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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描摹

2016-08-11 16:16王立光
中國鐵路文藝 2016年8期
關鍵詞:保姆姥爺姥姥

妻子輕輕和我說……

時光像一條河,轉(zhuǎn)眼間我和妻子在這條河中共同蕩舟已近四十個春秋。戀愛時,我們沒有什么甜言蜜語,結婚后也沒有什么海誓山盟,甚至在一起逛馬路、看電影的機會都很少,但是在心中彼此都有一個終身的托付。

我們結婚后和父母住在一起,當時我在縣委工作,妻子在縣第三人民醫(yī)院工作。第三人民醫(yī)院在萬福鎮(zhèn),離縣城八十多里,妻子有時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

1979年,縣委送我到中央團校學習,對我的家庭狀況照顧,批準妻子調(diào)到縣中心醫(yī)院。那時妻子懷孕七個多月。

臨分娩前十來天,由于妻子患妊娠性高血壓,在上班路上休克摔倒,把臉都磕破了,被路人送進了醫(yī)院。后來生下女兒后,是未出滿月就上班了,因為要從產(chǎn)假中扣除提前住院的時間。

我家離醫(yī)院大約有六七里路,沒有公共汽車,妻子每天抱著女兒上下班,路上要走一個多小時。當我學習結束回來時,女兒已經(jīng)咿呀學語了。在妻子最艱難的時候,我并不在身邊。我曾寫信向妻子道辛苦,妻子回信卻是一直鼓勵我安心學習,不要分心。

妻子說,你能夠到北京學習,我感到特別驕傲,你安心學習就是對我的支持。每當有人問我怎么總是一個人抱孩子上下班,我都自豪地說,你在北京學習,心里感到特別幸福。

我學習歸來不久,小妹結婚,沒有房子,我們主動從家里搬出來,把房子讓給小妹住。父親請老同志從他的親家那里給我們借了一間房。當時女兒還不滿周歲,雖然房東對我們很好,還時常幫助我們照顧女兒,但畢竟不如在家方便。

我心里覺得很對不起妻子。妻子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說,小妹他們比我們還不容易,當哥哥嫂子的就該謙讓。我們搬出來雖然困難多一些,但幫助了小妹,也是給父母分憂。妻子的豁達令我心中特別寬慰和感動。

1984年8月,我調(diào)到熊岳工作,縣里在熊岳給我安排了住房。那年母親正好離休,父親母親就和我們搬到熊岳一起住,以后雖然數(shù)次搬家也沒有再分開過。那時父母和老同志在一起時經(jīng)??洫勂拮?,說這個兒媳婦孝順、大器、善良。會親家時,父親常常和岳父單獨喝一杯酒,說感謝你給我培養(yǎng)了一個好兒媳。

父母都是1947年高中畢業(yè)時參加的革命工作,對我們這些子女要求一直很嚴格。和父母住在一起時,不說妻子的感受,就是我也一直覺得較拘束。

妻子在公婆面前一直是小心順從,從來沒有向我抱怨過。有時回到娘家還常常講,婆婆有文化,持家有規(guī)矩,教育孩子嚴格有辦法。甚至惹來了岳母的斥責,說婆家哪都比娘家好,凈向著老婆婆說話。

1991年,我調(diào)到鲅魚圈工作,區(qū)委書記提議將此時在蓋州第二人民醫(yī)院擔任黨委書記的妻子調(diào)到區(qū)衛(wèi)生局擔任副局長。但在辦理手續(xù)時,妻子不同意,說我還是到醫(yī)院工作吧,在衛(wèi)生局就是直接在你手下,工作起來不方便,影響也不好。她堅持不當衛(wèi)生局長,而是去了醫(yī)院。

在熊岳和鲅魚圈,我都是擔任主要職務。那時恰好處在改革開放和開發(fā)建設的重要時期,特別是到了過年過節(jié),來訪的客人很多。妻子幾乎是將客人都擋在了門口,說有工作請到辦公室商量,過年了大家多在家休息休息。

妻子說,凡是來人送禮,多是有事相求,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底線破了工作就不好干了。

1994年春節(jié)前,我家從熊岳搬到鲅魚圈。父親說:“不要住在一起了,家有老人,來往客人多,添麻煩。”于是,妻子在我們住的旁邊給父母找了一個三居室。兩棟樓挨著,從這棟下樓到那棟上樓,不過五十米,還請了一位保姆照顧兩位老人。

