性子倔,兒子不好多說。但露出了懇求而固執(zhí)的目光。

父親理解少年老成的兒子,緩和地說:“當(dāng)然,我也不是個蠻人了,亂干一氣?!?/p>

兒子告訴父親: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田里工夫他來頂職前已經(jīng)委托給了同輩好友。他要父親答應(yīng):不理水田里的事,不下水。——兒子擔(dān)心父親的腿病。

“爸,你保證不下水嗎?”兒子問。

“就不下?!?/p>

兒子說:“母親曾經(jīng)咯過一口血,冬天里氣喘得厲害,她不吃藥,也不肯請郎中看。你回家后,定要帶她到縣里去檢查一次,縣里你熟。”

父親點點頭。

……

“這回鄉(xiāng)下去,會有這么復(fù)雜呵?!备赣H想。

父親痛惜地望著早熟的兒子。十幾歲時,就已必然地、無可推托地挑起家庭重?fù)?dān),默默地像牛一樣的勞作,為在遠(yuǎn)山奔走的父親解脫,為操勞過度的母親分憂。他過早地放棄了學(xué)習(xí),他沒有得過獨生子所能得到的驕慣。那厚實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竟壓著這么沉重、這么復(fù)雜的擔(dān)子。

這過早的重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緣故啊。他真想抱一抱兒子,親一親他。可是,他長大了。他想對兒子說幾句感激的話,可是,說不出來??湟木渥?,他一輩子沒用過呢!父親最后為兒裝好兩只綠色郵包。這郵包是一生中裝得最滿意的。但裝的時間太久,老人的手已十分不聽使喚了。

父子睡在一張床上。幾天的疲勞加上傍著兒子強壯的身軀所放出熱量,老人應(yīng)該是香甜地睡去的。但,沒有。很久很久還光著眼睛。夜風(fēng)輕輕地敲打著玻璃的聲音,不知名的草蟲“咝咝”的叫聲那么清晰、那么頑固地灌進(jìn)耳朵……

若不是狗用嘴巴在扯蚊帳,并“嗷嗷”地呼喚,用力推醒酣睡的兒子。

默默地煮熟飯,和狗一道吃過。父親把扁擔(dān)放到兒子肩膀上,吹熄燈,關(guān)攏門,相跟著,走向還眨著星星的曠野。

下完門坎的石級,父親踉蹌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么挪開步子的,是怎樣的踉蹌一下,他只知道身往下一沉。他趕忙撐住兒子的肩膀才沒倒在地……

在一道唱歡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長的石拱橋的橋頭,兒子挑著郵包,站住不動了。父親如果不轉(zhuǎn)回山坳那面的綠門綠墻的營業(yè)所,他決計這樣站下去。直到晨霧散去,直到 朝陽升起,那怕耽誤一截行程。就這樣,讓八十多斤重的擔(dān)子壓著肩膀,就這樣站著。霧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親分明地看見兒子臉上的固執(zhí)。

于是,他決計不再送了。他對兒子說:“你……小心,走吧?!?/p>

兒子默默地點點頭。鼻子里酸酸地“嗤”了一下,但,他仍沒開步。

于是,父親轉(zhuǎn)過身去。

狗呢?站在橋的當(dāng)中,“嗷嗷”地著急地叫著。父親返身走上橋,蹲下身抱著狗的頸根。象小孩子一般地對它說:“你去,跟他去,他會待你好的。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幫手:過河需要你:過絲茅源需要你帶路,不然,他會迷路的;沒有你,他斗不過攔路的蛇;還有,山里的人要聽你的聲音,也……舍不得你的。聽見了?聽清了?呵,呵……”

“汪汪汪?!惫分钡睾?。說不愿意?還是要跟老人去?

“你去吧,去!”老人猛喊。

兒子在逗狗:“嗬,嗬?!?/p>

父親猛地扭轉(zhuǎn)頭,徑直往回走了。狗略一躊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邊“嗷嗷”叫著。

老人突然撿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汪——汪汪?!惫坟?fù)著痛,朝橋那邊跑去。

老人把竹棍丟進(jìn)透明的跳躍的山溪水里,喉嚨猛地堵上一塊東西。好一陣,他覺得一股熱氣直撲膝蓋。睜開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蓋骨。

他又俯下身,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淚。輕輕地喃喃地說:“去吧。

于是,一支黃色的箭朝那綠色的夢里射去。

(摘自《那山那人那狗》,晨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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