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達(dá)
喧鬧的麻雀
文達(dá)
那天,我們親愛的城市莫城正處于一種啤酒泡沫般奔涌的狂飲歡鬧之中,一群又一群活潑的精力旺盛的灰色麻雀正樂此不疲地在電線上滑行交配。歡飲攀上高峰之時,一個不幸的消息突如其來懸在半空,我們莫城一位久負(fù)盛名的局長死了。
當(dāng)我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時,我正在花園里用氣槍練習(xí)打氣球。那時陽光正好,像一匹溫暖光滑的錦緞,五顏六色的氣球懸掛在一根光溜溜的竹竿上,天空中也泛出五顏六色的眩暈的光彩。我正瞄準(zhǔn)一只粉紅色的氣球,想象它就是我的未婚妻汲,不料汲一路號哭著奔進(jìn)花園:爸爸死了!……
我兀然一驚,手一抖,鉛彈打中了汲的右腳踝。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號哭聲鋪天蓋地而來:你這沒良心的,死了一個爸爸還不算,難道還要打死我!……
我哪敢啊!
這是什么話,難道爸爸是我打死的?我嘴里嘟噥著。但畢竟我心虛,把氣槍一扔,趕緊去扶起了汲。身后一群麻雀如雪花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歇到了懸掛氣球的竹竿上,并用頭叮叮咚咚地撞擊著氣球。難道我不是獵人,值得你們幸災(zāi)樂禍。我心里嗖地涌上一陣悲傷,不知是為了剛死去的局長還是為了麻雀。太陽還是那個太陽。麻雀們在氣球上蕩起了秋千。
黃昏了,局長的尸體在冰上躺著。我疲憊得每時每刻都想睡覺。前面新開張的大酒店里,有人正在彈奏鋼琴曲《圣路易斯布魯斯》。琴聲鉆進(jìn)我的耳朵,我簡直要瘋了!——他們不是在彈琴,而是在拉扯我的痛感神經(jīng)。我走過去對他們說,局長死了,請你們行行好,讓喧鬧的空氣寧靜片刻。他們聽了哈哈大笑,以為我真是一個瘋子。局長死了!誰是局長?他們更加瘋狂地按動琴鍵,鮮艷奪目的模特兒也一個個扭動胯部優(yōu)美的曲線上場了。我氣得無話可說。我想我的語言已經(jīng)死亡了。該死的麻雀,黑壓壓的一片!
我再一次沖進(jìn)大酒店時,手中已經(jīng)端著我那把扔了的氣槍,誰再彈奏他媽的鋼琴,我就一槍崩了他!這一招確實(shí)有效,大廳里一下子鴉雀無聲。
黑暗的天空里有溺水者呼喊的聲音,有一塊地方老是在罵罵咧咧,淫穢不堪地嘔吐。我使勁扯下汲的緊身胸罩,一顆心卻似站在一個風(fēng)雪彌漫的小站上,干巴巴地等著一列駛進(jìn)心坎的旅游火車。從狂歡出事的那天起,到今天已整整半個月了。這半個月是一段絕對沒有盡頭的日子。一個早晨串入另一個早晨,一件事件融入另一件事件。天知道會有那么多的事,就如螞蟻排隊(duì)沒有盡頭,天空的空氣中也塞滿了螞蟻。
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局長就是我未婚妻汲的爸爸。汲的爸爸自然也成了我的爸爸。局長死得很突然,事前沒有一絲兆頭。市公安局曾懷疑是他殺,但沒有任何痕跡表明是他殺。追悼會開得很隆重,快結(jié)束時,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陣接一陣海浪沖擊似的疼痛。汲只好扶著我走出會場。使我感到吃驚的是,一出殯儀館的大門,我的肚子竟然奇跡般地不疼了。我感到一種萬分的饑餓,迫不及待地竄進(jìn)路邊一家臟兮兮的飯館里,隨心所欲地打開一瓶啤酒,切下一大塊牛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吃完,打了幾個飽嗝,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這時,我才發(fā)覺汲還在我的身邊。她眼光惡毒而又可憐地穿透我的心臟。車在等我們呢,該回去了。她一副少女情懷,臉上悲中帶羞,柔情似水地扶我鉆入爸爸生前乘坐的奔馳轎車。
