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老漂族,是指為支持兒女事業(yè)、照顧第三代而離鄉(xiāng)背井,來到子女打拼的大城市的老人。沒有朋友、孤獨、與老伴兩地分居是他們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芭獙O”,就是他們唯一的“工作”,貌似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這些老人不得不承受漂泊異鄉(xiāng)所產(chǎn)生的煩惱。上海一家外企的白領(lǐng)楊俊,就不得不讓自己的父母當(dāng)上了大上海的“老漂族”。結(jié)果,父母痛苦,他也痛苦。以下是他的自述——
從小縣城到大上海:“弄孫”真不是享福那么簡單
我出生于河南省寧陵縣,父母都是縣城的下崗工人。我是兄弟三人當(dāng)中唯一考上大學(xué)并在上海按揭買房的,為此,父母對我比對兩個哥哥要額外器重一些。2014年,我與同在一家外企上班的同事張繪結(jié)婚,同年生下女兒姍姍。我岳父母忙著帶自家孫子,沒空帶外孫,我就打電話給我父母,令他們務(wù)必馬上趕到上海帶孫女。父母猶豫了一番,還是趕到了上海。我爸鄭重地對我說:“你兩個哥哥結(jié)婚后生的還是兒子,我們都不肯帶,之所以幫你帶,是因為你在外企上班,那外國人得有多精啊,想掙外國人的錢,不容易?!蔽艺f:“今后,你們就安心在上海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吧?!?/p>
可是,“弄孫”的生活真不是享福那么簡單。我父母驟然離開生活了六七十年的縣城,來到國際化的魔都,其格格不入是很刺眼的。他們喜歡挽起褲腿走路,不管大上海的地面怎么干凈;他們學(xué)不會坐地鐵,不管我教他們多少遍。他們來上海的第二天,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突然響起敲門聲。我沒來得及發(fā)話,爸爸就滿臉堆笑地打開了防盜門。來人不過是兩個假冒天然氣公司推銷報警器的外地小伙,我爸卻熱情地招呼他們坐在沙發(fā)上。
我耐著性子聽兩個小伙說了一分鐘,就不客氣地將他們轟出門。然后,我生氣地沖爸爸嚷:“上海不比老家,端著碗就能隨便串幾家門,今后任何人敲門你都不能開!如果上門的是劫匪,進門就拿刀頂住你的脖子咋辦?姍姍怎么辦?”說罷,我拿出iPad,調(diào)出上海市各種入室搶劫的新聞給他看。我爸瞟著那些嚇人的案發(fā)圖片,表情越來越慫,不敢吭聲了??晌遗挛野掷厦∮址福刻於枷衲罱?jīng)一樣“教育”他:“爸,陌生人敲門千萬別開!你要時刻記住這里不比老家!”
在我的耳提面命下,父母過得惶惶不可終日。在帶孩子的方式上,我禁止他們給孩子嘴對嘴喂飯、禁止他們給孩子把尿,甚至在孩子才半歲的時候,我就禁止他們用鄉(xiāng)音講話。每一天,他們都得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不管孩子聽不聽得懂。為此,我爸媽經(jīng)常失落而郁悶地說:“以前我們就是嘴對嘴喂飯、把尿、說河南土話把仨兒子養(yǎng)大啊,怎么到了上海,這些都是錯呢?”看得出,父母真心很不喜歡上海,真心不喜歡“科學(xué)”,想撂挑子,卻又心疼幼小的孫女沒有人帶、心疼在事業(yè)前線打拼的我“后方陣地”一片狼藉。
如果說自家兒子對自己的“教育”,他們尚且可以忍受,那兒媳張繪對他們的“教育”則讓他們有些接受不了。作為經(jīng)??葱侣劦哪贻p人,張繪更關(guān)注孩子的安全問題,她經(jīng)常從手機里調(diào)出各種打拐的新聞給公婆“上課”,讓他們不要一個人抱孩子下樓,不要跟小區(qū)里的人搭訕,更不能讓陌生人逗、抱孩子,因為人販子無處不在。每到“上課時間”,爸媽的表情都惶恐如小學(xué)生。每天過著看似享受天倫之樂,實際如坐針氈的生活。
殘忍的都市:威嚴(yán)老爸從將軍到奴隸
父母在老家時,我沒有給過他們生活費,因為父母在郊區(qū)還有一畝地,并且他們下崗后自己補繳了養(yǎng)老保險,現(xiàn)在兩人加一塊每月有1500元退休工資。這每月的1500元也是我爸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有一次,我爸蹲在地上給姍姍喂餅干,我指正他不該給孩子吃零食。我爸有些郁悶地說:“餅干又沒有毒,怎么就不能給孩子吃了?我和你媽是帶著工資來上海幫你的,又沒讓你養(yǎng),你對我們要求不能太高了。”
