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1. 1301室

小邢的事跡最近登上單位內(nèi)刊，又被單位官微轉(zhuǎn)載。事跡與小邢用毛筆抄出且裝訂成冊的四份精美的小楷黨章照片，一同進入了高院民事審判二庭“兩學(xué)一做先進個人”候選人材料。

可榮譽并未緩解35歲的她的家庭矛盾。她和丈夫做必要的交談：因為在撫育孩子方式上與婆婆和母親都有矛盾，她先后疏遠了婆婆和母親，雖然兩位輪流與她住在一起。有時喂著奶，她就哭出來。

午夜，整個臥室，整個家里，只有小邢的手機屏幕亮著。她在給她關(guān)注的公眾號寫信，格杰嘉察，她寫：“親愛的大師……” 她幾乎每周都會寫一封長信，每次她收到同樣的回復(fù)：“所有大德恒住世，僧眾和合增吉祥?！?/p>

2. 1302室

王大年狂熱地愛上了動物——動物更善良、聰明，更好。他走在街上，停在路口。一位老婦人坐在兩只藤筐旁，賣橘子和白蘭花。她穿雙膠拖鞋，皴皺腳跟，開裂、淤血仿佛已干結(jié)多年，暗沉成不能愈合的傷口。

日暮時分街上的塵埃寧靜下來。摩托車電動車不懈開過。街道盡頭似乎是藍幽幽的金光，而老婦人的腳跟是整條街上最深的東西。她瞇縫著眼睛，縮緊坐著，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叫賣的希望，只有她避開筐上開綻的藤條向外傾著的雙腿表達她仍寧愿有生命。走出地鐵站的行人從她身邊擁擠而過，一輛轎車急停，前輪胎只差分厘就要蹭到她的腳——是一種機械的精妙讓那輪胎踏實地停止，讓開車的戴墨鏡的年輕人與老婦各自仍然無動于衷。年輕人傾身向車窗外喊，“起來點兒！盲區(qū)，往后去?！?頭發(fā)就像鬃。

王大年想，假如這人間是一個動物的世界該多好。他無法抹去這個念頭。幾周后，一個電視節(jié)目讓他深感動物間殺戮搶奪的殘酷，非洲草原的景象讓他喝粥時拌上腐乳仍食不知味。他改想，假如這是一個小動物的世界，該多么好。你什么時候見過和狗一樣好的人？他把想象珍惜地保護起來，只有偶然幾次向他人提到過這個想法，其中一次是在午餐時。他說完后，同事張亮思索一下，問，“那你喜歡什么樣的狗，大狗？小狗？我一直也想著養(yǎng)條金毛，挺威風(fēng)，但好像性子慫?！?王大年的心沉了下來：你們這些人類呵。

這是王大年獨居的第19年。27歲，母親去世時，他還曾因為沒有兄弟姐妹與他爭搶這套單元房而慶幸。他沒想到此后的年頭就都是這樣了。

3. 1303室

張莉晶家的客廳擠滿雜物。四人位L型拐角長沙發(fā)旁，新安置了托人從德國帶回來的空氣凈化器。原本放在那里的褐色實木高花盆架挪到陽臺上。晾曬衣服，滴下的水正好落進花盆，寸草不生。杜鵑花是三個季節(jié)以前的事。

茶幾推到墻邊，放雜物。沙發(fā)與電視之間鋪了兒童游戲毯，玩具雜亂地扔著。中間有本張莉晶在看的書，《雜憶趙家》，翻開了臉朝下趴在地上。赭紅封面讓她兒子踩皺了，挺起一只翅膀。風(fēng)把封面吹得一顫一蕩，仿佛隨時要飛起來。

門廳正對大門，高懸著張莉晶外祖父穿著軍服的遺像，兩旁掛書法家題的對聯(lián)，刻在紅木上。香煙繚繞，高案上觀音、兩尊小佛像奇妙地圍繞著外祖父畢業(yè)于講武堂時拍攝的黑白小像。張莉晶不準(zhǔn)家人把鞋脫在門廳里，得拎進客廳來。她暗地咒罵那些不識抬舉的客人，把鞋留在門廳——靈堂里。

如果能為自己寫悼詞，她會寫：“張莉晶，元帥的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