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曉寒的工作,名義上叫電工,實際上,是傻子都會干的力氣活。京城的一些學校,由于建設年代久遠,電線老化,加上新增了電腦,需要換成更粗的銅線。工頭老梁區(qū)教育局有人,就攬下了這些工程,招募了三十個民工,曉寒便是其中一個。
曉寒上工之初就遇到麻煩,這更換電線的活說起來簡單,干起來卻不易,大多時候都是站在四米高的梯子上作業(yè)。梯子呈金字塔形叉在教室的地上,一節(jié)一節(jié)踩上去晃晃悠悠,上到高處腿肚子直打哆嗦。哆嗦也得干活,把手中的電鉆舉過頭頂,在屋頂上打眼,遇到石膏板算你走運,遇到水泥板就手心發(fā)麻,更不好對付的是個別屋頂水泥里摻了鵝卵石,不使勁鉆頭打滑,一使勁啪啪直冒火星子,火候掌握不好,不是打不透,就是一根根別鉆頭。上工第三天,曉寒的電鉆就遭遇鵝卵石,手一滑,面朝下摔下來。離開梯子自由落體時,曉寒一陣暈眩,下意識地用電鉆指向地面。落地的瞬間,啪的一聲脆響,半截鉆頭呲溜溜飛到課桌底下,電鉆和另一只手就撐住地面。腳尖著地后,腹部一口氣憋得生疼,整個身子平展展拍在水磨石板上,濺起一股煙塵。工友們啊吆大叫,急忙圍攏過來。曉寒定定神,從地上爬起來,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使勁用手揉著膝蓋。
“咋樣,哥們?還中不中?”爛頭湊到曉寒近前彎下腰,兩桶黃鼻涕耷拉在嘴唇上:“要是不中俺弄你上醫(yī)院?!?/p>
曉寒一把抓住爛頭的手腕,呲著牙站起來,撿起地上的電鉆:“爛頭,幫哥們上個新鉆頭?!?/p>
爛頭一手接過電鉆一手指著曉寒的膝蓋:“褲褂都破球了,不老蓋沒事?”
曉寒雙手捂著膝蓋旋轉幾下:“沒事,起了點油皮,骨頭好著呢。”
爛頭幫曉寒上好鉆頭,遞過去悄聲說:“哥們,悠著點干,咱是按天給錢兒,工頭又不在跟前,沒人盯著你?!?/p>
曉寒點頭笑笑,提著電鉆上了梯子。
曉寒手里的電鉆又開始跟鵝卵石較勁,細碎的石渣和塵土把一頭烏發(fā)染成灰色。落到臉上和領口里面的塵土,和汗液混合成泥漿。曉寒一邊干活一邊回憶,只有回憶才可以壓制苦累。在前所未有的艱難面前,唯有精神的力量,才可以支撐起還很羸弱的身體。曉寒的思緒,從京城飛到河北北部的草原小城沽水,那是他的家鄉(xiāng)。時間,退回到他沒下崗的那段美好日子。在單位下了一天象棋的曉寒,騎上單車馱著美玲回家,半路買菜買肉,商販們陪著笑臉迎送他們,眼中放出羨慕的光亮。曉寒和美玲真般配,人長得精精神神,衣服干干凈凈,雙職工出手也闊綽,菜要挑精細的,肉要拉純瘦的,三毛兩毛的零錢不用找,車筐壓得下墜時,才傲氣地往家慢慢溜達。一進家門,曉寒是大爺,喊聲累往床上一趟,等著美玲把飯菜往碗里夾,吃完一推筷子,打開電視,從新聞聯(lián)播看到天氣預報。期間,美玲廚房里叮當刷碗。洗刷完畢,二人街上遛彎,肩挨著肩,膀挎著膀,融進小城暮色中的風景。夜晚,美玲是奶奶,曉寒幫著脫衣服擼襪子,推拿按摩折騰一氣。
屋頂上,終于出現(xiàn)一個有深度的鉆眼,曉寒用滲血的手掌,把膨脹螺絲插入,上好燈架,接通電線。梯子下的爛頭,收拾好工具,仰頭沖著曉寒說:“哥們,收工了?!?/p>
曉寒四處一看,教室里只剩下爛頭和自己,下了梯子跟著爛頭走出教室。
離開工地,二人匆匆追上奔向飯攤的大隊人馬。人馬一多,小攤里的大餅就可以按批發(fā)價攥在手里。梁老板應承每月給開八百元工錢,可每個月,工人只能先領二百元生活費,剩余的秋后算賬。工地上管住不管吃,一到飯點,大家就只能去大街上找最便宜最實惠的吃食。一群人灰頭土臉,繞過星級酒店,繞過大排檔,繞進一個叫賣聲四起的大市場,瞅瞅牛肉拉面,看看蛋炒飯,最終按老規(guī)矩,每人兩張大餅,再讓賣大餅的饒上兩個咸菜疙瘩,回去切成小塊,人手一份佐飯。曉寒雖然也灰頭土臉,畢竟穿戴得整齊,臉也白凈,他的午飯?zhí)厥庑┮簿筒蛔銥槠?。和大家不同的是,曉寒只買一張大餅,用另一張大餅的錢買一只香噴噴的煮雞蛋。曉寒算文化人,有自己的套數(shù):“飯要吃得營養(yǎng)一些,不然肚皮越撐越大,吃多少也不經(jīng)餓?!?/p>
曉寒坐在地鋪上吃雞蛋,爛頭就湊過來搭訕。曉寒掰下一半蛋清推讓幾下,爛頭流著口水死活不要。爛頭實話實說:“滿共一個雞子,兩個人吃不夠塞牙縫,不如一個人吃一個人聞味,劃算!”
初來工地時,曉寒誰也不熟,工友五湖四海哪都有,鄉(xiāng)俗不同,口音不同,一時半會兒難以溝通。唯獨這爛頭,跟誰都是見面熟,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迷彩服,露著羊腔子一樣的胸骨,臭腳丫子勾著黃膠鞋,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活脫脫一個當代濟公。曉寒出門在外,也想找個解悶的伙伴,就有意接近爛頭。爛頭雖然長相垃圾,也存愛美之心,見人堆里唯獨曉寒器宇不凡,就交了這個朋友。
曉寒靠在鋪蓋卷上吃午飯,一大口餅一小口雞蛋地磨牙,屁股底下坐著薄薄一塊褥單。他一邊吃一邊看門口,門口站著美玲。美玲望著自己狼狽的丈夫,哭得嘴歪眼斜,哭得胸腔里滲出了血。爛頭猛伸巴掌一拍曉寒的肩膀,訕笑著說:“琢磨啥呢?沒到黑掌就想婆姨了?別愣神了,會來棋不?”
