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
一
古城盛產(chǎn)玉石,因此得名玉石城。玉石城外流過一條河,河水清瀅透亮,像一塊翡翠,因此古城的人們便叫它玉河。玉河曲曲彎彎穿城而過,河水柔潤而清冽,浸漬著古城女人們淘米洗衣浣紗的嫩藕般豐腴,白玉般晶瑩的纖手和腳髁。這些女子一生浸泡在玉河中,容貌端莊嬌媚,連神態(tài)也洋溢著陽春白雪的味道。
與玉河一衣帶水的岸邊,是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店鋪。店鋪清一色加工玉石翡翠,從事玉貨交易。正如古城的玉石同出一源一樣,這些店鋪乍一眼看上去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座雕梁畫棟的店鋪稍稍比別的鋪子大一點,鋪子里擺設(shè)的古玩玉器也便多些。這就是玉石城最負盛名的碧玉齋。從古至今,開古玩玉器店的大多數(shù)是富商高賈。碧玉齋也不例外,它的主人便是玉石城有錢有勢的玉石商會的會長蒲甘。
蒲甘不是古城人,據(jù)說是他的養(yǎng)父走夷方從夷方地撿來的孤兒,孤兒無名無姓,養(yǎng)父便以夷方地的一座古城名給他取了姓名?;蛟S天生就是玩玉的行家,識貨的高手,又或許是無嗣的養(yǎng)父給他留下了用大馬幫馱來的無窮無盡的財富,反正蒲甘成了玉石城獨一無二的玉石大王。雖說蒲甘是玉石城首富,做生意的行家里手,卻從不沾染刁鉆油滑的習(xí)氣,只是長相有些古怪:瘦臉、細脖、八字胡、小眼睛,因此古城的人們當(dāng)面稱呼他蒲先生,暗地里卻叫他“玉猴子”。
玉猴子長相奇丑,卻在五十歲那年用玉石從江南換回來一個水靈靈的女子。女子長得倒好,身材婀娜豐滿,肌膚細嫩白晰。面色嬌媚,神情帶嗔。活脫脫一個天上仙子。有好事的人問她家居何處,她就笑笑,含羞帶顰地操著一口地道的徽州口音,自稱是江南人氏,父親生意落魄,便以一馱玉器作價將她賣給了蒲甘。好事的人聽了便作呼起來:“啊喲喲,徽商名聞天下,也會有如此下場?”那玉美人便含羞帶怒,一聲“小家子”,便拂袖而去。身后留下一陣余香。被罵的人竟兀自呆在那里,久久回不過神來。慢慢地,古城人都知道這個用馬馱子馱來的美人不但秀色絕俗,而且冷艷。人們便不約而同的給她取了個別名“玉美人”。
蒲甘身為玉石商會的會長,又是玉石城最負盛名的碧玉齋的掌柜,自然愛玉迷玉。天長日久,竟到了對玉石如癡如醉的地步。古城地處邊地,南來北往的玉石商人一旦途經(jīng)此地,都會上門找他鑒玉。這些玉石商人大多攜有真藏,見了蒲會長自然也不吝嗇,幾乎都會送上珍品異寶讓其賞玩。蒲會長也不推辭,全數(shù)逐一品賞。他為玉石商做鑒玉時,玉美人便在一邊把盞伺候著。蒲會長喋喋不休,玉石商們的心思卻已然完全在他身后的玉美人身上了。一來二去,玉美人在蒲會長身邊久了,竟也學(xué)會了賞玉。差不多一年光景后,她已經(jīng)對賞玉鑒玉有了門道。無論怎樣不同色澤、質(zhì)地迥異的玉,一旦到了她的手里,便能識出真假,說出產(chǎn)地,定出價錢。什么天山玉,祁連玉,和田玉,長白玉,騰越玉,一經(jīng)玉美人杏眼識別,自然涇渭分明。久而久之,玉美人玩玉的才學(xué)漸漸超過了蒲會長。連蒲會長也驚羨夫人的悟性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玉美人的美艷和玩玉的本領(lǐng)一時在古城名聲大噪。
二
玉石城雖地處極邊,但因玉石交易金聲大振,市儈漸漸繁華起來,這一年是玉美人被馬馱馱來的第二個年頭,又適逢玉美人的二十妙齡生日盛會,蒲會長的碧玉齋也在他們夫婦二人的打理下,生意如日中天。蒲會長自然喜上眉梢。他在玉河上建了一座水上戲臺,那戲臺水榭相連,雕梁畫棟,處處透著江南水鄉(xiāng)的影子。玉美人看了自然喜歡,有事無事總會到戲臺上走一走,無人的時候也會輕移蓮步,微啟唇齒唱上一段“西窗過雨,玉箏深訴,為誰嬌鬢尚如許?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看云外山河,還老桂花影……”
一曲唱罷,玉美人已是淚流滿面,哭聲嚶嚶。
蒲會長的水上戲臺開演的第一場戲,是古城人最心儀的皮影。為了討玉美人的歡心,蒲會長在玉美人二十歲生日這天請來了一伙來自西北的甘肅皮影戲班。戲班的掌門人姓孫,也不知是隴上的哪里人。蒲會長只知道這是一個行走江湖的皮影班子。這個皮影班子只有四個人,孫班主和他的兒子孫寧,以及倆個徒弟。皮影戲班在開演的頭一天住進了碧玉齋。搭戲棚,擺道具,收拾行頭,孫寧干得比誰都賣力。這時正是三伏天,空氣燥得悶人,皮影臺上一切就緒,少班主孫寧就急急慢慢到碧玉齋的廂房里洗臉。正洗得舒暢,卻聽到女人吃吃地笑,少班主抬起頭,只見一個嬌若天仙的美人兒站在眼前,遞給他一方絲巾。女人還在笑著,笑容燦若桃花,卻又透出幾分羞澀。孫寧站在那里看得呆了,竟然忘了去接女人遞來的絲巾。那女子也不搭話,仍是笑一笑,把絲巾拋在孫寧的肩上,甩手扭腰蹀蹀地走了。
星月登空時,蒲會長便托賬房先生和管家來廂房邀皮影戲班吃飯。席間,賓主一干人都談興甚濃,聊著聊著話題又從戲班轉(zhuǎn)到賭玉賞石上。皮影戲班的孫班主不愧是走南闖北的江湖耍手,見多識廣且豪爽大方。蒲會長也不是為富不仁的富紳,言談間從未流露出一丁點小瞧賣藝人的鄙薄之意,這讓皮影班子的四個人十分感激。一來二去,杯盞交錯間,漸漸地便熟悉起來。興致濃時,蒲會長讓侍從把夫人玉美人喚了上來,頗具矯情地介紹給皮影戲班。少班主孫寧此時才知道,中午給自己送洗臉絲巾的漂亮女子原來便是碧玉齋的女主人玉美人。當(dāng)下再不敢拿正眼偷覷。倒是蒲會長,又在孫班主一行人面前說起了玉美人的千般好,尤其是鑒玉。蒲會長說:“內(nèi)人鑒玉賞寶,當(dāng)真是天才,連我都自嘆弗如,慚愧,慚愧?!睂O班主便提議皮影戲班演完后要擇日一睹玉美人鑒玉的風(fēng)采,一番恭維說得蒲會長心花怒放,連連稱好。
三
次日,玉河兩岸大大小小的飛檐走馬下,掛起了紅紅綠綠的燈籠。五顏六色的十二仙燈流光溢彩,把玉河沿岸的古城照得透亮。戲牌上寫得分明:第一場戲,隴上皮影《醉打金枝》、《十三釵官戲?qū)氂瘛罚坏诙?,玉美人唱腔:黃梅戲《天仙配》、《瓜洲別》。玉石城轟動了,人們看過戲牌才知道原來是名噪大江南北的陜北甘肅一帶的皮影班子來獻藝。更讓古城人群情沸騰的是他們終于知道蒲會長那用馬馱子馱來的美夫人原來是會唱黃梅戲的。對這些古城人來說,隴上皮影的誘惑遠遠不如玉美人的芳容和嬌聲值得他們期待。
當(dāng)天晚上水上戲臺如期開演。蒲會長攜玉石商會大小富紳、縣鄉(xiāng)官員一并早早入臺落座。人們蜂擁而至,差點擠壞了玉河上的戲臺。就連戲臺兩端的玉河上,也站滿了卷著褲腿等待開演的看客。河水清冽刺骨,可看客們的內(nèi)心卻亢奮如火。等絲綢綴花的大幕徐徐拉開,兩盞大馬燈已經(jīng)把表演皮影用的白幕照得雪白豁亮。在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中,皮影戲《醉打金枝》隆重上演。透過馬燈的光束,駙馬和金枝在幕布上騰挪翻轉(zhuǎn),逗得看戲的人大笑不止,叫好一片。接著是《十三釵官戲?qū)氂瘛罚粯邮鞘志?。看慣了邊地皮影的古城人這時才知道,隴上皮影就是不一般,就連皮影戲班的孫班主,大半生走南闖北,演過上千場皮影,卻還沒領(lǐng)略過這般熱烈的場面。
