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驢日的以后還活人做事?”三舅的指頭剟著八碗的眼窩,不是八碗把頭躲來躲去,那指頭就剟到眼珠子上了。三舅咳出一口痰來,呸到地上,把300元裝進衣袋,順手又把八碗拿出來招待的紙煙連盒裝起來,氣哼哼地跳下炕。一只雞正在啄三舅呸在地上的痰,三舅踢了雞一腳,雞扇著翅膀,一陣塵飛土揚。八碗始終賠著笑臉,躬著身子送三舅出門,到了大門口,三舅一只腳都踏在大門外了,回頭吼了一句:“別送了,以后家里過事,別請姑舅,這門親戚就斷了?!?/p>
“看舅說的,這是鋼刀割不斷的親戚,咋能說斷了呢?!?/p>
八碗說著往村巷露了一下頭,見扎了一堆人在說笑抬杠,他邁出門檻的腳又縮了回來。
“那三舅你慢走,我還著急出門辦事哩。”
八碗聲音很大,既是說給舅舅聽的,也是說給街巷里的人聽的。
八碗把大門杠了,三舅的吼罵聲就從墻頭撂了過來:
“驢日下的,卸磨殺驢哩?!?/p>
八碗想,三舅這話連自己都罵了。
按說八碗應(yīng)該把三舅送出村口,娘舅家人是骨髑主兒,不敢輕慢的,可他知道,自己一出門,回來時就會跟進來幾個甚至十幾個借錢的人,那就全得罪下了。
八碗回到窯里,感覺就像被人抽走了筋骨。娘舅那邊現(xiàn)在是三舅主事,娘舅家人這回是得罪下了。好在娘已去世,不然娘去世抬埋時舅家請不來人,娘是埋不到土里去的,硬埋了,舅家人會生事的。至于兒子結(jié)婚,舅家能請動就請,請不動也沒辦法,眼下他顧不了長遠,只能先顧眼前了。
坐在炕沿上,八碗看了婆娘一眼,婆娘就像丟了魂,苶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兩手卷著衣襟“咕兒咕兒”地嗝氣,眼淚像豌豆樣一粒一粒滾落在衣襟上,就像雨點落在帆布棚上“嘭嘭”有聲。八碗心里就愈發(fā)潑煩,可他有火發(fā)不出來,不讓婆娘哭,眼淚會把婆娘憋死的。眼看一個月了,婆娘淚水沒干過。八碗張張嘴想說點啥,卻又不知說啥,轉(zhuǎn)身出來,想想便進了驢圈,爬進了驢槽。兩頭驢臥在槽跟前,沖他翻翻眼,懶得動彈,只是昂頭沖他“昂昂昂”地叫。驢槽底子很平,八碗扒下兩只鞋往頭下一枕,躺下去。雖是仲秋,天氣已經(jīng)有些寒涼了,但驢圈背風向陽,還是熱烘烘的。夏天他經(jīng)常躺在驢槽里曬太陽,讓太陽把骨里蓄積的陰寒逼出來。人老了,骨就寒了。
盡管半個月來他沒睡一個囫圇覺,可還是睡不著。咋能睡得著呢?八碗裝了一鍋子煙,“吧嗒”起來。老黑進來,兩只前爪和頭搭在槽沿,黑幽幽的眼睛盯著他。八碗沒理會,老黑把脖子往里抻抻,吐著腥氣紅的舌頭想舔舔他的手或臉,這是常規(guī)動作。可八碗越看越潑煩,對老黑齜齜牙,老黑卻不走,依然趴在槽沿,舌頭耷拉著,八碗在老黑腦頂敲了一煙鍋,老黑“嗚哇嗚哇”叫著跑出去了。
現(xiàn)在八碗在這世上寧愿白干一個月兩個月的活,也不想得罪一個人。在這老埂坪,別人得罪了人不是啥個事,他把人得罪下就把仇怨結(jié)下了,讓你在老埂坪寸步難行。也不是他軟弱,而是無奈。他們一家是個外來戶,解放前他爹一直在老埂坪拉長工,解放時均了老地主家的一孔窯洞,十幾畝地,也就落戶在老埂坪。大集體那年月,拼的是成分,抓階級斗爭,開批斗會,運動一個接一個,大戶里四類分子多,他家的成分貧農(nóng),爹在運動中很積極,當過民兵營長,大戶不敢欺負,日子也就平平順順過去了??珊髞砩鐣兞?,成分不講了,運動不搞了,批斗會不開了,包產(chǎn)到戶后日子各過各的,大戶的元氣漸漸恢復了,就霸道起來。張家是老埂坪大戶,占到了80%。店大欺客,戶大欺孤,大戶欺負小戶家常便飯一樣,雞毛蒜皮的事都起群,小門小戶的人家就受氣了。張萬壽就說過,張家人一人一口唾沫,小戶人家就發(fā)洪水。這話是實話,唾沫淹死人哩。幾戶和他們一樣拉長工落在老埂坪的外鄉(xiāng)人受不了欺負,都陸續(xù)回了老家。爹回了老家一趟,可是包產(chǎn)到戶地都分了,爺爺已經(jīng)去世,只有一個叔叔,窩囊得鼻涕都吸不起來,人前頭說不起話,誰會把自家的地分一點出來給你?回老家連頂片瓦的地方都沒有。
娘又金貴地只生下他一個。獨子都是有脾性的,也是年輕還沒把形勢看清,好爭個強。有一回開玩笑開過火了,張家弟兄幾個一起上,好漢還怕四只手,他被“丁零哐啷”地撂翻,斷了兩根肋骨,支書、村主任都是張家人,誰給他處理?那年劃分林地,辦林權(quán)證,腐敗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壓不住說了話。大晌午的,他正捧著飯碗蹴在門檻上扒飯,一盆子屎尿就潑了過來,接著他就被幾個人打倒在地。人們都端著碗在村巷里扒飯閑諞,他為大家說了話,卻沒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話。張龍?zhí)咧穑荷妒赖懒丝床幻靼祝诶瞎∑河心惴诺钠??不給你點厲害,不知道爺三只眼。他睡了一個多月,想明白了,惹不起躲得起,從那以后他學乖了,老實了,蔫了,木訥了,少言寡語了,低眉順眼了,他學會裝了,夾著尾巴做人,石頭大了彎著走。但他在心里攢著一股勁,鼓著一口氣,他給婆娘說,咱們生一個生產(chǎn)隊,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到時候誰敢在咱們頭上動土,咱們一個生產(chǎn)隊跟狗日的干。李后家和他家情況一樣,也是拉長工落戶在老埂坪??衫詈笃拍锬苌?4個娃,12個兒,兒子們一個個大了,只要跟人生事,12個兒子擰成一股繩,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連張家人都怯,成了老埂坪的第二大勢力??善拍锊派藢氻槨毝?,國家計劃生育了,婆娘東躲西藏地又生了寶鳳、寶明,盡管罰得他家里連席子都沒得鋪,也改變不了他生一個生產(chǎn)隊的決心。最終,婆娘生了寶明還在月子里,就讓堵在羊圈里扎了。寶娥還上小學時,遇上閏河發(fā)洪水被卷走了。誰能想到大兒又這么沒了,靠生養(yǎng)在老埂坪不受人欺負已經(jīng)沒有半點兒可能。
可是,現(xiàn)在他被逼住了,過不了得罪人這個坎。昨天晚上回來,今早來借錢的人就沒斷過。從早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罪了七個人,個個都是氣勢洶洶地走了。有些還出言不遜,倒像是他做下啥短理的事,他硬是沒說出一句硬話來。他從沒想到自己會活得這么窩囊。
20萬是多么大的一疙瘩錢,來借錢的人都張著血盆大口,成千上萬地借,再多的錢也經(jīng)不住借。也不是他小氣,日子都不容易,誰家里沒有事,不借錢日子里的坎兒過不去,他也借過錢。也不是擔心不還,只是一個個家里的窮坑大得嚇人,錢借出去猴年馬月才能還回來?還的時候也是今兒幾百明兒一千,20萬是一整疙瘩,你借他借的就打散了,成了零錢,就抵不上錢用。問題還在于,在人們看來他這錢眼下是閑錢,寶順的媳婦說下了,彩禮也上齊了;現(xiàn)在寶順沒了,媳婦續(xù)給寶明,他家就再沒啥大開銷,這是人人看得明白的一步棋。因此只要借到手都會拖著欠著不還,當然還有些人借錢時就打著不還的主意。
何況20萬從拿到手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想好了用處。給寶明把這門親續(xù)下來,寶明娶媳婦就再花不了幾個錢了,20萬在縣城按揭一套房子,把寶明安置在縣城里,他們家也就從老埂坪拔了根,再也不用看張家人的臉色活人了。至于他和婆娘,還能有多少年的活頭,都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因此,錢,他是鐵定了主意不借。不借,呆在家里那就把人都得罪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躲了,躲出去誰都不見。想到這里,他打定主意明天就出門。
“村主任回來了”的話翻墻進來,八碗渾身抖了一下,“嚯”地坐起來,磕了煙鍋,翻身下了驢槽,決定立馬出門。家里一時也不能呆了,再呆下去就等于自己給自己以后的日子挖坑。
八碗回到窯里,女人還在抹淚,他說:“別哭了噻,趕緊給我收拾一下,我得出門,家里一時都不能再呆了?!?/p>
婆娘看他一眼,“咯兒咯兒”打著哭嗝說:“出門?你、你要去哪達?這陣子走哪達都攆不上站口了?!?/p>
八碗說:“不走?不走等著上吊、跳窖?得是!”
婆娘抬起胳膊,用袖子搌了眼淚,從箱子里拿出掉了漆皮的人造革包往里塞東西,八碗說:“當我是走親戚逛集?得是。”
婆娘的手停住了,看著他。八碗就來氣了,說:“我是出門躲難哩,你當我是出門享福?”
婆娘說:“能躲到哪達去?”
八碗說:“出去攬活?!?/p>
婆娘說:“眼望著就冬天了,天寒地凍的?!?/p>
八碗沒有說話,又裝了一鍋子煙。婆娘取來蛇皮包窸窸窣窣往里塞東西。
蛇皮包是拆開幾個尿素袋縫制的,“尿素”兩個大字墨黑墨黑的。婆娘把被褥塞進蛇皮包,又丟了魂一樣坐在那里嗝氣,八碗說:“把冬衣也裝上,咋也得躲過這個冬天。”
婆娘說:“過年也不回來?”
