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黃昏,我去郊外散步,走得很遠。這些年我散步越走越遠,不走遠,很難找到鄉(xiāng)村的蹤影和氣息。城市像攤燒餅一樣越攤越大,周邊很多美好的村莊都被毀掉了,取而代之的水泥鋼筋之城,除了定時或不定時向城的四周免費供應大堆大堆垃圾、一溝一溝污水以及一浪一浪霧霾,從此再不分泌露水地氣,也不生育蟲鳴鳥語。城里的地,已失去了彈性、活性、母性和生育能力,我還在向它要露珠,要草木清香,過分了。我應該知道,它已經(jīng)斷氣。隨著城的擴大,詩的意境和意象,已被大量刪除。城的擴大,也擴大著心的寂寞。
我遠遠走到郊外,無非想找一個田埂走走,或者找到幾棵沒有被注冊編號的鄉(xiāng)野樹木,在它的樹陰下面站一會兒,或靠在樹的憨厚臂彎里做一會兒深呼吸,洗洗肺上淤積的塵埃,騰空心里堆放的雜物。
我在鄉(xiāng)村長大,懷鄉(xiāng)戀土成了我的嚴重心病,若過幾天不踩踩泥土,不走走田埂,不沾幾滴露珠,不和草木綠葉打個照面,不說別的,就是我腳上的鞋子都很難受,它好像不會走路了,人海里勉強走著,它老提不起神,有時迷路,有時走得慌張,不小心還踩了別的鞋跟,害得我不得不向別的鞋子道歉:對不起,沒踩傷吧?
有一個深夜,朦朧中,看見我那雙疲憊的鞋子蹲在床前,大張著口在對我說話,可惜我聽不懂鞋的語言。我就同情地望著鞋子,過了一會兒,從樓房縫隙里好不容易擠過來的月光灑進屋子,灑到鞋上,眼看就要灑到鞋里了,可是那一小溜月光卻迅速離開,向窗外偏移,鞋子大張著的口囁嚅著,很是失望,我聽到了它的嘆息。哦,它是想好好看看久違了的故鄉(xiāng)的月光,那月亮正好是從靠南的我老家的方向走來的,這雙鞋子是去過我老家的。那天夜里,在老家的田埂上它認識了我老家的月亮,現(xiàn)在,它看見老家的月亮來看它了,雖然只看見小半張臉,但很面熟,它想好好看看老朋友,還想收藏那帶著草木香氣的月光,它要做月光的船艙,為我搬運和存儲思念的食糧。我趕緊從床上下來,移動鞋子,把它放在月光正在照著的地方,并且隨著月光的移動移動它,一直移到陽臺上,再不能移動了,再移動我和鞋子就從九樓跳下去了,危險。我只好把鞋子捧在手里面對著月亮,讓遠道而來的故鄉(xiāng)的月光,摸摸鞋子憔悴的臉,喂飽它饑餓的心。
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昨夜的情節(jié),看那鞋子,卻沒什么異樣,鞋里除了鞋墊和灰塵,并無別的,月光、露水及草木香氣,都沒有。才知是夢。我夢見了寂寞的鞋子,其實是從鞋上看見了我自己的寂寞。
而鞋子,一定也是很寂寞吧。鞋子走路多,本應見多識廣,可是它見過什么呢?鐵、水泥、玻璃渣、塑料、痰跡、廢水、廢話、廢紙、垃圾堆、紅綠燈、錢、車禍、輪胎,有時還碰見招搖的騙子和猥瑣的賊,當然,鞋見得最多的是鞋,各種鞋,無數(shù)鞋……除了圍繞和跟隨這些尖銳、僵硬、急迫、冷漠的東西之外,它實在沒見過幾樣有生命的東西、柔軟的東西、多汁的東西和芬芳的東西,它很少或基本沒見過溫潤的泥土、溪流、泉水、苔蘚、車前草、三葉草、蒲公英、狗尾巴草、金盞花、燈芯草、喇叭花、絲瓜蔓、葫蘆藤、麥苗兒、菜園子、蓮荷、蠶豆花、芍藥、花椒樹,沒見過腳邊連蹦帶跳的青蛙,沒聽過鞋前鞋后蛐蛐和蟈蟈朗誦的古代詩句,沒有鳥聲領(lǐng)著它走進一闋清晨的雅歌,沒有露水邀請它趕赴曠野里舉行的與萬物的懇談會,更沒有一粒或幾粒松果突然從林子里落下,神秘地砸在鞋面上,使這幽徑里的行走,變成一首意境深遠的詩。
當然,那帶著草木香氣的月光,它也是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了,只在我那即將拆遷的老家田野見過一兩次。也許,作為鞋子,在它們的前生,那還是它們作為棉花長在地里的時候,作為牛在坡上吃草的時候,它們是經(jīng)常見過的,不過它們現(xiàn)在已變成布鞋和皮鞋,已過了幾世幾劫,早沒印象了。
就在明天吧,我一定要穿上這雙鞋子,回老家,到田野里走走,到月光里露水里林子里,到莊稼地里,到殘剩的民俗風情里,到即將失傳的鄉(xiāng)土傳說里,好好走走,好好慰問和款待我那寂寞的鞋子。要不然,深陷于孤獨寂寞中的鞋子,會患上抑郁癥的,要真那樣子,它就不會走路了,即使跌跌撞撞勉強走著,卻實在是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
我知道,即使偉大的哲學家也是懂得鞋子的秉性的。哲學家海德格爾說:我們不過是走在還鄉(xiāng)之路上,在“貧困時代”里,“詩人(藝術(shù)家)” 被置身于“天”與“地”之間,向“終有一死者”傳達“諸神”存在的訊息;“詩人、思者”的使命就在于通過“思與詩的對話”,為人類尋找“追憶”和“重返”精神故園的依稀蹤跡。而他說的“諸神存在的訊息”,并不只保存在典籍和教堂里,而更多地是存在于尚未被資本拆遷,尚未被技術(shù)肢解,尚未被市場買賣的可供我們安魂的故土大地,以及那依稀籠罩著神秘暗示和詩意的大自然里。
比海德格爾更早的東方先知老子早就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復歸于嬰兒”。那是說,我們只有回到樸素清澈的心性,找到丟失了的純潔和天真,重新和萬物建立原始本真的生命聯(lián)系,我們的生命才有著落,我們的行走才有詩意。
我又低下頭看我的鞋子,安慰它:走吧,大地還在,詩,也許還在著,別老是抑郁在鐵籠里,也別擱淺在惶惶不可終日的噩夢里,走吧,我們一起走吧。
文章借一雙“寂寞的鞋子”,抒寫了一顆敏感、彷徨、失落的心靈。鞋子遠離了故鄉(xiāng)的一景一物,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執(zhí)著地追逐著來自故鄉(xiāng)的月光。作者的困境也正在于此,他身陷在鋼筋水泥鑄就的城里,腳踩不到松軟的泥土,手觸不到晨曦的露珠,鼻子嗅不到草木的清香……他和故鄉(xiāng)被距離與時間生硬地阻隔,且漸行漸遠。這對于植根于大地,且以原滋原味的鄉(xiāng)土人文為寫作內(nèi)容的作者而言,無疑是世間最痛苦的事情,他就像一雙流落他鄉(xiāng)的鞋子,慢慢地淹沒在了城市的街頭。幸而作者偶然地在夢中驚醒,被鞋子的寂寞倏然打動,終于鼓足了遠行的勇氣。畢竟,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文題延伸】詩意的棲居;夢在遠方;行走的意義……(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