曉寒從幻覺里回到現(xiàn)實,看見爛頭把一個小紙盒擺在地鋪上,揭開盒蓋,是一副象棋。曉寒問:“哪弄的?”
爛頭用下巴指了指堆在墻角的幾張桌子:“那邊給咱預備的,里面還有不少紙和筆哩,你要給家寄信,就去拿?!闭f著,塑料紙棋盤已經(jīng)展開,蠶豆大的棋子一紅一黑分成兩撥擺好。
爛頭一口吃完卷著半根大蔥的餅角,鼻子上擰了一把,擰下一條鼻涕甩到墻角,鞋幫子上蹭了蹭指頭,低下下頭看著棋子說:“你先來。”
曉寒不屑地說:“紅先黑后,你走?!?/p>
“哥倆逗個樂,講啥規(guī)矩,你先?!?/p>
曉寒在單位上班那些年,號稱棋圣,面對其貌不揚的爛頭,跟本沒當回事,想著趕緊幾步拿下老將好接著進入幻覺,門口的美玲還等著聽自己訴苦呢。曉寒先手,擺了當頭炮,隔山瞄著爛頭的老將。爛頭的步數(shù)根本不在棋譜上,竟然拱了一步邊卒。曉寒失笑,由不得說了句:“你會不會玩啊?”
爛頭并不正面作答,反問:“你知道駐馬店不?象棋之鄉(xiāng)。七歲的孩子都能拿省級冠軍哩?!?
曉寒笑著搖頭:“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頭炮、把馬跳?!?/p>
爛頭張著嘴笑:“別忙,你來,你來?!?/p>
曉寒步步緊逼,招招見血,可走著走著就感覺越來越憋屈,爛頭的那些棋子總是礙手礙腳,擋在家門口,像是搬不動的石頭。面對棋局,曉寒如狗咬刺猬,一時不知如何下口,就開始頻頻拋出幾手廢棋。爛頭趁勢反守為攻,幾個來回,殺了曉寒一個丟盔卸甲,直到只剩下一個光桿司令,被爛頭的一車一卒逼在營里。曉寒紅著臉說:“這盤大意了,重來!”
爛頭訕笑著:“還能走,沒死定哩?!?/p>
曉寒知道再走就是推磨,爛頭是想看自己笑話,就直接把棋子重新擺好:“別廢話,再來!”
爛頭擤著鼻涕,一邊連殺了曉寒七盤,嘴角掛著笑說:“俺老家是駐馬店的?!?/p>
二
曉寒感覺,打工的日子度日如年。無休止的疲勞伴隨著腰酸腿困;一身嶄新的衣服已經(jīng)臟污不堪,膝蓋和袖口出了破洞;由于沒條件洗澡,渾身上下的皮膚,一把就能搓出二兩泥巴;本來很有型的頭發(fā),成了氈片;手掌上,血泡磨成了老繭。最讓曉寒頭疼的是,每一次出工,就是一次冒險。電擊經(jīng)常發(fā)生,從梯子上摔下來也不止一次,只是每次都出奇地幸運。有一次,是拉斷了電線,背朝后摔下去,正好落在梯子下面的爛頭身上,自己雖然沒事,爛頭卻扭傷了脖子。日子稍長一些時,工作熟練起來,危險性漸漸減小,對家的思念卻與日俱增。破衣爛衫、灰頭土臉置身大都市,燈紅酒綠在窗外閃著,幸福感總是與自己隔著一層厚膜。工棚里的生活,枯燥如一把干柴,沒電視,沒報紙,沒女人。
晚上是相對熱鬧的時候,工友們唯一的娛樂方式幾乎天天上演,一段段精美的黃段子,被吹得有聲有色。山南海北,天高地闊,雖然文化和語言各有差異,但對性的描述卻驚人相似。最善于發(fā)揮的是爛頭,他的段子一般用來睡前壓軸,每次只要他一開口,其他人的故事就遜色得不敢露面了。爛頭的故事總是有根有據(jù),時間、地點、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讓人無法懷疑真實性。
爛頭講他們村一個女人,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破鞋。男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是改不了女人的臭毛病,一不留神,女人褲襠里就鉆進野男人的毛毛蟲。男人不信邪,就整天盯著女人,下地干活領著,在家閑著也不讓出去竄門,就連女人到院子里喂豬,男人也要瞅一眼,怕一扭身出了大門??删驮谶@喂豬的檔口,豬圈里事先藏著的野男人就得了手。女人的男人無奈,只好在豬圈四周撒上白灰,野男人怕留下腳印,只好再選時機。一天,女人的男人在炕上一邊抽煙一邊看女人搟面,就見女人背對著房門,撅著屁股前仰后合,一對大奶顫顫悠悠配合著搟面的節(jié)奏,面條搟好下鍋的時候,男人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褲子后面有個洞,門板上也有個洞,男人把女人褲子脫掉一驗,壞了,女人搟面的時候,就讓野男人隔著門板給辦了。
大家聽了爛頭的故事抓耳撓腮睡不著覺,都在暗暗擔心自己的老婆一個人在家難守節(jié)操。曉寒不擔心,他知道自己是美玲的寶,美玲雖然也愛描眉畫目,但那是為了讓男人們羨慕,讓女人們嫉妒。世上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是烈女,別人的老婆是蕩婦,但曉寒不那么認為,他固執(zhí)地堅信,美玲絕不會背叛。
下崗之前,美玲和曉寒同在沽水縣百貨公司上班。美玲是接她父親的班去的,曉寒之前一直稱美玲的父親師傅,直到結婚之后才改了口。美玲的父親性格耿直,老古板的脾氣,眼里不揉沙子。美玲戀愛的時候,有一天徹夜未歸,與曉寒纏綿到天亮。天一亮,美玲才從暈暈乎乎中清醒過來,嚇得不敢回家。曉寒只好買了兩瓶好酒登門試探,結果老爺子一頓臭罵,把酒瓶甩到了墻頭外面。
美玲從愛上曉寒那天起,就不管不顧,心血一來潮就任由曉寒解褲帶,戀愛兩年刮了兩次宮。美玲實在受不了曉寒和父親的雙重折磨,就讓曉寒趕快娶了自己。當時,曉寒正在為一套像樣的嫁妝奮斗,就向美玲訴苦。曉寒是孤兒,先死了娘,后死了爹,所有家產(chǎn)都歸了后媽。美玲得知曉寒的心思后,更加堅定了結婚的意志,毅然拉著一窮二白的曉寒去了民政局。領證那天,世上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喜訊。二人在一間二十平米的出租房里,嬉笑著點上蠟燭,切了一塊豬頭肉,調了一盤黃豆芽,算是辦了酒席。還沒等洞房,屋門就被一腳掫開,美玲的父親背抄著手,瞪著銅鈴大的眼球,一屁股坐在喜床上。美玲急忙躲到門板后邊,曉寒則躬身往酒桌上讓。美玲父親一把揪住住曉寒的衣領,往屋外走,扯著嗓子嚷嚷著:“走!都跟我回去再說!”