這樣確實給我們家?guī)砗芏喾奖?。家里親友來看望父母不受干擾;我這邊有同志朋友來,不論怎么樣,父母也眼不見心不煩。我們有時為了偷清凈,就躲在父母那邊休息。

這樣過了五年,2000年2月父親病故,妻子就又將母親接過來一起住。婆媳之間一直是和諧融洽,其樂融融。我調(diào)到營口工作后,有時因出差或者冰雪天氣不能回家,心里也不用掛念。

1990年3月1日中午,當時家還在熊岳,大家一起吃午飯,母親剛吃幾口,突然頭一耷拉一下伏在桌子上。妻子在醫(yī)院工作,馬上意識到是心肌梗塞。她一邊讓大家不要慌不要亂動,一邊撒腿往屋里跑,迅速取來了急救藥。這時母親的牙關已是咬得緊緊的,妻子將“小炸彈”捏碎捂在母親的鼻子上,又用筷子輕輕撬開母親的牙關,將藥片塞進母親的口腔,前后僅僅十幾秒鐘,然后立即打電話叫急救車。母親在醫(yī)院住了十來天,出院后妻子幫她制訂了保健計劃,以后每年定期領母親到醫(yī)院體檢,調(diào)整藥方,母親身體得到有效的恢復。

母親常常說,兒媳對她有救命之恩。其實,妻子是早有思想準備。她和我說,父母上了年紀,母親心臟不好,要準備好急救藥品,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讓大家都知道。妻子還教了我和父親使用的方法,以防萬一。但真到了這萬一的時候,我和父親仍都慌了手腳。

那次事后,父親常和母親說,有什么好地方也不去了,就和王萍(妻子的名字)住在一起。父親臨終前對母親的遺言也是一定要和王萍一起住。母親以后又得過兩次腦血栓,都得益于搶救及時,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

1997年,我從營口開發(fā)區(qū)的主要領導崗位上調(diào)到營口市供銷社工作,思想上有些想不通,就想找領導談一談。妻子一方面述說著我這幾年付出的辛苦,一方面勸慰我不要談了,正好歇一歇。還說,供銷社挺好的,我爸和你爸都是在供銷社干了一輩子,我對供銷社是很有感情的。金子在哪都發(fā)光,你有能力,在供銷社也能干出一番事業(yè)。第二天,她一直把我送到營口,督促我抓緊報到。

時光荏苒,很快到了2006年,那年母親八十歲。初秋的一天,陽光和煦,秋風暢爽,下班后我本約了幾個學友飯后一起去書法老師家學習,吃飯時卻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要我趕緊回家。

我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撂下飯碗,也沒來得及告知約好的學友,找了個車就往家趕。司機知道我心急,僅僅四十多分鐘就從營口趕到鲅魚圈。妻子見我急急忙忙回來,一愣,說,不是說好了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嗎?她不知道母親給我掛了電話。我和她一起來到母親房間,見母親好像沒有什么事,我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我說:“媽,你什么事沒有,把我叫回來干什么?”誰知,話才一出口,母親就來了氣,說:“我剛撂筷,她就和保姆摔盤子摔碗。我說保姆兩句,她還幫著保姆。這不是摔我嗎?”

妻子說:“哪有的事。保姆刷碗,不小心打碎個盤子,媽就從屋里出來不讓了,說是摔她。我代保姆作解釋,說是保姆不小心,媽就沖我來了,說合伙欺負她。剛剛才把兩個人給哄好。”

自那以后,我覺得母親的脾氣是一天比一天大,溫柔善良的母親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在母親的口中,妻子再也不是過去的好兒媳,而是在她面前假裝了30年的“壞蛋”。

我有時候幫妻子解釋,母親聽不進,說我向著自己的老婆。那時我真的是無可奈何。妻子卻安慰我,說媽這是老了,老了就像小孩,耍脾氣很正常,不要太介意。也不要解釋,效果反而不好。

2009年初春的一天,霧霾天氣,還有點陰冷,我為接待青海玉樹一個考察團走得比較早。上午9點多鐘,保姆來電話,說大姨在屋里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像是生氣了。我立即給哥掛電話,讓他馬上去看看。10點多鐘,哥來電話,說你放心吧,沒大事。

