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翔

文人與秋

文人是一種很復(fù)雜的動物。

一方面，他們心懷天下，恩濟蒼生。至圣者往往有著菩薩心腸，要以救贖者的身份訴三千世界，紅塵喜樂。另一方面，他們又有著悲劇情懷，喜歡用不惹人愛的筆法去寫恩澤眾生的大義?？偸潜憩F(xiàn)得翹首以盼美夢破滅，英雄末路。最偉大的帝王將相，往往在他們的筆下不知名的角落中死去，千秋大業(yè)，王霸宏圖，總要化作夢里乾坤，華胥一場。

比起前者那種悲天憫人、普度眾生的大情懷，這種孤芳自賞的小情懷似乎更為文人青睞。在這個悲壯沉郁的宇宙，沒有任何人可以幸免。無論李白、歌德、伏爾泰，最好的文人往往具備著見永恒一枯榮的眼光，悉寰宇之彼方的視角，以及渺千鈞以毫厘的筆力。然而這樣一個個高聳入云的巨人偶像，這樣一個個接天蓋地的龐然大物，卻喜歡用山巒般大小的手指拈花而嘆。

他們就是舍得用進化鏈頂端最精妙的大智慧，去雕刻人世間最平凡的小傷感。

這種情緒，兼具天地般的浩大和小兒女般的嬌態(tài)。因此可以用來說任何事物。包括衣食住行，天文四季。

而四季中常常承載這種情懷的，是秋季。

春生秋殺，秋天在夏冬之間成了很尷尬的一個角色。夏日里蟲鳴悠悠，萬物歡喜。冬天則是瓊霜掃地，白幕接天。秋季很孤僻，是天地間一個最傲的女子。她并不是冷得令人無法接近，用嚴(yán)霜冷酷催著你更換棉衣。她最開始是溫和的，讓你不加防備地接近她，然后被她傷得從頭到腳如墜冷淵。這還不夠。秋天還要把春季一切滋長殺盡。綠的都要變成枯黃，在大地上鋪蓋蔓延千里，為秋意的腳步鋪陳寂靜的容妝。

所以文人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文人們不喜寫春，春天像枕邊溫柔的美嬌娘，只需在耳邊暖語，不必多費筆墨唇舌。夏天是個熱情的舞女，可以觀之媚行，不足與之秉燭夜談，暢敘幽情。冬天太高貴，冷艷得讓人只能俯身下拜，為之吟唱，無法觸及她的心房。唯有秋天，不拒人千里之外，又不全心全意將自己交于來者，唯有傷情孤苦之人才得以互訴衷腸，這正是文人所愛的模樣。

文人寫秋，數(shù)量未必最多，但是比起蜻蜓點水般談?wù)撈渌竟?jié)的容貌，唯有寫秋才是要寫到靈魂深處。正如追尋愛人，總要以最悲傷可憐的情態(tài)來訴說愛意。一旦為之所傷，又要自怨自艾一番，然后悲哀地嘆息對方是多么冷漠無情。歸根到底，總是秋天與他們心中自己的模樣有了重疊。

文人！文人不是春。春是百業(yè)工種，創(chuàng)誕造化，飾江山以繁華。也不是夏。夏是戲藝娛樂，生平歡悅，贊盛世以長歌。文人更與冬無緣，冬是執(zhí)法巨擘，冷酷無情，守天地以峻刑。

文人與秋季同身同靈。要用最冷酷的筆法，殺盡春暖花開的期盼，用最嚴(yán)峻的口氣，吹散歌舞升平的祭典，還要以最微弱的聲音，告誡萬物眾生毋在嚴(yán)冬中永眠。于是從不為眾所愛。文人的心懷只能在落葉中永生。不為任何人洞悉，不為任何人歌唱。反而要把所有的歡喜摧傷。注定要用烈風(fēng)冷氣把歡喜埋葬。注定要在死寂中為蒼生覆蓋枯黃。一面是肅殺冷峻，提前告誡萬物眾生，嚴(yán)酷的冬季即將登場，一面自憐惆悵，獨坐枯葉環(huán)抱中自述傷腸。

在永恒的時光中四季流轉(zhuǎn)，唯有文人秋日能訴盡悲歡。秋天寫盡了一切枯榮變換，唯有自己悲心一片難以說穿。

遠(yuǎn)山的精魄

遠(yuǎn)山，不可謂之遠(yuǎn)也。實則頗近。它與山下外祖父家比鄰相居，青山巍峨佇立，小樓珊珊可愛，形同一對眷侶。我幼時常在附近玩耍，追犬逐鵝，撈魚打鳥，自得其樂，卻每每忽視身后的高山。在我眼中，那山不過是青天的襯景，唯可遠(yuǎn)觀，不可近焉。

