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代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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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鳳凰
文/熊代厚
我一直想去湖南的鳳凰古城,不僅是因為湘西給人的神秘感,更因大師沈從文是鳳凰人,還有現(xiàn)代著名畫家黃永玉、民國第一任總理熊稀齡,還有那一位英雄情長的陳渠珍。
從吉首到鳳凰古城,全是山路。一路的煙雨,一路的顛簸,一路的向往和想象,終于來到這座曾被新西蘭著名作家路易·艾黎稱贊為“中國最美麗的小城”——鳳凰古城。
暗紅色的城樓高高地聳立,悠長的沱江從城中穿過,江兩邊是新舊參差的吊腳樓。我佇立在江邊,搜尋《邊城》里的白塔和古渡口,甚至希望能看到翠翠,看到天保和儺送,看到爺爺和順順,但沒有。江水默默向前,清澈又舒緩。翠翠只留在人們的記憶里,白塔也早已倒去。
我問江邊的一個苗族老人,他裹著黑黑的長巾,叼著長長的煙斗。他說,《邊城》里的渡口和白塔在茶峒,茶峒在花垣縣,境內(nèi)酉水繞城而過,離鳳凰還有不少的山路?,F(xiàn)實里沒有翠翠,她只是活在人們的想象中,在文字里美麗,在文字里被愛,在文字里帶著她的黃狗,與爺爺相依為命,愛她的人一個個離去,只留下孤獨的她,等待那個或許永遠也不回來,或許明天就回來的人。
我有些失望,尋夢的腳步有些遲疑。但又有些欣喜,因為老人告訴我,翠翠的創(chuàng)造者——沈從文的故居就在沱江的對岸。
雨停了,我站在先生的老屋里,只為能聞一聞那早已遠去的書香氣息。我站在先生出生的床前,想象著先生的第一聲啼哭。先生的留聲機早已陳舊,靜靜地躺在那里。窗邊那一張鑲著石頭的書桌前,仿佛顯現(xiàn)出先生寫《邊城》時的背影。我舉起相機,想把這一切拍下來,但游人來來往往地走過,不能給我一個完整的機會。
仰頭望窗外,繁茂的榆槐參天,時間在枝葉的縫隙間流動。
1886年,沈從文先生那曾經(jīng)聲名顯赫、曾做過貴州提督的祖父沈宏富因覺宦海莫測,辭官歸田,在沱江邊上建了這座全木式的四合院,然而不久,他舊傷復(fù)發(fā),溘然離世。1902年12月28日,沈從文出世,讓這個早已敗落的家族出現(xiàn)了生機和希望。
墻上掛著他小時候的照片,被母親抱在懷里,脖子上有一個大大的銀項圈。他黑亮的眼睛望著遠處的群山,也望著這眼前絡(luò)繹不絕的游人。
1916年,15歲的沈從文離開了家鄉(xiāng),隨當(dāng)?shù)赝林筷犃麽阌谙?、川、黔邊境與沅水流域一帶。幾年后,他做了當(dāng)?shù)剀婇y陳渠珍的文書,那一年,他20歲,陳渠珍40歲。
對于沈從文來說,和這個軍人的相遇,不僅僅是之前夢想的實現(xiàn),更改變了他的一生。
陳渠珍雖是一個軍人,但極愛讀書,藏書極多。沈從文這一時期,除了謄抄一些文書外,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書的力量,把他從生活的粗糙中隔離開來,進入到一種溫柔的幻想中去。他的夢想開始改變,開始延伸,后來的一系列變故讓他于1922年離開了這個十分賞識他的軍人,到了北京。但升學(xué)未成,在郁達夫、徐志摩等人的鼓勵下,于艱苦條件中自學(xué)寫作。1924年,他的作品最早載于《晨報副刊》,接著又在《現(xiàn)代評論》、《小說月報》上發(fā)表。1933年,完成了他的傳世經(jīng)典《邊城》,鳳凰古城也因這部作品名揚天下。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隨北大、清華等高校經(jīng)武漢、長沙,取道湘西去云南。途經(jīng)沅陵時,他和陳渠珍再次相遇。
其時,先生已是著名作家、大學(xué)教授,陳渠珍則是剛剛上任的沅陵行署主任。國難當(dāng)頭,他們這一次的對話不是敘舊,而是一場關(guān)于“抗日”的對話:關(guān)于湘西必須改變在外人眼中“匪區(qū)”的印象。談話不久,陳渠珍的部隊就被改編為第六師,開赴抗日前線。1949年,陳渠珍投誠,1951年病逝。
我以前只知道先生是一介書生,只知道他的《邊城》和《長河》,沒想到在國難之際,他還有如此的情懷和義舉。我站在先生的畫像前,深深地彎下腰。
“文革”期間,先生的處境十分凄苦,但他總是溫和地微笑著,或者沉默著。他被“造反派”押著去打掃女廁所,晚上,他給表侄黃永玉的回信卻是:“一,充滿愛地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嘆。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边@就是大師的境界,這就是先生的胸襟。
1988年,先生病逝于北京。他的骨灰一部分撒在了生育他的沱江,一部分葬在鳳凰聽濤山下。墓碑上留著黃永玉的墨跡:“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毕壬砸粋€士兵的身份離開故土,以文學(xué)大師的稱號立足于世,以一個文物研究專家的稱呼結(jié)束了一生,最后回到了鳳凰。
沈從文是一只鳳凰,永遠地棲息在沱江岸邊,聽濤山下。鳳凰,這座古城,也因為他傳遍人世間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