哥哥和嫂子在我家陪了母親一天。我心里總是惦記,完成公務提前往家走。剛到家,正好妻子也下班回來,邊上樓我邊向妻子說保姆和哥哥來電話的事。妻子警覺性高,動作麻利,率先跑上了樓。見母親端坐在沙發(fā)上面無表情,立馬說,快送醫(yī)院,媽得腦血栓了。妻子幫助我背上母親,讓保姆在旁扶著下樓,自己飛跑下去找來一輛出租車,一起送母親去了醫(yī)院。

在這之前,母親已經(jīng)得過兩次腦血栓,特別是第二次很嚴重。出院后,不僅失語,而且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識。

妻子那時安慰我,不要急,從頭教,幫媽回憶過去的事情。于是,我們像教我女兒一樣,從一、二、三、四、五教起,給她講我們小時候的事,講我們結婚時的情景。反反復復一直堅持了半年多,母親終于恢復了正常。

妻子說,腦血栓一定要及時發(fā)現(xiàn)、及時治療,一旦錯過了最佳治療期,其后果是相當可怕的。出現(xiàn)了失語失憶,就一定要堅持經(jīng)常和她說話,幫助恢復記憶和語言能力,決不能放棄。

這次是腦血栓又一次突發(fā),治療就算及時,但出院以后,母親的脾氣是愈發(fā)地變了。這是母親病情的反應。

那年夏天的一個周六,晚飯后我見母親倚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便和妻子一起去世紀廣場散步。剛走到小區(qū)超市,天氣突變,烏云從天邊一下子壓了過來,緊接著就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人家都趕緊躲進超市避雨,我們卻撒腿往家跑,因為母親怕打雷。

雨下得急,我們跑得更急,道路兩邊的雨水井已來不及接納突然而至的雨水,15度緩坡的小區(qū)路面上已匯成激流。雨點急落,激起路面上無數(shù)個傘狀的水泡稍現(xiàn)即逝。我們踏起的水花像海浪撞擊礁石飛濺著,渾身上下已濕透,汗水和雨水一起流。

當我們氣喘吁吁打開家門,卻見母親站在客廳中,手里拿著褲子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倆鞋都沒來得及脫就走上前問:“媽,你怎的了?”母親一把抓住我說:“打雷了,我想出去卻找不到門?!闭f著,她就去推客廳的窗戶。

我把母親領到門口,說:“媽,門在這。你天天上下樓不是從這里走嗎?那是窗戶,我們住的是三樓,不能從那走,掉下去就完了!”

我倆安定好母親,地板已被我倆身上的雨水弄濕。待到母親完全安定下來,妻子一邊擦地板一邊說:“媽糊涂了,身邊離不開人,以后你就自己去散步吧?!睆哪且院?,我再也沒有和妻子一起散過步。

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曾多次要把工資卡交給我和妻子,妻子都不要。和我說,工資卡還是媽自己保管好,人到老年,手里有錢心里有底氣。媽自己的工資,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不能干涉。

2008年以后,媽將工資卡交給小妹保管,可包括保姆工資在內(nèi),母親的一切開銷還是要妻子出。哥哥覺得不合適,和我說,你把媽的工資卡要回來吧。我就和妻子說了哥哥的意思。

妻子說,不用要,媽是在幫小妹。就當媽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沒有工資,我們也要好好盡到孝心。媽的工資讓她自己說了算,誰有困難,媽能幫總比別人幫強。如果媽不幫,難道當哥哥的能看著?妻子這樣說,當然是說到我心里去了,我除了心存感動還能說什么?

2010年后,母親因為有病,和保姆都相處得不好。我們家的保姆多數(shù)是通過家政公司從保姆學校請的。簽訂合同時,妻子總是給出最高的工資,并在合同外不成文地附加“委屈費”和獎金。平時,妻子經(jīng)常和保姆談心,經(jīng)常給保姆賠笑臉說小話,其實就是打保姆的“溜須”,使保姆能夠心情舒暢,照顧好母親。

2013年,我退休了。5月,女兒生小孩,又請了一個月嫂,還有小外孫的奶奶,家里一下增加了三口人。住在一起實在是住不開,為方便相互照顧,我買了一處新房,和女兒門對門住在一個單元,給母親也專門裝修了一個房間。