生在城市的人，睜眼便是偉廈林立，進化論給美學(xué)提供了依據(jù)，樓房便如同千萬年前猿猴奔竄躍跳的山峰，雖然鋼筋水泥的造物略顯冷峻，可總令人有股返本歸宗的親切感。真的山卻成了大地的遺產(chǎn)，在金屬水泥鑄造的，拙劣的模仿者面前黯然神傷。詩人不再贊頌它，轉(zhuǎn)去謳歌樓臺舞榭，雕梁畫棟。畫家也舍本逐末，去勾勒比山更為偉岸的身影。在樓房代替山巒的時代，每一座山都要低下頭去，揭下霧嵐，奉上翠微，令海拔低下幾公尺，好讓自己能夠接得上地氣。遠(yuǎn)山則不同。它得天獨厚，地處山村，附近的建筑多為矮房，故方圓百里未有能與之一較高低者。

因此遠(yuǎn)山如同一個孤獨的王，沒有臣下，空余領(lǐng)土，冠冕卻好端端地戴著，永不垂頭。在矮房草垛的襯托下顯得無比威嚴(yán)肅穆。對過于巨大的造物來說，它的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萬物生長。這山亦如此，風(fēng)吹草動都像驚了千軍萬馬，令人不可直視，唯有閉目感之而已。對兒時的我來說，遠(yuǎn)山就好像天一樣大了，就好像海一樣大了。好似渾然沒有注意到此山的存在。亦或者視而不見，便如螻蟻之對鯤鵬，竟不知與天地何異也。

我正式認(rèn)識山，還是在數(shù)年之前。家母還鄉(xiāng)省親，走至村口便聞吠叫之聲。接著就看到一只小狗從小樓和青山的背景之中跑出來，好似早有預(yù)感一般，興沖沖地過來為我們引路。

“這狗哪兒來的？”我問。

“不知道從哪兒溜過來的。可能是誰家養(yǎng)的跑出來了，也可能是山里跑出來的?！蔽业谋砀缁卮鹞摇?/p>

我對第一種可能性是不太認(rèn)可的。這只狗身上的靈氣，反倒不像是凡間的生靈足以具有的了。我們和這條狗，可謂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若說是此狗天生自來熟，卻也不像。它像認(rèn)了主一般只與我們親近，對于其他村人，即便是?？鸵彩蔷炊h(yuǎn)之的。唯有對自家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總是興高采烈地?fù)渖锨叭?。而第二種說法，說到底不過是第一種的延伸——終究也是別人家的狗跑到山上去，又從山中溜出來的。可若作如此觀之，這條小狗的身上便儼然背負(fù)了一座山的魂魄。雖然這條小狗向來沒有什么望峰遠(yuǎn)吠、凝視山巔的奇異舉動，但我終究是抱著對科學(xué)極不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一廂情愿地將這條小狗的靈魂和整座山的精魄結(jié)合在一起了。如此一來，我總覺得遠(yuǎn)山近了，它不再高大，不再孤獨，不再遺世孑立，不再高不可攀。它是愿意與我親近，愿意與我交流的。即便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如同飛鳥與游魚那樣遠(yuǎn)，如同星辰和日月那樣遠(yuǎn)，可是總能談得光風(fēng)霽月，互訴衷腸。我開始認(rèn)識這座山，感受這座山。我們雖然從未有過接觸，可早已有了交流。當(dāng)我入村時，小狗作為遠(yuǎn)山的使者來歡迎我，當(dāng)我離去時，遠(yuǎn)山化為小狗的模樣與我告別。這條狗成為我和遠(yuǎn)山之間的橋梁，使得一個在鋼筋水泥中奔波的靈魂，和另一個在山林鳥獸中成長的靈魂，跨越時空的界限有了交流。

可正如我最初所說，這種交流，不過是我個人的一廂情愿。

不過數(shù)月，等我重歸故地，儼然已不見小狗的蹤影。

“小狗去哪兒了？”

“不知道?！崩暇藝@了口氣：“一直也找不到。這小狗很通靈性，不會自己跑丟，多半是被人抱走了。”

我無語凝噎。

那一瞬間，山又離我而去了。我們建立了不過幾個月的友誼，儼然重回到它巋然不動的千萬個春秋中去了。它依然是一副陌生的模樣，冷峻，莊嚴(yán)，不可褻玩。沒有喜樂，沒有悲歡，如我們初見時一般，偉岸得令我不能直視。我終究不能感受到它內(nèi)心沉重的脈動，它跨越紀(jì)元的根基，它超越文明的壽命。這座山，再一次地與我近在咫尺，卻又無法觸碰了。我終于理解了這件事。一個生來偉岸的靈魂，如果有朝一日也要像寵物一般尋求愛撫和寬慰，那么那就是它死去的那天。