皮影戲余韻未盡,戲臺上又奏起了古色古香的琵琶曲,二胡曲、古箏曲。大幕再次徐徐拉開,人們睜大雙眼努力朝戲臺上望時,玉美人已輕移蓮步蹀蹀從后臺走來。一身江南女子裝扮,略施粉黛,巧抹胭脂,一如年畫里的仙女。剛一亮相,施個萬福,臺上音樂已達高潮。玉美人不慌不忙,眼角含笑,笑意帶羞,微抬蘭花指,輕啟珠唇皓齒,望定臺下的看客便唱了起來:“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作笑顏……”這一聲鶯啼初試,便把臺下成百上千的看客的心兒魂兒一并勾了去。這些在極邊之地土生土長的人大多頭一次聽黃梅戲和昆曲,一時在心里亂了方寸。那圓潤、嬌滴的音色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又似一曲天籟,陡然間就撕裂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讓聽唱看戲的人心里一下子豁亮起來。那點點滴滴的鶯啼之聲,絲絲入扣地敲打在人們的心上。戲臺下,玉河兩岸,一時間全都安靜下來。只有玉河上飄來的風(fēng),把這扯人肝腸的音色挾裹到遠方去。
一曲唱罷,臺下的人還未回過神來,一曲又起。“瓜洲雨,瓜洲雨,秦樓云雨說弄玉,并騎鳳飛去;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待唱到“百十里,千嬌面,盈盈立,無言淚,脈脈同誰語?訴與東歸燕”時,玉美人已是珠淚垂臉。唱著唱著,便看到了一個人。于是稍帶倦容的臉色又有了紅潤,添了幾許嬌羞,“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暮雨相呼,玉關(guān)重見,畫簾半邊卷……”邊唱邊作相,作出千般羞態(tài),萬種風(fēng)情。那勾人的唱腔嬌滴滴鶯啼婉轉(zhuǎn),把男看客們的心撫摸來撫摸去。直到玉美人曲終人去時,玉石城的看客們還各自沉醉在那似曾相識的韻律中。
良頃,才有人乍然拍起掌來,叫著,笑著,如喝了上等的好酒,又如中了頭彩般開心。在這個人的帶動下,其余的看客一道響應(yīng)起來,叫好,鼓掌,跺腳,甩手,吹哨,喊粗話,喝彩聲狂飚驟雨般驟起。一波蓋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就連蒲會長和那些富紳官員,連同皮影戲班的藝人,也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場合,跟著眾人一起歡呼,跺腳。夜空純凈,像一張鋪開的地毯,湛藍,高遠,無邊無際。皓天上的月牙,也像被玉河水沖洗過一般,顯得干凈而詩意,毫不吝嗇地把如鉤的月華肆意灑向這座古老邊城的每個角落。
四
玉河戲臺開演就博了個滿堂彩,這讓玉石商會的蒲會長由此增色不小。那晚的演出讓他頗感意外,尤其是他的夫人玉美人,那千般嬌媚萬種風(fēng)情不知是從哪里來的,襯托上她絕俗的唱功,更是平添了神來之筆的況味。蒲會長心花怒放卻又百思不得其解。自打他用馬馱子把這個江南女子馱回邊城,他還沒有看到過這個與他同床共枕了兩年的美人真正的風(fēng)姿神韻。蒲會長想來想去,終是悟不出其中的奧秘。是她嫌自己老了嗎?還是她思鄉(xiāng)心切?雖說不上懨懨終日,但這個美人兒,只有在鑒玉賞寶的時候才會舒展眉宇,她始終是愁緒滿腹的。蒲會長想得有些癡,手里的“漢陽記”水煙鍋掉了,結(jié)果還是沒有想起來。
一轉(zhuǎn)眼皮影戲班已經(jīng)在碧玉齋住了幾天,皮影演完,戲班子也該走了。孫班主一行前來蒲會長設(shè)在碧玉齋的玉石商會會館告別。孫班主先是寒暄了一番,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后和蒲會長商量,想把兒子孫寧留下,給蒲會長當(dāng)個學(xué)徒,學(xué)點鑒玉賞玉的絕活。聽懂了孫班主的意思蒲會長大吃一驚,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好好的皮影戲班,干嗎非要拆散了來學(xué)玩玉。孫班主似乎看透了蒲會長的心思,忙說:“我們隴上那旮旯,也出祁連玉,如果會長收下小兒,將來讓他回隴上玩玉去?!钡K于剛剛結(jié)識的交情,蒲會長再不好說推辭的話,只好頜首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孫班主讓孫寧磕了頭,上了香,算是正式入師了。
孫寧進了碧玉齋,整個商號便一改往日的生硬,有了泛著歡聲笑語的活氣,尤其是掌柜的蒲會長不在時,商號里常常是小曲滿天飛。什么“我送妹妹到村口,想死哥哥白了頭……”。什么“塬上開滿了山花花,姑娘今年剛十八,哥哥我好想掐一把……”。碧玉齋的伙計都愛聽這從未聽過的“花兒”,唱到盡情處,也有人跟著孫寧吼上一嗓子。倘若這時蒲會長剛巧從外面回來了,商號里飄蕩著的隴上“花兒”立時就變成了“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接著是“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偸钱?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商號里彌漫著濃濃的書卷味,蒲會長自然高興。但有時候商號里會出人意料地飄蕩起情思綿綿的《多麗》:“逞朱唇,緩歌妖麗,似聽流鶯亂花隔。慢舞縈回,嬌鬟低輯,腰肢纖細困無力……”,這是蒲會長最不能忍受的時候。他會使勁咳出一聲聲不屑的咳嗽,商號里便會霎時安靜下來,接著有人大聲朗誦起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蹦顣暫龈吆龅?,忽緊忽慢,讓人總是覺得與玉石商號有些格格不入。
商號的活計白天辛苦,晚上卻是一片清閑。太陽落山,玉河水的流波卷走了如血的殘陽,所有的玉石店都會關(guān)門打烊,這是鑒寶行里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傳統(tǒng)。夜晚無事,蒲會長就會帶上玉美人,徑直去了玉河上的戲臺,一個人聽她唱如訴如咽的黃梅戲。每當(dāng)蒲會長佝僂的身影和玉美人婀娜的身影糾纏在一起,慢慢融入一片夕陽的余暉中時,孫寧的目光便會追隨著那團糾纏的影子,掠過玉河上緩緩升起的薄幕,直到那團影子消失在鶴立雞群般佇立在河面上的戲臺樓子。在目光的追逐中,皮影戲班的少班主時不時會想起那個戲臺開演的夜晚,那個馬馱馱來的女人給他的深情一望。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老了,那個綽號叫“玉猴子”的會長真的老了,而那個含嬌帶嗔的狐貍精,卻已經(jīng)把自己的魂兒勾了去。
再有閑時,蒲會長也會讓孫寧教商號里的伙計讀書識字。會長知道這個皮影戲班的少班主上過私塾,家道中落后才被迫走鄉(xiāng)串戶的表演皮影戲。會長還知道這個少班主其實并不喜歡皮影,那不過是迫于生計罷了。
