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讀羅曼·羅蘭所著的《米開朗基羅傳》,和達·芬奇、拉斐爾并稱為“文藝復興三杰”的藝術(shù)巨匠米開朗基羅,命運悲慘,終其一生,只有不停的工作和痛苦。1539年,他已是64歲的老人,仍然在他自己25年前完成《創(chuàng)世紀》天頂畫下的祭壇壁面上,繪制《末日審判》。一次,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部受了重傷,“又是痛楚又是憤怒,他不愿讓任何醫(yī)生診治”。好在他的一位也住在翡冷翠的醫(yī)生朋友哀憐他,有一天叩他的房門,沒人應,便上樓挨個房間去尋,終于找到米開朗基羅臥床的房間。醫(yī)生留下來護理他,直到治愈才離開。
傳說中一個細節(jié)讓我印象格外深刻,說的是:有一次,教皇保爾三世去看米開朗基羅作畫,他的司禮長賽斯那伴隨著他。教皇向賽斯那征詢對作品的意見,個性迂腐的賽斯那宣稱,在這樣莊嚴的場所,畫上那么多有“猥褻”之嫌的裸體,是對神的大不敬。他的崇論宏議讓在場的米開朗基羅十分憤慨。教皇一行離開以后,米開朗基羅憑記憶,先把賽斯那的肖像畫在圖里。然后,把賽斯那放進地獄,畫成判官米諾斯的形象,在惡魔群中被毒蛇纏住了腿。賽斯那知道以后,到教皇面前去告狀。保爾三世和他開玩笑:“如果米開朗基羅把你放在煉獄中,我還可設(shè)法救你出來;但他把你放在地獄里,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這就是藝術(shù)家的特權(quán)。藝術(shù)之外,他可以卑賤,貧窮,病,忍受諸般不幸和不公。然而,他自有領(lǐng)地,在特定區(qū)域是至高無上、為所欲為的王。米開朗基羅把頭腦僵化的司禮長的形象搬進自己的畫,不過是興之所至的小小作弄。大畫家借此排泄怒氣,我們從中感受到無窮的幽默感。
王鼎鈞先生說:“我已知道有酬世的文學,傳世的文學。酬世文章在手在口,傳世的文學在心在魂,作家必須有酬世之量,傳世之志?!弊骷疑星胰绱?,何況其他人呢?從正向看,有錢人助學,投入慈善事業(yè)的出發(fā)點也許五花八門,但“在人間留下好名聲”這一條,也成為客觀事實。從反向看呢?其實連內(nèi)心黑暗的梟雄,也希望著“遺臭萬年”。
在這方面,藝術(shù)家可是得天獨厚,他們之中的杰出者,一如其他行業(yè)的領(lǐng)袖、巨擘,以各自的成就、著述、預言,成為不可能被頹廢者以“不如生平一杯酒”抹殺的輝煌“身后事”一般,以其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造,對抗無情的時間的侵蝕、普遍的功利主義的吞噬,立為世世代代仰望的皚皚雪峰。從“不被遺忘”的角度看,被米開朗基羅畫進畫里的司禮長,與其說是被辱,不如說是被抬舉,在同時代的人早已湮滅無聞的數(shù)百年后,依然成為有趣的話題。這樣的殊遇,讓人至今莞爾。
不過,我們不能忘記,偉大藝術(shù)家如米開朗基羅,他的特權(quán)是怎樣得來的?!拔覟榱斯ぷ鞫钇AΡM,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工作過。我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以外,什么都不想?!边@是他的自白。
(張秋偉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