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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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愛我

◎王福新

一

“謝謝老妹兒?！苯舆^我端給她的紙杯，梅一飲而盡。

“再給姐倒一杯吧?！泵匪坪蹩蕢牧恕Ｎ夷眠^紙杯，把水倒?jié)M。

“真好喝。”她向我齜出兩排帶有煙漬的牙齒。那是，這是我精心自制的檸檬水，加了蜂蜜、話梅、桂圓、紅棗等好幾樣?xùn)|西，能不好喝嗎。

看她喝得很急，我問：“還要嗎？”

“夠了，謝謝老妹兒?！泵酚蒙囝^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那是人家洋洋自己喝的水，要不是飲水機(jī)沒水了，你哪有這個口福。”孫所長說?！斑@樣啊。”梅垂下頭，眼神又灰暗了。她懷里的嬰兒路上還在哭鬧，這會兒許是哭累了，癟著小嘴兒，似睡非睡中。

“怎么不給孩子吃奶呢，餓了吧?！睂O所長說。“哪有奶啊，生下來就沒奶?！泵氛f。

“奶瓶帶沒帶？”孫所長嘆了口氣。

“沒有，沒錢買奶粉了。”梅的聲音很低，像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

“你們這些人啊，自己都負(fù)不起自己的責(zé)任，為什么還要孩子呢。”孫所長生氣地說。

“我也不想啊，誰知道就有了呢?！泵返穆曇粼桨l(fā)低沉了。

“政府不是每月給你四百塊錢的生活補助嗎？”孫所長說。

“四百塊，吃飯都不夠，哪有錢買奶粉。”梅脖子一梗。

許是她的聲音大了點，嬰兒又啼哭起來。

“洋洋，去隔壁超市買袋奶粉，再買一個奶瓶，要好的。”孫所長掏出一百塊錢給我。

嘻嘻，別看孫所長黑著臉訓(xùn)人，作為一個母親，她可看不下孩子可憐。

“要嬰兒奶粉，別毛手毛腳地買錯了。”孫所長叮囑我。

太小瞧人家了，沒吃過肥豬肉，沒見過肥豬跑啊，我還能買回來中老年奶粉不成，呵呵。

等我回來，梅正靠在桌邊填寫表格，樣子很笨拙。

“再幫姐抱下孩子吧，胳膊酸了，寫字不得勁兒。”她央求道。那個小東西似乎和我有緣，睜著圓圓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孫所長拎起購物袋，咦地看了我一眼，去門衛(wèi)室找熱水去了。

“刀子嘴豆腐心，你們所長?！泵沸÷曊f。

我嗯了一聲，用手指撥弄著嬰兒的小手。

梅填寫的是社區(qū)矯正人員登記表，字歪歪扭扭的不說，還有幾個錯別字。我為她糾正，她略帶羞澀地說：“我沒念過幾天書，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

“原先都做什么工作？”我隨口問。

“售貨員，服務(wù)員，什么都干過?！泵氛f。

“后來怎么走那條路了呢？”我說。

“沒錢啊，沒錢不得找錢?！泵酚值拖铝祟^。

搶劫罪，有期徒刑十二年，因哺乳期監(jiān)外執(zhí)行，是她出現(xiàn)在我們司法所的緣由。

“其實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動手，是有人故意咬我?！泵返吐曊f。

二

梅是我從市局里帶回來的，她是我參加工作以來遇到的第一個社區(qū)矯正對象。當(dāng)時她也是這樣抱著嬰兒，表情羞澀地坐在司法矯正科的角落里。長長的卷發(fā)，高高的身材，精致的五官，算得上美女了，美中不足的是她憔悴而滄桑，不像還沒到三十歲的女人。我是冤枉的，她不停地說。