戲臺關(guān)門時,夕陽下的古城便會飄起瑯瑯的讀書聲。蒲會長外出時,玉美人一個人倍感寂寞,偶爾也到商號看孫寧教書。開始的時候,孫寧教得十分自然,伙計們也學(xué)得認真。玉美人來了,皮影戲班的少班主便亂了分寸。每當(dāng)看到玉美人嬌嫩雪白的肌膚,滴得出秋水的眼睛,哀怨的眼神,豐滿的胸脯,少班主的心跳就會加速,瑯瑯的聲音也隨之哽咽起來。本來教的是“大中華,亞細亞,亞非拉,歐羅巴”一不留神,已教成《詩經(jīng)》,“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佳人,在水一方……”碧玉齋商號的小伙計還在憨憨地跟著念,少班主的手心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玉美人自然也看出了皮影戲班少班主的心思。她常常一個人端坐在碧玉齋商號的閣樓上,一個人對著天空想茫無頭緒的心事,一想就是大半天。從天空中傾瀉下來的陽光把她的綢緞旗袍照得像蟬翼一樣輕薄透明。看著玉河水嘩啦啦流向遠方,玉美人眼巴巴地看著太陽升起月亮下去,月亮下去太陽升起。想起那個耍皮影戲的少班主多情而又憂郁的眼神,玉美人的心顫栗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江南徽州梅雨霏霏的鄉(xiāng)間,和童年青梅竹馬的少年一起合唱黃梅戲。她還想起她坐在馬馱上走進玉石古城的那個日子,蒲會長蒼老而又自鳴得意的笑聲把她的心揉成了細細的微粒,一起和腳下的玉河水嘩嘩流去。
現(xiàn)在,玉美人隱隱覺得有一種東西從此就嵌進了她的宿命,是什么呢?是玉。是玉改變了她的命運,把她馱進了玉石城。還是玉,讓她聽到了皮影戲班少班主口中唱出的讓她似懂非懂的“花兒”,一種幾乎放浪形骸的歌聲。
當(dāng)然,這一切蒲會長不會知道。因為他真的老了。
五
不知不覺間,地處極邊的玉石城又迎來了端午。玉石城雖地處邊陲,卻是通往康藏、湖廣和“夷方”的要沖。那些玉中的極品翡翠,早已遠銷京漢滬杭。城因玉揚名。每年端午,古城更是商賈云集。一年一度的端陽花會,從城南的玉河一直趕到城北,沿街兩旁林立的商號店鋪都會插滿剛換上的緞子旗。端午來到,玉河水滋養(yǎng)出的古城女人們就穿紅戴綠,滿街亂跑。只有玉美人一個人把自己深鎖在閨中,不愿出門。蒲會長也不強求,便帶上商號伙計逛了一圈,唱唱十二仙燈,聽聽戲,倒也悠閑自得。
五月初五鬧花市,玉石生意自然好得很。碧玉齋也就勢把商號開到了花市上?;镉媯兠锩ν猓中量?。古城到處市儈繁華,一派喧鬧,玉美人也一連幾夜睡不好覺,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誰知這天早上竟沒能睡好。一大早,碧玉齋的朱漆大門便被人拍得“嘭嘭”響,玉美人起床一看,是一夜未歸的蒲會長帶著皮影戲班的少班主孫寧趕回來。玉美人開門一問,才知原來是上海那邊來了一個雕玉的工匠,刀法極好,蒲會長要用商號里珍藏多年的一塊絕頂玉石,為玉美人雕一個白玉仕女。聽說雕玉的是上海來的工匠,玉美人想都沒有想就答應(yīng)了。
蒲會長從花市上請來的玉雕高手果然是行家,他先是掂了掂玉石的重量,又細細端詳了貨色和質(zhì)地,邊看邊連呼:“絕妙”。蒲會長問雕玉的工匠:“先生連稱這塊玉石質(zhì)地絕妙,何絕之有?”雕玉的工匠知道蒲會長在故意試探他的功夫,當(dāng)下一笑,說:“水墨子本是玉中極品,再看它的質(zhì)地,色碧如水,瑩潤如乳,又沒有土斑沁染的痕跡。遠看,晶瑩剔透;近看,人影綽綽。不是上等的好玉是什么?”雕玉的工匠一言既出,滿堂皆驚。連蒲會長和玉美人也不得不敬佩三分。當(dāng)下,比擬,畫樣,定好了型,玉雕工匠就在大庭廣眾之下雕起玉人來。
轉(zhuǎn)眼一天過去了,玉雕工匠終于在碧玉齋把白玉仕女雕完了,當(dāng)?shù)裼竦墓そ嘲涯莻€白玉仕女送到玉美人的眼前時,玉美人驚呆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一雙粗糙的大手竟然會將一塊玉石毛料魔術(shù)般的變成一個甚至比自己還要漂亮的玉美人。她把這個雕玉人細細打量了一番,才看清這是一個三十開外的青年男子,面目清秀,眉宇間還透著一股冷峻。這股冷峻玉美人似曾相識,想來想去卻又終是想不起。
上海人雕完白玉美人后,領(lǐng)取工錢走了。當(dāng)晚,蒲會長和玉美人就著燈光仔細把玩這尊美輪美奐的寶貝,不禁驚嘆不已。蒲會長愛憐地說:“你跟我著我來到極邊之地,我此生也知足了。如今我傾盡畢生珍藏,為你刻下這尊玉美人,也算死而無憾了?!闭f完蒲會長拿給玉美人一個玉匣子,讓她珍藏這個寶貝。又給她留下了一包走夷方時帶回來的毒品藥“三步倒”。蒲會長說:“如今世道紛亂,隨身攜帶好,以備不時之需?!?/p>
蒲會長給自己留這包毒藥的目的何在?“不時之需”指的是什么意思?玉美人想了幾天也想不明白。
碧玉齋用上等的璞玉為老板娘雕了個玉美人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古城玩玉的藏家巨紳蜂擁而至,趨之若鶩,蒲會長和玉美人也不拒絕,取出寶貝讓慕名而來的行家一一把玩。像當(dāng)年蒲會長用馬馱子把玉美人馱回玉石城一樣,這件玉石雕成的玉美人又一次在玉河兩岸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六
冬日玉山上下了第一場雪后,蒲會長出了一趟遠門,從遙遠的夷方地朵摩馱回了一些玉石毛料。同時帶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夷方地,估計很快就會打到玉石城了。蒲會長在向玉美人和他的伙計們講這個不祥的消息時聲音已經(jīng)在顫抖。不知怎地,玉美人突然覺得眼前這個日漸蒼老的男人已經(jīng)靠不住了,她又想起了孫寧,那個留在碧玉齋當(dāng)學(xué)徒的皮影戲班少班主。
日本人還沒有來,玉石城人們的生活一如往常,溫馨而平靜,像那條碧波蕩漾的玉河水,偶爾落下一兩片樹葉,雖然濺起一絲絲漣漪,卻又波瀾不驚。春日來臨,女人們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在玉河里浣洗衣服,淘米,洗菜,洗身子。玉美人偶爾也會一個人走到河上的戲臺,看男人們恣肆地向河里丟石子,濺起雪白的水花,讓那些女人一驚一乍地尖叫?;蛘咴趹蚺_上唱唱勾人心魄的黃梅戲,從容地調(diào)劑著自己壓抑的心情。
玉石城外的稻田泛起一片翠綠的時候,天氣忽然轉(zhuǎn)暖。雨水還未來臨,天空中便懸浮著一縷縷讓人躁動的熱浪。連太陽也像是剛從打鐵鋪子里撈起一樣,暖烘烘地灼得男人女人們怏怏倦倦。唯有玉河水流過的地方,才隱隱約約透出些許涼意。
從碧玉齋到戲臺,有上千條用火山石鑲嵌的石階。石階有大有小,平平仄仄一直延伸到清凌凌的河中,再跨過河水上的洗衣亭,連接著戲臺泡在水中的吊腳和迴廊。
玉美人沿著石階穿過洗衣亭的時候,忽然遇到了孫寧。孫寧手里拿著那方玉美人給他洗臉用的絲巾。他說“……師娘,這方絲巾,是還給你的時候了?!庇衩廊丝粗欠浇z巾,臉上騰地升起了紅暈,她神情尷尬地說:“啊……不用了。”邊說邊想低頭走過去,卻被孫寧伸出手攔住了,他急促地說:“……師娘,其實我是知道的,你的心里……有我。我也一樣時時刻刻想著你……”玉美人怕人聽見,便嬌怒地說:“孫寧,你是碧玉齋的學(xué)徒,自古師徒有尊卑,你切不可有這非份之想?!笨蓪O寧哪顧得了這些,忙不迭地說:“可我留在碧玉齋,終究是為了你呀?!边@一句,倒把玉美人震住了。