當(dāng)時我正為工作上的一件小事煩躁,脫口而出:“工資工資,爸,你又提那點工資!你知道我每月的物業(yè)費多少錢嗎?780!你們一人的工資交物業(yè)費都不夠!你知道我每月的房貸、寬帶費、手機費、水電費、生活費、交通費、應(yīng)酬費是多少錢嗎?加一塊兒得兩萬朝上走!你們那點錢在上海只夠生活半個星期!”我爸的臉頓時漲紅了,半天,才訕訕地自我解嘲:“真不知道這上海有什么好。東西又貴,孩子的壓力這么大?!笨吹蕉自诘厣系陌职?,帶著幾分不安小心翼翼地仰視我,我突然有點心酸。記得小時候,做錯事的我常常也是這副表情仰視高大威猛的爸爸。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爸爸之間的畫風(fēng)倒轉(zhuǎn)成了這樣……
平時,爸媽會給姍姍買些衣服零食,有時候看到我們上班太忙,還會順帶幫忙買菜。我是個馬大哈,沒空去算這些細(xì)賬,直到有幾天,爸爸總是欲言又止,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尷尬。終于,在我準(zhǔn)備上班的時候,爸爸叫住我說:“你們晚上還回家吃飯嗎?”我不明就里地說:“吃啊?!卑职诌M一步提醒:“冰箱里沒菜了,要不,你晚上帶點菜回來?”我秒懂了爸爸的意思,在心里罵自己太粗心。來上海后,我還沒給過爸媽生活費,一直是他們買菜,有時候物業(yè)催交物業(yè)費,我們不在家,父母也把費用給交了,再加上他們平時給姍姍添置一些衣物,他們每月的1500元哪里管用?媽媽私下里告訴我,來到上海短短幾個月,他們不僅成了“月光族”,而且把原有的兩萬元積蓄都貼給我們了……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在老家,父母有一畝地,平時種點西瓜、蔬菜,加上每月的1500元,他們能夠自給自足,甚至活得比同齡人還要滋潤些??稍诖笊虾#麄兪チ速囈陨娴耐恋?,開門七件事,樣樣都要錢,他們不得不放棄“尊嚴(yán)”,開口向兒子要錢。從此以后,我每月給父母2000元生活費。雖然這生活費是該給的,可我明顯看出父母接過錢,表情都很不自在……我猛然驚覺:爸媽從故土漂到上海哪里是享清福,分明是受洋罪??!
由于心情不好,2015年,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媽媽得了更年期綜合征。絕經(jīng)多年的媽媽連續(xù)兩月出血不止。我們帶媽媽來到上海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建議馬上住院切除子宮??墒?,媽媽問了醫(yī)生一個尖銳的問題:“我是外地人,沒有上海的醫(yī)保,做這手術(shù)得花多少錢?”“先準(zhǔn)備五萬吧。”醫(yī)生冷冷地回答。媽媽一聽,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愈加蒼白了。她來到走廊上,給老家的熟人打電話,一通電話下來,她才露出一絲微笑:“兒子,在咱們縣醫(yī)院也能做這個手術(shù),只要花八千就夠啦,快給媽買票,我和你爸今天就回家。”
我氣得七竅生煙:“媽,你就別添亂了!小縣城的醫(yī)院哪有水平做手術(shù)?”一向脾氣溫順的媽媽也生氣了:“誰說小縣城的醫(yī)院沒水平?當(dāng)年我不就在縣醫(yī)院生的你嘛!縣醫(yī)院外科日夜都要做幾十臺手術(shù)!況且我的醫(yī)保就在縣城,做手術(shù)只用花八千,住院還能報六千多,相當(dāng)于給你省了四萬八千塊錢!你掙的可是外國人的錢,多難哪!”這時,爸也在一旁幫腔:“就回縣城做手術(shù)!醫(yī)保在哪就在哪看病,別跟兒子增加負(fù)擔(dān)!”張繪也趁機來了句:“就讓媽回老家做手術(shù)吧,四萬八夠咱們還8個月房貸了。”我瞪了張繪一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可憐的爸媽,一聽兒媳都發(fā)話了,當(dāng)即跑到火車站售票點買了兩張火車票!在上?;疖囌?,看到蒼老的爸爸?jǐn)v扶著虛弱的媽媽去擠火車,想到可憐的媽媽還在血流不止,一種撕裂般的心痛讓我痛苦不已……