“判決書寫得很清楚了，怎么會冤枉你?！迸挚崎L不耐煩說。

“還不是這孩子他爸怕我在外面再找人，故意把我咬成主犯?！泵氛f。呵呵，有人發(fā)笑，這理由好好笑。

“法律不是兒戲，不是想咬誰就咬誰的?！迸挚崎L說。

“我根本沒有動手，既沒去搶，也沒打人。”梅爭辯說。

“可三次搶劫都是你指使的啊，你不是主犯誰是主犯。”胖科長說。

“就算是我提議的，可我并沒有動手啊?！泵氛Z氣固執(zhí)。

“法院已經(jīng)判了，說什么也沒用了?！迸挚崎L說。

梅灰著眼睛和臉，悠了悠懷里的嬰兒。

“政府對你寬大，要好好珍惜這個機(jī)會，爭取重新做人?！迸挚崎L說。嗯，梅用鼻子應(yīng)了一聲。

胖科長一邊筆走龍蛇，一邊自言自語，有期徒刑十二年，監(jiān)外執(zhí)行一年。

“孩子才三個月，一年哪行。”梅有些著急?！耙皇怯羞@孩子，你就不會坐在這里了?！迸挚崎L說。

“那倒是，可一年不夠啊，孩子沒人看，一年之后怎么辦?！泵穱肃榈卣f。

“一年之后再說。”胖科長態(tài)度堅決。

“一年就一年，反正孩子不能沒人管?！泵氛f。

“你們這些人啊，要真考慮孩子，就不會違法犯罪了。”胖科長嘆了口氣。

“我也不想啊，可不是沒錢嗎，沒錢不就得找錢嗎?！泵沸÷曊f。

“和兩個男人同居在一起，你們的生活也真夠奇葩的?！迸挚崎L搖了搖頭。呵呵，又有人笑了起來。

三

拿著那張紙，我和梅走出司法矯正科辦公室。

“老妹兒，幫姐抱下孩子唄，姐去趟廁所?！泵氛f。許是為了跟我套近乎，她一出門就不叫我“政府”了。孩子睡著了，小臉兒蠟黃，模樣兒倒是挺可愛的。

咦，怎么著，不舒服了，委屈起來了呢，哎呀，別哭啊，哪不對了。

“老妹兒還沒結(jié)婚吧，不會抱孩子?！泵坊呕艔垙埖貜膸锱艹鰜斫舆^孩子。我連連點頭，狼狽不堪。

“才大學(xué)畢業(yè)啊，公務(wù)員，真好。”梅說。

“出門辦事，怎么不把孩子放在家里呢?！蔽覇?。

“孩子他爸是我的同案，判了十年，在里邊呢?！泵氛f。

“孩子的爺爺奶奶呢？”我問。

“我們沒結(jié)婚，他爺爺奶奶不管?！泵返卣f。

“姥姥姥爺呢？”我抑制不住好奇。

“我爸媽幫我?guī)Ф哪??！泵氛f。

“二的？”什么意思。

“這是我的第三個孩子，二的是個女孩兒?！泵氛f。

“怎么，孩子的爺爺奶奶一個都不管？”我睜大眼睛。

“二的是我跟別人生的，和三的不是一個爹?！泵纺樕t。

“那大的呢？”我問。

“大女兒十歲了，離婚時判給我前夫了?！泵氛f。

我瞬間思維紊亂了，幾個意思，三個孩子三個爹？

“你是不是覺得姐很爛，其實姐不是壞人，唉，姐這一輩子，都?xì)г谀腥耸掷锪??！泵繁砬轺鋈弧?/p>

孩子的啼哭聲響徹辦公樓，有人好奇地探出腦袋。我趕忙和梅走出市局。

四

回司法所得走十來分鐘，路上，梅向我講起她的身世。

“姐是八七年的，十八歲嫁人，三年后離婚。前夫比我大五歲，是個小心眼兒的男人，嘴里說如何如何愛我，可一旦我多看別的男人一眼，或者與別的男人多說一句話，都會劈頭蓋臉地打我。他下手狠，煙頭，酒瓶，木棍，鐵棒，什么都用，把我打進(jìn)醫(yī)院好幾次?！泵窋]起袖子，給我看她疤痕累累的胳膊。

“可惡，趕快離開這個混蛋?！蔽业男念澏读?。

“是啊，再不離開，我早晚得死在他手上?！泵氛f。

“做得對?！蔽艺f。

“可我舍不得大女兒啊，孩子當(dāng)時還不到兩歲，沒斷奶呢?！泵费廴t了。

“報警，告他?！蔽艺f。

“家務(wù)事，派出所去人也解決不了，過后打得更厲害?！泵氛f。

“怎么是家務(wù)事，家暴也是犯罪?！蔽艺f。

“姐沒文化，哪懂那么多呢。”梅說。我唉了一聲，幫嬰兒掖了掖被角。

“后來我在一家飯店打工，老板姓張，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對我很好，說他愛我?！泵氛f。