本來和母親商量好,賣了舊房買新房??傻搅藭r候,母親堅決不肯搬走,非要自己住在老房子。母親說,你也在這住,叫你媳婦領著孩子搬走。

我不可能將母親的話告訴妻子,但是妻子什么都明白,說我領著孩子搬走吧,你兩面跑。交取暖費時,她把所有的都交上,說過年過節(jié)咱們都回來,平時大伙來也有個地方休息,不能冷颼颼的。

2014年夏天,母親的二表姐打電話要來看母親,母親就和她約定下秋時天氣涼爽了來??墒呛臀遗c小妹說了以后,我倆都不太同意。母親、二姨加上二姨父,三個人正好二百七十歲,這么大年齡,聚在一起太麻煩了。

妻子知道了就說我,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母親和二姨還能有什么要求,正是因為都這么大年齡了,還能見幾次?

我覺得妻子說得有理,立即給二姨打電話邀請,并定好時間,就在10月2日重陽節(jié)那天。到了那一天,妻子和嫂子早早就過來媽這里,親自上灶,炒菜、包餃子?;叵肫饋恚皇悄谴螊尯投棠軋F聚,我會留下極大的遺憾。

那年9月,母親的左腳大腳趾和二腳趾趾丫出現(xiàn)潰瘍。我以為是母親的腳氣犯了,給母親買來腳氣靈,可用了好幾天也不見好。小妹說,她有個朋友的腳氣病比母親的重多了,用一種藥,抹上就好。她專門去沈陽買來那種藥,用上卻仍不見效。哥哥說,他的腳氣用一種藥特別靈,拿來給母親用,但還是不管用。妻子說不一定是腳氣,她請來了沈院長。

沈院長是著名外科醫(yī)生,曾經(jīng)是鲅魚圈區(qū)中心醫(yī)院的外科主任,后來到望海醫(yī)院擔任院長,治療疑難雜癥很有一套。

他來看了之后,配了一種藥膏,說三天之內(nèi)保證見效。第三天,沈院長又來檢查,潰瘍不僅沒好,反而有蔓延的趨勢。于是就在妻子的配合下清理潰瘍面,重新檢查。首先排除了腳氣感染,又排除了糖尿病腳潰瘍,最后確診為動脈栓塞引起潰瘍。

沈院長說,腳趾栓塞不通血脈,潰瘍面不能愈合??咳芩ㄋ幬锇涯_趾的栓塞溶開很難,因為老人家以前得過三次腦血栓,采用大量溶栓藥很危險。最安全的辦法是截肢,但也不能保證栓塞不向上蔓延。

沈院長說,最要緊的是防止感染,要經(jīng)常用鹽水泡腳。妻子先做了示范,沈院長送來一次性的醫(yī)用手套。

妻子在醫(yī)院工作四十年,無菌觀念特別強,但是給母親洗腳,她堅持不戴手套。妻子說,只要手上沒有外傷,就不會傳染,戴上手套,感覺不準水溫。

她也要求我不要戴,說這樣你才能掌握水溫,媽也感覺舒服。果真如此,別人給母親洗腳,母親又蹬又咬,他們都戴著手套。只有在我和妻子給她洗腳、泡腳時,母親才平靜。

2015年母親節(jié)那天,我和哥哥把兄弟姊妹都召集一起,和母親一起過一個母親節(jié)。大妹見母親的狀態(tài),心里難受,將我痛斥了一頓。我特別生氣,妻子勸慰我,你不該生氣,她是你的親妹妹,心疼母親,有氣不向你發(fā)向誰發(fā)?她不了解情況,過后就好了,你是她的親哥哥。

我和妻子1977年中秋節(jié)結婚,明年將正好四十年。詩經(jīng)上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倆都已步入了老年,生命的河流繼續(xù)在流淌……孔子曾經(jīng)站在河邊,看著浩浩蕩蕩、洶涌向前的河水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告訴我們:時間就像這奔流的河水一樣,不論白天黑夜不停地流逝。

對光陰,我倍加珍惜。

仰望月亮

天上升起一輪銀盤似的月亮,在云中穿行,嫣紅的楓葉隨秋風搖曳;紅海河碧波蕩漾,溫情的風兒擺動起水中的月亮和樹影。我想起老家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一條野草叢生的小路,前行六七里,山腳下五間草房,房前也有一條小河。兒時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田間地里忙著收獲的伯父,果園里摘蘋果的村姑,姥姥領著我在收割過的地里撿麥穗。中秋節(jié)翩然而來的時候,老家的月是圓滿的。棉花地里開出云朵,梯田上水稻飄香,老家的秋天,到處是喜悅。