八碗說:“能回來么?過年出門的人都回來了,借錢的人還不把門檻踢斷了!”
婆娘裝了冬衣,又裝了二毛皮卡衣。八碗找了塑料繩將蛇皮袋子捆扎好,挽了一個肩套。這都是熟活,不用去試,背起來肯定合適。不過,他還是背上試試,畢竟幾年沒出門了,一試有些松,就覺得自己這幾年縮了不少。人說人老了會縮的,他有些恍惚,他這就開始縮了。他是56歲上從城里回來的,進城打工的人太多了,人家挑年輕力壯的,就像挑牲口,就差掰開嘴巴看牙口了。他雖然56了,但干活不差勁,能跟年輕人拼著干,可是人家就是不要,也怕人年紀大了身體里藏著啥大病,到時牽連了人家。他就回家務(wù)勞莊稼。
婆娘又說:“眼看著黑了,走哪達時辰都不夠了,非揣夜不可?”
八碗沒有說話,從窯門洞往外看,日頭已經(jīng)坐在馬大山上,昏黃的光苫蓋了村莊。
婆娘說:“要不你連夜趕到親家家吧。”
八碗說:“收拾你的,不說話能憋死?去親家家,給老麻子送上門去?老麻子給三兒娶媳婦逼得狗上墻哩,他借錢,借不?不借,親家還做不?”
這時間出門,八碗確實發(fā)愁,婆娘說得沒錯,這陣能走哪達去呢?八碗從箱蓋上拿過幾個本子,那是兒子寫過的作業(yè)本。他幾頁一折,撕成二指寬的煙票。從墻上取下一大一小兩個煙盒,裝滿了煙葉。煙荷包是婆娘專門為他出門縫制的,繡著喜鵲登梅。煙葉是他自己種的,陰干的煙葉金黃金黃,有一股香氣。要說出門在外用煙鍋方便,煙裝進煙鍋里就能嘬了,用煙票卷煙很麻煩??墒怯脽熷伋詿?,人家就把你的年齡看大了,找活時就嫌棄你。紙煙太貴吃不起,最便宜的紙煙一包也得一塊多,有一種“工字牌”卷煙倒是一包幾毛錢,可是經(jīng)常斷貨買不上。
老黑在院里叫了幾聲,又來人了,八碗一哆嗦說:“趕緊出去,來誰都說我出門了,我在拐窯藏一下?!闭f著便提了包鉆進了拐窯。
窯是上百年的老窯了,窯掌里左右各挖了個拐窯。山大溝深的,亂世就多土匪,老埂坪一帶家家挖窯洞時都在窯掌挖了拐窯,連著通向村外的窨子洞。拐窯窯口只容一個人趴進趴出,往里走很闊綽,藏得下十來口人,還能藏糧食和水。外面?zhèn)渲欢巡癫荩算@進去后,拉柴草將洞口隱蔽起來。土匪圍村不走,人就通過窨子洞逃向村外。解放后社會太平了,拐窯就閑了,家家封了與窨子洞的接口,里面堆放雜物,反倒成了老鼠的窩,里面老有欻啦欻啦的聲音。
拐窯沒有窗戶,漆黑一團,有一股嗆人的霉味,又悶又憋。老鼠不時從腳背上躥過,八碗渾身一哆一嗦的。八碗是害怕老鼠的。八碗對于老鼠的恐怖記憶來自小時候挖鼠倉。鼠倉是老鼠的老窩,除了儲藏糧食,還生兒育女。因此挖鼠倉時最容易挖出成窩的鼠崽,鼠崽一窩有六七只十來只,通體粉紅色,有著稀薄的金黃茸毛,就像剛剛出生的娃娃,眼睛都是閉著的,未睜開眼睛前見光一會兒就死了。挖出鼠崽,大鼠會拼命地護崽,瘋狂地跳躍著撲咬人,把鍬頭咬出咯吱吱的聲音。有一次,一只大鼠就從他的褲腿鉆進去,連抓帶咬,他的大腿襠部被抓咬了個稀爛。他是隔著褲子將老鼠捏死,掏出來時,老鼠那小眼睛繃得那么大,那么兇惡,他嚇壞了,回家就大病一場,從此再不敢挖鼠倉了。他常夢見那只死老鼠,惡狠狠地盯著他。其實老鼠更害怕人,八碗裝了一鍋煙點著,聞著煙味,老鼠就會遠離。
“八碗,八碗哪?”
是二鬼,八碗屏住了呼吸。
“出、出門了?!?/p>
“村巷里蹴著那么些人,都說沒看見出去。”
“怕、怕是他們呆了個邁眼晃過去了?!?/p>
“他是鬼還是風?那么多人都呆了個邁眼,說得能的,藏起來了吧?”
“沒、沒有,沒遭啥事,有啥藏的噻?!?/p>
“那你說出門去哪達了?”
“去他大舅家了,他大舅九十了,放命哩?!?/p>
八碗暗暗贊許女人腦子夠用,大舅九十,真是三天兩頭放命哩。
“哪咋沒和他三舅一達里走?我碰上他三舅了。”
“……”
“跟我藏悶悶兒?給我來這一手?煙味兒還沒散盡哩!”
“我吃的?!?
“為你家的事,我把荒山都跑成白路了,躲起我來了?”
“……”
“沒有我這個村主任出面,你們這么容易就把錢拿上了?”
八碗在心里“呸”了一口,二鬼這話他不但不認,而且一提就滿腔仇恨。
寶順在煤井里被瓦斯炸死后,二鬼不知咋就知道了,去確實去了,給他說寶順是我們老埂坪村的村民,我是村主任,不出面誰出面,我代表的是村上,知道不,一級組織哩。他心里說,村主任,不怕把牛吹死了。那年張萬壽的村主任給撤了,說是要選,一直沒選,村里走得沒人了,會都開不起來。二鬼是村委會班子里的,受不了苦,沒出門就在村里游蕩,像個鬼魂,鎮(zhèn)上有個啥事就找二鬼,但也沒明確二鬼是村主任,二鬼卻自稱村主任。不管咋說,二鬼能代表村里來,他很感動。二鬼說他跟礦長談了,爭了個臉紅脖子粗,礦長答應(yīng)給12萬,這算是高的了,就是在城里讓汽車軋死,讓人打死,最高也就賠這么個價。咱們跟城里人不能比,農(nóng)村人命賤,賠償標準低。明兒協(xié)議送過來,趕緊把字簽了,手印壓了,我把村上的公章一蓋,就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隆Uf著打開夾在胳肢窩里的小皮包,掏出公章讓他看看。要說12萬,和他下井挖煤的時候死了人相比是高的了,但他不信二鬼。晚上在賓館里他看到樓梯口蹲著一個和他一樣的老漢吃煙,鼻涕眼淚都收不住,就知道老漢和他一樣也遇上這事了。煤礦老板很賊,他問,就死了我兒子一個?老板說,就你兒子一個。他不相信瓦斯爆炸就死了他兒子一個,他挖煤時發(fā)生過瓦斯爆炸,很厲害的,死了7個人哩。老板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別到處亂說,誰問起你兒子就說在外地打工,我們會賠償?shù)米屇銤M意。他走近了覺得老漢有些臉熟,遞給老漢一根煙過去,老漢說,你不是改喜的公公么?改喜是寶順定親的媳婦。他說,你是?老漢說,我是改喜的姨父,你親家的擔挑,改喜定親的時候咱們喝過酒。兩人就格外親切。老漢說,你兒子也出事故了?他抹了一把淚,說,你知道這次死了幾個人嗎?老漢說,光我們村就三個。他說,老板跟你們說賠償?shù)氖铝嗣??老漢說,還沒說。他問,那你們打算要多少錢?老漢說,我們村上一搭里出事的強娃,他哥走南闖北的見過世面,一口咬定20萬。你要了多少?他說我也要20萬。老漢嗚咽著說,唉,就是給座金山,兒子沒了!兩個人就蹴在那里嗚咽嗚咽地哭。
晚上,他在屋里流淚,門敲響了,他拉開門看到是老漢帶著一個小伙子進來,老漢說,這是強娃的哥。小伙子很精神的,遞給他一根煙說,叔,這些狗日的老板賊得很,不告訴咱們死了幾個人,是怕咱們互相串聯(lián)。我弄清楚了,這次一共死了6個人,咱們要團結(jié)起來,一口咬定20萬,少了不接受,一次死6個人是大事故,傳出去上面知道了就得關(guān)井,礦就開不成了,他們怕著哩,我們一定要拿硬。他說,我聽你們的。強娃的哥又說,叔,你們那村主任不是個東西,他給你說的價你不要應(yīng)承,他給礦長說給你12萬,剩下的事咱們好說。他說,你咋知道的?強娃的哥說,礦上有我一個朋友,是老板的司機,他了解實情。
兩個人走后,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二鬼因為鬼大,人們都叫他二鬼,自己還把他當成恩人了,真是個豬腦子哩。第二天一早,有人敲房間的門,他從門鏡里看到是二鬼,恨不得撲出去捅狗日的幾刀,但還是忍住了。二鬼叫他的名字,他憋聲靜氣沒有張聲,二鬼罵罵咧咧地走了。一上午,他呆在房間里不敢出來,二鬼又來了一次,他還是沒開門。晌午了,服務(wù)員把飯送到房間里來,二鬼像個鬼似的從服務(wù)員背后冒了出來。二鬼說,你躲我做啥,給你辦事哩,害得我樓上樓下跑了多少趟?說著拿出一張紙來說,快簽字,字簽了就能拿上錢。這時門又敲響了,他開了門,卻是強娃的哥,后面還有兩個人。強娃的哥說,我盯了你狗日的一早晨了,還是村主任,這么給村民辦事,命錢你都想薅一把啊,不怕頭上響炸雷。二鬼說,咋了,不是我跑上跑下,你當老板會痛快賠償?強娃的哥說,滾你媽的,小心老子一封信讓你狗日的吃不了兜著走。二鬼說,你他媽的嘴巴干凈點。強娃的哥說,咋了,想動手?來試試,老子不把你揳扁了不姓王。二鬼說,你狗日的等著。罵罵咧咧地走了。
賠償20萬,老板錢給得利索,直接辦了卡,帶他們到銀行驗了卡,改了密碼,但約法三章:尸體不能回家,就地掩埋;家里不能舉行祭奠儀式,念經(jīng)超度;要有人問死者就說在外打工聯(lián)系不上,事從誰身上爛包(張揚出去)了,現(xiàn)在拿多少錢,到時就退回多少錢。老板說,這次賠就是按國家賠償標準,經(jīng)了公,光稅要上多少?還動情地說,希望你們也替我想想,你們是來我礦上掙錢的,不是我冒著風險開礦,你們哪里掙錢去?做人要講良心,把我的礦關(guān)了對你們有啥好處?我答應(yīng),你們一家可以再來一個人到礦上工作。還能說啥?就都簽了字。
“躲我?癩瓜子躲五月五,長蟲躲六月六,躲過今兒能躲過明兒?一輩子不見人了?”