“五十多歲？”我愣了。

“是啊，那年我二十三歲，他比我大了整整三十歲?！泵氛f。

“差這么多！”我說。

“那時候我挺茫然的，渴望有人對我好。”梅嗓音發(fā)澀。

“你接受他了？”我很驚訝。

“哪個女人不想身邊有個男人呢，更何況那時候我傷痕累累，需要人幫助呢。我跟了老張三年，生了第二個女兒，可隨著這孩子出生，一切都結(jié)束了?！泵氛f。

“結(jié)束了？”我很好奇。

“老張重男輕女，不要這個女兒，可還沒等我鬧起來，她老婆就打上門來了?！泵氛f。

“他有老婆？”我越發(fā)驚訝了。

“開始他騙我說沒老婆，后來又說打算跟老婆離婚，他老婆像只母老虎，一點理都不講?！泵氛f。

“后來呢？”我問。

“老張撐不住，拿了幾萬塊錢，算是給孩子的撫養(yǎng)費了。孩子放在我父母那里，現(xiàn)在五歲了?！泵氛f。

“為什么放你父母那里？”我問。

“我得打工掙錢啊，哪有時間帶孩子?！泵氛f。

“你可以起訴那個老張啊，該死，他不能推卸自己的責(zé)任?！蔽艺f。

“告啥呀，早跑了，找不到人了。”梅說。

“這三的是怎么回事？”我問。

“跟老張分手后我遇到小孫，他是我的另一個同案?！泵氛f。

“另一個同案？”我問。

“我在商場打工時認(rèn)識的小孫，后來一起住了。小孫跟我年紀(jì)差不多，他說他愛我，可我對他沒感覺，跟他在一起就是相互有個照應(yīng)?！泵返坏卣f。

“小孫是這孩子的爸爸？”我問。

梅說：“不是，我跟小孫沒有生孩子。我和孩子他爸是前年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小東，一個比我小五六歲的九零后男孩兒，彼此很談得來?！泵返难劬镩W過一抹光，“他愛上網(wǎng)，我也愛上網(wǎng)，漸漸就誰也離不開誰，很快在一起了?！?/p>

“小孫呢，分手了？”我問。

“沒有，”梅現(xiàn)出羞澀，“他說他不想離開我，所以我們?nèi)齻€人住在一起?！?/p>

“小東不介意？”我瞪大眼睛。

“小東說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什么都愿意接受。”梅說。無怪乎胖科長說他們奇葩，這關(guān)系確實非常人所能理解的。

“我們都是打工族，收入很低，房租，水電，煙酒，上網(wǎng)，三個人在一起花銷太大了?！泵肺⑽@了口氣，“那天我們?nèi)齻€人在飯店吃飯，旁邊一個男的很得瑟，我們看著來氣，就搶了人家的手機(jī)和錢包。”我嘆了一聲，這或許是他們走上歧途的開始。

“是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剎不住了，他倆對我很好，搶來的錢可著我先花?！泵氛f?！坝麩o止境。”我說。

“可不，如果能像老妹兒這樣有文化，說什么也不會錯下去了?！泵氛f?！皯已吕振R，還不晚?！蔽艺f。

“我們總共搶過三次，第二次是個男的，第三次是個女人?！泵钒α艘宦?，“沒想到那女人舍命不舍財，又喊又叫，結(jié)果他倆把人家打了，惹出麻煩來了。”

“他倆對你那么好，怎么還把你咬成主犯了呢？”我問。

“還不是都怪小東，說他出來還要跟我一起過日子呢，怕我在外面找人，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們的。小孫為了少判幾年，也巴不得我成為主犯。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梅恨恨地說。

什么人啊，奇葩又奇葩想法，居然變得不那么奇葩了。

“二的在我爸媽那里，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了，所以我試著去找孩子的爺爺奶奶，可他們認(rèn)為是我害他們的兒子坐牢，不承認(rèn)我，也不要這孩子。”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唉，我為她嘆了口氣，剛剛走出校門，我實在不能理解這光怪陸離的世界。

“現(xiàn)在我感覺很累，眼前灰蒙蒙的，再也不想聽人說‘我愛你’這話了?！泵氛f。

五

吸過奶瓶，嬰兒很快就睡了。

梅輕輕親了一下孩子的小臉兒。

孫所長深深嘆了幾口氣，“遵守規(guī)定，按時來交思想?yún)R報?！薄耙欢ǎ欢??！泵氛f。

“已經(jīng)走錯了路，為了孩子，不能再錯下去了?！睂O所長說。

“可是……”梅猶豫了一陣，“我沒法工作，也沒有收入，這個困難希望政府幫我解決?！薄澳愕睦щy我會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相信政府會幫你妥善解決?！睂O所長說。

“謝謝?！泵氛玖似饋怼?/p>

“洋洋，去送送?！睂O所長說。

拎著裝滿奶粉的購物袋，我與梅走出司法所?！袄厦脙?，給你們添麻煩，太謝謝你們了?！泵氛f?！安豢蜌猓⒆有÷??！蔽艺f。遞給她購物袋的一剎那，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里面夾著二百塊錢。

“好好生活，這個世界不都是灰色的?！蔽艺f。

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了。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