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若
我做了五百年的水鬼后,終于等到地府大發(fā)慈悲,只要我救滿一千人,就特許我投胎重新做人……可是閻子祁,你為何總要攔著我救人?
(一)誰說我要跳
我是一只水鬼。
世間有百鬼,水鬼這一行算是比較缺德的那種。溺水而亡的人成了水鬼,既不能離開淹死的地方,也無法投胎轉(zhuǎn)世,于是只能引誘其他人在此溺斃,成為倒霉的接替者。所以民間俗語曰:水鬼是禍害,一代傳一代。
不過我能拍著并不存在的胸脯保證,在湄水一帶絕對不存在這樣的說法,因?yàn)檫@里住著一只好水鬼。
那就是我了。
“你是一只善鬼?!卑谉o常端著一張慘白的臉,摸著長長的舌頭說道。
我贊同地狂點(diǎn)頭。
“水鬼往往誘人溺水以使自己解脫,你卻沒有。據(jù)《地府湄水志》記載,你在五百年間共救了九百九十九名溺水者,實(shí)乃功德無量。”
我眼淚汪汪地點(diǎn)頭,五百年了,總算有人……有鬼來肯定我高尚的行為了。
黑無常清了清嗓子,道:“你的功德已經(jīng)登記入冊,地府決定,等你救滿一千人,就特許你轉(zhuǎn)世投胎,來世大富大貴,享無上榮光。”
黑白無常走后,我開心得在水里直打滾。
我一直相信,做好事是可以攢人品的,如今就是我人品爆發(fā)的時(shí)候了。不要九九八,不要九十八,只要再救一人,我就能離開這水底苦寒之地,奔向重新做人的康莊大道。
簡直不能更爽。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等著人過來跳河,這樣我就能大展身手了。
我翹首等了很多天,總算等來了一人。
這是一位年輕的公子,長相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劍眉星目,俊美無比,束著紫金雙蟒冠,穿著一身描金織錦衣,整個(gè)人貴氣逼人。
一般來講,鬼是不大愿意接近這種人的,因?yàn)殛枤馓?,容易對鬼身造成傷害??伤麑?shí)在太好看了,我仗著自己五百年的道行,腆著臉湊上去細(xì)細(xì)地看,他真是越看越美。
這么美的人,可惜要來跳河……不過沒關(guān)系,我一定會救他的,到時(shí)候我就翩翩出現(xiàn),說不定他會因此而愛上我,然后我投胎轉(zhuǎn)世,同他再續(xù)一段絕美的情緣……
我在腦補(bǔ)的道路上一去不復(fù)返,等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位公子已經(jīng)在河邊站了一個(gè)時(shí)辰。他站得離湄水極近,若有所思地盯著河水,眉眼間隱約有絲戾氣,仿佛這湄河與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然而他盯了湄河一個(gè)時(shí)辰,就是沒有跳。
我蹲在河邊,被太陽曬得有些頭暈,不禁就有點(diǎn)兒抱怨。雖然我是一只有著五百年道行的鬼,但也是會怕陽光的好嗎?!
“你到底跳不跳啊?不跳我回去睡覺了……”我沖著他齜牙咧嘴,反正他也看不見。
他轉(zhuǎn)過頭來,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句道:“誰說我要跳?”
(二)被人調(diào)戲了
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我沒想到他居然看得見我。我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能見鬼神,卻沒想到居然讓我給碰見了。
我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不跳,站在這里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本公子自然有自己的事。倒是你,一個(gè)小丫頭,不回家繡花,蹲在這里等我跳河,是何居心?”
我心虛不已,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他湊近我:“讓本公子猜猜……你剛才是不是在想,若是我跳了水,你就來救我,然后就能展開一段絕美的情緣?””
我一下子臉色通紅,他嗤笑一聲,邪笑道:“一個(gè)黃毛丫頭,滿腦子的不良想法,還都寫在臉上……你及笄了嗎?不會還沒來葵水吧?”
他居然說出這種下流話,我又氣又羞,眼淚不由得嘩嘩直掉。他看見我哭,居然還笑了出來:“果真是個(gè)小丫頭,說你兩句就要哭鼻子……小丫頭,哥哥問你,你是這湄水附近的漁家女嗎?”
我一邊抹眼淚一邊瞪他:“我是鬼!”嚇不死你!