二人跟著老爹回到娘家,一進屋熱氣騰騰,當?shù)厣?,一張大圓桌擺滿雞鴨魚肉,炕沿邊,放著一盤盤糖果糕點、紅棗花生。老娘眉眼帶笑,連聲說般配,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弟弟妹妹圓桌邊站定,七嘴八舌,如一群聒噪的麻雀。酒過三巡,老爺子發(fā)話,成家的姊妹每家出一份力,幫助新人買下東街的一處舊院,大家酒興正高,齊聲擁護。
曉寒和美玲的小日子就這樣紅紅火火過起來,不愁吃,不愁穿,像草原上悠閑的馬。結婚不久,美玲就急切地懷了孩子。懷胎十月,生下寶寶寒生。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寒生滿周時,兩口子同時下了崗。存折上準備買冰箱、買摩托的錢,買了過冬的煤塊,買了一袋袋米面。眼見著院子里的向日葵快成了口糧,曉寒牙一咬、腳一跺,就當上了這個賣苦力的電工。
曉寒白天干活,累得渾身散架,就想吃了東西早點躺倒歇著,可躺倒了卻睡不踏實,心里惦記著草原小城里的暖窩窩,就連夢也是一鍋糊糊,和記憶攪拌在一起。本來就不富態(tài)的曉寒日漸消瘦。曉寒知道,自己能撐得住,從小在后娘手里磕打過的孩子,毅力非凡,再苦的日子,都能用精神熬成甜粥。心里有希望,時間就會走動得歡快,日頭總不可能永遠停在天空的一個地方。
潮濕的地鋪,成了曉寒思緒繁衍的溫床。地鋪就打在施工的教室里,大部分課桌和凳子都被清理出去,只有墻角留下幾張,用來放置飯盒和雜物。來打工的時候,曉寒以為開春后的京城比家鄉(xiāng)熱得多,沒必要多帶行李,來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地鋪不僅堅硬,而且返著冰涼的潮氣,褥子太薄,既硌肉又腰疼。身邊的爛頭是從小野慣了的主,田間地頭摸爬滾打出來的野驢,地鋪上笑話講完,合眼便扯起悶雷般的呼嚕。呼嚕時而連貫時而卡殼,連貫時曉寒還算習慣,卡了殼就著實嚇人,好幾次像是斷了氣。曉寒由不得伸手推他一把,把爛頭從黑白無常手里搭救回來。被推醒的爛頭,喃喃抱怨,說剛拿起雞腿要啃,剛解了女人的扣子要摸,就讓曉寒攪黃了,嚷嚷著要去曉寒家鍋里找肉吃,要日曉寒的婆姨。
曉寒知道,自己家的婆姨沒那么好日,除了自己,恐怕世上沒第二個人敢解她的褲帶。有一年縣城趕交流會,美玲擠在人堆里看馬戲,一個痞子站在她身后,貼住了蹭屁股。美玲一把薅住那根直挺挺的肉橛子,薅得痞子直叫娘。還有一次,美玲肚子疼,診所里遇到一個獸醫(yī),把手往下面伸。美玲猛地坐起來,一記耳光打下來一顆假牙。美玲有時半夜興奮,不想睡覺,就給曉寒講她遇見的趣事,講來講去就一個主題,世上除了曉寒,誰動自己的身體都惡心。
曉寒睡不著,現(xiàn)實太痛苦,記憶太美好。最美好的記憶就是戀愛的季節(jié),那些日子,幾乎所有的傍晚,美玲都陪伴著自己。影院里看片子,小河邊洗衣服,草坡上拔兔菜,宿舍里壓摞摞。美玲并不浪漫,所以很少雨中漫步,雪地觀景,但曉寒的記憶里卻都是一幅幅浪漫的動畫,就連美玲織毛活的動作都那樣動人。美玲曾經(jīng)一晚上為曉寒織成一條寬大的圍巾,也曾經(jīng)把一件毛衣織了拆拆了織,反復五次,只為把世上最好的手工毛衣穿到曉寒身上。為了給曉寒增加營養(yǎng),美玲從家里的雞窩里每天偷兩個雞蛋,拿到曉寒的宿舍煮熟,還經(jīng)常把母親腌的酸菜,裝滿罐頭瓶子偷偷帶來。美玲,等著吧,掙夠了錢,你的愛人就回去,不再讓你過苦日子。
爛頭的呼嚕又卡了殼,呼哧一聲,一口氣吸進嘴里半天沒出來。借著窗外城市的亮光,曉寒看見一條亮晶晶的口水,蚯蚓般從爛頭嘴角爬出來,竄到那顆長滿疥瘡的腦袋下面枕著的一卷破衣服上。曉寒沒再去推他,他想讓爛頭吃一根雞腿,摸一次女人的癢癢肉。
三
再好的黃段子,也有聽膩的時候??煲诠づ锢锇l(fā)瘋的工友們,拖著勞累的身體,開始出去逛街。逛街也不會走遠,遠了就得花錢坐車。京城的夜,五彩斑斕,車流人流如同蝗蟲螞蟻,密密麻麻到處亂竄。一群蓬頭垢面的家伙,在路燈下的馬路牙子上溜達,多少有些污染環(huán)境。大家緊挨著走,生怕自己從人堆里突顯出來丟了面子。路過一排洗頭房的時候,大家眼中放出光來。一間挨一間的洗頭房,足有半公里長,每家門店前,都坐著三兩個穿著暴露的美女。三三兩兩的美女連成一線,奶子半遮半掩,白顫顫的大腿從超短裙里露出來,饞得路人直咽口水。
美女們膽子很大,只要看見沒有女人陪伴的男人經(jīng)過門口,就會往屋子里拉。一邊拉一邊浪里浪氣地說:“先生,洗個頭吧?!币恍┫壬?jīng)不起誘惑就開始打聽價錢,美女此時會變得更加熱情:“洗頭五十,包您舒服?!庇腥擞X得能洗舒服了的價格還行,就跟著美女進了洗頭房。一番潦草的干洗和頭部簡單按摩,電吹風一掃,就該結賬走人了??腿藳]覺出咋樣舒服,就賴著不走,不走行,再加一百五,到簾子后面做個全身按摩。
爛頭鬼精鬼精的,看出其中的門道,對大家說:“俺那個親娘,吃人哩,褲襠里揉幾把,二百大票就甩給人家,這是咱一個月的口糧哩!”