“……”
“有本事別再在老埂坪閃面,把地方買到城里坐去呀?!?/p>
“……”
八碗急得恨不能出來替婆娘回話,婆娘泛不上話來,會讓二鬼覺得他就是藏起來了,要是搜,肯定會從拐窯里把他搜出來。
“村主任,你、你炕上坐,我還要喂牛去哩?!?/p>
“躲我做啥?我找他有事,好事哩,讓他去我屋里一趟?!?/p>
二鬼高喉嚨大嗓門的,哪里是給婆娘說話,分明是說給他聽。二鬼分明斷定他就在家里。
“錢放在你們手里就是死錢,放在我手里能虧了你們?給八碗說,兩分錢的利,20萬一個月該是多少錢,好好算算?!?/p>
腳步聲出門去了,八碗還不敢從拐窯里出來。二鬼鬼得很,會像狗一樣一猛子又扎回來。
婆娘在拐窯門口說:“走了,走了,你出來噻,里面不透風,你不憋呀?”
“你、你去看著他走遠了沒,把大門杠上?!?/p>
婆娘出門去了,一會兒回來說:“走遠了,進自家門了?!?/p>
拐窯子實在太憋悶了,八碗出了一身汗,從拐窯子出來,他拿笤帚扇著說:“你看兇險不,他這口開得大不?20萬想一爪子都打了去,讓他堵在屋里了得,一時都不能呆了?!?
婆娘說:“他說是好事,給咱利哩?!?/p>
八碗說:“豬腦子,這是給咱挖啥坑哩,錢到他手里能要回來?公家給咱們補的錢都不好好往咱手里發(fā)。”
八碗掄起蛇皮袋背在身上,婆娘說:“這陣出門非讓他堵住不可,巷子里人扎堆哩。”
八碗說:“那就天黑下來再走。”
“我給你做飯吧。”
“做吧。”八碗又往拐窯里鉆。
“你又鉆進去做啥,里面不捂悶?”
“那狗日的鬼得很,萬一再閃進來呢?”
“門我杠上了?!?/p>
“他不會翻墻?他翻墻比狗都利索,啥腦子,趕緊做飯?!?/p>
“你想吃啥?”
“吃啥?啥時候還問這?得是,啥快做啥?!?/p>
婆娘剛搭上火,大門又敲響了。
門都敲過三遍了,婆娘沒有去開門,繼續(xù)做飯,八碗說:“敲著門呢,你聾了?”
婆娘說:“能有啥好事,不開?!?/p>
“你啥腦子,不開門不是告訴人家我在么?!?/p>
婆娘端著一雙面手去開門,是老瞎子。
婆娘說:“沒在,出門了?!?/p>
老瞎子說:“他三舅走時沒見出門送呀?!?/p>
婆娘說:“你瞎著哩能看到?”
跟老瞎子說話,婆娘利索多了。
“我就在家門口坐著哩,還沒瞎到人從眼前過認不出來?!?/p>
“村主任也找他哩,沒在么?”
“村主任說就在家里呢?!?/p>
“那你找噻。”
八碗恨得牙根直癢癢,跟老瞎子客氣啥,話拿硬一點,還讓找,找還不把我找出來?
“我可真找了?!?/p>
“你、你找。”
老瞎子嘿嘿一笑說:“我找啥,我又不是派出所的抓賭哩,這窯里除了拐窯子,還哪達能藏個人?人又不是老鼠,還能一輩子鉆在洞里不出來?”
這話分明又是說給他聽的。
老瞎子走了,婆娘插上門進來說:“村主任又在巷道里坐著哩?!?/p>
婆娘和好面,站在拐窯門口,八碗說:“不做飯站著等啥?脹呆呆的?!?/p>
“面剛和上,總得讓醒一會兒?!?/p>
“還醒個球,胡亂做點吃了。”
婆娘的鍋灶上麻利,一時三刻雀舌頭面做好,問在哪里吃,八碗說:“在拐窯吃?!?/p>
“拐窯老往下堿土,土塵落到碗里了?!?/p>
“啥時候了還管球喔,你到院子里聽著點。”
婆娘又提了油壺壺過來往碗里澆了些香油。
八碗吃了三碗,在拐窯里看不到天色,問婆娘,天黑盡了沒?
婆娘說:“馬大山峰影子才倒過來,人都在巷道里坐著胡諞哩?!?/p>
八碗說:“不能呆了,翻墻走,從驢圈上翻過去,誰也看不著?!?/p>
驢圈墻外就是田野。
婆娘嚅囁了一會兒說:“你就在家里蹴著,能咋?”
八碗說:“能咋?昨兒回來到這陣得罪了多少人,再蹴下去,人就得罪光了,孤門寡戶的,在村子上還活得下去不?”
“唉,你這陣走能往哪達去?”
“路上有場窯、塌窯、麥摞、柴火垛啥的,哪達湊合不了一夜?!?/p>
“夜霜大,天氣寒涼,你的腿……”
“死不了人。”
八碗掏出20塊錢塞到婆娘手里,婆娘說:“你給我錢做啥?我又不花錢?!?/p>
八碗瞪了婆娘一眼,背著蛇皮袋子出了窯門,順著墻根來到驢圈墻根下。年輕力壯的都進城打工,村里就剩下了老人娃娃,閉不住賊娃子,明偷暗搶的事就多了,他把院墻往高里加了三尺,翻起來就困難了。他的腿已經(jīng)不行了,關(guān)節(jié)炎越來越重,像一群螞蟻在咬,酸困不得力,踩在墻窩子上就像踩在棉花包子上。他在一片新開墾的土地干了5年澆水灌溉的活。那是一片荒灘,一年四季風不息,又一直跟水打交道,所有關(guān)節(jié)都變了形,當時沒覺得啥,老了,病就找上來了。他試了幾次沒有成功,只能搬來梯子。八碗爬上梯子,臨下時,騎在墻頭對婆娘說:“別忘了明兒是寶順的二七?!?/p>
話說出來,又覺得多余,婆娘怎么會忘記呢?
雖然身子還算敏捷,可落地時踩在一泡屎上,八碗摔了個坐蹲兒,腰和腿、腳腕都疼,他坐了好一會兒才起來,忍著疼痛貓著腰跌跌撞撞小跑著往村外走。他聞到一股屎臭味兒,蹭蹭鞋底,還是能聞到屎臭味。他就這樣帶著一股屎臭味兒出了村。不遠處就是閏河河谷,只要進入河谷,溝溝坎坎的隱得住人,他就不急了。
閏河的水很小了,河道很闊綽,風走的是水的路,河道就成了風道,浮土隨風像水一樣流淌。天地間飄著米黃色浮光。傍晚總是伴著風,風從山坡上刮下來,跟頭流星地匯入河道,又被河道一夾,有一股猛勁,頂?shù)冒送胱咂饋砗艹粤?,揚起的沙塵打在臉上針剟一般。
過彎斷頭時,八碗站了一會兒,淚水撲簌簌流下來。寶順的墳就在彎斷頭。墳是座空墳,衣冠冢,只埋了兒子的一綹頭發(fā)和一些用過的東西。寶順是十幾天后被挖了出來,腐爛得連個眉眼都看不出來了,骨頭白森森地露出來。人家只讓他們看了一眼就開始填埋,他大叫一聲“寶順——”就昏死過去。他被喚醒后,兒子已經(jīng)被埋了,一個好心人給他留下了兒子的一綹頭發(fā)。他捏著寶順的一綹頭發(fā),一路上“寶順哎——回家了,寶順哎——回家了”這么呼喚著。他連夜給兒子起了個衣冠冢。八碗深信寶順的魂魄跟著他回來了。人死了是要一七一送,七七送到墳上就在那世安了家,這世就沒了牽扯。他這一走不知啥時才能回來,給兒子送七就送不了了。原想著七七給兒子過一下,請三個陰陽念三晝夜的經(jīng),別人問起就說是給父親念十周年的經(jīng),現(xiàn)在看來只能等周年了。
八碗站在風里,望著兒子的墳堆,風硬撅撅地帶走了他的眼淚,卻帶不走他的悲傷。暮歸的老鴰頂著夜風發(fā)出“哇——哇——”的叫聲,凄涼而悠遠。
黃昏越來越深,天光越來越暗,四野漸漸模糊了。八碗匆匆趕路,他怕遇到人。按說這陣山野該不會有人了,可是這幾年封山禁牧,羊不讓出圈,只要趕到山野里來,見著抓了就罰款。白天羊出不了門,到了晚上就都偷偷趕出來,村里人叫放夜,公家人叫偷牧。
當八郎山頂最后一點陽光被夜晚吞噬,已在天空像張白紙飄了一個下午的月亮就有了光芒,閏河蜿蜒曲折的細流像碎銀子一樣閃爍著光澤。只有無風的夜晚,整個世界都睡了,才能隱約聽見閏河嘰嘰咕咕的水聲。風越刮越猛,戧得八碗歪斜著走,八碗只能從河谷爬上來,沿著田野間小路走。深秋的田野就像老了的人,黝黑而粗糙,在風中長吁短嘆。
月光再明,也不及白天,八碗高一腳低一腳,一口氣跌跌撞撞走出十幾里地,這才慢下來。走了一身汗,風灌進去冰涼浸骨。他拔了幾根芨芨,擰了根草繩扎在腰里,整個人就像一個上了箍的水桶。又走出幾里,依稀辨出前面的村莊是章臺子村。章臺子村有好幾家熟人,跟婆娘娘家沾親帶故的,八碗不敢進村,怕親戚跟他開口。在周當山的娘舅家人都知道了,章臺子這么近,人們當然是知道了。再往前走,就要過十里溝,這溝一上一下十幾里,處處懸崖絕壁,這幾年村里蹦蹦車多了,經(jīng)常拉人去跟集,抓發(fā)菜,出門攬活,一車拉三四十人,在這溝里沒少出事故。去年一輛蹦蹦車翻到溝里去了,幾十丈深,18個人死了,活著的幾個都殘了。平常日子難住了,賭氣了,也都往這溝里跳,溝里聚滿了孤魂野鬼,邪乎勁大,都等著拉替死鬼轉(zhuǎn)世。午不過墳,夜不翻溝。
路邊有一個麥場,麥草垛就像一個個饅頭,老麥秸垛是灰黑色的,新麥秸垛是金黃色的。八碗選了一個新麥秸垛掏了個洞鉆進去。新麥秸有一股清香,他想好好睡上一覺。可哪里睡得著,寶順就在眼前晃來晃去的。他又從麥垛里鉆出來,靠著墻根點了根煙,淚水又落下來,他啜泣著說,寶順呀,你不是來給我當兒子的,你是來還債的,前世你到底欠了我的啥債,這世非要用命來還??!