回到家,我氣憤地罵張繪:“你為了省錢,把我媽趕走了,你這女人心腸好毒??!”張繪生氣地哭了:“是你媽嫌上??床≠F,自己要回老家做手術(shù),關(guān)我屁事!”我想到爸媽在上海所受的委屈,感覺還可以讓子彈再飛一會兒,就進一步痛罵張繪:“我爸媽從老家漂到上海幫你帶孩子,可你除了恐嚇挑刺,你盡過一天孝心嗎?如果我媽在路上暈倒了,或者在老家做手術(shù)沒命了,我殺了你!”我們大吵一架,好多天互不搭理。
此題無解!我和父母繼續(xù)撐著、耗著
我經(jīng)常失眠。我感覺,把父母從扎根六七十年的故土拔根而起,實在太殘忍,最好自己帶孩子,自己做家務(wù),不敲詐父母的剩余勞動力了??涩F(xiàn)實的困難是,姍姍才一歲半,走路還不穩(wěn),正是最難帶的時候,我們輪番請假帶了三天,就受不了了。我想過讓張繪辭職帶孩子,可是,張繪一月怎么著也有大幾千的工資,她一辭職,相當(dāng)于我家的房貸就沒著落了。沒辦法,一度發(fā)誓再也不盤剝父母的我,不得不厚著臉皮,請父母二次出山。媽媽還沒出院,爸爸一聽我描述的窘境,就表現(xiàn)出一個父親的擔(dān)當(dāng):“讓你兩個哥哥照顧你媽,我今天就坐火車過來幫你帶孩子?!?/p>
爸爸第二天就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了上海??吹綂檴櫼活^扎到爺爺懷里,我和張繪總算是長舒一口氣,能安心上班了。在老家的媽媽也很想念爸爸,出院不久,她就拖著孱弱的身體來上海和爸爸團聚。見到媽媽,爸爸高興得像個小孩。我住的是頂樓,樓頂天臺有一片一百多平米的空地,爸爸和媽媽一起在天臺上建了一個空中菜園。從此,菜園成了爸媽的樂趣,可是,好景不長,物業(yè)管理處以破壞小區(qū)環(huán)境為由,勒令爸媽又把菜園拆除了……
菜園拆除后,爸爸的魂也丟了,他就像突然蒼老了十幾歲,每天蹲在客廳里抽煙、咳嗽、嘆氣。我嚴(yán)禁爸爸吸煙,說二手煙對姍姍嬌嫩的肺部不好。我一提姍姍,爸爸就慫了,常常點燃一支煙,又沮喪地把煙按滅,躲進自己的房間。
從此,家中再無煙味。我暗自慶幸我對爸爸的“教育”是成功的???016年勞動節(jié)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卻讓我痛徹心扉。那一天,我和幾個同事狂歡到凌晨一點才醉醺醺地回家。
一出電梯,我就在樓梯間聞到一股煙味,樓道感應(yīng)燈亮起,我看到爸爸正蹲在地上偷偷吸煙??吹轿?,爸爸嚇得趕緊站起來,忙不迭地說:“姍姍睡著了,爸又睡不著,所以出來偷偷吸了一支……真的就吸一支!爸錯了,爸今后再也不敢了。”
看到爸爸佝僂著高大的身軀,孩童一般慚愧地向我低頭認(rèn)錯,我一陣心酸。小時候,我尤其淘氣,為此沒少挨我爸的揍。小時候,我見了爸爸就像老鼠見了貓,爸爸在我面前一直是高大威嚴(yán)、神圣不可侵犯的。
究竟何時起,我從奴隸變成了將軍,而爸爸從將軍變成了奴隸?何時起,暴躁、武斷的爸爸竟然學(xué)會了跟我商量、對我唯唯諾諾?何時起,爸爸開始怕我、討好我了?是因為都市嗎?因為從縣城來到都市,爸爸迷茫、不適、依賴強大的兒子如同兒子小時候依賴強大的他。而我,無恥地倚仗著自己早已強大,早已對都市如魚得水,才敢在爸爸面前這么神氣活現(xiàn)……
我感到一陣內(nèi)疚、心酸。為了支持兒子的事業(yè),為了幫我?guī)Ш⒆樱謰屜駸o根的浮萍,漂泊在于他們而言陌生而殘忍的上海。眼看他們情感上寂寞、醫(yī)療上不便、與大都市格格不入、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惶恐,我心痛??!可心痛有什么用?至少有90%在上海安家的年輕人都要父母幫襯,才能完成工作生活兩不誤。而我一個大男人,正值事業(yè)上升期,也不可能辭職回家接送孩子吧?如果讓張繪辭去工作成為家庭婦女,她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小家庭的經(jīng)濟構(gòu)架也會遭受重創(chuàng)。更可怕的是,父母這種痛苦生活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結(jié)束。哪怕姍姍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了,父母都必須呆在這里幫忙接送、培優(yōu)!現(xiàn)在的小學(xué)放學(xué)那么早,我們不可能冒著被炒的風(fēng)險天天早退去接孩子吧?
莫非,此題無解?莫非我和爸媽只能這樣忍著、耗著、撐著,兩敗俱傷嗎……
編輯/郭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