幾個年輕點的工友聽不進爛頭的忠告,故意往美女的身邊靠著走,想驗證一下自己這樣的貨色能不能吊美女的胃口,結果沒一個美女的視線能被勾過來,仿佛眼前是翻斗車運過去的渣土和磚塊。小伙子們泄了氣,憤憤不平起來:“等爺開上寶馬,拿錢砸死這群狗日的!”
爛頭笑笑:“這世道,開寶馬的人少,吃大餅就大蔥的人多,這個理以后都記著點,別老白日做夢!”
爛頭的話有道理,年紀大些的工友早就明白,他們知道自己沒有洗頭按摩的命,干脆就張嘴死盯著超短裙過眼癮,盼著一陣風吹過來,掀起狗日的那層薄紗,露出里面的三角褲衩來。
一群人,灰頭土臉從洗頭房門前走過去,又灰頭土臉走回來,兩手空空,算是逛了大街。一旦有工友掏票子路邊買煙,一大群人就圍進商店湊熱鬧。煙是三塊錢一盒的,也要花得值,大家一起,在琳瑯滿目的貨架子上飽一飽眼福,雖然混不了個肚圓,也要混個眼寬。
逛街逛累了的一群人,回到地鋪上倒頭便睡。爛頭卻來了興致,他推了一把身邊的曉寒:“走,俺帶你看點好景兒去?!?/p>
曉寒搖著頭喊累,爛頭死活把他拉起來,偷偷上了六樓的一間教室。兩個人來到窗戶前,爛頭從懷里取出個望遠鏡,舉著朝對面一幢居民樓的后窗戶望,一邊查看,一邊對曉寒神神秘秘地說:“快了,每天就這個點?!?/p>
曉寒問:“啥情況?”
爛頭不作聲,繼續(xù)望,望著望著說:“有了!”把望遠鏡遞給曉寒,用手指著對面的樓層:“六樓對面那間亮黃燈的窗戶,女人洗澡哩!”
曉寒好奇地接過望遠鏡看去,果然,窗戶里一個白嫩的身影在霧氣里晃動。曉寒把鏡頭調大細看,竟然清晰地看見女人的卷發(fā)披散在肩頭,胸部一對軟溜溜的奶子耷拉著,腰部以下被窗臺擋住。曉寒的心怦怦直跳,想看又不敢看,他沒想過,自己會墮落到這樣的地步。他把望遠鏡遞給爛頭:“這有啥好看的,誰還沒見過個女人,家里的老婆還閑著呢?!?/p>
爛頭流著口水,邊看邊說:“老婆?咱這出門在外的,還不定成誰的老婆哩!還是十雞料蛋各顧各吧?!?/p>
曉寒在爛頭的請求下,一直陪他看完女人洗澡,回到地鋪上合眼想心事。那個洗澡的女人,雖然只是看了一眼,畫面卻清晰地印在腦子里,想洗都洗不褪色。女人的身材和美玲差不多,只是頭發(fā)更洋氣一些,皮膚更白一些。那對奶子的形狀也非常相似,一定是剛奶過小孩,里面鼓脹的營養(yǎng)被吸干了,本來直挺挺地撅著,走路時可以顫悠悠地微微上下彈跳,卻逐漸耷拉下來,只要一邁步就左右畫著弧線擺動。這樣的奶子,雖然減去了一些視覺美感,跳動起來卻越發(fā)淫蕩,透著成熟女性直截了當?shù)那橛?。想著那個洗澡的女人,曉寒甚至開始后悔沒多看幾眼,也為女人那半扇下體被窗臺擋住感到遺憾。曉寒從前很靦腆,看見自己的家伙都臉紅,戀愛一年后才敢拉美玲的手,拉了手后膽子就大起來,沒幾天就親嘴,親了嘴后膽子越發(fā)大了,就解了美玲的衣扣摸奶子,直至一路向下??赡切┯偸怯兄侠淼慕忉?,那叫愛情。如今隔著窗戶看女人洗澡算啥?曉寒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能暗自罵自己流氓。曉寒知道,是環(huán)境改變了自己,在遍地垃圾的地方每天生活,吃最垃圾的食品,睡最垃圾的床鋪,再要臉的人也會變成垃圾。
曉寒內心很矛盾,他不想在垃圾堆里變成又一個爛頭,他想堅守自己的純潔,他覺得只有純潔才能支撐起人的尊嚴。但突然間出現(xiàn)的生活巨大落差,讓他的人生跌入低谷,一個只能為活著而活著的人,是沒有尊嚴可言的。他現(xiàn)在是這個世上最低等的動物,偽裝被殘酷的現(xiàn)實撕成了碎片,獸欲赤裸裸地顯露出來,沖撞著日漸消瘦又日漸強健的身體。
看了現(xiàn)場直播色情片的爛頭,一時半會兒還沒睡,窩在被子里吭哧吭哧揉搓身上的泥巴,他一定把自己的身體當成那個洗澡的女人了。在沒有女人的一個又一個夜里,男人熬出一串呼嚕前,要么咬牙堅持,要么把手和身體分出雌雄來。曉寒咬著牙熬夜,他知道草原上的一座小城里,有個女人此時也在熬夜,他不能輸給那個女人,他要把身體里經(jīng)歷的一切,完完全全傾注給那個女人,只有那個女人,才可以把骯臟的日子徹底清洗干凈。而這個看了洗澡女人的夜,又是如此難熬,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把身體里橫沖直撞的野獸全部驅趕出去。
爛頭的吭哧聲不知啥時候變成了呼嚕,陰陽怪氣地扯著,成了曉寒的催眠曲。曉寒迷迷糊糊摟住了洗澡的女人,那邊的一張床上,爛頭摟著另一個女人在竊笑。曉寒看到,爛頭摟著的女人竟然是美玲。曉寒想起身把美玲奪過來,可洗澡的女人死死纏著他不放。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洗澡的女人身體柔軟光滑,干凈到讓自己自卑,誘惑著自卑的自己終于忍不住把女人壓在身下,去摸、去親、去捏、去咬;同時,另一張床上的爛頭,用散發(fā)著臭氣的身體把美玲壓在身下,摸著、親著、捏著、咬著。曉寒仿佛是爛頭的一面鏡子,做出的一切都被爛頭看在眼里效仿著。曉寒難以名狀的快樂里夾雜著難以言表的痛苦,如同夾在天堂和煉獄中間,他大叫一聲從床鋪上爬了起來。
身邊正在扯呼的爛頭嚇了一跳,跳起身揉著眼屎四處打瞭:“俺娘哎,是咋得了一驚一乍的,是不是有蝎子呀?”