他用修長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嗯,確實(shí)是一只愛哭鬼……哥哥再問你,這湄水一帶何時(shí)漲水,水有多深?”
“……秋分漲水,深不見底?!毖筒凰滥?!
他滿意地笑起來,收回手,轉(zhuǎn)而拍了拍我的頭:“乖丫頭……看在你這么聽話的分兒上,哥哥給你個(gè)忠告,以后被人調(diào)戲了,可別再哭鼻子,直接踢斷他的子孫根……好了,哥哥今日還有事,就不陪你了,丫頭回家吧?!?/p>
他斂了衣袖,施施然轉(zhuǎn)身走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遠(yuǎn)處小徑,猛然回過神來,捂著臉縱身跳進(jìn)了河里,炸開老大一團(tuán)水花。
我不要活了,我沒臉見人了,我被人調(diào)戲了,他還對我說了那樣的話……
我羞得在水底直打滾。人類真可怕,我暫時(shí)都不想上岸了。
一夢三五月。
我醒來時(shí)已經(jīng)入了秋,湄水暴漲,水底暗潮涌動(dòng)。
我趴在岸邊,思考著一個(gè)嚴(yán)肅的問題:我在成水鬼之前,到底有沒有……喀喀,來葵水呢?
結(jié)果卻是想不起來。我做了五百年的鬼,生前事早就模糊不清,就連當(dāng)初是怎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水鬼,也盡數(shù)忘了個(gè)干凈。
我惆悵地嘆了口氣,正準(zhǔn)備回去睡個(gè)回籠覺,卻聽到前方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我還未回過神來,一道身影已從前方疾奔過來,縱身跳入了滾滾大河中!
有人投水!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迅速朝那邊游過去,那人一入水就直往水底沉,根據(jù)我救人多年的經(jīng)驗(yàn),這明顯是溺水的節(jié)奏,于是趕緊拉著他往上浮。那人仿佛還不情愿,想要一把推開我,卻被我硬生生拽出了水面。
然后,我便看見了一方紫金雙蟒冠,描金織錦衣,以及俊美無比的臉。
竟是那個(gè)下流的貴公子。
“是你?”他皺眉瞪著我。
河心水聲滾滾,我聽不清他的聲音,大聲道:“你真的來跳河了?”
他吼:“你放開我!”
我也吼:“我救你上去!”
我正要將他拖上岸,遠(yuǎn)處卻傳來馬蹄之聲,有人大吼:“他在那兒!”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一陣流箭破空而來,正對著河心的我們,羽箭從我身體里穿過,無影無痕,那位貴公子卻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中了一箭。鮮血暈散開來,他悶哼一聲,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沉入河底,往河對岸疾速游去。
(三)要人工呼吸
我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人的水性極好,湄水這一段漲水之時(shí)波濤洶涌,河底暗流交錯(cuò),精通水性的漁夫都不敢輕易下水,這人中了一箭,竟然強(qiáng)撐著游到了對岸,還有余力掐住我的脖子,陰冷著嗓音道:“說!你是誰派來的奸細(xì)!”
鬼是沒有呼吸的,所以我并不覺得被掐得窒息,只是他靠得太近,那支箭還釘在他肩上,此刻就一直往我臉上扎來扎去,我被扎得難受,于是好心地伸手替他拔下了那支箭。
“噗——”
鮮血瞬間噴涌出來,那人痛叫一聲,吐出一大口血,滿眼憤恨地瞪著我,身子卻軟軟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我小心翼翼地喊,卻無人再應(yīng)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兩眼緊閉,面色慘白,嘴角流血,那一身精純的陽氣正在流失——竟是瀕死的征兆。
我一下子慌起來,我本意救人,絕不想害人性命,此刻這人卻因我而陷入死地,我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動(dòng)用鬼術(shù)召來了黑白無常。
“這人本想以水遁來逃脫追殺,若不是因?yàn)槟銏?zhí)意拉他出水,他也不會中箭瀕死。他命中長壽,你差點(diǎn)兒改了他的命格……”白無常捋著舌頭道,“好心辦了壞事,你這得記過,記大過。”
我急得要哭:“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黑無常道:“自然要先救他,而且不能動(dòng)用鬼神之術(shù),否則有違天道?!?/p>
“不用鬼術(shù),那我該如何救他?”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白無常輕咳一聲道:“溺水之人,自然應(yīng)該做人工呼吸?!?/p>
“可我是鬼,我沒有呼吸……”
白無常一擺手:“這無妨,我們可以借與你一段生魂之氣,一炷香的時(shí)間內(nèi)你能顯出血肉,擁有呼吸,與活人無異……我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剩下的由你自己來做?!?/p>
白無常一揮手,兩鬼就憑空消失了。
我將手伸至自己鼻下,果然感覺到鼻端久違的呼吸氣息。我不敢耽擱,直接撲到了那人身上。
他仍然昏迷著,好在嘴角不再流血,我伸手微微啟開他蒼白的嘴唇,低著頭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他的嘴唇柔軟而冰涼,口中有淡淡的血腥氣,我盡職盡責(zé)地低頭抬頭,將一口口生氣度給他,才度到第三口,那人卻幽幽睜開了眼睛,我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神,心中一慌,一口咬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我:“本公子被你害得傷重至此,你居然還來非禮本公子?”