玉美人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的神色從容鎮(zhèn)定,清廋孱弱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器宇軒昂間隱隱約約透出一種輕薄與詭秘。她嬌羞的面容忽白忽紅,心中又羞又氣,又無可奈何,晶瑩瑩的汗珠沿著她小巧玲瓏的鼻尖簌簌地滑下來,她舉起手,想在眼前這個英俊小生的臉上摑一巴掌,但那只嬌嫩的小手卻顯得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孫寧的這句話把她的心溫潤得潮濕起來,暖暖的,癢癢的,忐忐忑忑。這樣慰貼的話,自從她騎在馬馱上,從遙遠的江南走入這邊僻的滇云邊地,還沒有一個男人在她面前這樣說過,包括她那終日忙于經(jīng)商的蒲會長。她惱怒于孫寧的輕薄,又渴望這種讓她心儀的輕薄。她想強迫自己把那一巴掌打下去,但那只小手卻被一雙男人的大手緊緊攥住了。接著她的身子騰空而起,被那雙大手牢牢攬在男人寬廣的懷里。她想掙扎,全身卻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她想呼喊,卻喊不出來,心在“嘭嘭”亂跳,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小鹿。她喃喃著:“放下我,你這個該死的學(xué)徒?!币羯⑷酰幢挥窈铀畤W嘩流淌聲淹沒。那無力的呻吟夾雜在腳步慌亂的沓沓聲中,一直穿過洗衣亭,穿過迴廊,無聲地消失在水上戲臺的閣樓中。
閣樓輕輕搖晃起來,像一葉在水面上顛簸的獨木舟。
七
到朵摩運送玉石毛料的馬幫一隊隊地來,又一隊隊地去,嗒嗒的馬蹄聲有節(jié)有侓地叩擊著玉石城的大街小巷。馬鍋頭們帶著騷腥味的情歌撩得女人們坐立不安,剛打開雕花窗子想看個究竟,那一聲聲撩逗人的歌聲卻已經(jīng)在雜亂的馬蹄聲中穿城而去,宛如秋雨中的氣泡,冒了一下,瞬間又無聲無息。惹得玉石城的女人們惱怒地嬌叱一聲:“死永昌鍋頭?!北阌侄氵M窗子里。只有玉美人,會久久站在窗前,仿佛在等待碧玉齋的掌柜蒲會長的歸來,又像是害怕他的歸來。
在蒲會長走夷方的這段日子里,她的心迅速滿盈充實起來。每天,當(dāng)晨光從星空里篩下來,玉美人便準時起來開門,點玉,打理著碧玉齋。她想她只有把商號的生意做好了,才對得起蒲會長。有時,她也會一個人偷偷躲進戲臺的閣樓里,靠著小窗回想那天的事情。然后迎接日落,等待日出。閑下來的時候,孫寧就會和她在戲臺閣樓里幽會。幾次過后,玉美人漸漸覺得她已經(jīng)離不開孫寧了,她喜歡他回頭時的微笑,以及那對在黑絨絨的眉毛下忽閃的眸子。后來,她甚至能準確地在風(fēng)里分辨出他的氣味。在沒有蒲會長的日子里,玉美人用孫寧亢奮如火的激情驅(qū)散著心里的落寞與疲憊。她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嘴角浮起了笑意。有時還哼起了她從未哼過的花燈小曲:“姑娘我年方一十八,好端端一朵賽仙的花……”
只有玉石城,仍舊日出日落,迎迓著一個個平淡而充實的日子。白天,女人們便閑下來,坐在依水而建的街面,做一些繡花針線的活計。永昌來的馬幫過來時,便時不時地與馬鍋頭們有一茬沒一茬地搭話,偶爾也做出幾個挑逗煽情的動作,逗得馬鍋頭們一步三回首,戀戀不舍。
馬幫走得差不多的時候,口干舌燥的女人們也不急著回家,三五成群地結(jié)伴而去,徑直去了碧玉齋對面的茶館。對這些男人離家走夷方的女人來說,玉石城的茶館始終是最吸引她們的去處。茶館陳舊不堪,板壁已經(jīng)煙熏火燎得失去光澤,倒是茶館里黃銅做的茶壺,一年四季被茶倌擦得錚錚發(fā)亮。女人們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著,聽說書的瞎子講夷方地的瓦城和暹羅灣的故事?;蛘呗犇悄昀系哪显t男人唱嗯嗯哪哪的儺戲。聽得滿身泛起雞皮疙瘩,又一起高喊:“花燈,姚州的,臨安的,都行。”就有那賣藝走唱的姚安女子依依呀呀唱起了古老的姚州花燈梅葛調(diào),那揪心的唱腔仿佛把賣唱女子心頭前世的幽思、今生的惆悵一起翻將倒騰出來,讓這些牽掛男人的姹紫嫣紅的女人們一起跟著依依呀呀地哭??捱^了,又七嘴八舌地向喝茶的馬鍋頭和跑前跑后忙著上茶的茶倌探聽夷方地關(guān)于自家男人的消息。
關(guān)于蒲會長的消息,就是一個玉石城女人從過路歇腳的永昌馬幫鍋頭口中打探到的。那個粗蠻的馬鍋頭說:“蒲會長在瓦城遇上掠劫玉石礦的日本人,讓日本人殺了。”女人不相信,但仍然把這個半真半假的消息告訴了玉美人。聽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玉美人不禁有些失落,她平生第一次想念起那個把她從馬馱子上馱進玉石城的又老又瘦的男人。
八
地處極邊的玉石城是一座馬幫馱來的古鎮(zhèn),處處張揚著茶馬古道的影子。一條來自永昌,通往曼德勒、朵摩的馬幫驛道沿著曲曲彎彎的玉河,穿城而過。夏天來臨,干燥的驛道上風(fēng)煙彌漫,塵土飛揚,玉石毛料的黏粉味,馬幫漢子的汗臭味,撲鼻的馬屎味,和桃紅柳綠的女人們淡淡的胭脂味混合在一起,被古道上迎面吹來的熱風(fēng)挾裹到遠方去。
一天,風(fēng)煙彌漫的茶馬古道上走來了一隊馬幫,逶迤地沿著古城外綿亙的山崗向著玉石城疲憊地走來。待馬幫進了城門,人們才看清楚領(lǐng)頭的頭騾上坐著神情頹喪的蒲會長。關(guān)于蒲會長客死夷方的傳聞不攻自破。人們猜測夷方地還沒有被日本人占領(lǐng),馬幫還可以通行。玉石城的人從打道回鄉(xiāng)的蒲會長身上再次看到了希望。
蒲會長的平安返鄉(xiāng)給微瀾驟起的玉石城帶來暫時的平靜,也給碧玉齋帶來了些許安寧。在經(jīng)歷了一場情欲的嬗變后,玉美人和皮影戲班少班主孫寧復(fù)歸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商號上下依舊一派忙碌,只是人人都預(yù)感到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懼,仿佛古道延伸的地方,陡然間已是處處危機四伏。
終于有一天,玉石城外槍炮齊鳴,官紳顯貴們?nèi)珞@弓之鳥,惶惶逃離了這座古城。人們驚恐萬狀地奔走相告:“日本人來了?!庇窈友匕兜拇笮∩烫栆灰怪g褪去了神采,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關(guān)門走人。玉石商會也隨之潰散,有人來邀蒲會長一道上永昌,蒲會長哪里肯走,只是打發(fā)些細軟家什,解散了商號里的下人伙計。只有孫寧不愿棄玉美人和蒲會長而去,留了下來。人走店空,蒲會長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蒲會長聽了一夜的槍聲,一夜的狗吠,一夜的腳步聲。他帶著玉美人和孫寧在水上戲臺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佐佐木隊長的憲兵隊把槍架到了戲臺的閣樓上,任憑玉美人和孫寧苦苦哀求,怎么說情,日本兵還是把蒲會長五花大綁地帶出了戲臺。
當(dāng)蒲會長拖著疲乏的步子被日本憲兵帶進曾經(jīng)是玉石城馬柜主席尹大少的府邸時,佐佐木少佐正專注地擦拭著那把已經(jīng)鈍口的戰(zhàn)刀。在他的戰(zhàn)刀旁,是數(shù)十塊形形色色的玉石毛料。
佐佐木猙獰地一笑,用那把鈍口的戰(zhàn)刀指著蒲會長,得意地說:“蒲會長受驚了,你讓我們好找啊。我不過是想和你賭一把玉,如何?”蒲會長懈怠地打了個呵欠,伸伸腰板,慢條斯理地說:“少佐高看在下了,我不過掛個號,浪得虛名而已,又怎能和你賭石。”佐佐木有些不悅,說:“我雖生在東瀛,但在我的家鄉(xiāng)九洲島,玩玉也是十分盛行的。當(dāng)然,我在緬甸的瓦城和邁扎央也創(chuàng)造過與支那人十賭十勝的紀錄。來到玉石城,我怎能不與你這個大名鼎鼎的玉石商會會長賭一把,以證明我們東瀛武士在玉石鑒別上也能超越東亞病夫呢?!?/p>