曉寒盯著爛頭,眼睛都紅了,他真想撲過去掐死他。細細一想又覺得他很無辜,美玲遠在千里,怎么可能被這個牲口玷污了?曉寒嘟囔了一聲:“沒事,發(fā)癔癥呢,睡吧?!?/p>
爛頭一咕嚕趴下說了聲:“俺的個娘哎?!本陀殖镀鹆撕魢?。
四
打工一個月之后,曉寒有了一次意外的艷遇,這在灰頭土臉的民工看來,是一個奇跡。和往常一樣,校園里施工完畢,吃過大餅,曉寒就跟爛頭在操場里閑逛。兩個人摸索著那些健身器材,抬頭看籃球的架子。這時,有個尖細的女聲傳來:“能幫個忙嗎?”
二人順著百靈鳥一樣的聲音看去,見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職高女生蹲在高高的圍墻上。女生留著娃娃頭,上身一件白襯衫,下身一件深藍色短裙,短裙和長筒白襪之間是一截曲線優(yōu)美的大腿。
女生見兩個人注意到自己,就接著求助:“能幫忙扶一下嗎?我要下去。”
爛頭反應快,一個箭步跨過去,把雙手舉過頭頂,瞄著那截大腿說:“俺扶你下來,來,把腳伸給俺!”
女生看了看爛頭腦袋上的疥瘡,搖了搖手,又指了指曉寒:“讓他來吧?!?/p>
爛頭不甘心,接著說:“俺為啥不能來?俺兩個頭一般高?!?/p>
女生說:“就讓他來嘛。”
爛頭只好退到一邊,把位置讓給了曉寒。
曉寒學著爛頭的樣子,把雙手舉過頭頂。女生把腳尖探進雙手,往下一滑,兩條大腿滑過曉寒的手掌。曉寒用力一托,手就托進了短裙里,卡在襠部。隔著薄薄的褲頭,軟乎乎的感覺瞬間從虎口麻遍了曉寒的全身。女生啊地尖叫一聲,倒進了曉寒的懷里,臉羞得緋紅,急急掙脫雙手,跑進操場后面的宿舍里去了。
爛頭望著那個倩影消失在一排宿舍里,轉頭笑著問曉寒:“咋樣?摸住了沒?”
曉寒說:“摸啥呀摸,人家還是個孩子?!?/p>
爛頭擤了把鼻涕說:“裝求啥哩!沒摸住那女女能叫喚?”
曉寒沒和他爭辯:“這女生咋不走大門啊?”
爛頭說:“準是逃課跑出去的,現(xiàn)在這孩兒們野得很,不好好上學就知道搞對象,這小兔崽子看著端正也不是啥好鳥,瞧她那小屁股翹的,準是剛撅了半天沒收回來哩?!?/p>
曉寒白了爛頭一眼:“別瞎扯了,回去睡覺吧?!?/p>
回到地鋪上一躺下,曉寒腦子里就映出那個女生的模樣。那正點的校服,那正點的身材,正是自己年少時渴望的形象。在臟兮兮的生活里,一個女孩從天而降,簡直就是拯救靈魂的天使。而自己卻用臟兮兮的形象嚇跑了天使,天使本不應該被自己嚇跑。從前的自己,走在街上,曾經(jīng)引來無數(shù)少女的青睞。而現(xiàn)在,出眾的外表卻蒙上了一層灰。曉寒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心,他反正也睡不著,索性起來去包里翻出一身干凈衣裳,這衣裳從打工那天就一直放著沒舍得替換。他穿齊整了,去水房洗頭洗臉,然后乘著爛頭熟睡獨自偷偷去了操場。
夜幕降臨,勞累的民工總是比學生睡得早。操場后面的一排女生宿舍,燈火輝煌,屋里嘰喳傳來說笑聲,像是一群鳥聚集在林子里喧鬧。曉寒在操場的單杠上吊胳膊,一邊吊一邊唱曲,曲唱得不高不低,既能穿透女生宿舍的玻璃又不顯張揚。曉寒從小就在草原練就了一副好嗓子,極具穿透力的蒙古調子里飽含深情。女生宿舍的玻璃,在夜晚純正的歌聲里震顫,情竇初開的女孩們正閑得無聊,隱約聽到歌聲,心里小鹿直撞。有幾扇門推開了,穿著清一色校服的女孩們閃了出來。幾個膽大的女孩,追著歌聲來到單杠下面。
曉寒坐在單杠上,停止了歌唱,看著圍攏過來的幾個女生。女生們仰頭看曉寒,互相竊竊私語,像春蠶噬桑。一個胖女生耐不住性子,開口對曉寒大聲說:“唱得真棒,咋不唱了?再給姐兒幾個亮一嗓子呀!”
又一個女生就跟著起哄:“歌星要彩頭呢,大家鼓掌!”
單杠下響起一片齊刷刷的掌聲。
掌聲停住后,曉寒說:“我自己沒事唱著玩的,沒想到打擾你們休息了,對不起啊。”
胖女生說:“讓你唱一個還拽起來了,啥叫打擾,不過十二點誰睡覺呢!”
一群女生就跟著喳喳:
“是啊,真把自己當歌星呢?要不要給你獻花呢?”
“要不回去拿日記本找你簽個名?”
“要不干脆一人獻一個吻得了!”
“哈哈哈哈……”
一群女孩說笑著,用手在嘴唇上比劃,對著曉寒擠媚眼、拋飛吻。
曉寒不好意思起來:“不逗你們玩了,真該休息了。”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其實挺想當面給這群還很單純的女孩唱首歌。
胖女孩見曉寒要下單杠就喊:“姐兒幾個讓他走不?”
女生齊聲說:“不行!不行!不行!”
曉寒重新在單杠上坐好說:“那就唱一個,唱完就讓我走。”
女生七嘴八舌起來,有說唱兩首,有說唱三首,胖女孩說:“一首就一首吧。”
人群安靜下來,曉寒清了清嗓子,故意賣個關子:“沒伴奏?!?/p>
一個女生就說:“有!等著啊?!闭f完往宿舍里跑,跑出來時拎著一把吉他。
曉寒盯著吉他心一動,問吉他女孩:“會彈嗎?”