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以為我可以自由了,又可以無拘無束用我心愛的氣槍練打氣球。我坐下來,抽了一支香噴噴的三五牌香煙。又拿起我新買的《射擊ABC》一目十行地閱讀起來。讀著讀著,我突然扔下書本。我不能再讀了,我感到自己真正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完。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來到了揚(yáng)子江畔這個可愛的城市莫城,成了局長的秘書,后來又成了汲了的未婚夫。城市的風(fēng)景是輕快蔚藍(lán)的甚至可以說是晶瑩透明的。街上有吹口哨騎著變速車的青春少年,有穿著超短裙展覽美腿的前衛(wèi)姑娘;啤酒屋坐著擅長豪飲太湖水啤酒的先生;咖啡館一角絕對正宗的本地靚麗少婦一邊瀏覽著微信朋友圈一邊品著咖啡品著歲月;自然,大酒店的人生的筵席上則更多地倚靠著不同尋常的官員、總裁和董事長們。我那時常陪著局長出席人生的流水席,非常有幸地不知不覺地從一種環(huán)境、一種年紀(jì)、一種生活轉(zhuǎn)向另一種環(huán)境、另一種年紀(jì)和另一種生活。自然,我常常鬧出笑話,辨不清哪一種環(huán)境是真的,哪一種年紀(jì)是虛擬的,哪一種生活是偽裝的。于是,我常常凝視窗外,目光穿過山峰和叢林。但窗外更多的是酒瓶和打著飽嗝噴著酒氣的搖搖晃晃的人們,以及丟棄的緊身褲兜和廉價的帶色彩的胸衣。因此,一段時間里,我真正要做的一件事是怎樣使自己成為一個出色的獵人或者說一名出色的氣槍射擊手。說真的,一點(diǎn)都沒有騙你們的意思,莫城這座城市的麻雀太多了。這灰褐色的小東西整天嘰嘰喳喳,喧鬧聲此起彼落,沒有白晝和黑夜。我稍有空閑,就拿起我那桿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來的氣槍練習(xí)射擊?;▓@里到處都懸掛著五顏六色的氣球,像過節(jié)一樣沸騰。正當(dāng)我逐步操練成一個獵人(更確切地說是氣槍射擊手)時,局長(再重申一句,局長就是汲的爸爸,汲是我的未婚妻,局長也就是我的爸爸,免得大家誤會)笑笑對我說,你想練習(xí)射擊很好,值得提倡。可是我聽說城郊瘋?cè)嗽豪?,病人就會兩件事:發(fā)瘋地畫畫和發(fā)瘋地射擊。局長還是笑笑對我說,那你想得太多了!說著,瞇起眼睛給我做了一個射擊的示范動作,砰砰,我擊倒了你!砰砰,我擊倒了你!……
我驚奇,局長還有這樣的童心。
這兩天,我感覺特好,整天沉浸在射擊之中。白天打氣球晚上打麻雀。汲忘記了我射擊她右腳踝的疼痛,晚上打著強(qiáng)光手電在樹林里、竹林中幫我尋找我要打倒的麻雀。光是眩暈的,麻雀也是眩暈的。在手電的光圈和我越來越嫻熟的射擊之中,麻雀們紛紛落地身亡。金黃的油菜花狼藉遍地,羽毛在菜花中慘叫。我知道生命是絕對真實(shí)的,而生活有時是摻假的。我不知雀們的感覺如何。
我和汲吃著油炸麻雀,談?wù)撝B們的生活。麻雀也是一種鳥,而且可愛調(diào)皮,就像人一樣也是一種動物。我想象著麻雀交配時的模樣和汲做愛,汲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緊緊摟住我不放。我感到寧靜之水正浸過一個又一個土丘,布谷鳥在田野上戴著眼鏡歌唱。
一些人在大街上大聲嚷嚷:麻雀!麻雀!