蒲會長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會滿足佐佐木的虛榮與侮辱。他從鼻腔里哼了一聲,一口唾沫從口中吐出,不偏不斜正落在佐佐木鈍口的戰(zhàn)刀上。佐佐木仍是猙獰地笑笑,說:“蒲會長若是和我一決雌雄,玉石城維持會長的寶座,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蒲會長越聽越怒,情急之下,竟走到佐佐木面前,一腳踹翻了桌上的物件,手指著佐佐木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日本,爺爺我行走江湖玩玉時,你還爬在你媽肚皮上吃奶呢。你聽好了,爺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人稱‘玉猴子,嗜愛玩玉,也玩遍了邊塞滬上,蒲甘仰光,但我專與國人緬人玩,唯獨不與豺狼虎豹玩?!?/p>
佐佐木似是聽出了蒲會長的話外之音。一抹潮紅涌上臉龐,他的手緊緊按在刀把上。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時顯得劍拔弩張,兩個人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但佐佐木畢竟是佐佐木,他旋即奸笑著說:“蒲會長息怒,息怒。我剛來玉石城,第一件事是安頓玉石城的良民,第二件事就是和你賭玉。不瞞你說,我從新加坡緬甸一路來,是逢玉必賭,那些支那人都不是我的對手。和你賭玉,是我征服玉石城的一個欲望。說到賭玉,我是喜歡和活人賭,但也不排除和死人賭。”
佐佐木的猖獗讓蒲會長更加憤怒,他知道他面前有兩條路,除此別無選擇。他想該是豁出去的時候了。他不怕死,但他唯一放不下的是玉美人。他想起幾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正是江南梅雨霏霏,邊城煙雨濛濛的季節(jié),他用馬馱子把那個美若天仙的女人馱回玉石城時,同樣也和聞訊趕來慶賀的朵摩玉石大王薩土翁賭了三天三夜。那次賭玉可謂驚心動魄,不僅為他積累了豐厚的財富,打開了他在夷方地的恩梅開江畔的玉石生意,也讓他玩玉的名聲大震。一樣是賭玉,現(xiàn)在的選擇卻截然不同。蒲會長終于明白,他原來為玉而生,現(xiàn)在,也是到了為玉而死的時候了。
他給了自己一聲嘆息。然后像一只蝴蝶,趔趗著向佐佐木飄去。
陡然地,他的胸部好似被什么利器捅了一下,接著有鮮淋淋的血噴涌而出,直到他轟然倒地,還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蒲會長的死,讓困居玉石城的人們經(jīng)受了一場心靈的洗禮。這個猥瑣卻又極盡富貴的老男人的離去在邊城也算得上是一次千古絕響。仿佛是這個綽號“玉猴子”的人為極邊之地做了一件開天辟地的壯舉,人們自發(fā)地涌向河上戲臺,要為這個讓全城為之動容的英雄唱一出訣別戲。他們在玉河上放滿了河燈,為那個慷然赴死的男人驅(qū)散鬼魅魍魎,算是對他的懷念和告慰。
當(dāng)晚的河上戲臺人潮洶涌,戲子們不顧日本人刺刀的阻攔,公然在戲臺上唱起了告慰亡靈的安魂調(diào)。玉美人也出現(xiàn)在戲臺上。她披麻戴孝,悲情戚戚,先是唱起了《長亭怨慢》,“日暮……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千縷離愁……”
一曲唱罷,已是珠淚滿臉,哽咽不已。接著又唱《念奴嬌》,“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fēng)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送客重尋西去路。”唱至最后幾句,已是泣不成聲。這一晚登臺唱戲的人所唱之詞句句發(fā)自內(nèi)心。那極盡思念的詞曲仿佛不是從口里唱出來,倒像是從心里流出來一般,讓每一個有骨氣的玉石城人久久難忘。
九
仲夏過后,霏霏的煙雨連綿不斷,把玉石城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雨水無休無止地下了半個月,把大地洗刷得清清朗朗。玉石城的人們早已習(xí)慣了煙雨霏霏的夏天,在江南水鄉(xiāng)長大的玉美人也不例外。只有孫寧,在連天煙雨中漸漸沉不住氣來,他的內(nèi)心在這個多雨的潮濕的季節(jié)變得壓抑和負重起來。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種壓抑和負重不僅來自日本人,更來自蒲會長。蒲會長的死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這種煎熬,來自他對師娘玉美人的占有欲,也來自他對蒲會長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深的懺悔。
煙雨不緊不慢地瀟瀟而落。玉美人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水上戲臺的閣樓里,隔著小小的窗格子,眺望著水汽氤氳的遠方。她的腦海里錯覺紛亂,蒲會長不在了,她才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已然失去了可以信賴和依靠的依托,在窸窸窣窣的雨聲中,玉美人感到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恐懼把自己的內(nèi)心架空了。蒲會長活著的時候,她從未為自己的未來有過任何擔(dān)心,也未曾想過自己的活法。她只是覺得自己是一塊久旱的渴盼甘霖滋潤的菜園子,她是行將干涸而死的青青菜。她甚至希望有人來她的菜園子里偷菜,那個人,不是蒲會長,而是她的宿命。遇到孫寧,玉美人終于迎來了她宿命里的雨季,雖然大雨來得晚了些,但終究還是來了。那時,她從未想過會愧對蒲會長。也從未對蒲會長那蒼老而干涸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哪怕一丁點的無奈和憂傷在意過。
但是現(xiàn)在,玉美人的心顫抖了。
淅淅瀝瀝飄灑了半個月后,邊地的煙雨終于停了。太陽迫不及待地露出了臉,仿佛想把天地間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占有。天氣初晴好,玉石城的大街小巷又平地冒出許多揣著良民證的行人。因為日本人的到來,碧玉齋已經(jīng)名存實亡,佐佐木帶人搜刮了商號里所有值錢的玉器。除了玉美人偷偷藏匿起來的那尊白玉仕女,碧玉齋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一件像樣的玉器。偌大的商號,就剩下玉美人和孫寧兩個人了。
慵懶的太陽終于把玉石城的各個角落照得透亮的時候,玉美人和孫寧打開了碧玉齋商號的大門。在臨街的鋪面,日本人派送的膏藥旗在無風(fēng)的晌午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玉美人不屑地向著膏藥旗啐了一口,就聽到了噠噠聲,接著,對面大街上駛來幾輛三輪摩托,穿著黃狗色呢子大衣的日本兵在三輪摩托上放聲狂笑。孫寧剛要關(guān)上商號的大門,日本人的車子已經(jīng)橫亙在碧玉齋的大門前。一個翻譯官模樣的漢奸點頭哈腰的進了門,說:“佐佐木太君有請孫掌柜?!睂O寧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他囁嚅著:“商會已經(jīng)解散了,會長也死了,我不過是碧玉齋的一個學(xué)徒,佐佐木太君怕是找錯人了吧?”