他一直把寶順念書當希望供著,寶順考上大學,光宗耀祖不說,家里有一個公家人,張家人也會看風使舵。只要寶順考上,他砸鍋賣鐵也要供養(yǎng)出來??蓪氻樃咧挟厴I(yè)沒考上,老師傳他,他去了學校,老師說,差三分,復讀一年肯定能考個一本,重點也是有可能的。他對寶順說,你復讀么,我打工供你。寶順說,我不上了,讓寶明念吧,寶明比我聰明,咱們家能供養(yǎng)出一個大學生就不錯了。他說,寶明還沒上初中,能看出來個啥?寶順說,爹,你看我爺這病不知哪天能好,我哪還有心思復讀?就是考上了也念不下來。他長嘆一聲也沒再堅持。那兩年家里真是不順的,先是煤礦嫌他年紀大不要了,接著便是娘得病,治了一年多,娘走了。爹胃上又得了病,手術(shù)做得不成功,睡在醫(yī)院里吸氧,一天一二百地花,最后買了個氧氣罐放在家里吸。
寶順從學校回來才16歲,就要下煤礦,他說,下井挖煤那是掙閻王爺?shù)腻X,干別的活照樣能掙錢。寶順說,那么多下井的人,出事的才幾個人?咱家沒虧過人,你挖了多少年煤,大小事故出過多少回?也沒咋,怕啥,咱家在世上沒行下虧。自寶順下井以來,他就一直擔心。每聽到礦上出了事,他都癱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父親走了,他對寶順說,上井吧,干別的活。寶順說,再干兩年,把家里的賬還完了,我娶媳婦的錢掙下了就上井。寶順就是這么懂事,話說得就是這么實。也怪自己,他也想著下井挖煤能掙,四五年工夫?qū)氻樔⑾眿D的錢就掙下了,等寶順媳婦一娶,就讓兩口子到城里打工過自己的小日子去??涩F(xiàn)在啥都一年一個價,一個媳婦彩禮漲過了10萬。寶順挖了整整8年的煤,才掙夠一個媳婦錢。
婚事定了,彩禮上齊了,他跟兒子說,正月里把婚宴擺了,就分家另過,你們?nèi)コ抢锎蚬み^你們的小日子去。寶順說,急啥,等給寶明上大學的錢掙下了我再結(jié)婚。他說,彩禮上齊了,早娶早了一樁事,免得夜長夢多,現(xiàn)在這世道都不講規(guī)矩。寶順說,那就娶了先不另,等寶明大學畢業(yè)了再另。他沒和寶順再爭,想正月里給寶順把婚事辦了,就讓兩口子進城打工。臘月里跟寶順一說,寶順說,等寶明高考完了,要是考上大學喜事一起辦,多熱鬧。寶明已經(jīng)復讀了兩年,一年比一年差,他沒抱多大希望,可寶順堅持,他想也就半年時間,誰知就遭了這么大的難。
野地里鬼火一閃一閃的,風刮來就像往身上澆冷水,他往起一站,頭暈?zāi)垦?,忙蹲下,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來。他感到嗓子鼻腔里辣辣的,掏出用塑料袋包著的藥片,吃了兩顆阿司匹林。他隨身裝著藥,止疼片、阿司匹林、安乃近,渾身疼痛乏力,鼻塞咳嗽,隨時吃幾片,害病對他來說就是災(zāi)難,好在這些藥都不貴。
好不容易睡著了,草垛欻啦欻啦的就像有人在撕草,八碗渾身直打哆嗦。麥草被扒開了,一雙火焰般的眼睛對著他,電視上說這幾年生態(tài)好了,有人見著狼了。他“媽呀”一聲大叫,那東西被他的叫聲嚇著了,奔竄而去,到了遠處,“汪汪汪”地叫起來,引得村莊的狗四面八方地叫,他長出一口氣,這狗叫倒像是一種安慰。瞌睡又沒了,風撲著麥草垛悠長而勻稱。麥場有幾棵樹,棲在樹上的鳥兒耐不住寒冷,睡得不實落,不時鳴叫幾聲。
他從內(nèi)心真是感激兒子寶順,如果寶順結(jié)婚了再出事,這錢他未必全能拿到手,兒媳婦給分不分?兒媳婦還不知道是個啥樣人,就是兒媳婦好,親家能罷休?開始他覺得親家是個實誠人,一年的接觸,看來并不是這樣。
到了縣城,八碗先去了里固的“天堂紙活店”。里固以前和他一起下過幾年煤窯,老人去世得早,家里平順,攢下了點錢就不下煤窯了,把家里的土地院落賣了,開了家紙活店,背地里做盜賣女尸配陰婚的生意。毛主席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里固常掛在嘴邊。里固動員他一起干,說,咱下一年井還掙不上一萬,一個尸體就能賣兩三萬。他說,這損陰德哩。里固說,這咋是損陰德的事,這是做好事哩,佛爺都說硬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咱們配陰婚把單的拉成雙的,不是神佛的意思?可他還是不能接受。
里固現(xiàn)在已買了門面房,下面兩間,上面兩間。上面一間住人,一間用紙活布置出人死后在那世的庭院、房間,庭院閣樓、小橋流水、雕梁畫棟,還有仆男侍女、家丁護院,真像皇宮哩,要是那世真能這樣,這比那些領(lǐng)導家可高級多了。他心里說,里固真是膽大,這不是與死人為鄰么。
八碗說:“這一套多少錢?”
“12000?!崩锕陶f,“陰陽做得哪有這好,現(xiàn)在都只請陰陽念經(jīng),紙活全在我這里做。”
八碗嗯了一聲,里固說:“你家里……”
八碗忙說:“是一個親戚,在外面……車禍?!?/p>
他不知道里固知不知道兒了死了的事,礦上出了事故,能瞞得了多久?煤礦離縣城不遠,眼看跟縣城連成一體了,里固這幾年都活成人精了,消息靈通得很??刹还芾锕讨恢溃孪⑹菑淖约鹤炖锫读?。
里固嗯了一聲。
八碗問:“現(xiàn)在配個陰婚一個女娃多少錢?”
里固說:“根據(jù)成色、年齡、時間,價錢不一樣,年紀小的過3萬了,剛死的肉身,囫圇的要價五六萬哩。國家打擊得厲害,風險大,價錢就高了,國家打擊啥,啥肯定漲價么?!?/p>
八碗說:“這、這么貴。”
里固說,“這還貴?我經(jīng)手的一個女尸賣過6萬。有一回一個客戶催得急,有消息說5年前豬頭山埋了一個女的。5年了,按說這肉身肯定沒得看了,只剩骨頭架就不值錢了。可是挖開一看,你猜咋了?”
八碗聽得毛骨悚然說:“咋、咋了?”
“那女的水靈靈的,啊呀,就跟活著睡著了一樣,把人都嚇壞了,妝扮后就像新娘子,那尸首賣了6萬哩。5年了肉身不壞,你說那墳風水不好?后來陰陽把他家先人的尸骨埋到那墳里去了?!崩锕陶f,“以前說風水,我老覺得都是拿死人的事哄活人的錢,現(xiàn)在我信了。慈禧知道不?墓不是也讓盜了么,尸體都讓人奸了,說人好好的,你說風水重要不重要?”
八碗就想,要是給兒子能配這么一樁婚,該多好??涩F(xiàn)在他哪還有精力顧及死了的兒子?眼下的事還顧不過來哩。
八碗說:“配一個陰婚得多久?”
里固說:“這就難說了,有的動婚快,十天半月就有對象了;有的婚硬,難配得很,一年半載地等哩?!?/p>
里固散給八碗一根煙說:“年齡多大了?”
八碗說:“年齡小著哩,還沒結(jié)婚。”
“想配個啥年齡的?”
“當然越小越好,沒結(jié)婚的最好了?!?/p>
“那就得3萬,不過你來了,咱們一達里下井幾年,那可是虎口里掏食,給你少兩千;要是親戚遠,兩千你得了。”
“我回去商量商量,配陰婚的多不?”
“多,現(xiàn)在死了人,只要是出事故的,多少都能賠點,也都不虧死人,你這位親戚車禍賠了多少?”
八碗說:“沒盯下人,沒得上賠償么?!?/p>
里固說:“唉,那就是前世欠人家一條命,不然跑不了的?!?/p>
里固手機響了,躲到一邊去接電話,八碗就進另一間屋。這間屋里擺著棺材,配陰婚當然得有口棺材。棺材人們叫老房子,就擺在地上,幾個人就騎在老房子上打牌,一胖子接連放了幾個大屁,一個小伙子笑著說,你這是棺材頭上放屁,給死人脹氣。見他進來了,胖子捏著一把牌拍著老房子說:“仔細看看,秦嶺上的柏木造的,這板材,這做工,不敢往遠里說,這方圓你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們老房子是最好的。人活一世,要走了咋也不能虧待自己,你說是不?”