大約是我六歲那年春節(jié),母親將我?guī)Щ乩霞?。伯父領著我接財神,拜祖宗,走親戚,一連快樂了好幾天??墒菬狒[的勁還未過,母親就上班走了,扔下我自己。我才發(fā)覺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村莊:四周皆山,晚上沒有電燈,四周黑洞洞,煤油燈像個螢火蟲;沒有寬闊的馬路,看不見汽車,老牛車慢得像蝸牛;一日吃兩餐,沒有米飯和饅頭,都是苞米碴子粥和地瓜倭瓜,吃了有點燒心,餓了沒有間食。母親在時不曾發(fā)覺,年一過,母親一走,一切都不一樣了,使我立即陷入了恐懼和不安。奶奶叫我和鄰家的狗剩哥一起去放豬,說,你爸像你這么大早就干活了。我害怕,就在山上哭,結果狗剩哥也不樂意帶我。

姥姥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狀態(tài),那年清明節(jié),姥姥匆匆忙忙趕回老家。姥姥的娘家和我的老家住在同一個屯子。姥姥的回來,一下子又給我?guī)砹藲g樂。那些親戚們都來看姥姥,姥姥也領著我去回訪。每天不待到我餓了的時候,姥姥就總是能夠從鍋底坑里扒出來熱乎乎香噴噴的燒地瓜和燒土豆。姥姥跟奶奶說,不能讓外孫子跟狗剩學放豬,要找一個老師學念書。于是安排我跟一個叫孫世杰的老師讀書。

孫老師是坐堂先生,在家招了幾個學生坐堂授課。沒有教材,這個在土改時曾經(jīng)說“灶王爺求你保佑我”的鄉(xiāng)村私塾先生手中依然拿著戒尺,只是不打手板了,用來敲桌子嚇唬人。在那里我讀過三字經(jīng)。

一晃到了中秋節(jié),姥姥又來了。這次她是非要領我回去的,來的時候,還特意給我親手做了幾塊月餅,用棗泥做餡,還夾著核桃仁花生仁芝麻等,是純粹的棗泥五仁月餅。

明月當空,姥姥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我依偎在姥姥的懷里,稚嫩的小手捏著姥姥特制的月餅,聽姥姥講月亮的故事。姥姥說:月亮里有山,就像熊岳的望兒山,等你們長大了遠走高飛了,姥姥想你們,就上那山上去看你們,月亮是天的眼,任你們走到哪里,在那里我都能看見你們;月亮里有河,那河里流淌的都是愛,就像姥姥愛你們,你們愛姥姥一樣,春天的細雨,秋天的露珠,就是那河流對人間愛的滋潤;月亮里還有樹,叫親情樹,任憑有人用斧頭砍,親情樹卻越長越壯,越長越高。我靜靜地聽著姥姥講,望著天上的明月,我感覺和姥姥就在月亮中,在月亮山上看云兒飄,在月亮河畔看魚兒游,在親情樹旁呼吸桂花兒香。

那一刻,那座能夠看見全世界的月亮山,那條不斷灑下愛的月亮河,那棵千斧萬刃也砍不動的親情樹就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底里。我呆呆地望著月亮,沉浸在姥姥講的故事中……那一刻我終生銘記。

姥姥的娘家,在姥姥出嫁以前在屯子里是頂有錢的。太姥爺善良,經(jīng)常接濟屯子里的窮人。姥姥沒有親兄弟姐妹,她打小就參加勞動,協(xié)助太姥爺管理生產(chǎn)。她和太姥爺一樣待人和善,尊敬長工如兄長。長工們也待姥姥像親妹妹。太姥爺本想招個上門女婿,可姥姥不肯。太姥爺依著姥姥,在姥姥20歲的時候,從本家遠房中過房了一個侄孫,作為姥姥的親侄,考慮待姥姥出嫁后幫助姥姥料理家里田產(chǎn),回娘家時也好有個幫手。