“沒錯,少佐閣下找的正是你?!狈g官露出一口黃牙,滿臉奸笑地說。
日本人的三輪摩托在飛揚的塵土中駛離了碧玉齋。他們帶走了孫寧,也帶走了玉石城人惴惴不安的種種猜測。人們怒視著遠去的在風(fēng)中夸張搖擺的膏藥旗,不禁為邊陲小城和自己的命運深深擔(dān)憂起來。
十
幾年過去了,玉石城的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困獸般的生活,雖然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傳聞一直不斷,但是大多是中國遠征軍節(jié)節(jié)敗退的消息。人們在暗暗和日本人較勁的同時,時不時還會說起“玉猴子”——那個精瘦的老男人,和一個人獨居在碧玉齋閣樓深處的玉美人。對玉石城人而言,他們始終是玉石城的驕傲。
時令已近端午,連天煙雨過后,玉石城的大街小巷氤氳在淡淡的霧靄中,小家屋檐下偶爾滴下幾點水珠,濺在火山石鋪就的石階上,“撲溜”一聲,瞬間了無形影。雖然日本人封鎖了這座極邊小城,但隨著端午節(jié)的來臨,昔日冷清的街面上又出現(xiàn)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粽子的香味也從流動的空氣中飄來,又拂去,把糯米的清香捎到未知的遠方。仿佛一夜間,玉石城又活了,在粽香中透出久違的生氣。
一直深居簡出的玉美人,也在這天打開了碧玉齋閣樓上的紙窗。端午節(jié)的喜慶和粽子的清香透過門縫鉆進來,一直縈繞著她的身心。甚至讓她內(nèi)心變得酥軟起來。現(xiàn)在,這座在玉石城久負盛名的商鋪,已經(jīng)變得冷清而蕭條。自從插著膏藥旗的三輪摩托,把那個曾經(jīng)讓她為之托付芳心的年輕學(xué)徒帶走后,她不知道是日本人殺了他,還是他已經(jīng)逃離了玉石城。反正那天之后她再沒有看見他,她的心也就徹底死了。她忘了年輕時在江南風(fēng)月場中的種種,忘了坐在馬馱上走進玉石城的風(fēng)光,忘了珠寶行中迷離醉人的珠光寶氣?,F(xiàn)在,玉美人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恨,恨日本人奪走了她平靜的生活。
當(dāng)她輕輕開啟紙窗時,一小撮灰團從窗欞上掉落,玉美人深嘆一口氣,一滴淚珠從眼眶跌落。她想起自己好久沒有打開這扇窗子了。清涼的空氣挾裹著粽子味、炮彈的硝煙味撲進來,讓玉美人心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粗鴺窍陆盅厣洗掖颐γΦ男腥?,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獨無助。
這時,遠處傳來“突突”的摩托聲,間雜著整齊有序的踏步。街面上的人群騷亂起來,陡然分割成兩列。玉美人凝神屏息,向遠處望去,看見將人群分割成兩列的是幾輛三輪摩托,摩托上端坐著身著呢子軍服的日本軍官,幾列鬼子兵在摩托后面小跑著踏步前進。車隊耀武揚威地駛過碧玉齋門前時,玉美人看到最后一輛摩托上坐著一個身著淡藍色長袍、頭戴氈帽的人,他在鬼子兵中間顯得不倫不類又格外顯眼。當(dāng)他打馬走過碧玉齋門口時,他終于抬起頭,朝著閣樓上望了一眼。這一眼讓他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玉美人幾乎肝膽俱裂:她一眼就認出那個讓她日思夜想的人,那個偷走了她的心的皮影戲班的少班主,碧玉齋的學(xué)徒孫寧。
鬼子兵們一晃而過,街上又開始繁亂起來。玉美人倚著窗欞,眼神呆滯而絕望。她似乎隱隱聽到樓下的人們在大聲叫罵著漢奸,使勁吐著唾沫。不知怎地,她的口中也囁嚅著:漢奸,漢奸……
端午,連日煙雨的玉石城終于撥云見日,天空也出奇地湛藍,甚至浮起一股股燥人的熱浪。正午時分,玉美人關(guān)上碧玉齋的大門,穿過曲曲彎彎的巷子,徑直向玉河岸邊的水上戲臺走去。經(jīng)過一夜思量,玉美人決定帶上藏在水上戲臺的那尊白玉仕女,然后擇機離開玉石城。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與孫寧不期而遇了。
那時,玉美人正走在從水上戲臺回碧玉齋的路上,一路上野草菲菲,空氣中散發(fā)著煩人的熱氣,蒼蠅像趕場一樣嗡嗡亂飛。低頭趕路的玉美人被孫寧攔住了,他的雙手緊緊攥著玉美人的肩膀,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她??诶锊蛔〉啬钸吨骸斑@么多年了,我想你呀,想你呀?!?/p>
玉美人聞聲顫動了一下,她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看到他臉上早已長出硬邦邦的胡須,呢子氈帽下的腦門已經(jīng)沁出細密的汗珠。說不清是愛是恨,她的嘴角藐出一絲不屑的微笑,輕輕地說:“你這個漢奸!”