女孩說:“不會。瞎扒拉唄,能出聲音不就得了?!?/p>
曉寒雙腿攀住單杠,雙手騰出來要過吉他。這玩意他念高中時就玩得滾瓜爛熟,此時拿在手里,真是瞌睡遇見了枕頭。他左手按住一個固定和弦試了一下,音不在調上,就吱吱調了幾把,再試,調正了,右手撥動琴弦,先來一段獨奏。優(yōu)美的聲音把單杠下的女孩們震住了,震得鴉雀無聲。過門一打,彈唱正式亮相,琴音和嗓音嚴絲合縫,歌聲響起的一瞬間,幾個女孩的眼睛就濕乎乎地想哭。
女生宿舍更多的門開了,更多的女孩圍攏過來,安靜地聽著操場上那天籟般的演唱會。單杠做成的舞臺上,那個手握吉他的男人帥成了明星。他雖然唱著一首張學友的老歌,但那旋律卻與通過媒體聽到的完全不同。那美妙的聲音是立體的,甚至是可以看見、可以觸摸、可以捕捉的,像是一群螢火蟲在操場上飛來飛去?!八齺砺犖业难莩獣?,在十七歲的初戀第一次約會……”
以繁星和彎月為背景的歌聲,每個音符都是鞭子,抽在身體最發(fā)癢的地方。很多女孩動心了,校園里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男子,會不會是上天安排來的一段姻緣?她們想給他獻花,想和他拉手,甚至產(chǎn)生了想和他接吻的沖動。青春期的女孩,太容易被打動了,或許一支歌,或許一首詩,或許一個動作,或許一個眼神,或許一件時髦的衣裳,或許一個耍酷的發(fā)型,就會激起她們心中的波瀾。曉寒看見,那個跳墻頭的天使就站在人群里抹淚,她陶醉在傷感幽靜的歌聲里。此時的曉寒,感覺自己在天使的淚光中,再也不是那個邋遢的民工,而是至高無上的王子。
在掌聲和尖叫里,演唱會無法很快結束。不依不饒的女生們,接連聽了三首歌。曉寒怕再進行下去會驚動自己那幫邋里邋遢的弟兄,砸了本來很浪漫的場子,就從單杠上跳下來,把吉他還回。女生一個個向他拋完媚眼就回了宿舍,像一群小鳥鉆進了林子。唯獨天使站在那里沒走,她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問:“你好像那個扶我下墻的民工,你是他嗎?”
曉寒笑了笑說:“不像嗎?”
天使一雙媚眼瞅著曉寒的臉使勁端詳著。
曉寒笑著對她擠了擠眼:“別認了,我就是他?!?/p>
天使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她撲過來摟住曉寒的脖子,在臉上親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樣跑開了。
曉寒本來只想在操場上找回點自尊,沒想到有這么大的意外收獲。他的心跳,比剛才在單杠上唱歌時還猛。他把臉上女孩留下的口水抹進掌心,望著女生宿舍那一帶燈光,抿著嘴愜意地笑了笑,離開操場回地鋪上睡覺去了。
五
地鋪上的工友們一邊侃大山,一邊吧嗒吧嗒吃飯、哧溜哧溜喝水,如一群蝗蟲爬在麥地里。曉寒嚼著大餅,和爛頭下棋。爛頭用手中的棋子繞得曉寒憋氣窩火。曉寒把棋盤一推:“不下了!”
爛頭擠著眼屎呵呵笑著,鼻涕快要流到手中的大餅上。
屋里忽然一下子靜得出奇,嘰里咕嚕的說話聲、吧嗒吧嗒的吃飯聲、哧溜哧溜的喝水聲全部停止。爛頭手中的大餅放在鼻涕下面一動不動,眼睛色瞇瞇地死盯著門口。曉寒在爛頭目光的指引下看過去,門口站著兩個白白凈凈的女生,一個是吉他女孩,另一個是跳墻頭的天使。
天使見曉寒注意到自己,就微笑著擺手。曉寒站起來,跟著兩個女孩走出宿舍。曉寒的屁股后面,門框里擠了一堆腦袋,像一牛車西瓜。爛頭的腦袋也擠在那里,見曉寒就要和女孩走遠,喊道:“哥們,啥時候的事,艷福不淺啊,咋還兩個兩個弄上哩,弄不過來分俺一個中不?”
曉寒沒搭理他,在女孩的引領下進了一間女生宿舍。
曉寒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進女生宿舍。進屋的一瞬間,洗發(fā)水、洗面奶和人肉的香氣就撲頭蓋臉而來,熏得他像打了麻醉劑,一陣暈眩,想立刻找張床躺下。這間屋里,沒有一張床適合他。宿舍面積不大,有兩套鋼管編成的上下鋪,鋪上整整齊齊的四床被子疊成豆腐塊,被子上斜靠著毛絨玩具,一張桌子擠在窗臺下面,堆著一摞摞書本和幾個卡通水杯。屋里其他女孩都出去玩了,只有他們三個,曉寒被讓到一張下鋪坐下來。
吉他女孩把她的吉他從墻上摘下來遞給曉寒:“我們把你請來是想讓你當老師的。”
“一點也不會彈嗎?”曉寒在這種陌生又肉麻的地方有點拘謹,好在有吉他為話題。
“只會點簡單的和弦,音都調不準?!奔櫫艘幌旅碱^。少女無論什么表情都好看,哪怕是皺眉。
“其實很簡單。”曉寒飛快地掃了吉他女孩一眼說。
“那你教我?!奔⑸偷刈綍院磉?,坐得很近,一縷發(fā)絲彈到曉寒的右耳朵上。站在自己床前的天使眼中透出一絲嫉妒。
“我就教你一首最簡單的吧,《在那遙遠的地方》,這首歌只需要兩三個和弦就可以完成,右手也是簡單的四四拍節(jié)奏,很好學?!?/p>
“太老了吧,這歌我爺爺以前唱過。有李貞賢的嗎?或者SHE也行?!?/p>
天使插話說:“我喜歡許茹蕓?!?