姥姥26歲那年遇到了姥爺。姥爺家是莊河街里的首富,整個一個鮑家碼頭都歸他家所有,家里有成片的鹽灘和上千畝的良田,還有半條街的買賣。大姥爺(姥爺?shù)母绺纾┊敿?,姥爺先是在縣鹽務局供職,后又升任到安東(現(xiàn)丹東)市鹽務局,還擔任著該市的什么字會(慈善機構)會長。但是姥爺卻欺騙了姥姥,他對姥姥說他還是孑然單身,其實那時早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善良的姥姥輕信了姥爺,以為真正等到了她的白馬王子,盡管大她十幾歲,不顧太姥爺?shù)姆磳Γ斈昃秃屠褷斀Y了婚。等她得知真相的時候,為時已晚,姥爺已經(jīng)將姥姥所有的嫁妝和在娘家時攢下的金錢全部弄走,在大孤山投資,又開了好幾家商鋪。一盞苦茶,姥姥只有噙淚飲下,苦澀,伴著眼淚一起吞在肚子里。

1935年,母親八歲。中秋節(jié)那天,姥爺回來將母親從姥姥身邊領走,到安東上小學。姥姥則毅然也從老吳家大宅門里搬了出來。但是她沒有和姥爺去安東,而是找了一處房子自己住下。一扇寒窗,一道狹窄的秋夜,難道月亮墜了嗎?惟剩一空黑暗。靜夜,烏云,一盞孤燈,昏燭螢光。月亮河的愛流,承載著善良者的幽怨,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漣漪,牢牢地將姥姥套住。她多么想能夠扯去蒙在月亮上的烏云,掬一把淡淡的清輝,沖洗干凈被黑暗籠罩的心扉。年復一年,月色始終暗淡。掩于心底的愁思,縹緲了姥姥年輕時美好的夢幻。

從那時開始,姥姥實際上就是自食其力地生活。老吳家大宅門里規(guī)矩森嚴,你自己搬出來了,當然就斷了按房對你的供養(yǎng)。姥爺有時給姥姥一些生活費,但他在安東還有個小三,心思早已不在姥姥身上。姥姥的娘家有錢,但那時太姥爺已經(jīng)過世,姥姥就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過房的親侄,實際上霸占了姥姥的全部家產(chǎn)。后來我聽說過,家族中堂兄們看不過眼,曾經(jīng)商量將他清理出戶,征求姥姥意見。姥姥卻說,都是祖上留下的產(chǎn)業(yè),他也是祖上的后人,就由他去吧。堂兄們正好懶得多事,既然當事人不介意,順勢借坡下驢,從此相安無事。

1976年我回老家,曾經(jīng)在姥姥的一個本家侄兒王忠鎮(zhèn)家住過一夜。他土改時當過民兵隊長。他說,土改那年開斗爭大會,請大姑回來控訴他霸占財產(chǎn),而大姑卻說,財產(chǎn)不是他霸占的,是我讓給他的。我本來就是嫁出去的人,不能帶著財產(chǎn)走,況且他也是老王家后人。還救了那個兔崽子一命。

姥姥的生活費由大舅支付。姥姥給大舅家當“保姆”。大舅是母親的堂兄,青年時期在日本留學,從此離開家門。他和姥姥同齡,他同情姥姥的不幸遭遇。他在外工作,家里扔下五個孩子,大舅媽身體不好,他就請姥姥幫助操持家務。姥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飯,打掃衛(wèi)生,打點孩子們上學,縫補漿洗。1945年日本投降后,大舅作為國民政府接收人員負責接收敵偽在東北的工廠。土改前,他委托姥姥幫助他將自己名下的財產(chǎn)全部分給老百姓,領著老婆孩子來到沈陽。解放后,他擔任沈陽某工廠廠長,后親手創(chuàng)建了熊岳印染廠并擔任第一任廠長。1956年調(diào)到北京,創(chuàng)建光華染織廠,擔任紡織部總工程師。

1966年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時,我到北京住在大舅家?;貞浲拢缶苏f,二嬸子(指姥姥)在老吳家功不可沒。俺叔在外做買賣,用的是二嬸子的本錢;我這幾個孩子的成長,有二嬸子的心血;由于二嬸子的幫助,才使我從地主階級的大宅門走出來做一個城市貧民,自食其力,實現(xiàn)了向勞動者的轉(zhuǎn)變。