自由的日子隨著城市叢林和新鮮帶刺的仙人掌日益地蒼白萎縮,鮮花和從啤酒泡沫中逃出的夢幻在大街上公開拍賣,花園中干枯的草地上打碎的氣球顯得青面獠牙,猙獰無比。麻雀們又像慶祝盛大的節(jié)日一樣,回到狂歡之中。那天,我和汲努力打扮成一對忠于愛情的信徒,一面喘氣,一面抽筋似的撫摸對方,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沉溺于夢的鴉片。海棠花在窗外一遍又一遍一茬又一茬萌芽,開花,結(jié)果。我們的眼睛還在桎梏的夢里,還沒準(zhǔn)備時間來聞一下我們種植的鮮花,時間的門已關(guān)閉了。一個臉頰浮腫(大概是牙疼引起的!)的郵遞員撞了進(jìn)來。我們居然一夜沒關(guān)門。我們心慌意亂地互相套上對方的衣褲,聽郵遞員因牙疼結(jié)結(jié)巴巴咬字不清地解釋,然后從橡皮筋扎著的一疊信中取出一張包裹單,請我們簽字。
當(dāng)郵遞員騎上同樣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自行車響著嘶啞的鈴聲消失以后,我和汲才像囚犯被釋放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仔細(xì)看那張飄然而至的包裹單,上面寫著:
莫城市莫城中路花園新村A幢
倪道 局長收
很奇怪,上面沒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會不會寄錯和送錯,想想又絕不可能?;▓@新村是莫城市局級以上干部居住的地方,一共有十幢樓,A幢姓倪的局長只有我的局長或者說汲的爸爸一人,別無他人,而且單子上收件人有名有姓,絕對錯不了。
但我有一種很糟糕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眼淚掉進(jìn)了啤酒瓶里一樣。我和汲穿過五愛廣場盡力裝著昂首闊步的樣子。心里的膽怯卻像著了魔的蒼蠅在耳朵旁眼簾前嗡嗡飛舞。莫城的郵局就在五愛廣場對面,外形像是一片癩蛤蟆的嘴唇。這個建筑曾得過建設(shè)部頒發(fā)的魯班獎,理由是設(shè)計(jì)風(fēng)格獨(dú)特,造型別致新穎,寓意想象豐富。這個著名建筑是我們城市的一大驕傲,以前沒有電子郵件和QQ、微信之類的東西時,莫城的人們向親朋好友寄信不管遠(yuǎn)近都喜歡上這里,貼上郵票蓋上郵戳好像把一切美麗的心或深情綿綿的吻都一并寄出了。自然,到這里領(lǐng)取親人們朋友們情人們同學(xué)們寄來的東西也就同時接受了親人們的撫慰朋友們的問候情人們的親吻同學(xué)們的勉勵。我相信我們用春天的腳步在走路,這就是我和汲要走過的廣場,鮮花與上帝同在。
我和汲從營業(yè)員手中接過沉甸甸的包裹,就像接過金秋十月沉甸甸的豐收一樣滿懷喜悅??烧f心里話,我和汲捧著包裹,一面瞧著同樣沒有落款地址和姓名的用箱板釘起來的木箱,一面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恐懼。我仰望著天,天俯視著我。我瞇著眼用瞄準(zhǔn)的姿態(tài)問汲,你看到了麻雀了嗎?
沒有。汲一臉迷惘,又好像是一副大智若愚的神色,兩條柳眉揚(yáng)了揚(yáng)說,我說有就有,我說沒有就沒有。說完,兩條柳眉又扭起了結(jié),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好像頃刻之間海棠花染上了艾滋病似的。
我搖搖頭,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我看到了麻雀,我甚至聞到了它們污穢的糞臭。我想,揚(yáng)子江的江水總有一天會決堤的,因?yàn)槲衣牭搅私簽E沖刷的聲響,我們花園里的氣球會飛上天空,宣布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
汲看著我,目光漸漸地就變得更加恐慌。別說了,我們快回家打開箱板,瞧瞧里面會裝些什么。我看你夢游的毛病又犯了,說起話來總是浮在水面或懸在空中。