曉寒笑了笑:“你們說的我唱都不會唱,就是會唱也未必有六線譜,就是有六線譜也一定很復雜,我看你們還是先學簡單的吧,學會一首就有了基礎,再學其他的會容易一些?!?/p>
兩個女孩點了點頭。
曉寒彈唱起來,演示了一遍《在那遙遠的地方》。兩個女孩聽呆了,她們本以為一首過時的歌無論怎樣都老氣得沒聽頭,不曾想,原來經(jīng)典的東西真的可以搞出余音繞梁的感覺。吉他女孩迫不及待,接過吉他就要學。天使也在一邊蠢蠢欲動。曉寒就用自己結出繭子的手指,擺弄著吉他女孩蔥根一樣的手指和涂成藍色妖姬的長指甲。吉他女孩很活潑,臉側對著曉寒,眨巴著長長的睫毛。天使坐在一邊看,像一只被拋棄的丑小鴨,看著河面上一對鴛鴦戲水。學吉他的主意本來是天使出的,為此她還偷偷窺探到曉寒的住處,現(xiàn)在倒好,鼓起勇氣把人叫來,結果成了別人的老師。給別人當老師就當吧,可別人偏偏心思沒在吉他上,瞧那對蛾子一樣的假睫毛,都快飛到老師的嘴里去了。
天使越想越憋氣,從床上猛地站起來:“屋里真熱,你們彈吧,我出去涼快涼快?!?/p>
吉他女孩也就站起來說:“你啥意思呀,你走了把我自己留下算啥呀?又不是我自己要學吉他,你不是也想學嗎?”
走到門口的天使回頭說:“我可不想當燈泡?!闭f完扭身跑出去了。
吉他女孩追到門口喊:“要死呀你!除非你今晚在外面過夜,不然,撕了你的嘴!”
曉寒見屋里只剩下一對孤男寡女,不好意思起來,站起身走到屋外,說了聲:“你先慢慢練吧?!?/p>
曉寒告別吉他女孩,路過操場的時候,見夜幕中的單杠下立著一個人影。近了些時,看清天使斜靠在立柱上,就走了過去。
“咋不當老師了?”天使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說。
“學生都跑了,還當啥老師呀。”
“那屋子里的不是你的學生嗎?”
“可我想教的是你?!?/p>
天使嬌羞地低下頭,片刻,抬起頭看著曉寒說:“那我唱首歌你聽下,我能不能當你學生?!?/p>
“好啊,我很想聽?!?/p>
天使低低唱起來:“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里……”
天使的嗓音很美,雖然細節(jié)上帶著花季的通病,咬字和語氣都顯得做作,還是打動了曉寒。天使唱完,曉寒問是啥歌,天使說:“還歌星呢,這都不知道啊,許茹蕓的《獨角戲》唄,好不好聽???”
曉寒點著頭說:“好聽,雖然是女聲的歌,我都想學。”
“那我把歌詞抄給你吧,你等著,我這就回宿舍給你抄?!碧焓拐f完興奮地跑進宿舍。
曉寒立刻聽到一陣嘻嘻哈哈的打鬧聲從那間宿舍傳出來,一定是進屋抄歌詞的天使被吉他女孩按在了床上。打鬧聲止住后,安靜了一會兒,天使跑出來,把一張紙遞給曉寒,是圓珠筆抄寫的《獨角戲》的歌詞。曉寒從那幾行整齊又眉飛色舞的字跡上判斷,天使很用心,最后一個字的筆體拉得很長,能看出來,抄歌的人對自己的書法很自信。天使把歌詞遞給曉寒說:“你照著歌詞唱一遍我聽下?!?/p>
“這首歌我只是剛才聽你唱了一遍,哪能一下子學會呀?!?/p>
“那我教你吧,我唱一句你跟一句。”
曉寒就跟著天使學唱:“……沒有星星的夜里,我用淚光吸引你,故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四周是籠罩整座城市的夜幕和照亮整座城市的燈火。這城市中的一角,躲過了喧鬧的車流、喧鬧的夜市、喧鬧的餐廳、喧鬧的KTV包房,只為孤男寡女營造浪漫。一邊是活潑的女孩們棲息的宿舍,另一邊是困乏的民工們借宿的教室,操場成了一道特殊的風景,因為有了一對年齡和職業(yè)都很不相稱的男女,也因為有了一首共同的歌。
幾個來回,有音樂天賦的曉寒就學會了《獨角戲》。他看著歌詞完整地給天使唱,還沒結束就聽見一陣掌聲。是爛頭,這個討厭的家伙不知啥時摸了過來,躲在不遠處拍起了巴掌。曉寒頓時沒了興致,憤憤地瞅著爛頭。
爛頭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用眼睛死盯著天使說:“俺娘哎,這妹子真水靈,歌也唱得好,真是好!”
天使看了一眼爛頭,眉毛一擰匆匆走回了宿舍。爛頭一跺腳說:“唉,都怪俺冒失,把天鵝給嚇跑了,攪了你的好戲。”
曉寒氣憤地說:“不睡覺出來瞎溜達啥?”
爛頭沒在意曉寒的話,笑著問:“咋樣,哥們,拉了手沒?親了嘴沒?”
曉寒白了他一眼,邁著大步進了睡覺的教室。
爛頭在曉寒身旁躺倒,仍舊纏著那個話題不放:“哥們,要下手就快些,這里的活一半天就干完了,咱馬上就得去別的學校,到嘴的鴨子可千萬別飛了?!?/p>
曉寒聽了這話一激靈,問爛頭:“學生宿舍的電線不是還沒換嗎,咋就要走了?”