八碗細看,那活可真是不敢恭維,板子薄得透亮,而且活做得太粗糙了,抹上去楞楞崗崗,鉚也套得少,多的是拿膠粘,有的地方還使了釘,這是最忌諱的,人罵人缺德都說你給死人棺材上釘釘哩,一句話就罵人到骨頭里去了。老房子是不能見鐵的,要使釘也是木釘。那富貴牡丹和金童玉女也不是鑿刻出來的,而是燙出來的,影子一樣。八碗想,胖子可能是里固的兒子,雖然里固瘦得跟一條龍一樣,這胖子能分兩個,但眉眼是像的。
老房子一般的是“荒二五”,最好的是“四五六”,都是指板子薄厚說的,就是天、幫各按2寸5、2寸下鋸破板,荒板推凈不足2寸5或2寸的,就叫“荒二五”?!八奈辶笔翘?寸、幫5寸、底4寸。八碗讓胖子兩種都用柏木料算算。胖子吧嗒吧嗒按著計算器,報了價,他吐吐舌頭,自己請木匠這價格能做四副。心里說太黑了,掙死人錢都這么心狠。屋頂上垂下些繩子,掛著一件件老衣,他看看那些老衣,針線粗得沒法細看,針腳一寸多長,到處都是線頭,要樣式也沒個樣式,直筒筒就像麻袋。木板上擺放著的鞋子就是一個鞋墊子上了個幫子,一圈下來沒過10針,針腳長得大拇指都能擩進去。從棺材鋪出來,八碗長嘆一聲,真是糊弄鬼哩。一樣花錢,就該花得物有所值么。
里固打完電話,八碗告辭,里固說:“你給打撈著點,聽到有死了的女的,給我傳個話,一個我給你200塊錢,這叫信息費哩?!?/p>
八碗嗯嗯嗯地應(yīng)著,里固說:“你有手機沒?把我手機號碼存一下?!?/p>
八碗搖搖頭,里固就給了他一張名片說:“裝好,別丟了。”
八碗看看名片,心里說,都用上名片了。
里固說:“你說你這人,要是跟我一起干,現(xiàn)在啥光景?”
八碗想,里固顯然還不知道自己兒子沒了,心里就實落了些。拿了老板家20萬,他也不想老板出事,咱是在人家那里掙錢哩,死了人家還賠錢,要說也夠可以了。
里固說:“我電話24小時開著的,你隨時給我打電話,要不有了對象我哪里去找你?”
離開里固的“天堂紙活店”,八碗直奔建設(shè)工地。從寶順被挖出來確定死亡,滿七七還有一個來月時間,他需要找一份活計。寶順的七七一過,他就去礦上把寶明帶著去親家家提說續(xù)親的事,把寶順的媳婦給寶明續(xù)下來。賠償?shù)臅r候,礦長說了,每家可以來一個人頂替崗位。雖然下井挖煤是要命的事,可是畢竟掙錢多,錢不拖不欠,開得也利索,下井挖煤的活就很緊俏。寶明高考比去年還差了四十幾分,就要頂替寶順下井挖煤。他死活不同意,煤窯就是一張吃人的大口,他已折了一個兒子,剩下一個兒,日子也沒有過不去的坎,再不能下井了,可他攔不住,寶明還是去了礦上。
想到續(xù)親,八碗覺得寶順之死都是天意。寶順媳婦改喜比寶順小六歲,正與寶明同歲,都屬豬,合婚得很。寶順沒了,彩禮想全退肯定是退不回來的,就是能退一點,親家也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來多少,改喜的彩禮親家已經(jīng)給二兒娶了媳婦,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把親續(xù)上。
賠償辦完后,八碗從礦上回來的路上,拐了個彎去了親家。他想,事情親家的擔挑知道了,親家肯定知道了,再說就是這事給誰不說都行哩,給親家是必須說一聲的,牽扯到續(xù)親的事。親家看來已經(jīng)知道了。他沒提續(xù)親的事,這時間怎么能提呢?兒子尸骨未寒,提續(xù)親的事再急也得等著寶順過了七七。按說續(xù)親的事該等寶順一周年后再提,可是他等不到寶順一周年,他怕親家那邊有變故。親家四個兒,那就是四個債主,娶了兩個還有兩個媳婦,把家刮了幾遍,難保不會在女兒身上打主意。親家也沒提說,但他想親家應(yīng)該是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給親家?guī)У亩Y物很重,煙酒糖茶齊全,還買了羊腿,都是成雙成對,是按照提親的規(guī)矩備的禮物。
縣城到處是建設(shè)工地,腳手架密匝匝的,盯著腳手架走就能找到工地??砂送霐f著腳手架走了整整三天,走了幾十家工地,沒找上活。身份證上他已經(jīng)63了,人家一看就搖搖頭,嫌他年歲太大了。其實他才58,因為是個獨苗兒,爹想早抱孫子,上戶口時多報了5歲。這話他也給老板說了,老板還是頭搖得像撥浪鼓。
八碗發(fā)愁了,找不上活掙不上錢不說,住就是個大麻煩。天寒地凍的,在外面睡是不行的,只要找上活,掙多掙少不說,至少會有工棚可住。想來想去他只能去找大錘。他想大錘該不會知道寶順的事,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跟他借錢,大錘這幾年給老板領(lǐng)工,回去都是坐著小車,混得像個人物,哪能找他借錢?
大錘倒沒架子,說:“八碗叔,你家里都有幾十萬了,還打工?”
八碗慌張了,強撐著說:“哪、哪來的幾十萬?!?/p>
大錘嘿嘿一笑說:“跟我也裝?這事要說別人你還蒙得過去,連我也蒙?我是誰?咱縣地盤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p>
裝是裝不過去了,八碗紅著臉說:“就是你兄弟的幾個命錢,你可別到處說。”
大錘說:“看叔瘦得,我還能問你借錢不是?”
八碗說:“那是那是,你哪里會跟我借錢。”
盡管大錘的話有些壓量人,聽上去很不舒坦,但八碗的心放下了,只要大錘不跟他借錢,話么,想說啥都行,誰讓人家有本事呢。
大錘說:“叔,這都啥時間了你咋還出來打工?都剩下活把把子了,掙不了幾個錢。”
八碗把一包煙塞給大錘說:“你給安排一下,干幾天算幾天,掙個飯錢也行?!?/p>
大錘把煙推了回來說:“我不吃那煙?!闭f著自己掏了一根煙叼在嘴上。
八碗臉紅了一下,人家吃的是“中華”,一根能買他這幾盒。
大錘給八碗安排的是篩砂子的活,但工錢每天比別人少30。八碗心里不平,一起篩砂子的雖然比他年紀小,可活是一樣地干,你一鍬我一鍬,一鍬都不少。
大錘說:“八碗叔,你別心里不平,你62了吧,要在城里都是退休的人了。退休是啥,懂么?就是做不了活了,工資自然要少了,我們老板聘了幾個退休干部,工資比他們上班少了一半哩?!?/p>
八碗說:“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跟你爹同年同歲,還比你爹小月份哩?!?/p>
大錘說:“你也沒個比的,跟我爹比啥呢?”
八碗忙說:“那是那是?!?/p>
大錘說:“叔,你那錢放著也是閑放著,在我們公司買房吧,現(xiàn)在買房就是投資?!?/p>
八碗說:“你們房子啥價?”
大錘說:“一平米4100?!?/p>
八碗說:“你宰叔呀,市面上廣告的房子三千一二?!?/p>
大錘說:“那得看地段,學校、醫(yī)院、環(huán)境,你不懂這些的?!?/p>
八碗笑著說:“這輩子買不起了?!?/p>
“叔,有寶順拿命給你換來的錢,再貸點款,月月還么,城里人買房子都這樣的?!贝箦N說,“要買房子記著跟我聯(lián)系,你要買我給老總說說,能少兩三百。”
大錘走了,八碗長長地嘆了口氣,也就把窩著的氣出了。每當心里窩了氣,他就長出氣,長出幾口氣就順暢了。要不是大錘給他份活,管吃管住的,他該咋辦呢?算算吃住省下了,也不能說虧。他心安了。
安心了沒幾天,大錘來找他,遞給他一根“中華”說:“老板手頭有些緊,你把錢拿來周轉(zhuǎn)一下,不白用,一天按兩分的利?!?/p>
八碗看著大錘,大錘說:“你放心,我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十幾棟樓,這么大的工程能欠下你那幾個錢?”說著給他點著煙,“叔,這煙你好好品咂品咂,一根頂你喔(那)幾盒?!?/p>
八碗笑了說:“你現(xiàn)在把事業(yè)干大了,哪能不相信你,只是錢在寶明手里呢么?!?/p>
其實錢在卡里,卡就在他身上,幾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他咋會讓寶明管上呢?從礦上回來,卡放在家里都覺得不安全,就用塑料紙包裹了幾層,讓婆娘縫進貼身的防盜褲衩。防盜褲衩是他那些年在外打工買下的,厚牛仔的,穿上磨得肉疼,平時不穿,只有出外打工回家時才穿。打工到年底回家,賊娃子就泛濫了,一路上坑蒙拐騙連偷帶搶的,有的人辛辛苦苦打了一年工,回家落了個鬼耍水,一分錢都沒帶回去。密碼也只有他知道。到銀行驗完卡上的錢,人家讓他改密碼,并提醒他說別設(shè)家人的生日手機號啥的,那些都不保險,容易讓人家盜走了。他原想設(shè)寶順的生年八字,可想想不保險,就設(shè)了女人的生年八字。女人的生年八字連自己都記不清了。那年女人得了一場大病,擔心就此要走了,因為送埋時陰陽要用生年八字,他問了女人的生年八字,女人想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說,該是二月二,娘說正炒豆豆哩,把她生在灶火里了。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炒豆豆,炒豆豆可不是二月二么。女人竟生在一個節(jié)日上,這就更好記了。
大錘說:“你把錢當命哩,錢會在寶明身上?”
八碗說:“你也知道我兩眼一抹黑,斗大的字不識半升,是寶明一手辦的么?!?/p>
這話他已說了不知多少遍了,從結(jié)巴到順溜,他才發(fā)現(xiàn)假話只要一直說,連自己都當成真的了。
大錘說:“寶明在哪里?”