回到家。我似乎有些沮喪,但還是努力著用鉛一樣沉重的手打開了封著的箱板。里面跳到眼前的又是箱子。不,準(zhǔn)確地說,是一只看似貴重的紅木箱子。我和汲把盒子從包裝箱里像尸體從棺材里硬拽出來,動作蒼白可笑。這紅木盒子突兀地放在我和汲的面前,我們忽然覺得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盒子上面貼著一張粉紅色的紙,上面寫著一行與包裝箱上不同的地址和姓名:
莫城市湖濱路天鵝新村
小豆子 收
上面同樣沒有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湖濱路天鵝新村是我們城市工薪階層聚集居住的地方。那里是崇尚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時建造的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我們城市的工人新村。那里曾經(jīng)鮮花盛開,湖水蕩漾,天鵝棲歇,十五的月亮很圓很圓……那么,小豆子在天鵝新村一定是實(shí)有其人。因?yàn)榻行《棺有∶蛘叽竺闹粫谔禊Z新村,絕不會在花園新村。雖然兩個新村名稱都很漂亮,但畢竟是兩個地方兩個階層,猶如一棵大樹的兩張葉片,這之間的距離又近又遠(yuǎn),又遠(yuǎn)又近。
當(dāng)然,天鵝新村天鵝湖是消失了。也許天鵝還會回來看看。只要我們有耐心,坐在這里等候,永遠(yuǎn)有耐心地等候,會有奇跡的。我捧著紅木盒子來到天鵝新村的時候,有許多人正在房屋外墻上抹泥灰,更多的人正把新村旁的杉樹砍倒,然后用鋸子鋸斷削成一種類似槍的東西。
見我這個陌生人的到來,他們神秘地把這種像槍的東西藏匿起來,然后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手里捧著的紅木盒子。這時,我真想喝酒,冒牌的低劣的莫城白酒也行,因?yàn)槲艺埔娙绷艘粭l手臂的老頭正在悠然自得地喝著那種莫城白酒,花生米在太陽弧光下拋物線似的不折不扣地落在老頭嘴中。“每個人都是一首詩,一首長大耳朵的詩?!边@話不知是誰說的,我現(xiàn)在理解了這句話的夸張。“任何東西,只要其中有時間,它就是一首詩?!蔽矣X得現(xiàn)在的老頭、酒、太陽就是一首最美麗的詩。我掏出一張50元票子,對老頭說,我想買你手中的酒,可以嗎?
老頭把酒瓶給我,接過手中的50元的票子,在陽光中乜眼驗(yàn)證是不是假幣。這票子絕對是真的。我仰脖灌了一口酒,發(fā)覺酒淡而無味,或者說只有一絲兒酒氣。
現(xiàn)在什么都有假,只有毛主席老人家是真。老頭揮揮票子,一副得勝回朝的樣子。但我一點(diǎn)兒也不后悔,又仰脖灌下一口,一抹嘴巴,大聲說,好酒!好酒!
周圍一陣哄笑。我嗆得透不過氣來,覺得哄笑聲像金屬敲打著耳朵一樣敲打著陽光下的花朵。
陽光下有花朵嗎?我聽見所有的花瓣都在哭泣,夜行的貓也在慘嚎,只有麻雀們在一如往常地談笑風(fēng)生一如往常地肆意交配。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李樹,另一棵還是李樹……
狼來了!狼來了!……
曾經(jīng)有過神話,但現(xiàn)在樹都倒下了。樹在這些居民們的體內(nèi),還有湖中嬉戲的天鵝。湖干涸了,只有心田尚存不死的活水。大家漫不經(jīng)心仿佛不在意地瞧著我手中捧著的紅木盒子,其實(shí)心中有一雙鋒利無比的箭一樣的眼睛正在刺進(jìn)我的心臟,我的心臟在滴血之前發(fā)出一聲悲慘的咳嗽。
你們認(rèn)識一個叫小豆子的人嗎?
不認(rèn)識!
這紅木盒子是有人寄來的,叫我轉(zhuǎn)交給這里一位叫小豆子的人。這上面有地址。
大家遲遲疑疑地圍攏來,瞧著盒子上的地址。地址倒是千真萬確,可我們這里沒有這位叫小豆子的人也是千真萬確。大家嘀咕著,一副認(rèn)真思索的神態(tài),陽光也變得游移不定。
小豆子是誰,我們不知道,但你是誰呀?
我是花園新村倪道的女婿。這盒子是寄給倪道的,可他死了。
哪個倪道?是不是就是那個死得莫名其妙的倪道局長?
正是。他是我的局長,也是我的丈人。盒子就是寄給他,叫他轉(zhuǎn)交給小豆子的。
原來是這樣!