我退開一步,窘迫得直搖頭:“不是,我在給你做人工呼吸……”
他嗤笑一聲:“得了,非禮就非禮,本公子又不會嘲笑你?!彼詰阎刑统鲆恢话咨男〈善?,然后遞到我面前,“過來給本公子上藥?!?/p>
我乖乖走過去接過藥瓶,替他褪去上衣,里衣沾了水與傷口粘在一起,看著觸目驚心。他疼得咬牙,俊美的臉都顯得有些扭曲,我心中有愧,一邊小心給他上藥,一邊囁嚅道:“對不起……”
他低頭瞧了我片刻,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來:“知道對不住我便好。小色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懷歉疚,也不與他爭,乖乖答道:“我叫阿湄。”
“阿湄。”他慢慢地念了一遍,然后伸手勾起我的下巴,“我叫閻子祁,你要記住了?!?/p>
(四)你不要看我
閻子祁同我就這樣在這對岸的山林里安頓下來,他說等他傷好再做打算。
除了第一日我們就在山林里露宿了一夜,第二日閻子祁帶著我去了離河岸半里遠(yuǎn)的一個(gè)山洞,里面布置齊整,備著床褥干糧,甚至還有一套換洗的衣物。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有備而來,猛然想起初見時(shí)他曾問我湄河何時(shí)漲水,只怕連這次落水,都是他事先計(jì)劃好的。
這次輪到我發(fā)問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手在我腦袋上亂揉一陣:“這個(gè)你不用管。你只要伺候好我就行了。”
我撇了撇嘴。自從我害他受傷,他便開口閉口以受害人身份自居,打著行動(dòng)不便的旗號支使我為他做牛做馬。我每天要為他洗衣,要給他摘來新鮮的野果,還要幫他穿衣綰發(fā),可他居然還得寸進(jìn)尺,竟然要求我為他擦背凈身。
他厚著臉皮,死不要臉地拉著我耍無賴,溫?zé)岬臍庀⑼略谖叶希骸拔壹齻从?,行?dòng)不便,阿湄,你就幫幫我可好?”
我不為所動(dòng),一把推開了他:“你不要以為我好騙,今早我還見你在林中偷偷練劍。”
我到底顧忌他身上有傷,只用了三分力氣,誰知他卻被我推倒在地,悶哼一聲,伸手緊緊捂住肩膀,眉頭已然痛苦地皺起來。
我嚇得趕緊上前去察看他的傷口,才剛彎下腰,他卻忽然伸手一把將我扯下來,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他身上,他就地一滾便將我壓在了身下。
“抓到你了……”他的嘴角噙著笑,曖昧地在我耳邊吐息,我氣得使勁推他:“你這個(gè)騙子,你放開我!”