母親考上初中時,離開了姥爺回到姥姥身邊。從此母親和姥姥相依為命,母親就是姥姥的希望。姥姥曾說,那時如果沒有我母親在身邊,她多一天都不想活。

1947年,母親高中畢業(yè),1948年和父親結婚。從此后,姥姥就和我們家一起生活。

我們家兄妹五人,都是由姥姥一手帶大。

1950年,父親和母親走出老家,先是來到熊岳,把“月窠”中的哥哥扔給了姥姥。是姥姥用玉米糊、玉米碴子粥一口一口將哥哥喂大。后來由于我的出生,需要姥姥照顧,姥姥帶著哥哥來到熊岳,在新立屯租了一間房子,我們家才在熊岳有了家??墒遣痪酶赣H和母親又先后調(diào)到蓋平,又將我和哥哥還有襁褓中的弟弟扔給了姥姥。直到1956年蓋平縣社蓋了家屬房,姥姥才把我們領到蓋平。這時我們又有了一個妹妹。

父親的工作總是下鄉(xiāng),母親的工作也是蓋平熊岳經(jīng)常調(diào)動。姥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有姥姥領著我們。夏夜,月亮在遙遠的夜空,大地上熱得悶不透風。姥姥手中的大蒲扇對著我們不停地扇,而她自己卻汗透衣衫。月光盡情地綻放著,姥姥滿臉的汗水與月光相互輝映。這時,幾朵烏云飄過來,遠處的雙頂山小房山,近處的上帝廟淹沒在黑暗中。而成群的蚊子也乘著微風滾成球地涌過來,姥姥點著了艾蒿繩,縷縷青煙飄著艾香,蚊蠅聞香而逃。慢慢地,月亮從烏云旁邊探出了半邊臉,大地又重新沐浴在月光之中。在寂夜中,我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屋里沒有點燈,只有透過窗戶的月光,和艾蒿繩燃燒的火亮,一閃一閃地映照在姥姥蒼白的臉上。姥姥坐在炕前,用蠅甩子在我們身上輕輕拂過。她挨個端詳我們浮在臉上的幸福,給寂靜的夜晚平添了多少愛的滋潤??墒抢牙褏s常常是徹夜未眠。在蚊蠅肆虐的夏晚和秋夜,需要燃燒多少艾蒿繩,我從來沒有計算過,大概每天總得一兩米,都是姥姥從河邊草叢中弄回來的艾蒿,編成辮子,一盤一盤,晾干了備用。那時候一有蚊子咬,我們就知道點燃艾蒿繩。艾蒿繩頭眨著紅彤彤的眼睛,飄著徐徐青煙,送來陣陣艾香??芍览牙炎龀隽嗽鯓拥母冻觯?/p>

久而久之在夏秋的夜晚點艾蒿繩,已成為我必不可少的一種快樂。它好像是點燃了我生命的一盞燈,照亮了我對生活的熱愛,也照亮了我前方的路。生活中的困難,總是有辦法克服的。姥姥的愛猶如一把神奇的鑰匙,悄悄地打開我的心扉。

冬季到來,姥姥早早就給我們穿上嶄新的棉衣,換上厚厚的棉被。那都是姥姥在炎熱的夏天重新拆洗縫制的。把哥哥的改成我的,把我的改成弟弟的,而哥哥的新棉衣則常常是用她自己的或者是母親的衣服改成。我們五個孩子的棉衣棉被,每年都要重新拆洗縫制一次,重新絮上新棉花。我還記得,從初夏,我們剛剛換下棉衣,姥姥就開始一件一件地拆洗縫補。一直到三伏天,她午覺都舍不得睡,每天都得蜷坐在炕上,戴著老花鏡,拿著尺子比量,用化石片畫線,手中的剪子卻不敢輕易下去。

姥姥給我們縫制的棉衣從來都是最合體,最暖和。絮上新棉花棉衣有些蓬松,姥姥怕我們穿上顯得臃腫。做好后,她噴上點水,把飯桌翻過來壓在上面,然后再放上一塊腌酸菜時用的壓缸石。而姥姥自己的棉衣從來就是那一件。當我們鋪上暄乎乎的褥子,蓋著厚厚的棉被,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甜甜地睡著了的時候,姥姥卻還在洗我們剛剛換下來的衣裳。