大家恍然大悟,對著天眨著眼睛,把剛才我去時藏匿起來的削著的類似槍的東西重新拿出來,又忙著加工起來。打盹的耳朵里磨的繭子孵出很多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蝴蝶。
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顯得空曠又肅靜,手里捧著的好像不是郵寄來的紅木盒子,倒像是我剛剛?cè)⒓幼返繒笈趸貋淼墓腔液小?/p>
我只好走了。走了幾步,我覺得身后有些異樣,回頭一瞧,我心里“嗖”地竄出一股冷氣。天鵝新村的人們鐵骨錚錚的手里都拿著一把制作起來的槍。
一種巨大的疲憊壓迫著我。我冥冥預(yù)知,尋找紅木盒子的主人一切均屬徒勞。盒子?主人?一切都顯得極為真實(shí),同時又極不真實(shí)。盒子是有形的,它的存在是真實(shí)的。盒子的主人小豆子是無形的,他的存在是虛譫的。那么,寄件人是誰?為什么不直接寄給小豆子,而是要寄給倪道叫他轉(zhuǎn)交呢?這一切仿佛都是一個謎。我相信寄件人是故意制造這個謎,故意減慢郵路奔跑的速度。換一句話說,是故意制造猜謎的復(fù)雜性。
一種謎,有幾種猜法。沒有唯一的門,就像生命游戲。
汲見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給我打氣。一雙柔軟的手撫摸著我的瘦弱的肋骨,就像彈奏一首巴赫的前奏曲,十個手指不費(fèi)什么力氣,就使重音移動。最復(fù)雜的謎往往有最簡單的謎底,要尋找到小豆子,常規(guī)的做法可能會有出奇的效果。于是,我和汲端端正正坐下來,制訂了一個尋找小豆子的路線圖。
花園新村→花園派出所→街道辦事處→莫城民政局→嬰兒收養(yǎng)所→天鵝新村
我對這個尋找路線圖表示了濃厚的興趣,生活也感到了特別的充實(shí)和張揚(yáng)。只要具備一切有利的時間、地點(diǎn)、環(huán)境,紅木盒子的主人小豆子終會出現(xiàn)的。因?yàn)榧t木盒子的寄出,肯定不是偶然的因素。我鉆在汲的懷中,像童年在小河里游泳一樣感到興奮,漸漸地我和汲像波浪一樣起伏起來,開始了臆想中的尋找。
派出所一個女民警膚色白皙,一張臉熱情而生動。她豐富而光亮的手指嫻熟地敲打著電腦鍵盤,一個個數(shù)字和一個個名字隨著鍵盤的敲打在時間中流逝而去。很遺憾,非常非常遺憾,沒有小豆子這個名字。女民警熱情周到的工作沒有給我們帶來尋找的轉(zhuǎn)機(jī),但她的建議卻使我們萌生了希望。你們可以到社區(qū)居委會打聽打聽,小豆子肯定是小名,到那里說不定會找著。
我和汲馬不停蹄地再一次奔向天鵝新村,但這次我們先去找社區(qū)居委會。在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場小小的地震,時間是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九時五十八分。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很大的樹林,樹干在我們的上空搖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壓在我和汲的身上。汲大聲尖叫,指甲深深刺進(jìn)我的肉中,烏鴉們成批聒噪飛起,麻雀們卻亂撲著翅膀,紛紛搶著鉆進(jìn)屋檐。
社區(qū)居委會的幾個老太太倒很鎮(zhèn)靜,耐心地聽我們說了尋找小豆子的情況。剛聽我們說完,就嚷嚷起來,要說小豆子,我們天鵝新村就有十幾個。那時,都穿開襠褲,小雞雞有時還露在外邊,滿世界在弄堂里像小老鼠一樣亂竄。
居然有十幾個?真是匪夷所思,前次到天鵝新村,居民們都說沒有叫小豆子的人。
能不能領(lǐng)我們?nèi)フ艺??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老太太們提出請求,怕她們拒絕我。可出乎我意料,老太太們很爽氣,別不好意思,幫人做好事嘛,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人不比從前啦。老太太們和我們一面走,一面閑扯著。敲開底樓一戶人家,出來開門的想不到就是我第一次到天鵝新村見到的喝莫城白酒的斷臂老頭。