“不放?!彼偷托χ?,伸手在我臉上掐了一把,輕佻道:“你叫聲哥哥來聽,我就放了你?!?/p>
我自然不肯,胡亂掙扎,兩人在地上亂滾一陣,天上月色正好,滾著滾著,他忽然僵住了動(dòng)作,盯著我的臉,眼中有了濃濃的驚異:“阿湄,你的臉……”
猶如一盆涼水當(dāng)頭澆下,我猛然醒悟過來。
我想起來了,今天是月圓之夜。
鬼怪都是陰物,每逢月圓之夜,受天地至陰之氣感應(yīng),鬼怪們往往無法維持幻象,會紛紛露出真身來。
我的真身就是五百年前溺水而亡時(shí)的模樣。
溺水之人全身浮腫,雙眼浮凸,面部充血,舌頭腫大,是一副極其恐怖難看的死相。從前這個(gè)時(shí)刻,我總是藏在河底,不敢讓波光粼粼的湄水倒映出我的樣子,我自己都害怕看到。
我猛地推開閻子祁,撒開腿往河邊跑,他在身后急切地喚我的名字,我充耳不聞,拼了命地跑到河邊,縱身躍入了湄水之中。
冰涼的河水淹沒了我,給了我一絲微薄的安全感??呻S即我便又聽到“撲通”一聲,閻子祁竟然也跟著我跳了下來!
“阿湄!阿湄!”
他踩著水,一聲聲喚我的名字,我縮在河底一塊礁石旁,看著他在河里來來回回、一遍遍地尋我,我咬著嘴唇不敢出聲,眼中卻澀澀的,似乎有什么東西要掉下來。
“阿湄你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生氣了!”
他竭力維持著嗓音里的冷意,卻明顯有了些許慌亂。我心亂如麻,忽然見他兩腿一蹬,整個(gè)人仿佛脫了力一般,徑直往河底沉了下來。
他溺水了!
我嚇得趕緊游過去,才碰上他的衣袖,卻被他反手一把抓住手腕,整個(gè)人被他拖出了水面。
他又騙了我,這個(gè)壞人。
他伸手將我緊緊摟在懷里,帶著微微的顫抖,我將頭拼命埋進(jìn)他懷里,小聲道:“你別看我,別看我……”
他安撫地輕拍我的背,將我拉上岸,低聲道:“好,我不看你。但是阿湄,你得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p>
(五)不想再做鬼
“……就是這樣。”我抽噎著,低聲道。
他打著噴嚏,一個(gè)接一個(gè)簡直停不下來,好半天才道:“所以……你是一只水鬼?”
我點(diǎn)頭,又小聲加上一句:“我跟你說過的,你不信?!?/p>
他輕嘆一聲:“初見時(shí)你秀氣地站在河邊,性子又呆又傻,我以為你只是想嚇唬我,卻沒想……”
我們背對著背靠坐在河邊,他別扭地反手伸過來揉我的頭:“阿湄是你成水鬼以前的名字嗎?”
我搖頭:“是我后來自己取的,我忘了從前的名字了。”
“那你還記得自己是如何成為水鬼的嗎?”
“也……也忘了……”
他道:“真是一只糊涂鬼……”
我一聽又想哭,他微笑起來:“本來就丑,哭起來就更丑了?!?/p>
我猛一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繞到我面前。我條件反射地又想往河里鉆,卻被他一把緊緊摟著。他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丑就丑吧,只要我不嫌棄就好……”
滿月之下的湄河冷冽而唯美,他的心跳沉穩(wěn),動(dòng)作溫柔,我輕聲道:“那……如果我以后每天是這副模樣,你也不嫌棄?”
“喀喀,最好還是不要這樣……”
我又哭起來。他快崩潰了。
折騰了一夜,天亮之后我便又能施展鬼術(shù)幻出溺水前的模樣,他穿著濕透的衣衫在河邊晾了一夜,此刻咳得越發(fā)厲害。我有點(diǎn)兒愧疚,想著替他治好風(fēng)寒不會改他的命格,算不上違背天道,于是用鬼術(shù)吸走了他身上的病氣與死氣,不到一刻他便不治而愈。
他第一次看我施展術(shù)法,有點(diǎn)兒驚奇,親昵地拿鼻尖來碰我的鼻尖:“我的阿湄真厲害……你看,做鬼也沒什么不好,比誰都厲害?!?/p>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再做鬼了?!惫硖拍?,“黑白無常告訴我,只要我救滿一千人,我就能去投胎轉(zhuǎn)世……我已經(jīng)救了九百九十九人了?!?/p>
他怔了怔,臉上的微笑漸漸斂起:“投胎轉(zhuǎn)世?”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所以,你之前一直蹲在河邊,是為了等這第一千人,你那時(shí)救我,是想湊滿這一千人?”