孫寧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樣瞪得圓圓的,嘴唇勜動著,似乎想解釋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良久,他才輕輕嘆息一聲,放下搭在玉美人肩上的雙手,說道:“我當(dāng)上了日本人的維持會長和玉石商會的會長,我來是要告訴你,佐佐木是東瀛玩玉的高手,有人將你藏有白玉仕女的事告訴他了,他要你親自給他送去那尊寶貝?,F(xiàn)在,鬼子兵已經(jīng)封鎖了東去永昌的通道,而且佐佐木早已派人監(jiān)視你??磥?,你是逃不過這一劫了。凡事你都要小心……”說著孫寧伸出一只手,輕輕摸住玉美人纏在腰間的一塊紅綢。就像在水上戲臺的閣樓里剝?nèi)ビ衩廊说囊路粯?,他熟練地解開紅綢,那尊白玉仕女完整地顯露在眼前。
“多好的玉美人啊,她就要歸佐佐木占有了?!睂O寧囁嚅道。
玉美人的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的聲音喃喃:“你這個絕情的漢奸……”音色蒼白無力,瞬間就被嘩啦啦的玉河水挾裹著流向遠方。
十一
隨著六月雨季的到來,玉石城也進入了非常時期。
讓玉石城人感到大事不妙,源于日本人的一次次掃蕩。對玉石城而言,日本人每一次出動搜查抗日分子和搶掠,都宛如一場黑色瘟疫掃蕩全城。佐佐木的手下傾巢而出,將玉石城大大小小的玉石商鋪洗劫一空,這座極邊之城最好的玉器統(tǒng)統(tǒng)成了佐佐木的所有。在不堪襲擾下,玉石商們關(guān)閉了商號,搬弄著家什,收拾著殘存的一丁點金銀細軟,帶著家眷老小,越過封鎖線,一撥撥逃往永昌。
只有孫寧不慌不忙,每天侍奉在佐佐木的周圍,陪他賞玩掠奪來的玉石寶物,聊些關(guān)于玉石的話題??吹綄O寧對玉石掌故了解頗為在行,佐佐木自然對他格外垂青。許多玉石城人甚至驚訝地看到,孫寧整天出入于日軍駐玉石城本部,對日本人也是俯首帖耳,唯唯諾諾。玉石城人對他鄙夷、不屑,同時也安慰自己:他這個漢奸就是一個外鄉(xiāng)人而已,并非玉石城人。隨他去吧。
六月的玉石城,梅雨霏霏,鼓點一樣的小雨滴滴答答敲打在玉美人的油紙傘上,出了玉河上彎彎的拱橋,雨點的聲音又變了,變成沙沙啦啦炒豆子一樣均勻的一片,她的身后,六個黃狗一樣的鬼子兵已經(jīng)被雨水淋得全身濕透,抖抖索索,只是他們腳上的翻毛皮靴還精神抖擻地叩擊著火山石上的雨水,“踏踏”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巷子兩旁住戶的心。
一場小雨初歇后,玉美人走進了玉石城日軍本部。玉石城淪陷前,這是馬柜主席尹大少的府邸,后來尹大少慘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府邸成了佐佐木的指揮所。蒲會長活著的時候,他曾多次帶玉美人來這里赴宴,洽談玉石生意。這個地方,玉美人再熟悉不過了??墒乾F(xiàn)在,這里成了日本人的指揮所。
踏進佐佐木指揮所的瞬間,玉美人再次看到了孫寧,他們四目相對,卻似乎誰也不認識誰,就連空氣也宛如凝固了一般。倒是佐佐木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氣氛。他嬉笑著湊近玉美人,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可人的美人兒,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想不到玉石城還是金屋藏嬌的寶地,十足的玉美人,真是國色天香啊。我的美人,白玉仕女帶來了嗎?”佐佐木說完努了努嘴,孫寧走上前,對玉美人說:“佐佐木太君順便要請你唱段黃梅戲呢。”
玉美人用余光掃了孫寧一眼,說:“自打夫君屈死后,我已發(fā)誓不再唱戲了。那尊白玉仕女,是碧玉齋的鎮(zhèn)店之寶,決不能送與外人。請你轉(zhuǎn)告太君,小女子恕難從命了?!庇衩廊苏f這話的時候笑了,笑得十分解氣。
佐佐木顯然被玉美人的話激怒了,他惱羞成怒地指著玉美人破口大罵道:“你這個東亞婊子,我堂堂大日本武士能聽你唱戲已經(jīng)是高看你了,怎么連你這樣的娼婦也自命清高?也罷,今天我佐佐木就成全了你?!闭f著佐佐木轉(zhuǎn)身從墻上摘下佩劍。
看到佐佐木轉(zhuǎn)身拔劍,孫寧快步上前,攔住佐佐木,口里忙不迭地哀求著:“太君息怒,太君息怒。我?guī)熌锍涣?,我給你唱,我會皮影,也會隴上那旮旯的花兒,你聽……”
“隴上開滿了山丹丹花,妹妹正好一十八,哥哥我好想掐一把……”
直到玉美人被帶出佐佐木的官邸,那似曾相識的隴上花兒小調(diào)還隱隱傳進她的耳里,絲絲入扣地撞擊著她的內(nèi)心。
那一夜,玉美人失眠了。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亡夫慘死在佐佐木刀下,孫寧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想起自己和白玉仕女前途未卜,不禁悲從中來。她打開蒲會長留下的那個玉匣子,把那瓶來自夷方地的“三步倒”緊緊攥在手里,想一死了之,又不甘心。其實玉美人心里再清楚不過了,雖然佐佐木已經(jīng)將自己放回碧玉齋,但是周圍到處設(shè)伏著他的奸細,就算自己死了,白玉仕女仍然逃不脫他的魔掌。日本人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和文明的假象背后,是丑惡貪婪的嘴臉。這些,難道孫寧就看不破嗎?玉美人想。
一夜雨水淅瀝后,天漸漸放晴。正午時分,玉美人一番梳洗打扮,帶上白玉仕女徑直去了佐佐木的官邸。走在街巷上,早起的玉石城人紛紛目視她走過一條又一條巷子。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玉美人了,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已經(jīng)去了永昌,抑或是早已死在碧玉齋的閣樓里?,F(xiàn)在,玉美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們之前的種種猜想。他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或者干什么。對于玉石城人而言,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十二
六月最初的這場雨水過后,陽光和煦地照拂著水汽氤氳的玉石城。屋檐下灑下的瓦溝水,像幾滴尿水,不緊不慢地掉到地上,在陽光的炙烤下,瞬間就成了過眼的煙云。節(jié)氣進入盛夏雨季,空氣悶熱而單調(diào),整座古城仿佛一個濕漉漉的面團,人們甚至可以看到玉石城上空冒起了乳白色的縷縷蒸汽。
這時,佐佐木正在本部看一張軍用地圖,他的眼神從地圖上玉石城的位置緩緩向東移動,越過永昌,越過大理,最后停留在昆明城的位置上。幾年前,他從印度洋以東的夷方地長驅(qū)直入,一直來到玉石城。那時也是端午前后,占領(lǐng)玉石城的快感讓他雄心勃勃。佐佐木想,再過三個月,按照計劃,他們就可以打到昆明城了。但是現(xiàn)在,這些都還是想法。
這種由來已久的想法對于佐佐木來說,就相當(dāng)于火鍋上痛苦的煎熬。對于戰(zhàn)爭和掠奪,他們有些迫不及待。
一場梅雨過后,佐佐木也感到燥人的悶熱。他不停地來回踱步,墻上滴滴答答的老式掛鐘在告訴他漫長的時間腳步,他仿佛預(yù)測到戰(zhàn)爭行將快速推進,他和他的部隊很快就將開赴遠方。佐佐木想,這座城市里凡屬于他的一切他都必須趕快獲取,不能再等了。
想到這里,佐佐木穿好軍服,帶上隨從,他要親自到碧玉齋一趟。
當(dāng)他走到門口時,看見孫寧匆匆忙忙地走進來,神色蒼白地說:“太君,玉美人,我的師娘來了。”
孫寧話音未落,玉美人已來到佐佐木面前。她的手里拿著那尊白玉仕女。佐佐木細細端詳著眼前的美人,看上去她面目清瘦,早已沒了一年前的嫵媚嬌柔,但仍不失風(fēng)情萬種。佐佐木看得呆了,竟然一時想不起去接玉美人手中的寶貝。
“寶貝我給你帶來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庇衩廊斯首黠L(fēng)情地說。
“啊,好好好,別說一個,就是一萬個都行。只要你留下來?!弊糇裟撅@然被玉美人撩撥得心花怒發(fā)了。
玉美人也笑了,她輕啟紅唇,湊在佐佐木耳邊吹了一口香氣。那如蕙蘭般馨香的吐納之氣,一時讓佐佐木如癡如醉。
“我要和你賭玉?!庇衩廊苏f。
十三
玉石城煙雨時節(jié)的雨水,就這樣短短地停歇了兩天。
短短的晴天讓玉石城的天空剎那間赫然放亮,玉山上也飄過一朵朵潔白的云。困居了數(shù)月的雞呀狗呀都一股腦跑出院子,在草地上、街巷里撒歡。那些薄薄的云朵被風(fēng)一吹,馬上幻化為煙云。叫天子追著白鷺,翻滾著,奮力地飛向未知名的遠方。似乎日子很快就要進入秋天了,這種季節(jié)帶來的微妙變化讓玉石城人倍感驚喜。他們甚至產(chǎn)生了一些猜測和傳言,說蒼天有眼,遠征軍很快就要大反攻了,先頭部隊已經(jīng)渡過大江,就潛伏在玉石城周圍。