八碗說:“在礦上?!?/p>
大錘說:“那你抓緊跟寶明聯(lián)系。”
八碗說:“明天我就聯(lián)系。”
大錘說:“這陣聯(lián)系,瞎事好事看不來,存在銀行能給你多少錢的利?”
八碗說:“寶明下井哩,這陣在井下哩?!?/p>
大錘說:“抓緊聯(lián)系,好事么,兩分錢的利,20萬,你算算。沒算過吧,一月就是6000,等于你干大半年?!?/p>
利算是高的了,可這錢不好掙,這是放高利貸,弄不好血本無歸。這樣的事他聽說過不少,不要說兩分錢,就是兩塊錢也不敢做。這主意他是拿穩(wěn)了的??刹唤杞o大錘,這活就做不下去,再找活就難了,再說干了20天,就此走了,苦就白下了。咋也得熬等這個月滿了,把工錢領(lǐng)上再走。
第二日大錘來,八碗說:“打了電話,寶明倒班了,白班?!?/p>
大錘說:“叔,你咋這么磨嘰,瞎事好事掂不來?你抓緊,我也是想著讓老叔掙上一筆錢,你說一天黑水汗流的能掙幾個?你咋算不來賬?”
八碗說:“這賬傻子也算得來,我抓緊聯(lián)系?!?/p>
“明天一定要聯(lián)系上,想掙利的人多的是,有錢人都是拿錢掙錢,”大錘說,“你這么大年紀了,你看我爹現(xiàn)在啥都不干,就是聽戲,搗罐罐茶。”
第三日大錘來,八碗說:“聯(lián)系是聯(lián)系上了,可寶明把錢存了定期?!?/p>
這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來的。辦卡的時候,那女娃動員他存定期,給他一筆賬一筆賬地算,一口一個叔叫得他臉都紅了,他沒存。定期利息高,可是他眼下這錢不是閑錢。
大錘說:“就是存10年定期能給你幾個錢?一天兩分錢的利,賬不會算,咋都這腦子?難怪背個鋪蓋卷給人干活。 ”
八碗說:“人家銀行說了,存了定期就不能取了。”
大錘說:“那是哄你們這些瓜子哩,取出來就是利息上吃點虧,你去取出來,虧了利息我給你補上?!?/p>
八碗說:“那我明天再找寶明?!?/p>
大錘說:“抓緊噻,你把人急死了,好事么?!?/p>
大錘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說:“你干脆去一趟礦上,車費我給你管上?!?/p>
大錘掏出100塊錢來塞給他。
八碗沒接,說:“你看這娃,這是為叔謀好事哩,咋能要你貼錢。”
大錘又掏出100,把200塊錢塞到他手里說:“打個的去,買上兩包‘中華給銀行的人,現(xiàn)在沒有辦不了的事?!?/p>
八碗接過來裝上了,不裝怕大錘生疑,他又說:“我明兒再打電話聯(lián)系,寶明不老實,別去了不在,白跑一趟?!?/p>
第四日大錘來,八碗說:“寶明問了銀行,銀行說取也行,可得填表,等人家領(lǐng)導批了才行,手續(xù)麻煩得很。”
大錘說:“填表就填表,麻煩都怕打,你們啥時候才能脫貧致富喲,你抓緊噻?!?/p>
每天扯謊,八碗得絞盡腦汁,這讓他苦不堪言。
第五日大錘來,八碗說:“寶明說銀行人說要等到下月5號后才能取?!?/p>
他不知道這謊撒得對不,但下月4號,他就干滿一個月了。
他把200塊錢給了大錘,大錘說:“你裝著,到下月5號打的去?!?/p>
4號到了,一月滿了,上午八碗領(lǐng)了工資,大錘多給了他100。這他并不感激,因為他干的活跟別人一樣,但工錢卻少整整500,加上大錘給他的200,還虧200哩。八碗給大錘說他去礦上找寶明。他怕大錘看到他背了行李,知道他一去不返,一直等到晌午,晌午大錘都是去喝酒的。大錘走后,他背了行李匆匆出門,往汽車站來了。
到了礦上,八碗先給寶順燒了七七紙,然后到煤井口等著寶明。從井下上來的人都黑得一模一樣,認不出來誰是誰。他只得“寶明寶明”地一撥一撥叫。叫了幾撥人,沒叫出寶明,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最后一茬上井人中,一個人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他才認出是福娃。他問福娃,福娃說寶明只干了幾天就走了。他問去哪里了?福娃說跟著同學走了。八碗說哪里能找到寶明?福娃說,我也不知道。八碗說,你見到寶明留住他,說我找他哩,我這幾天都在礦上等他。福娃嗯了一聲。八碗走出老遠了,福娃又攆來說,叔,寶明把下井的指標賣給我了。寶明給福娃說過不讓說賣指標的事,但福娃還是說了。八碗罵了句,這個驢日的。
寶順的七七過了,寶明續(xù)親的事就能提說了。續(xù)親的事緩不得,一天都不能拖,可續(xù)親得寶明同意,一些規(guī)矩要寶明親自去做。縣城這么大,到哪里去找寶明呢?他去了二中,學校一片冷寂,大門緊鎖。寶明在學校跟哪些人往來,能去哪里,他一無所知。寶明的同學他一個不認識,他就像個無頭蒼蠅亂撞。八碗走在街上,像寒風中的沙粒一樣孤獨無助。晚上他去了車站,車站很暖和,可到了9點,最后一趟車發(fā)了,就不讓呆了。實在沒處去了,他就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了一晚。第二日起來又找寶明,到了晌午,他往親家家來了。啥時候能找到寶明,他心里沒底,他得先把親家穩(wěn)住了。
親家正在起糞。八碗扒了棉襖,接過親家手里的鍬就幫親家起糞,說,你歇緩吃煙。親家殺了只雞讓婆娘進去燉,繼續(xù)起糞。親家養(yǎng)著幾十只羊,這幾年種果樹的多了,說是羊牲口的糞上果樹果子好吃,羊糞現(xiàn)在也值錢了。八碗和親家一起起糞,親家說,你靠墻緩著曬著。他說,力氣是尿脬,越掙越大。一直干到吃飯。吃完飯抽了幾根煙,親家說:“我估摸著你該來了?!?/p>
他就把續(xù)親的話說出來,親家說:“親家,丑話說到前頭,續(xù)親我沒啥說的,只是……”
親家半晌不說話,八碗說:“只是啥,你說么?!?/p>
親家說:“你說這事出的,要是寶順娶改喜,我啥話不說,可寶明要娶我就不能不說,等于我一個女兒嫁了你兩個兒子。”
八碗盯著親家,親家說:“這……彩禮你得給漲兩個。”
八碗心里說,你這是要賣寡婦,按說寡婦也該我賣,嘴上卻說不出來,只說:“你說漲多少?”
親家說:“兩萬?!?/p>
八碗的手抖了一下。結(jié)親時八碗覺得親家這人明理、厚道,現(xiàn)在看來不咋樣的一個人,人不遇事是看不出一個人來的。八碗笑著說:“親家,這可不是漲兩個,你咋不掮個大刀到鴉兒溝去劫道呢?”
親家說:“要說也不能說我漲了彩禮,現(xiàn)在你給寶明娶個媳婦,彩禮也到12萬了。前幾日我給三兒說了個媳婦,彩禮12萬,一分不少?!?/p>
要說親家說得也沒錯,彩禮一年一漲,今年彩禮是到了12萬,還有上十三四萬的哩??墒沁@事不能這么做,按說他家把彩禮上齊那天,媳婦子就是自家一口人了,這就像買東西買死了一樣,以后哪怕這東西漲10倍。
八碗胸口發(fā)悶,親家說:“你不要不高興,也別多心,咱話往實里說,你這是掏一個丫頭的彩禮,娶了兩個媳婦子,多么劃算的事。要是改喜和寶順結(jié)婚了,寶順出了這事,20萬你能全花上?經(jīng)了公,公家也不會全判給你的?!?/p>
八碗說:“做親家了,話就要少說,說多了會傷人的?!?/p>
親家嘿嘿一笑說:“我說的是個理,姑娘大了,續(xù)親就快點,老話說女大不中留,留下結(jié)冤仇。早娶事早了,你也沒啥事了,寬心享福去。嘖嘖嘖,你命好得很,你看我,還兩個兒哩,愁得晝夜沒覺?!?/p>
八碗沒想到親家看上去蔫頭耷拉,溫溫吞吞的,卻這樣能說。他快氣炸了,恨死親家了,可有啥辦法呢,也只能往好處想安慰自己,人家沒悔婚就不錯了,要是悔了婚,彩禮能給你全退?就是退幾個錢,猴年馬月才能拿到手。
親家遞給他一根煙,說:“親家,寶明的婚事也看著了,你也花不了幾個錢,那錢眼下也閑著,借我兩個周轉(zhuǎn)一下,你看我這小兒子結(jié)婚,手頭有些緊?!?/p>
八碗說:“錢在寶明身上裝著哩?!?/p>
親家說:“那么大一疙瘩錢你還不當命一樣看著,會放在寶明身上?”
“錢是打到卡上的,我又弄不明白,是寶明一手辦的?!卑送胍бё齑?,又說,“我已經(jīng)在城里把房看下了,改喜和寶明結(jié)婚后,就讓他們坐到城里去,反正現(xiàn)在都是個打工么,到時候你們到城里浪去,也有個落腳的地方?!?/p>
他說的是實情,也是封親家的口。
親家遲頓了半晌說:“你借不借先不說,先把兩萬彩禮給我上了,我等著用錢哩。”
八碗說:“那我也得找到寶明。”
原本想在親家家住上幾天,現(xiàn)在看來也住不下去了。親家送他出來說:“你快點找寶明,抓緊把兩萬彩禮給我送來,早早把人娶過去,錢啊逼得人眼睛滴血哩?!?/p>
又說:“你想,我要耍賴,用改喜給三兒換親,我啥錢都不用花,啥心都不用操了?!?/p>
八碗心里“呸”了親家一口,說,這話你也說得出口。
上了蟒蛇嶺,寒風吹徹,能把人叼上天,在避風的彎里他坐下吃煙,山一疙瘩一疙瘩的,天地間塵土罩得霧突突的,他能辨認出老疙瘩山,山下就是老埂坪。他雙腿酸軟疼痛,他多想回家,多想家里的熱炕,可他不能回家,他得把寶明找到,就又向著縣城來了。
縣城這么大,上哪里去找?再說這狗食不定在縣城,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找到的。八碗心里惡惡地罵著寶明。他得找個活,掙錢不掙錢的先把住的地方解決了,不能坐吃山空??梢咽桥D月,工地都歇工了,連只管住的活也找不上。他只能去租房,可都死貴死貴的,都是半年起租。他租半年房子做啥?只要找到寶明,他第二天就不住了,花那冤枉錢做啥?