“嗯?!?/p>
(六)他上面有人
我能感覺,這幾天閻子祁仿佛有些不開心。
他的傷早已痊愈,不知為何卻還賴在這里不肯走,我也不管他,自從他不用我再伺候,我就恢復(fù)了每天守在河邊的架勢,一心一意等著人過來跳河。
閻子祁每次見到我蹲在河邊都會不高興,皺著眉頭將我拉開:“總蹲這兒做什么,給我過來?!?/p>
我不肯:“你別耽誤我救人。”
他眼睛一瞪:“你一天到晚就想救人是不是?”
他最近經(jīng)常因?yàn)檫@個(gè)跟我吵,我不想理他,又要往河邊走,他氣得將我箍在懷里,我不能動(dòng)彈,掙扎來掙扎去,一抬頭卻看見河對岸出現(xiàn)了一群黑衣人。
“你看!對面有人!”
我有點(diǎn)兒緊張,擔(dān)心那又是來追殺他的人,他卻一下子頓在那里,面色平淡地看著那些人放下船只朝這邊劃過來。湄河難渡,那群人花了一炷香時(shí)間才接近岸邊,閻子祁一直平靜地望著,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頭:“阿湄乖,你先去林子里待一陣?!?/p>
我“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往林子深處走,才走了幾十步,那些人已經(jīng)上了岸,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太子殿下?!?/p>
閻子祁是半個(gè)時(shí)辰之后來找的我,我正蹲在一棵榆樹下畫圈圈,聽到聲響抬起頭:“你是大齊國的太子殿下?”
他目光一閃:“你聽到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還聽到你說之前追殺你的是你大哥的人,你將計(jì)就計(jì)假裝遇難,如今你大哥覬覦皇權(quán)打算篡位,正與你父皇斗得不可開交,你正好回去坐收漁翁之利。”
他抽了抽嘴角:“你不如直說你全都聽見了。”
我一臉無辜地看他。我畢竟是有五百年道行的鬼,這點(diǎn)兒距離對我來說影響不了我的聽力。
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看了我片刻,忽然輕聲道:“阿湄,我要走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聽見了。等你走了,我正好專心救人?!?/p>
他的臉?biāo)查g便黑了:“你不許救人!”
“為何?”
他伸手掐我的臉:“你為何一定要救人?”
“我想要轉(zhuǎn)世?!?/p>
“為何一定要轉(zhuǎn)世?做鬼有什么不好?”
我搖搖頭:“我已經(jīng)做了五百年的鬼,鬼太寂寞?!?/p>
閻子祁低頭望著我,嘆息一聲,伸手把我摟進(jìn)懷里:“阿湄,待我處理好一些瑣事,我就來看你。阿湄,你等著我,不要救人,不要轉(zhuǎn)世好不好?”
閻子祁走的時(shí)候我出來送他,他已經(jīng)上了船,卻又跳下來一把扯我入懷,在我耳邊惡狠狠道:“阿湄,你一定要等我!不許救人!聽到?jīng)]有!”
我沒再反駁,任由他松開手。
船只悠悠起航,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遙遠(yuǎn)的天際,就如我初見他時(shí)那樣。
我在河邊坐了下來,慢慢地打了個(gè)呵欠。
為何要不許我救人呢?
這世間紅塵,熙熙攘攘,雖不乏鉤心斗角,卻也熱鬧。萬物奔勞,每個(gè)人來了又走,只有我永遠(yuǎn)等在這里,看人來去,不能離開,不能擺脫,不能追求,不能遺忘。
我真的不想再做鬼了。
于是我還是每天守在河邊,心心念念等著救人。
我等了很久,湄水這一段地勢險(xiǎn)峻,人煙稀少,我一直等到來年立秋,十里湄河又開始漲水時(shí),才終于等來了一個(gè)落水之人。
那人也是從遠(yuǎn)處疾奔而來,一股腦就鉆進(jìn)了河里,我覺得這一幕似乎有點(diǎn)兒眼熟,不過也沒多想,盡職盡責(zé)地把他撈了起來。
然后從遠(yuǎn)處飛來一支長箭,猛地射入這人的胸膛。
……這一幕果真眼熟。
我還沒回過神,一匹白馬疾馳而來,馬上之人錦衣墨發(fā),他勒馬拉韁,腰一彎手一勾,一把就將我從河里提了起來。
是閻子祁。
他看起來很生氣,寒著臉沖我吼:“不是讓你別救人嗎!也不看清楚,什么人你都敢救!你沒發(fā)現(xiàn)他是上次追殺我的人嗎!”
