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義
政治生態(tài)是當今一個熱門詞語,但許多人只是把它與官場生態(tài)畫等號,卻不知,政治生態(tài)既包括了官場風氣,也包括了社會風氣。二者互相影響,共同構(gòu)建起一個時代的政治生態(tài)。
筆者在曾國藩研究的過程當中深刻感受到曾國藩及其同時代人為了改變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所付出的良苦用心和努力,可以說,曾國藩在十年征衣中開辟了另一個戰(zhàn)場,進行了一場移風易俗的戰(zhàn)爭。因而,我在《曾國藩與晚清大變局》(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中,就想著力揭示曾國藩與晚清政治生態(tài)的關(guān)系。
【嘉道年間的政治生態(tài)】
晚清嘉道年間知識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股經(jīng)世思潮,他們深刻揭示政治生態(tài)的危機,以喚醒人們扶危救困,達成了一種共識。
對于當時整個官場道德整體墮落的認識,洪亮吉、姚瑩、曾國藩等人都有過深入的剖析。在洪亮吉看來,昏庸無知,奴才充斥官場,唯利是圖已成風氣。做官先問肥缺:“守令之心思不在民也,必先問一歲之陋規(guī)若何,屬員之饋遺若何,錢糧之贏余若何?!保ā毒硎╅w文甲集·守令篇》)書吏膨脹,差役橫行,上下相瞞,“州縣以蒙道府,道府以蒙督撫,督撫以蒙皇上”。(《征邪教疏》)王先謙則直指“堂官不如司官,司官不如書吏”。(《東華續(xù)錄·嘉慶·十七》)姚瑩認為整個社會“道德廢,功業(yè)薄,氣節(jié)喪,文章衰,禮義廉恥何物乎?不得而知”。(《師說》)
這種風氣到道光年間變本加厲,曾國藩指出:“十余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司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緘默,一時之風氣,有不解其所以然者;科道間有奏疏,而從無一言及主德之隆替,無一折彈大臣之過失?!保ā稇?yīng)詔陳言疏》)
官場風氣如此,民間風氣更甚。以湖南為例,“湖南會匪之多,人所共知。去年粵匪入楚,凡入添弟會者,大半附之而去。然尚有余孽未盡”。名目繁多,成群結(jié)黨,嘯聚山谷,官員不作為,加劇了這種風氣,以至于“法律不足憑,官長不足畏”。 “平居造作謠言,煽惑人心,白日搶劫,毫無忌憚?!保ā秶擂k土匪以靖地方折》)此起彼伏的暴動,加劇了酷刑。
兵士平日毫無訓練,技藝生疏,心虛膽怯;將官一切營務(wù)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
“士大夫漸不顧廉恥”,清廉之官不但不受人尊敬,反被人愚弄。連嘉慶都告誡臣下,一味厚道不得,當今之世小人多于君子。
對于“官兵之退卻遷延,望風先潰,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種種惡習,曾國藩毫不留情地予以了公開抨擊:“聞國貧不足患,惟民心渙散,則為患甚大?!保ā秱潢惷耖g疾苦疏》)許多人以為太平軍多是兩廣人,其實不然。太平軍入湖南本是遭到清兵的圍剿,走投無路之所選,人數(shù)不過萬余,而后攻打長沙時,竟然聚眾十萬,這新增的人眾多是湖南人。
曾國藩于1853年奉命在長沙幫辦團練,捕辦土匪,對當?shù)仫L氣了然于胸。正是因為他在長沙開審案局,嚴刑峻法,破壞了湖南官場的潛規(guī)則,因而得到了一個“曾剃頭”的外號。為了避免卷入紛爭,曾國藩只好選擇離開長沙,南下衡陽練兵,遠離是非之地。
但是到了1860年,短短的幾年時間,湖南風氣為之一變。曾國藩在給家人的信中高興地寫道:“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并講求學術(shù)?!保ā对鴩ぜ視?,咸豐十年六月二十七日)
【立定根基 力戰(zhàn)流俗】