小豆子,有人找你。老太太們指指我和汲。
這老頭是小豆子?我懷疑地?fù)u搖頭。
老頭?老太太們朗朗地笑起來,他才40多歲,過去可是有名的莫城勞模哪??上?,工廠不景氣,把他踢了回來,生活的負(fù)擔(dān)壓垮了他……老太太們說著,話就顯得沉重起來。
顯然,一個人的年輕與否并不一定和年齡成正比的。生活安定,健康的身體是年輕的必要條件。我打量著這個被叫作“小豆子”的人,無論如何不敢相信他只有40多歲。我把汲捧著的紅木盒子放到他面前,因?yàn)槟阖毟F,生活賜予你這個盒子。如果你是小豆子,你就收下吧!我極其懇切地說。
收下吧!收下吧!老太太們都勸說著。
想不到“小豆子”一點(diǎn)也不激動,平靜地?fù)u搖頭,我不是小豆子,不該得的東西我不會要。說著,關(guān)上了門。
在老太太們的熱情陪同下,又找了幾家有“小豆子”的人家,可都碰了壁,誰都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小豆子,誰都不愿收下紅木盒子。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又按照尋找線路圖先后走訪了街道辦事處、莫城民政局、嬰兒收養(yǎng)所和天鵝新村,可一次次都失敗了。我真恨不得將紅木盒子劈開,瞧一瞧盒子中裝的是什么貴重東西,值得我疲于奔命地尋找。但,每當(dāng)我即將打開這個封死的紅木盒子時,我的心又被一些奇怪的念頭所制止。世上有無數(shù)封閉著的謎,這些謎就是一個個不同形狀的盒子。每個盒子都裝滿有形和無形的東西。盒子的打開,必須取決于某種時間、地點(diǎn)、環(huán)境的形成。我不愿隨隨便便輕易就打開一個人寄給另一個人的東西,哪怕里面裝的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寧愿讓盒子高高地?cái)R置于我的痛苦之上。
在我尋找紅木盒子的主人小豆子這一段漫長的日子里,我疏忽了氣槍射擊的練習(xí)。氣槍的扳機(jī)竟然開始生銹?;▓@中黑胸脯的老麻雀不僅沒有減少,而且童心依舊,越活越滋潤。童聲伴唱。一只只嘴邊還帶著黃毛的小麻雀更是撲棱著還未豐滿的翅膀圍繞在老麻雀周圍。眼前的風(fēng)景確實(shí)很動人,母愛及親情,你絲毫想象不出世上有任何骯臟的東西。
骯臟的東西只有黑夜才有,我無奈地聳聳肩認(rèn)真地對汲說。汲在被窩里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別自作聰明了,骯臟的東西如果黑夜有,白天也會有,有時黑夜反倒有一些閃光的東西。我用一塊絨布,蘸上了汽油擦著氣槍。汽油味不可遏止地彌漫開來,鉆入汲的鼻孔。汲捂上鼻子,一聲冷笑,我的射擊手,你又不是獵人,擁有一支槍有什么用,至多打幾只麻雀而已。汲說著,蒙上了被子。
是的,我真的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憐。一連幾個晚上,我都扛著那把我重新擦亮的槍像美國西部電影里的牛仔在街上和各個新村中游蕩。家家都蒙著窗簾,只有窗簾上映著的人影在尋找靈魂,在膨脹在充氣希冀白天成為一個氣球升空。只有夢巴黎酒吧,愛之船舞廳是敞開的。酒吧服務(wù)員一個個活生生的像童話中的公主,天鵝絨的旗袍愛撫地緊緊裹著時刻想逃離肉體的青春。舞廳姑娘用短得不能再短的皮裙摩擦著我的身子,含情脈脈在我耳邊傾訴。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擁有兩支槍,能不能給我露一手。我微笑了一下。因?yàn)槲覜]有理由不微笑。
經(jīng)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我突然聽到有人在唱歌,聲音喑啞蒼老,他用的是很流行的粵語,我雖聽不懂歌詞,但我身體內(nèi)久已封閉的血脈和心靈像閘門一樣被打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首歌就是人人都會唱人人都唱不準(zhǔn)音的《國際歌》。
晚上游蕩的結(jié)果,我沒有尋找到一絲兒小豆子的信息,盡管我還帶著一把自認(rèn)為不錯的槍。當(dāng)然,是獵槍。