我確實(shí)沒發(fā)現(xiàn)??伤麘{什么吼我,他已經(jīng)走了快一年,回來卻只沖我發(fā)火。
我使勁推他:“你管不著!”
一群人騎馬從遠(yuǎn)處滾滾而來,齊齊立在閻子祁身后,更襯得他臉上的表情冷漠而狠戾。
我咬著牙推開他:“你管不著,我就要救!”
閻子祁氣得胸口不住起伏,猛然伸手將我提溜起來壓在馬背上,揚(yáng)起了手,然后巴掌便噼里啪啦落在了我屁股上。
他竟然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打我,我氣得哇哇大哭,他一邊打一邊還在叫:“我讓你救!讓你救!”
一道驚恐的聲音驀然傳來:“太子殿下,您……您在和誰說話?”
閻子祁:“……”
我:“……”
我忘了除了閻子祁,其他人都看不見我。
面對一群人目瞪口呆的驚恐神情,閻子祁也打不下去了,于是冷聲道:“你再敢救人,我就要你好看?!?/p>
我抽抽噎噎,卻還固執(zhí)道:“你管不著我?!?/p>
“是嗎?”閻子祁冷笑一聲,忽然大聲道,“來人,把這湄水方圓一里之內(nèi)封鎖起來,沒有本太子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許靠近?!?/p>
然后他騎馬揚(yáng)長而去。
我去找黑白無常評理,抽抽噎噎地告訴了他們原委。
白無常道:“這個(gè)嘛,我們也無能為力,畢竟世間事有其另一套法則,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因果,貿(mào)然插手可能會顛倒乾坤,甚至使天道崩潰……”
我道:“我聽不太懂……”
“簡而言之就是,喀喀,他上面有人?!?/p>
“……哦?!?/p>
黑無常輕咳了一聲:“不過我們可以給你一張引路符,讓你能在每日入夜時(shí)分離開一個(gè)時(shí)辰,你可以自己去大齊皇宮找他解決此事?!?/p>
(七)我并不想死
于是我去了大齊皇宮。
我有五百年沒有出過湄河,人就變得有點(diǎn)兒路癡,花了半個(gè)時(shí)辰才找到大齊皇宮。皇城一如我想象中的威嚴(yán),卻比我想象中更熱鬧,所有人緊張地忙忙碌碌,仿佛有大事要發(fā)生。
我聽到兩個(gè)宮女在聊天,說是大皇子余黨被清,皇帝病情加重,太子登基已是近期之事。
我心中一緊。
我摸進(jìn)東宮的時(shí)候,閻子祁正躺在榻上小憩,身邊侍女環(huán)繞,衣香鬢影,熏香裊裊,一副人間極樂的場景。
我不知怎的就氣得不行,猛地?fù)渖先?,一屁股將閻子祁壓在身下。閻子祁一驚,下意識地掙扎,但由于我使用了鬼壓床的技能,他完全無法掙脫,周圍侍女驚恐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閻子祁停止掙扎,轉(zhuǎn)頭平靜道:“你們都出去?!比缓笏D(zhuǎn)過頭來,有點(diǎn)兒無奈地看著我,“阿湄,你壓著我是要做什么?”
他還問:“阿湄,你怎么來了?”聲音里有些難抑制的喜悅。
我掐著他不放:“我來找你解除湄河的封鎖?!?/p>
閻子祁的臉一下子就冷下來,那一絲喜悅也淡去:“不可能,你想都別想?!?/p>
我氣得朝他吼:“閻子祁!你再不解除封鎖,我就……我就……”
“你就怎樣?”他反而放松了,雙手枕在腦后,悠閑地望著我,“湄河的封鎖我是如何都不會解除的,你想對我做什么,任君處置?!?/p>
他的嘴角還噙著愜意的笑,他說這樣的話,分明知道我不舍得怎樣對他。
我又氣又委屈,眼淚不斷落下來:“閻子祁,你怎么這么討厭……”
他斂了笑,輕嘆一聲將我擁進(jìn)懷里。
“阿湄,我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我一僵,他看著我道:“阿湄,我不想你轉(zhuǎn)世,我怕我尋不到你,怕你忘記我……阿湄,留在人間,陪在我身邊不好嗎?”