曾國藩晚年,他身邊的核心幕僚趙烈文這樣總結(jié)道:“老師歷年辛苦,與賊斗者不過十之三四,與世俗文法斗者不啻十之五六?!保ā赌莒o居日記》)
他認為,曾國藩辛辛苦苦大半輩子,真正花在與太平軍做斗爭上的精力不過三四成,絕大部分精力花在與世俗文法斗,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斗。這話概括得很確切。
曾國藩所處的時代,社會上彌漫著一股普遍向錢看的風氣,基于對時局和社會風氣的憂心,初出辦團練,便宣布“不要錢,不怕死”,借此來號召鄉(xiāng)土豪杰人才。
在曾國藩看來,官員的身與心事關(guān)風氣的好壞。作為一個躬身入局的人,首先要自己做得正,才能引導一種好的社會風氣。曾國藩提出“風俗移人”,“凡人才皆隨風氣而轉(zhuǎn)移,雖賢者不能自拔于風尚之外”。再能干的人才也逃不過風氣的左右,或多或少會受到一個社會或一個單位風氣的影響。官員品行高下、能力強弱,一舉一動,都關(guān)系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和社會的運行。所以,諸葛亮也曾說:“屋漏在下,止之在上?!毕逻叺牧鞅讘?yīng)該在上邊杜絕。
因此,湘軍每戰(zhàn)一地,曾國藩都要設(shè)忠義局、建昭忠祠,以“慰忠魂而維風化,勸臣節(jié)而正人心,維風教而勵人心”。他是把這一場戰(zhàn)爭當作一場“衛(wèi)道戰(zhàn)爭”來打的,以應(yīng)對洪秀全的“民族戰(zhàn)爭”。所以他響亮地提出了“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的理念,以此培育一種好的社會風氣。
現(xiàn)代學者錢基博先生曾對曾國藩做過精辟的概括:游心如老莊之虛境,治身如禹墨之勤生,齊民如管商之嚴整,而持之以不自是之心。虛心實做,庶幾乎道矣。就是說,曾國藩的修心一如老莊,虛心慮人;治身一如大禹墨子,勤勤懇懇;治民如管仲商鞅,嚴肅整齊;關(guān)鍵是他持有“不自是”的心,踏實做事。
在曾國藩的帶動下,胡林翼、羅澤南、左宗棠等人均以“移風易俗”為己任。如郭嵩燾認為,“國家大計,必先立其本”,“本者何?紀綱法度,人心風俗是也。無其本而言富強,只益其侵耗而已”。(《致李傅相》)
學風,是人心風俗的重要體現(xiàn)。湖南從陶澍、魏源開始,到曾國藩、左宗棠、羅澤南、劉蓉、郭嵩燾等,無不著力于培養(yǎng)經(jīng)世學風,去除學習的功利性,區(qū)分讀書與科考,造就了實事求是的湖湘學風。
左宗棠認為,“讀書當為經(jīng)世之學,科考特進身之階耳?!痹谧瞿涣胖暗那嗄陼r代,是左宗棠讀書的黃金時期,他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理學、農(nóng)學、荒政、鹽政、漕政的研求上。
羅澤南亦與曾國藩、左宗棠看法出奇一致,他“不居門庭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圣;不憂無術(shù)以資生,而憂無術(shù)以濟天下”。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曾國華,李續(xù)賓、李續(xù)宜兄弟,蔣益澧、劉騰鴻等,都從學于羅澤南,受其影響頗深。
劉蓉則將學風與風俗緊密聯(lián)系起來,他說,“學術(shù)壞而人心風俗隨之”,因此他提出,治學應(yīng)當匡世濟民,經(jīng)世濟用。
后來,在分析曾國藩的歷史觀點和實踐時,毛澤東提出了“大本大源”的命題。他說: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現(xiàn)之跡。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毛澤東認為成功的秘訣就在于會抓人心、抓學術(shù)。如曾國藩所言:“使得大本大源,則必有定向,而不致?lián)u搖無著。”青年毛澤東主張本源治世,“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 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