自然,新的一天又會開始。早晨的陽光從我的人生中一天一天伸展開去。我絲毫不懷疑我的槍是什么別的東西,比如是一根拐杖,一根燒火棍。槍還是槍。白天,我用刷子認(rèn)真地刷去昨天晚上游蕩的污漬和灰塵,然后又用熨斗熨平昨晚留下的痕跡,悄無聲息地到花園打我的氣球。我越來越沉溺于氣球的射擊之中,而且也越來越沉溺于小豆子的尋找之中。我為自己的日程也制定了一個路線圖,這次我沒和汲商量。因?yàn)檫@幾天汲不停地嘔吐,不停地往醫(yī)院跑,還帶上我以前所有看病的病歷卡,鬼知道她去干什么。
路線圖是這樣的:
花園的白天,射擊氣球→城市的黑夜,尋找小豆子→花園的早晨
線路圖制定后,我的生活更有規(guī)律了,一雙眼睛如黑夜里的狼或貓的眼睛,變得炯炯發(fā)光。但汲卻常用異樣的目光瞧著我的一舉一動,有時鬼鬼祟祟地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靠近我。這種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被一件意外的事打亂了,我的生活和關(guān)于小豆子的尋找終于有了謎底。
那天,太陽同樣十分輝煌,紫色的陽光染得我手中的氣槍也十分蔚藍(lán)。我正興高采烈地在花園打五顏六色的氣球。一只只氣球如一個個膨脹充氣的夢幻在我眼前紛紛破滅,氣球的碎片在麻雀的喧鬧聲中隨風(fēng)飄起。我沉浸于一種射擊的快感之中。這時,那個臉頰浮腫的郵遞員又撞進(jìn)了花園,從一疊雜志中取出了一張破了的寄雜志的大信封遞給我,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咬字不清地向我解釋信封破了的原因。
當(dāng)郵遞員騎上那輛同樣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自行車響著嘶啞的鈴聲消失以后,我才看那張破了的大信封,上面寫著:
莫城市莫城中路花園新村A幢
倪道 局長收
又是一樁奇事!我敬愛的倪道局長已經(jīng)死了,報(bào)紙上電視中都發(fā)布了消息,怎么還會有信寄給倪道呢?我想,一定是遠(yuǎn)方來信,不知道倪道已經(jīng)死了。我急忙瞧落款地址:莫城市地方志辦公室。這真是變成了奇事,都是在一個城市共事,難道連倪道死了都不知道,而且時間過去了也不是一天兩天,真是荒唐!拆開信封,里面滑落下打印好的幾張A4紙,封面是:人物傳征求意見稿。翻開封面,倪道傳記工工整整地跌入眼簾:“倪道,乳名小豆子,莫城天鵝湖人。出身工人家庭。少時當(dāng)過學(xué)徒。1959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城建局共青團(tuán)書記、黨委組織科長、副局長、局長等職。曾主持建設(shè)莫城市第一個工人新村——天鵝新村……”
還未讀完,我大腦里忽然劃過一道閃電。倪道,會不會就是小豆子?這個問題一提出,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我扔掉手中的獵槍,奔向房中,重新捧起寫有小豆子姓名的紅木盒子,唯一的門突然自動啟開了。這紅木盒子上的字是如此熟悉和陌生,那是我親愛的倪道局長的親筆字跡!想不到我親愛的倪道局長給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自己把紅木盒子寄給自己——寄給童年時的小豆子。我恍然大悟又疑慮叢生,一瞬間,世界在我眼前倒退了,一種童年時第一次啼哭的感覺混合著尿床時的恐懼和快感的心情像雪片像蝴蝶般地涌來: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李樹,另一棵還是李樹……
狼來了!狼來了!……
那天,久盼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干涸的花園、樹林以及綠色的心靈第一次有了滋潤的感覺,我的肋骨下也生出了飛翔的雙翼……
后來,后來據(jù)說,在那個雨夜,我去莫城市花山公墓掘開了倪道的墓,里面空空如也,葬骨灰的紅木盒子也不翼而飛。據(jù)說,倪道的墓曾被掘過兩次。一次是倪道死后不久,一次就是在那個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