我沉默了很久,抬起頭,期期艾艾道:“那……那你能不能別做皇帝,我們回湄河好不好?就像你受傷時(shí)那樣,我不轉(zhuǎn)世,我們一直在一起……”
閻子祁頓了頓,道:“阿湄,等我登基為帝,我就為你尋來天下最厲害的術(shù)士,讓你不用被困在湄水邊,我們在這皇城也能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他期待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沉默良久,抬起頭來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去你的吧!”
然后我一腳踩在他臉上,轉(zhuǎn)身飄走。
我知道閻子祁說他喜歡我,不是假的。
可他的心太大,他慣于洞察人心,運(yùn)籌帷幄,他是個(gè)適合俯瞰天下的人。
我不怪他。
可是……他要做皇帝還要困著我,那就是他的不對了。
我從附近村民那里順來了幾個(gè)麻袋,將封鎖湄河的人一個(gè)個(gè)都套了麻袋,然后扔進(jìn)了湄河里,再把他們撈出來。如此反復(fù),那些人嚇得屁滾尿流,紛紛跑路。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眼前猛地一黑,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被人套了麻袋。麻袋越縮越緊,我被困在里面再也逃不開。那竟是一只鎖靈囊。
鎖靈囊一向是人間術(shù)士用來抓惡鬼的,我不知道誰這么缺德將我給套了。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gè)問題,以至于被人放出來時(shí)還有些迷茫。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竟是大齊的皇都。
然后我看見端坐高位的閻子祁,他穿著一身明黃龍袍,頭束五彩玉石冠冕,不過幾日未見,他已經(jīng)有了一副天子的模樣。
他看見我,波瀾不驚的眼底染上濃濃的震驚。
我被人束在鎖魂鏈上,有人喪心病狂拿三味真火地烤我,我疼得“嗷”地叫了一聲,閻子祁咬牙道:“閻子桓,你想做什么?”
原來抓我的這人是閻子祁的倒霉大哥——閻子桓。他此刻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瘋狂,狂笑道:“閻子祁,你不是一向無情無義,萬事不入你眼嗎?我就要看看,這只女鬼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
閻子祁冷靜下來,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死!”閻子桓神情扭曲,又拿火烤我,我忍不住亂嚎亂叫,混亂中卻聽見閻子祁道了一句:“好?!?/p>
我一下子慌了。
閻子祁定定地望著我,甚至還笑了一下,他說:“阿湄,你別怕?!?/p>
我怎么可能不怕?我以為閻子祁那么厲害的人,他一定有辦法解決眼前之事,可他卻直接抽出了天子佩劍,他想要做什么?
我不敢再耽擱,決定直接放大招。我自爆了魂體。
五百年的鬼自爆魂體不是開玩笑,那個(gè)玩三味真火的倒霉大哥直接被炸成了渣,也許還傷到了無辜的人,但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
閻子祁從天子高位上跌下來,撥開混亂的人群,踉踉蹌蹌地沖到我眼前,我想要推開他,卻被他顫抖著一把抱在懷里。
我從來沒見他哭成這熊樣。
“阿湄,你別嚇我……阿湄,你看著我……”
“阿湄,我一生自負(fù),我以為萬事皆在我掌控之中,我以為我手握天下,就一定能留住你……阿湄,我知錯(cuò)了……”
我看著他,無力道:“其實(shí),我雖然自爆了魂體,但本應(yīng)該還能活一活的……”
“你知道我為何不愿你做天子嗎?”
“天子有神護(hù)佑,真龍護(hù)體,能煞鬼怪,鬼怪們?nèi)绻咏熳樱l近誰死……”
我看著他緊緊摟著我的架勢,悲摧道:“其實(shí)我不想死……”
(八)曾經(jīng)的真相
“阿湄姑娘雖然魂體受創(chuàng),也不是不能恢復(fù),不過要在地府好生將養(yǎng),閻君您看,您要不要回歸地府,別在人間游蕩了?”
