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
我去新疆旅游,印象最深刻也是看到的最好的風(fēng)景——一個人的善良。因天色將晚無法翻越天山,便投奔了一座蒙古包,迎接我們的是一位身著藏青色蒙古袍的中年婦女。袍子是舊的,但非常潔凈,束腰緊身,體態(tài)苗條輕捷,臉上卻有著過多的與身材不相稱的褶紋。這褶紋生硬地破壞了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但遮不住她的風(fēng)韻,她的氣質(zhì)——善良、質(zhì)樸、堅韌,露出意想不到的真摯和熱情。她就是這座蒙古包的女主人格森。
不一會兒,她的兒子嘉甫回來了。我們是擅自闖來的不速之客,但對格森一家來說,不速之客就是稀客。于是,嘉甫殺羊,點火,格森把我們讓進蒙古包,放上桌子,擺出奶豆、大馕,沏上奶茶。周圍的鄰居們看到格森家的炊煙,帶著食品陸陸續(xù)續(xù)地都來了,他們有蒙古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還有一些兒童……
敬酒儀式開始了,先由嘉甫敬酒,他開口一唱,我立刻被迷住。他的音調(diào)高亢嘹亮,穿云裂帛;該低的時候又深厚婉轉(zhuǎn),多姿多彩,帶著天山的雄渾粗獷,北疆草原的遼闊與優(yōu)美。他臉上純情切切,極為投入,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訴說,這聲音來自心靈,來自大自然,來自天堂。
蒙古包里極為安靜,只有他的歌聲在激蕩,無邊的激情在漫溢,這歌聲創(chuàng)造了一種罕見的氣氛,把人帶入一種感佩不已的境界。嘉甫唱的是自己的身世:“我是牧民的兒子,在草原上長大;母親二十九歲守寡,撫養(yǎng)我們弟兄七個成人,吃盡萬苦千辛……”
格森的丈夫去世的時候,大兒子只有十三歲,最小的兒子還在肚子里。放牧、帶七個孩子、顧家,顧草場,更不要說一年兩度的大搬家——遷場,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天災(zāi)人禍,全壓在一個年輕女人的身上。她有過悲痛欲絕的日子,也有過感到活不下去的時候,改嫁容易,做烈婦容易,做寡婦難,做寡婦并教子成人就更難了……這個世界太強硬,生活太強硬了,她一個女人沒有能力去硬碰硬。她的高貴在于她的堅韌,善良成就了她強大的精神。她在這塊草原上人緣特別好,所有的人都愿意結(jié)交她,愿意幫助她或接受她的幫助。她的善良構(gòu)成了這片草原上最好的風(fēng)景,她靠著這份善良和堅韌,終于守住了蒙古包,守住了兒子,守住了簡單,守住了純樸,于是也守住了自己來之不易的幸福和歡樂。甚至連悲痛和不幸也變成一種財富,給了她意想不到的收獲和喜悅。
嘉甫的大哥中專畢業(yè)后,在州里當(dāng)了個經(jīng)理一類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部隊的戰(zhàn)士,其余的弟弟們還在上學(xué)。只有他繼承祖業(yè),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顧母親,支撐著這個不尋常的家庭。他已經(jīng)二十四歲,準(zhǔn)備明年春天結(jié)婚……格森那清美、柔弱而又強大的靈魂,令人炫目,令人敬重。她的款待和奉獻是真心的,而且為對別人的款待和奉獻感到快樂,神情虔誠而和順,一言一行都有善良的內(nèi)在境界來烘托,顯出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
這種善良正是靈魂的生命。讓我不覺想起了成吉思汗的話:“世界上只有一個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p>
(摘自《渤海早報》)
【賞析】
初看標(biāo)題,好像這是一篇寫景散文,其實是一篇優(yōu)美的記人散文,在作者看來,格森的善良就是最美的風(fēng)景。作者借嘉甫的歌聲引出格森的人生經(jīng)歷,用其高超的馭筆之道將格森柔弱而又強大的靈魂,以及她的善良刻畫得的自然天成,使我們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