爛頭摸了摸頭上的疤瘌說:“開始說要換,后來又說不換了,誰知道這里面老板和校長有啥貓膩兒?!?/p>
曉寒不言語了,背過爛頭偷偷拿出那張歌詞,看那一行行整齊又眉飛色舞的字跡。
六
曉寒整宿沒進入深度睡眠,似睡非睡,現(xiàn)實和夢境混亂交錯。臨時作為宿舍的教室,惡臭的氣味讓人窒息,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浪潮般席卷而來,讓人抓狂。如果不是時間在一分一秒推移,曉寒一定會瘋掉。他幾次鼓起勇氣想走到那片操場上再唱一首歌,但已是后半夜。如果他真去演繹一場夜半歌聲,絕不再會被當成夜鶯,女生宿舍里的那些睡客們將會頭皮發(fā)麻,她們會分辨,闖進學校的是鬼還是精神病人。曉寒也想過用其他方法把天使叫出來,比如敲窗戶或學貓叫,但這種傳奇電影中常用的方法,最終被理智否定了。
現(xiàn)在對于曉寒來說,只剩下一個辦法,那就是苦熬,只要熬到天亮就可以見到天使。他起身把教室的門悄悄打開又躺下,屋里雖然氣味不再濃烈,但夜風卻通過走廊滲透進地鋪,他起身把門關上又躺下。他用襪子堵住了兩個耳朵,噪音減小了不少,可眼睛和鼻子似乎很受制,原來,七竅之間有細微的毛孔相通著,堵住一頭,另外幾頭就開始罷工,他把襪子又從兩個耳朵里抽了出來。經(jīng)過一番折騰,他好像舒服了一些,至少他明白開著門、耳朵里堵著襪子睡覺比這樣還難受。
好在,曉寒可以輾轉反側,任意扭動身體,他就是動靜再大也不會吵醒這群死豬。他盡量用污水一樣流淌的意識把一個靚麗的形象梳理出來,那潔白的襯衫,那深藍色的短裙,那白色的長筒襪和潔凈的運動鞋,那齊肩的秀發(fā),那光潔的臉龐,那長長睫毛下水汪汪的眼睛。天使的容貌是那樣完美,那樣無可挑剔,讓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失去光彩。即使是高貴的夫人,當紅的明星,也會嫉妒她青春的風采。她這樣的年紀,內心如水晶般透明,這樣的內心沒有被世俗的塵埃蒙蔽,因此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顯得那樣誘人。
躺在霧霾般的氣味里,躺在污水般的鼾聲中,曉寒反而感覺很孤獨。他覺得自己本來不該屬于這里,卻實實在在屬于這里。在這濃濃的夜中,他覺得自己游進了一片黑漆漆的海洋,那渾濁的海水浸泡著自己,一點點腐蝕融化著身體。黎明終于來臨,曉寒從混沌狀態(tài)中徹底清醒過來。他急匆匆起床洗臉刷牙,穿著那身相對干凈的衣服出了宿舍。他轉到教學樓后面,躲到墻角處向操場那邊張望。
操場上,整整齊齊站滿了學生。學生穿著統(tǒng)一的校服,隨著高音喇叭里發(fā)出的指令,整齊劃一地做早操。學生中,至少有一半是女生,她們的白襯衫和深藍色短裙隨著節(jié)拍一起擺動。曉寒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學生,看著那龐大有序的陣容,內心充滿自卑。他不敢上前,只能躲在角落里偷窺。學生們多數(shù)時候都是側身對著他,即使偶爾統(tǒng)一向這邊扭頭時,他也能夠把自己掩藏到墻壁后面。他沒能從那些學生中分辨出哪個是天使,甚至搞不清她在不在里面。
當曉寒又一次掩藏自己時,向后退步的剎那感覺背后有人。他扭過頭一看,驚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美玲直挺挺站在眼前。美玲穿著她那套特殊的衣服,上身是乳白色打底,刺繡著淺咖啡色花紋的紗衣,下身穿褐色長裙,腳上穿著鑲了水鉆的皮涼鞋。這套衣服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她幾乎從未穿過,即使非常合體。她不穿這套衣服,是因為太喜歡它而舍不得穿,更重要的原因是,沽水縣很少見穿裙子的女人,如果有人穿,就會遭來非議的目光。那套衣服,是曉寒上班那年一次出差到上海給她買的,她一直珍藏著?,F(xiàn)在她來到大城市,來見她朝思夜想的男人,她就穿上了它。美玲的肩上,挎著那只乳白色的皮包,右手拎著一個黃色帆布袋子。美玲搭配的行頭,配上那頭姜黃色披肩卷發(fā),一點也不比城里的女人遜色。
美玲就這樣突然出現(xiàn)在曉寒面前,像從另一個時空穿越而來,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天使降臨人間,一個摸得到、摟得住的,有血有肉的天使。美玲的表情很復雜,有見到丈夫后的激動和喜悅,也有對丈夫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行為的猜疑。但曉寒內心并沒有半點尷尬,妻子從天而降,無疑讓所有雜七雜八的情緒都煙消云散,那些困擾在內心的虛幻感情,一瞬間支離破碎。曉寒感覺自己從云里霧里陡然間落到踏踏實實的地上,回歸到應該回歸的地方。世上有無數(shù)個女子,只有一個適合他,那個女人只要出現(xiàn)在面前,他就會忘記一切。他上前一把摟住妻子問:“你咋來了?”
妻子很不自然地用雙手攥著拳放在曉寒的腰側,她的一只手里,還拎著那個鼓鼓囊囊的袋子。長久沒有親熱,美玲一時還不能適應過來,尤其是在這個十分陌生的地方,說不定,會有人突然從某個地方走過來。女人和男人親熱的時候,總是先需要確定環(huán)境和時機,她們不像男人那樣不需要過程就單刀直入。美玲并沒有推開丈夫,這個擁抱的時刻,她畢竟等了很久。
“孩子交給他姥姥了,家里那兩只獺兔前兩天病死了,我包菜掙了些工錢,天氣要轉涼了給你織了件新毛衣拿來了,電視里說你打工的這個地方新疆人走鋼絲想來看看……”美玲很緊張地一口氣說出了很多來這里的理由,可真正的理由她只字未提。
“我好想你。”這個真正的理由,曉寒替妻子說了出來,話一出口,他的淚掉在她肩膀上。
曉寒的話一出口,美玲停止了她滔滔不絕、顛三倒四的話,她的兩只拳頭變成手掌,抓住了丈夫腰部的衣衫。
“我這就帶你去看新疆人走鋼絲!我們去住賓館,下館子,我還要教你唱一首新歌!”曉寒的話也有些語無倫次,但所有的詞匯都為一個目的,盡快把所有的思念都轉化成對妻子的關切。
美玲跟著曉寒,先找工頭請了假,打車去了金海湖風景區(qū)……
作者簡介:張瑞明,從事寫作30余年,網(wǎng)絡寫作5年。張家口市作協(xié)會員,《千高原》簽約作家,沽源縣優(yōu)秀人才。作品散見于《千高原》《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中國建材報》《燕趙文學》《長城文藝》《黔西南日報》《石家莊日報》《邢臺日報》《張家口日報》《張家口晚報》《張家口電視報》《燭之光》《沽源文藝》《張北文藝》,有作品收入《存在的見證》《逐夢者的姿態(tài)》《歷史的足音》等文學專輯。獲首屆全國草根文學大賽三等獎、首屆林非散文獎最佳單篇獎、“王氏剪紙杯”全國散文大賽三等獎、張家口日報抗戰(zhàn)征文優(yōu)秀獎、第二屆中外詩歌散文大賽一等獎、梳妝樓傳說征文三等獎。長篇小說《冷血》被中國移動閱讀基地簽約買斷,著有長篇小說《察哈爾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