“這雖然是天帝的旨意,但也是為了您好,您幾百年不回去也不是個(gè)事……”
“閻君放心,只要您肯回去,我們保證還您一個(gè)活蹦亂跳的阿湄姑娘……啊啊啊……閻君不要扯奴才的舌頭,閻君饒命!”
……
我感覺自己處于一片混沌之中,想要清醒,卻無法睜開眼睛。
幾百年的迷霧漸漸撥開,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憶起了生前之事。
那時(shí)我不叫阿湄,也不是水鬼,確確實(shí)實(shí)是那湄水旁的一個(gè)小小漁家女。有一日我去河邊采蘆葦,卻看見一位少年失足落入翻涌的湄水之中。
我跳下去救了他,自己卻再也沒能浮起來。
然后再睜眼時(shí),我卻已飄在岸邊,少年昏迷在一旁,一位舉止威嚴(yán)的老頭正望著我。
“你救了朕的兒子,朕便賜你一道恩典,你想要轉(zhuǎn)世富貴,或者飛升成仙,都不是難事?!?/p>
我看著少年俊美無比的臉,脫口道:“我想同他困覺?!?/p>
老頭勃然大怒:“你這凡人怎么如此不矜持!你還是在這里當(dāng)水鬼好了!”
然后他攜著少年飛天而去,我站在河邊看那少年,他容色傾城的臉逐漸消失天際。
那個(gè)少年,長得和閻子祁真像。
我想到了閻子祁,猛然一驚,瞬間便睜開了眼睛。
結(jié)果我看見閻子祁就在我眼前,臉上帶笑,仿佛他一直就這么陪著我,從未離開。
“這里……是哪里?”
“這里是地府,阿湄?!?/p>
“閻子祁,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夫君。”
“……”
生死里走了一遭,他還是這樣不正經(jīng),我紅著臉推開他,去找黑白無常了解真相。
自我憶起前事,我就知道這些事不是我以為的那樣簡單。
我好不容易找到黑白無常,卻發(fā)現(xiàn)他們正泡在油鍋里,油湯沸騰,像炸油條一樣,兩鬼扯著嗓子鬼哭狼嚎。
“閻君陛下,哦,就是前世的閻子祁,其實(shí)是天帝在凡間的私生子……”
“五百年前閻君還是肉體凡胎,遭遇水劫,前世的你救了他……不過因?yàn)橐恍┰?,天帝不愿你二人因此產(chǎn)生什么糾葛,就把你們這段記憶都抹去了……”
“誰料閻君對天帝卻無甚感情,天帝封閻君為地府之王,閻君卻不屑一顧,沒事總愛在人間投胎玩,每世還都是父子反目、兄弟鬩墻的戲碼……天帝有點(diǎn)兒怕,想起你們曾經(jīng)的這段因緣,于是決定施個(gè)美人計(jì),借你來讓閻君重歸地府……”
“我倆反抗不了天帝的淫威,就……就稍微替天帝計(jì)劃了一二……”
我點(diǎn)點(diǎn)頭,到如今,一切的因緣際會總算理清。
“所以你們說特許我救滿一千人就讓我轉(zhuǎn)世,是早就計(jì)劃好的?你們其實(shí)根本不可能放我轉(zhuǎn)世。閻子祁能看見我,我害他受傷,還有人工呼吸……都在你們計(jì)劃之內(nèi)?我最后被逼自爆魂體,你們應(yīng)該也有參與其中?”
白無常一頓亂咳:“喀喀,我們也只是為天帝所迫,被逼行事……再說如今你與閻君情投意合,我們也算半個(gè)媒人,阿湄姑娘……閻君夫人,你能不能給我們求個(gè)情,讓閻君放我們出來?”
奈何橋邊,彼岸花開,忘川水流翻涌,如同人間湄水。
我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閻子祁,你把黑白無常放出來吧?!?/p>
“你叫我什么?”
“……夫君?!?/p>
“乖……你回答我一個(gè)問題,我便放了他們?!?/p>
“什么問題?”
“五百年前你第一次救我,是不是因?yàn)橛X得我長得好看?”
“你……你胡說,我才不是這樣的人,長得好看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你一個(gè)……你看白無常,雖然舌頭比較長,可……可是也長得很好看……”
“……來人,去給黑白無常的油鍋里再加一桶油?!?/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