于是我釋然了。

我們本就是兩個沒有交匯的靈魂，一個注定要在廣宇偉廈的關(guān)懷下疲于奔命，另一個注定要在翠微山嵐之中長生不老。草木花鳥盡可與凡人的情懷擁抱，日月星辰也無妨為詩人的意象添磚加瓦。唯有那遠(yuǎn)山，讓我們不要用鏡頭和語言把它拉近，讓它永遠(yuǎn)地，靜寂地遠(yuǎn)立在那里吧。這世上總有一種精魄，生來鶴立雞群，清高和莊嚴(yán)將貫穿它的整個壽命，不被任何人打擾，不為任何人低頭，永遠(yuǎn)孤獨，永遠(yuǎn)明澈。

踏雪尋魂

雪之于東北，正如煙雨之于江南，暖風(fēng)之于汴梁。冬日里玉龍吹裂、鵝毛紛揚的盛景，能使觀者快意，居者爽冽。瑞雪覆蓋黑土地，宛若純潔的白紗遮掩健壯的身軀，豪氣沖天中透著一絲嫵媚。雪已成為北方的一個符號，自它紛墜而下，便化作流動的精魄，在每一寸血脈，每一方土壤中蜿蜒流淌，百轉(zhuǎn)千回。

我所見的北方瑞雪，是接天蓋地的盛裝，六出冰花鋪如錦披，為蒼涼的大地戴上銀色的蓋頭。霧凇凝如倒掛的白龍，風(fēng)吹而動，玉鱗雨下。江河不再張開噬人的巨口，而是心如止水，結(jié)成一塊明鏡之臺，倒映出旋舞嬉鬧的人間百態(tài)?；ú菰诎咨腻\衣下靜靜安睡，韜光養(yǎng)晦地等待復(fù)蘇之日。雪擴大了世界的深度，使堅實粗糙的土地長出柔軟的心腸，讓洶涌澎湃的河水生出凝重的面龐，雪中漫步，恍如身處云間。水汽也變成煙霧，繚繞不去，平添仙氣。今時今日的雪，已是豐年的象征，冷得爽利瀟灑，暖得清晰可見。外表清冷直白，內(nèi)里古道熱腸。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自然界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或許只是玄學(xué)和神學(xué)中輪回概念的另一種體現(xiàn)。地上的生靈呼出水氣，升天凝結(jié)，然后化作云朵揉碎而落。曾經(jīng)的世界有多少呼吸，未來就有多少雪將兩個時空的生靈緊密相連。它的生死貫穿四季，水云煙雨不過是她溫婉的前生。于是我幻想著，或許每一片雪花都曾是過往的一段斷章殘句。雪里遼國捺缽的長隊。他們用鋒銳勁旅征伐下無數(shù)城池，外表和內(nèi)心都已打造成黑鐵的群像，可最后依然要被這里無所不融，無處不在的氣氛包圍，最后與雪一樣，濃郁的顏色消泯殆盡，悄然融入黑土地的胸膛，千千萬萬的莽士和駿馬，最后化成一個名字。雪里亦有故宮的雕梁畫棟，鋪陳流丹。琉璃映雪，吞獸白頭。天地一色，渾然同體。玉器的寶光被雪染的風(fēng)采掩蓋，使宮門內(nèi)外，再無貴賤之分。雪曾經(jīng)也是青山上縈繞的薄紗，綠水流淌的眼波，直到狂妄的赤日不可一世，四地播種戰(zhàn)火，她才冷下面龐，所有柔情都冷鑄如刀，一切溫存都凝結(jié)如鋒，咆哮著向旱魃開戰(zhàn)。雪曾經(jīng)也是很服從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順地由人替她涂抹起來，裝扮起來，變成人偶，變成馬駒，變成不語屈從的塑像，變成公共集體的財產(chǎn)，可她終究是堅硬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永遠(yuǎn)霸占她的風(fēng)采。人們或者為她接受，讓自己的呼吸成為她的一部分，或者悄然遠(yuǎn)逝，躲避酷寒。

所以我明白。雪是扎根在北方的骨血里的。它從不因為哪個時代而改變自己的顏色。雪從來也是白的，冷的，沒有比它更柔軟的東西，沒有比它更堅硬的東西。它無所不包，兼容并蓄。無論塵埃朝露，都將被染上它無垢的顏色。它長生不朽，無可摧傷。風(fēng)暴只會讓它的氣勢來得更加猛烈，一往無前，春風(fēng)只能暫時平息它的豪壯，無法讓它完全屈服。在融化之后反而凝結(jié)的不可動搖，無瑕如玉，堅硬如磐。

雪和這方土地的文化一樣，汲取每一次吐納呼吸，無論何處來者，都不由自主地讓自己的生息與她融為一體。她上達蒼穹，下抵黑土。正如冰心一片，有時堅硬，有時柔軟，有時如霜冷長河，有時如一腔春水。她將貫穿四季的始終，在每個人的胸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