天冷風大,飛沙走石的,八碗覺得是在冰窟中行走,關(guān)節(jié)一陣一陣的疼痛,鉆心難忍,吃止疼片也不頂用,他只能去買藥。買藥出來,走到一片荒地,發(fā)現(xiàn)一間孤零零的房子,一扇破門半掩著。房子周圍是蒿草、塑料袋、碎紙片和人屎,就想肯定是個孤房子。他走過去從門縫往里看,房子沒有窗子,黑咕隆咚的,就像個缸。他推開門,里面什么都沒有,四下看看,就開始打掃。他一直擔心有人攔擋,可是人過來過去的沒人過問,他懸著的心就放下了。房子收拾出來,感覺比外面還冷,他撿了些碎木片、枯枝、柴蒿、紙箱、塑料袋,籠起一堆火,房里一下子就暖和了?;鹫媸呛脰|西,烤得渾身舒坦,關(guān)節(jié)疼痛大大減輕了。他又撿了兩趟,生火的東西堆了一堆,他把火堆籠在門口,掏東西出來鋪的時候,發(fā)現(xiàn)婆娘把狗皮也給他裝上了,婆娘心細哩。
這一晚倒睡得實落,一覺醒來,已是紅日高照。有了這個住處,心里就不慌了,八碗就一門心思找寶明。哪里是找,只能在街上晃蕩去碰,縣城就這么大,幾條街他走啊走啊。
這天早晨,八碗從小房間出來,靠著避風的墻曬太陽,一個穿著中山裝的老漢走過來,看了他兩眼,走過去了,又回頭走來。八碗以為他要趕他走,便滿臉堆笑迎上去,遞了一根煙。老漢沒接煙,看著他半天說,你、你住這房子里?八碗忙說,我、我……老漢說,我不是趕你走的,你知道這房子是干啥的?八碗說,干啥的?老漢說,你真不知道?八碗說,我不知道。老漢說,那算了吧。老漢掉頭走了,八碗說,老哥,咋的了?你這說半句留半句的,把人懸到半空了。
老漢又停下腳步,走回來掏出煙遞給八碗一根說,這、這是醫(yī)院以前的停尸房。八碗抖了一下。老漢說你怎么住這里?八碗說,工地都停工了,沒處住了。老漢說,那你咋不回家?家遠?八碗說,遠么,大雪封山了,車不通了,再說一來回花銷也大。老漢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不該給你長這個嘴。八碗說,沒啥,已經(jīng)住了幾夜,也沒見啥怪事。又嘿嘿一笑說,咱這窮家寒舍的,鬼拉替死鬼都看不上,鬼要拉也拉個富人哩。話是這么說,可晚上就害怕了,夢里全是鬼怪。他就念阿彌陀佛,夢里都念。
過了兩日,老漢來了說,你跟我走吧。八碗說,去哪里?老漢說,我給你找了個住的地方。八碗說,老哥,我沒錢。老漢說,我知道,你要有錢也不會住這里。原來這老漢是三中的校長。他住進了三中后門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老漢說,看門老漢回家過年了,這鍋灶你可以用,米、面、土豆你就做著吃了。八碗感動得淚水蒙眼,說,老哥,有啥活……老漢笑笑說,沒啥活,你跟我去拉點煤過來。
八碗每天就在大街上走,要是夏天,街上還可撿些飲料瓶、酒瓶、紙片。這寒冬臘月的,大街上沒啥可撿的,不過他倒把房價打聽個明白,還看了幾套房子。他看上了一套房子,每平米3200,三室一廳,夠?qū)挸ǖ牧?。那姑娘給他算了價,每月還貸小兩口打工背得起,不影響生活。那姑娘說,趕緊買,年前買還打折,一套房能少幾千塊,翻過年還漲價哩。這話他信,房價就和彩禮一樣年年都在漲。他真想就買了,可是他得找到寶明,找不到寶明,一切都懸在空里。
臘月二十三一過,年就轟隆轟隆地來了,滿大街都是回家的人,街道兩邊擺滿了年貨。八碗心急如焚,心里默念:寶順你幫幫爹,讓爹快點見到狗食寶明。真是有靈啊,第二日他就在街上碰上了寶明。寶明跟一幫子紅毛黃毛的二溜子走過來,酒氣噴人。
八碗把兒攙扶到學校門房里,兒子就像豬一樣呼呼大睡。八碗又恨又心疼,咋能喝這么多么。兒子一身西裝,還打著領(lǐng)帶,他嘆口氣,心里說,你還打扮得跟個干部一樣。忽然,一陣歌聲猛地響起來,聲音好大,把八碗嚇了一跳,以為是校園里有人在唱,看看外面,沒人,豎起耳朵聽,歌聲在兒子的口袋里,他摸兒子的口袋,摸到了,是手機,拿出來,不唱了。
八碗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拿鞋底狠狠揍狗日的一頓,可看著寶明頭臉褐紅,又心疼了。寶順到死也沒舍得買個手機,他幾次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有,你買上一個吧。寶順說,爹,兩頭子不見太陽,一下煤井,信號都沒有,再說沒用么,給誰打?咱又不是老板,人家老板拿這賺錢哩,咱拿這就是個花錢么。
手機又唱起來,歌是用老家這一帶的話,唱得口齒清楚,他聽得明白。
兩只山羊嘛 爬山著嘞
兩個姑娘嘛 招手著嘞
我想要過去吧哪 狗叫著嘞
我不過去吧哪 心癢的嘞
聽見隔壁子哪 水響著嘞
一個丫頭子嘛 她洗澡著嘞
我想要過去嘛 那門鎖著嘞
晚上過去嘛哪 媽媽在家嘞
一只山羊 上山的嘞
一個姑娘 招手的嘞
我晚上睡不著 我白天醒不來
我一天不見 我心煩的嘞
兩只山羊 爬山的嘞
我的姑娘 招手的嘞
我想上去吧哪 狗咬的嘞
不想上去吧哪 我心癢的嘞
八碗看著寶明心里嘆了口氣,他太失望了。
寶明直到了黃昏才醒來,揉揉眼睛看著他,目光怪怪的,坐了許久才說:“你咋在這里?”
他們來到一家小館子,八碗問,吃啥?寶明說,吃肉。寶明要了一個肘子、一盤豬耳朵、兩碗削面,又要瓶啤酒、兩包煙。八碗心疼,卻說不出話來。啤酒拿上來,八碗說,你中午喝成那德行了,還喝?寶明說,喝啤酒醒酒。八碗嘴張了幾張,只嘆口氣出來。寶明吃著肉,抽著煙,喝著啤酒,說,爹,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咋在這里?八碗沒接話茬,他都懶得跟兒子說自己這幾個月的辛酸。寶明說,眼看過年了,我還說回家去找你哩,你咋還不回家?八碗說,你不是也沒回家么?寶明說,我有事。八碗說,喝酒逛街,跟個地痞流氓一樣?寶明說,你別看那些人,都有背景的。八碗長吁一口氣說,你當我閑得逛街哩,我在找你。寶明說,你找我做啥?八碗就說了續(xù)親的事。寶明呼嚕呼嚕扒面說,你、你說啥,把我哥的媳婦給我續(xù)上?八碗說,咋咧?你不同意?寶明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說,你、你這做的啥事?你也真會想。八碗說,咋咧?改喜正好和你同歲……寶明說,這事沒一點可能。八碗壓著氣說,彩禮都上清了,你不續(xù)親,人家能給你把錢退回來?退不回來,還得拿錢給你找媳婦,現(xiàn)在彩禮都十幾萬了,這里出外進是多少?念了多少年書,這賬不會算還要人教??!寶明說,我明確告訴你,這事墻上掛門簾——沒門,你就死了這份心。八碗被寶明一句話差點噎死,要是在家里,他早巴掌掄上去了。他說,別當給你哥賠了20萬,就摸不著天高地厚了,咱家的鍋大碗小你不知道?寶明說,你別說了,我有對象了。八碗說,你有對象了?寶明說,我同學,戀愛已經(jīng)三年了。八碗火冒三丈,一拍桌子說,你個驢日下的,老子打工供你念書,你倒找起對象來了。寶明說,這是兩碼事。八碗說,你媽個×,兩碼事,一心能二用么?寶明說,你不懂,學校里哪個同學不找對象?八碗氣得抖起來說,那是他媽的×,那是學校?寶明說,你說話文明點。八碗說,文明你媽個×。寶明伸個懶腰說,算了算了,總之你不懂,別跟我爭這些事。
八碗真想給寶明幾個耳光,可他下不了手。寶明是慣壞了,本是老小,加上那年小女兒淹死,就都嬌慣。棍棒之下出孝子,老人的話說得實實的。寶明續(xù)了根煙說,賠我哥的20萬你打算咋弄?八碗沒有說話。寶明說,別當命一樣守著,你得讓錢活起來,得讓錢下兒子。八碗瞪大眼睛看著寶明,心里說,你狗日的也打起這20萬的主意了。寶明說,你把錢給我,我讓它活起來,現(xiàn)在得靠錢掙錢。八碗說,你咋讓它活起來?像你一樣滿天飛?寶明說,投資啊,說得細了你也聽不明白,你把錢給我,保證一年我給你掙回20萬來。八碗瞇著眼睛說投資啥?找對象?寶明說,說深了你也不懂,你把錢給我就行了。八碗說,看我兒子本事大的,嘖嘖,一年掙20萬,就你跟那群男不男女不女的黃毛喝得暈天昏地的,掙回20萬了?寶明說,你種了一輩子地,把腦子都種成地了,你不懂,把錢給我,等著看吧,我給你說昨天跟我喝酒的那兩個,爹都是官,掌實權(quán)哩,能攬上工程,工程是啥?就是錢。八碗拍著桌子說,老子不指望你那20萬,你把這門親事續(xù)上了,就是最好的投資,最好的工程。寶明說,續(xù)親是沒有可能的,給你說了我有對象……八碗一拳砸在兒子拿煙的手上,說,日你娘,一根接一根不怕把你狗日的抽死。寶明說,你干啥?以后別動不動就暴粗。