季節(jié)的變化帶來了人們心理上的變化。這些微妙,孫寧都看在眼里。多年來,他委曲求全,一直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不是為了茍且偷生,而是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這些,玉石城人不知道,玉美人更不會知道?,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浪蕩的皮影戲班少班主,也不再是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碧玉齋學(xué)徒,他為自己在做一件無人知曉的大事而自豪。包括這個秋天的即將到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希冀和期盼??粗贫渌纳ⅲ樔猴w,他一樣有一種徹底松綁的自由和輕松。
佐佐木少佐也在這個短暫的晴天里十分難得的有了空閑,自從得到白玉仕女后,他日日夜夜把玩欣賞,愛不釋手,就連睡覺也要抱著,唯恐一不小心弄丟了寶貝。佐佐木從未懷疑過自己賭玉的運氣,他覺得玉美人提的這個要求甚至有些可笑,那也許不過是她屈從的一種借口罷了。佐佐木在給密支那的友人寫信時驕橫地寫道:我在玉石城最大的收獲,一是獲取了這座流淌著珠寶和財富的城市,二是獲取了兩個美人。
但是佐佐木也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他常常流鼻血,頭暈。隨軍的軍醫(yī)檢查后告訴他并無大礙,是季節(jié)更替水土不服所致。
佐佐木放心了,處心積慮地策劃著和玉美人賭玉的事。其實佐佐木心里再明白不過,自己夢寐以求的不僅僅是那尊白玉仕女,還有玉美人這個天生的尤物。她是他今生的注定,他沒有理由不去俘獲她。玉美人是水,更是一張貼心的畫,早已將他的魂勾了去。佐佐木不得不承認,玉石城真的是一個有福之地。從緬甸到玉石城,一路上寶石玉器,紅酥手,黃藤酒,自己也成了有福之人。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佐佐木甚至不用去猜想接下來的結(jié)局,因為在他看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十四
賭玉是在水上戲臺的閣樓里進行的。
玉美人早早就等候在閣樓里,她知道這次賭玉其實賭的是她自己,輸贏都是一個結(jié)局。所以她執(zhí)意要在水上戲臺的閣樓里賭,這也是她的一個秘密。
佐佐木拉來了滿滿一卡車玉石毛料,日本兵們忙得滿頭大汗,將玉石毛料和解石機抬上閣樓。樓外的玉河岸邊,無數(shù)玉石城人趕來圍觀,他們要一睹這場可謂驚心動魄的賭玉大戰(zhàn)。
一切準備就緒,賭玉正式開始。第一局首先由佐佐木坐莊,他對著一塊毛料仔細端詳后,掛出“翡”的牌子。玉美人不慌不忙,對毛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掛了“石頭”的牌子。佐佐木暗自竊喜,這塊毛料是他從有名的玉石之都朵摩運來的,怎么可能是石頭呢。直到毛料解開,佐佐木才傻眼了:正如玉美人所說,那塊毛料真的就是一塊普通石頭。
出師不利,佐佐木先失了底氣。第二局開始,他選了一塊璞玉毛料,掛出“石頭”的牌子,而玉美人用指尖輕觸毛料后,說:“這是塊好玉,還是淡水綠呢?!苯忾_后眾人一看,果然是上好的珍品。連輸兩局后,佐佐木氣急敗壞地說:“你憑的什么認定是‘淡水綠?”玉美人莞爾一笑:“太君,‘翡暖翠寒啊,好玉不用看,摸一摸,也能感覺出來。這塊未‘開窗的璞玉毛料,別看它外表漆黑,甚至風(fēng)化了,但是單憑它紋理中溢出的水色,就是一塊上等的翡翠料。我們中國有一句相玉的俗語‘水生翡翠,看來,你還不懂中國的玉啊?!?/p>
最后一局是玉美人坐莊,她選了一塊成色較好的璞玉,兩人約定一局定輸贏,看這塊璞玉的“種色”。佐佐木這次不敢輕敵,看得十分認真。直到自認為已經(jīng)有九成把握后,才說這塊璞玉是冰種,水頭短,是玻璃種中的次品。玉美人看看后,一時大笑不止。她說:“這明明就是老坑出產(chǎn)的老坑種,水頭長,是老坑玻璃種中最好的上品,既有色也有種,價值連城,你怎么說它是水頭短呢?”佐佐木哪里肯信,他縱橫九州島古玩玉器界多年,還不曾失手過。他想,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輸了。
閣樓里的人屏住氣息,四周圍觀的人群也寂靜下來,人們期待著那激動人心的一刻到來。佐佐木和玉美人的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他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塊待解的璞玉,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刀鋸過出,一片透明得幾乎可以照見人臉的老坑玻璃種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圍觀的玉石城人瞬間大聲歡呼起來:“水頭長,水頭長?!焙艉奥曇徊ń右徊?,就連水上戲臺的閣樓也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輕輕搖晃起來。
佐佐木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一頭栽倒在玉石上。玉石城人大聲叫著,笑著,鬼子兵們蜂擁而上,一起涌入閣樓。這時,水上戲臺的閣樓搖了幾搖,“轟隆”一聲垮塌了,閣樓里的人群和瓦礫碎片一起沉入了玉河水中。
這一天,玉石城出了這件驚天大事。水上閣樓垮塌后,日本人派來了大批勞工和士兵,讓他們打撈玉河里的尸體和殘垣斷壁。事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打撈起的尸體中并沒有玉美人。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日本人的軍醫(yī)在解剖佐佐木的尸體時,發(fā)現(xiàn)他中了一種劇毒。那種劇毒據(jù)說來自遙遠的夷方地。玉石城人也頗為費解:他們明明看見玉美人和佐佐木一起掉進河里,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人們感慨萬千地說,是干干凈凈的玉河水把干干凈凈的玉美人帶到遠方去了。
十五
當(dāng)天夜里,短暫的休眠之后,大雨又如期而至。半夜時分,玉石城人被沸騰的狗叫驚醒。人們聽到黑漆漆的夜空中傳來飛機的隆隆聲,接著他們看見玉石城的城門上亮起了幾盞大紅燈籠。燈籠指引著呼嘯而過的飛機準確地飛臨玉石城的城墻上空。膽大的人透過門縫看到,幾聲巨響后,城門被掀上半空。接著城外喊殺聲乍起,槍炮聲、軍號聲、鬼哭狼嚎聲、哭爹叫娘聲不絕于耳。
玉石城人這時才知道,永昌城里的遠征軍真的打過來了。
玉石城在這個不眠之夜光復(fù)了。天亮的時候,從炮火中醒來的人們看到古城已是滿目瘡痍、傷痕累累。巷子里到處是濕漉漉的雨水和血水,野外的路上都是泥巴邋遢和橫亙的死尸,所有的房子都散發(fā)出硝煙和霉爛的氣味。
幾天后,一撥遠征軍開進殘破的古城,他們挨家挨戶尋找一個叫孫寧的英雄。玉石城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明白那個狗漢奸什么時候成了抗日的英雄。當(dāng)然,沒有一個玉石城人知道孫寧的下落。遠征軍找遍整座古城,也沒有一丁點關(guān)于孫寧的消息,最后不得不偃旗息鼓,以被炮火擊中喪命的理由上報而告終。
數(shù)月后,有人說曾在隴上見過一對耍皮影的男女,像玉美人和孫寧。又有人說,上海一家古玩店里的老板娘看上去似乎是玉美人,她身邊的男人就是孫寧。
半年后,永昌馬幫走夷方的馬鍋頭帶回來一個消息,說在夷方地的朵摩,有一個專門伺候礦工的賣身女子,嗓門好,人也標致。先是在礦山唱花燈,后來就……
又過了大約半年,玉石城上昆明一帶馱鹽巴的漢子說,在昆明慰軍會演時曾有人見過一個女兵,聽口音這個女兵像是江南一帶的人。女兵還會唱安徽的黃梅戲和云南的花燈小調(diào),活脫脫就是玉美人。
永昌縣到三湘一帶販棉紗的說得更玄乎:說他們親眼在湖南的洞庭湖畔看見過一個女匪。女匪長得嬌媚動人,是個賽天仙的美人。這女匪帶著一幫兄弟,神出鬼沒,不搶百姓,專殺鬼子??谝粝袷墙先?,之中還夾雜著玉石城一帶的方言。那女匪至今獨身,從言行舉止上看,一顰一笑活脫脫就是玉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