上述措施,在培養(yǎng)湖南士子清廉風尚方面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因為無論是在教育還是風俗等方面下大力氣,其結(jié)果必然是人心正。人心一正,實用型人才的成長就有目共睹了。
【軍人辦學 引領(lǐng)風氣】
曾國藩不僅要求各級湘軍將帥親自講課,他本人每逢三八操演也都要登臺講學,所講的內(nèi)容就是四書五經(jīng)、程朱理學,目的是要形成“朝出鏖兵,暮歸講道”的局面。
除了在湘軍中開展教育之外,曾國藩還首創(chuàng)了“軍人辦學”的格局。
軍人辦學,這是歷史上所罕見的。從咸豐末年起,他們大批恢復重建在戰(zhàn)爭中毀壞的書院,興辦義學。1865年上表中央,將興辦學校上升為國策。湘軍將帥紛紛捐資助學,同情聲援。如胡林翼,在家鄉(xiāng)益陽建箴言書院。彭玉麟建船山書院,曾國荃得知后,捐出其兄刊刻家藏的《船山遺書》,并資助了不少銀子,嘉惠來學。左宗棠則建有尊經(jīng)書院等30余所、義學320余所。羅澤南修復衡陽石鼓書院,建義學。這為湖南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并形成了湖南社會人人向上的風氣。
其他湘軍將帥在教育問題上也絲毫不含糊。如郭嵩燾對教育的重視也可見一斑,他從出使英法的所見所聞中悟出:“英國富強之一出于學問”;“西洋專以教養(yǎng)人才為急務(wù),安得不日盛一日?”“西洋政教、制造無一不出于學。中國召收虛浮不根之子弟,習為詩文無實之言,高者頑獷,下者傾邪,番取天下之人才敗壞滅裂之,而學校遂至不堪聞問?!?878年11月,對于“設(shè)學館、求為征實致用之學”更有心急如焚的呼吁:“體察天下大勢,與西洋交涉已成終右不易之局。彼方一切取成于學,逼處環(huán)伺,以相詰難,而我貿(mào)貿(mào)焉無以應(yīng)之,實亦吾輩之大恥。……辦理洋務(wù)四十年,知者絕少,無他,不學故也。此實今時之要務(wù),而未可一日視為緩圖者也?!保ü誀c《致沈幼丹制軍》)
有學問于胸,了解國際形勢,心中就有底氣,不至于盲目地畏懼,就能洞察洋人的心思。他指出:“中國之于夷人,可以明目張膽與之劃定章程,而中國一味怕;夷人斷不可欺,而中國一味詐;中國盡多事,夷人盡強,一切以理自處,杜其橫逆之萌,而不可稍攖其怒,而中國一味蠻;彼有情可以揣度,有理可以制伏,而中國一味蠢?!保ā豆誀c日記》咸豐十一年七月二十日)因此,在1859年,他第一個向朝廷寫奏折,建議學習外語。
劉長佑出掌兩廣期間,恢復發(fā)展教育,建書院,延名師。后來康有為到桂林講學,就是以桂山書院為講壇,宣揚維新思想。楊昌濬在閩浙為官時注意發(fā)展地方教育,修復楊龜山祠,參講學院,集訓學子,力倡敦本崇實的學風,痛祛浮躁驕惰的惡習,推重文治。
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很重視在精神方面強化文教。他了解到山西“商業(yè)日盛”而“文教日衰”,奏請設(shè)立書局刊刻官書,續(xù)修《山西通志》,“以讀書為訓俗之本,習儒為抑末之方”(《設(shè)立書局疏》),飭令屬吏大興學校、廣培書院、勤于化導。同時,還飭令官長苦口勸導、士紳戒奢崇簡,以厚民風,提出:欲變士風,先須仕宦茲土者以身作則而后可;欲變民風,則非官場苦口勸導,士紳戒奢崇儉,則其風不能及民也。明知言之易而行之難,然吾輩既一日在官,不可不深明斯義耳。在兩江總督任上,曾國荃“兼用黃老術(shù),務(wù)清靜化民”。仿照德國規(guī)制,設(shè)立武備總學堂,分建兩所:一為講實學,教授格致勾股、測地繪圖、建筑營壘炮臺、施放水雷槍炮、行軍、傳音、電學、光學、氣球各項根底之學;一為講操練,選員到堂學習泰西行軍布陣、分合攻守、槍炮水雷各新法,并擬將金陵同文館與水雷學堂合并,“于翻譯、水雷無所不學”。
可以說,湖南近世人才輩出,與曾國藩開辟的政治生態(tài)戰(zhàn)爭有著舉足輕重的關(guān)系。
(作者系長沙稅務(wù)干部學院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