姥姥每天晚上什么時間躺下,我們從來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姥姥不鋪褥子,常常是頭朝里和衣而臥,身上搭一條平時用來給我們壓腳的墊子。每天天還沒亮姥姥就起來了,把爐子弄得旺旺的,把屋里熏得暖暖的,騰出她睡覺的地方,將我們的棉衣都焐得暖烘烘,溫好了洗臉水,然后叫我們起來。當我們穿上暖烘烘的棉衣,用溫柔的水洗漱的時候,絲毫感覺不到隆冬的嚴寒。而當姥姥幫助我們整理衣服,梳頭穿鞋拿書包的時候,碰到了姥姥的手,卻不由得渾身聚斂一下。姥姥的手涼得像冰棒。姥姥是將她所有的溫暖都給了我們。就像冬天的月亮,默默地等到夜晚來臨,把自己力所能及的愛,全部灑向大地。

姥姥終于累倒了。她夜以繼日地勞作,不僅得不到什么休息,也沒有什么補養(yǎng),甚至還吃不飽。

在困難時期,我們兄妹沒有吃過糠,也沒有餓肚子。都是一個標準的糧食供應,是姥姥,還有父親母親省下來自己的口糧貼補了我們。姥姥花樣翻新給我們做可口的飯食,菜團子、菜包子、菜餅子、菜糊粥、菜米粥……姥姥從夏秋開始就準備過冬的菜品,晾曬各種干菜。蘿卜纓子,白菜幫子,芹菜葉子,經(jīng)過姥姥的洗摘加工都特別可口。姥姥的雙手成天泡在冰冷的涼水里,摘菜洗菜洗衣服。特別是隆冬和初春時的涼水是多么刺骨。

姥姥把洗衣服變成了見縫插針的事。家里的洗衣盆始終浸泡著我們的臟衣服,做飯時,她把洗衣盆放在爐臺旁,一邊看著飯鍋,一邊洗衣服。搓衣板的棱角都磨平了,鋁制洗衣盆硬是壓開了口子。

姥姥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她強撐著。我們經(jīng)常在深夜聽到姥姥不由自主發(fā)出的呻吟。她常說心口疼,疼極了有時讓我們用力捶后背,用外力分散她的疼痛。時間久了,給姥姥捶后背成了我睡覺前常做的事。姥姥的手指關節(jié)經(jīng)常紅腫,手指關節(jié)越腫越大,漸漸地變了形,手指伸不直,十個手指佝僂著。十指連心,想想啊,那該有多疼!姥姥的腰越來越彎曲,本來是大半身的布衫,漸漸地前襟卻過了膝,而后面卻沒有蓋過屁股。整個身體像上弦的月牙。姥姥的飯鍋實在是端不動了,洗衣盆也端不動了,有時不得不叫我們幫忙。盡管這樣,姥姥也從來沒讓我們上學遲到過,也從來沒有讓我們穿不干凈的衣服上學。

1963年6月,姥姥真的扛不過了,住進了縣醫(yī)院。經(jīng)檢查,是膽囊炎作怪,由于長期沒有得到治療,化膿積滿胸腔,最后做了膽囊摘除手術。但是,姥姥的身體卻再也沒有恢復過來。

姥姥是1898年出生,1924年結婚,1927年生了母親,1964年離開我們。只活了66歲。

轉(zhuǎn)眼間又到中秋節(jié),紅海河畔的野草開始發(fā)黃,沿堤的石板路上落下不少樹葉。月光下,我站在河邊靜靜地看著水中的月亮,向大海流去。河水,野草,樹影披著月光,飛向天際,飛向星空,飛向月亮。

我想起差不多有60年前,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盡頭有一座小院,一位老人懷里摟著一個小男孩,給他講月亮的故事。如今這個小男孩也白發(fā)蒼蒼,正站在月光中翹首遙望圓圓的月亮,那里有他的姥姥。她當年曾經(jīng)說過,待他長大的時候,她會在月亮山上看著他。他暗淡的影子在月亮的光輝下拉得老長老長……

妻子在小院的石桌上擺上月餅、葡萄、蘋果和紅棗,女兒和外孫女聽我講月亮的故事。外孫女從來沒有這么安靜。她才兩歲半,但是她好像聽懂了,她在尋找月亮山、月亮河和親情樹。月光如此皎潔如此溫馨,月亮的故事今晚將深深地扎根在外孫女的心里。

作者簡介:王立光,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省散文學會副會長,營口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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