八碗壓著氣,語重心長地說,寶明,爹給你想好了,把這門親事續(xù)上,你結(jié)婚就花不了幾個錢了,20萬給你按揭套房子,你們就到城里坐去,反正現(xiàn)在都在外面打工哩,就再不用呆在老埂坪受狗日的張家人的氣了。寶明說,我把話給你說死了,續(xù)親一點可能都沒有。八碗手抖著說,你都過20的人了,咋就不懂事呢,我的活先人!寶明說,再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結(jié)婚。八碗說,不想結(jié)婚你找啥對象?寶明說,找對象就得結(jié)婚???給你說你不懂,你別跟我說這些事。八碗說,老話說兒子欠老子一副棺材板,老子欠兒子一個媳婦。把這門親事續(xù)了,給你把媳婦一娶,我這輩子的事就交代了,以后你發(fā)多大的財那是你的事。
寶明手機又響起那首歌來,寶明接了電話,站起身說,我哥這20萬,就是咱家翻身的資本,你把錢給我。八碗吼道,休想!寶明說,我是你兒子,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八碗說,你當你是成才的東西。寶明說,你咋這么個死腦筋,那你先給我?guī)装賶K錢。八碗說,你個驢日下的,賣指標的錢已經(jīng)糟蹋光了?寶明說,咋是糟蹋,我這不是做大事呢么,你當跟人家拉上關(guān)系光靠嘴皮子?八碗說,滾,滾!寶明氣勢洶洶走了。八碗一結(jié)賬,花掉了220塊,手抖得都抽不出錢來。
第二日,寶明帶了個姑娘來,那女子一開口就把八碗叫了聲爹,差點把八碗叫了個跟頭。
女子粉白粉白,眼圈子烏黑烏黑,眼睫毛有一寸長,還往上翹著,一股濃郁的化妝品氣息熏得八碗不停地打噴嚏。八碗思謀了一晚上,攢了一肚子氣,因為這個姑娘說不出話來。
寶明說:“爹,你好好端詳端詳?!?/p>
八碗心里說,畫得花里胡哨的,簡直像個野狐子,端詳你媽個×。
這才上午10點剛過,那女子坐在那里不住地打哈欠。八碗失望極了。
寶明說:“好好,不跟你說這些,我還不是為你們減輕負擔,四年大學得多少錢,少說也得七八萬……”
八碗拍著桌子說:“你只要考上,老子不說話,砸鍋賣鐵也供你念。”
寶明說:“念書,念書,你當念書出來就光宗耀祖更換門庭了?滿大街都是大學生,賣紅薯的都有大學生哩。你沒聽人家咋說,大街上走著十個人,掉下來磚頭砸死了九個,都是大學生。昨天跟我們一起的就有兩個大學生,畢業(yè)三年了,吃的是我的飯,喝的是我的酒?!?/p>
八碗嘖嘖嘖地說:“看我兒本事大的,你驢日的掙了幾個錢?說這話不害臊?”
寶明說:“念大學沒前途,還耽誤四年光陰,有這四年……”
“少諞你媽的,念大學沒前途,大老板、當官的誰不把娃往學校送,人家誰不比你懂得多,就你看得透?沒前途,你成兩年的復讀?”
“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事實會讓你明白一切,現(xiàn)在要錢掙錢,錢放在你手里是死錢,有我哥20萬的命錢,咱們……”
“你驢日的少打這錢的主意?!?/p>
“你能不能文明點?”
“老子就不文明了,羞你先人去。”
那女子說:“走走走。”
寶明說:“不可理喻?!?/p>
八碗一個巴掌就甩了過去,寶明愣了,說:“你打我?”
八碗說:“要在家里老子用趕豬的棍子揳你驢日的哩,下了三天井就跑了,把下井指標賣了,就你也是個發(fā)財?shù)??一天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裝個手機,你當你是干部,你能干了個球,還投資哩,投資個毬,少打那錢的主意!跟老子回去,快點跟改喜結(jié)婚!”
八碗雖然不文明,但沒這么粗過,他這么發(fā)火是給那女孩看的,他要把他們攪散了。
寶明揉著臉說:“那你給我15萬,你不是說老子欠兒子一個媳婦,你給我15萬就等于給我娶了媳婦,我的事你再別管了?!?/p>
八碗說:“媳婦家里給你找下的你不要,老子把責任盡到了,想娶狐貍精那是你驢日的事,有本事自己掙去?!?/p>
那女孩起身掄得風吼走了,八碗踢了寶明一腳說:“滾你媽的×,一對狗男女,滾得遠遠的!”
把兩個人趕走了,事還得解決,一天都誤不得,八碗想,寶明還會來找他,可寶明卻再沒來。他后悔只顧著生氣發(fā)火,沒把寶明手機號要下。
大年三十這天,八碗回到家里。他是在閏河河道的一個山洞里呆到夜里才潛回家中。他試圖從后院墻翻進院子,試了試沒有可能,便鼓足氣力將行李舉得高高的,扔進了院子。婆娘聽到行李落進院子的聲音,隔墻問,誰?他悄聲說,沒看行李是我的。婆娘說,你溜到大門前,我把大門開了你溜進來。溜進大門,反身杠上門,一進窯門,羊叫狗咬的,婆娘“哇”的一聲哭起來。
原來,家里的二十幾只羊被偷走了一半。賊娃子是把婆娘反扣在屋里,不緊不慢地趕走羊的。八碗嘆口氣說:“已經(jīng)偷走了,你哭能哭回來?”
婆娘說:“肯定是莊子上人干的,要是外面的賊還不連群趕走了,我在街巷里罵了幾個來回,沒人出來吱聲。”
八碗說:“那你還哭啥?”
八碗上了炕,脫去棉褲,把雙腿埋進氈下,說:“有啥吃的?”
婆娘說:“我給你做飯。”
八碗看看鍋臺,啥都沒有,說:“過年哩,你咋啥都沒做?”
婆娘說:“你說不回來,做了誰吃?”
八碗說:“我不回來還有你和寶明哩,不過年了?”
婆娘說:“你走了,寶明回來一趟,找你哩,說過年也不回來。”
八碗嘆口氣,一股悲涼涌上來,說:“我們不回來,你就不過年了?”
婆娘說:“一個人年有啥過的。”
婆娘做了雀舌面,八碗坐在炕上吃,婆娘在灶上欻啦欻啦忙活,八碗說:“你忙活啥呢?”
婆娘說:“我起點面炸油餅,再做啥也來不及了。”
吃過飯,八碗就說了寶明的事,恨恨地說:“都是你慣壞的?!?/p>
婆娘啜泣著說:“你比我還慣哩,說我?從小我看就是個狗食?!?/p>
八碗說:“這幾天多留神,把拐窯子收拾一下。”
婆娘說:“躲啥躲,躲也躲不出個好來,人家還是照樣禍害你?!?/p>
八碗一想也是,再說他有謊言墊底,于是也不躲了。
幾天年,人一撥撥不斷地來,他便一副悲憤的樣子說錢在寶明身上,可這個狗食找不到了,唉,失算了,這個狗日的啊。許多人不相信他會把20萬給兒子裝著,也有人勸他說,可要抓緊時間找,現(xiàn)在外面?zhèn)麂N厲害得很,進去了人財兩空。
八碗等著寶明回家過年,可寶明沒回來。初七是人七日,人得在家里等自己的魂魄歸來。初八八碗就進城了。薄薄的一張卡,卻像一塊老大的石頭,帶在身上越來越沉重了,這讓他形成一個習慣,總不時把手伸進褲腰里去摸摸。心老懸在半空,總是不踏實,得把這20萬妥善地安置了,他的心才能實落了。他決定去城里買房。
就是他看上的那套房,買房時八碗遇到了問題,交完首付,貸款要擔保,要抵押。他找誰擔保抵押呢?八碗想了許多人,最后覺得還是找姚記者。姚記者給過他一個名片,說以后有事就找他。他像寶貝一樣把名片和卡裝在防盜褲衩里。
八碗與姚記者相識完全是個意外,也給他惹下了大麻煩。那年老天爺照顧,莊稼種到地里風調(diào)雨順的,麥穗有指頭胖,糜谷長得半人深,眼看麥子要開收了,卻下了一場冷子(冰雹),冷子比核桃還大,還有雞蛋大錘頭大的,麥穗給砸進泥土里,糜谷打得平鋪在地里,大地給人擺了一副殘局,年成跌定了。人心乏了,但地不得不犁,歇好了明年再種,莊稼漢的日子一年指望著一年。那天他正套著一對牛犁地,來了一個小伙子,端著炮筒一樣的照相機拍照。他以為是專門照相的。老埂坪的梯田遠近聞名,農(nóng)業(yè)學大寨那會兒是全省模范,這幾年經(jīng)常有攝影家來照相。小伙子爬坡上山地照了好一會兒,走過來遞給他一根煙,他說,你來晚了,這荒涼得有啥照的,冷子沒打前,莊稼長得齊刷刷的,一樣莊稼一個顏色,一層一層的,那才是好風光哩。小伙子問,遭了雹災(zāi),政府的救災(zāi)款發(fā)了沒?他說,還有救災(zāi)款?聽都沒聽說。小伙子說,我聽說發(fā)了半個月了。八碗一笑說,要發(fā)了我誑你做啥?就是發(fā)也發(fā)不了幾個錢,你看都看不到眼里,怕你搶了去?你手里那家伙都幾十萬哩。這他是知道的,來這里照相的背的家伙有四五十萬的哩。
過了幾日,鎮(zhèn)上大車小輛地來了一幫人,給他發(fā)了500塊錢,卻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張萬壽更是羞先人道亡人的,恨不能把他像只螞蟻一腳抹了。他這才知道這小伙子是省報的記者,回去寫了報道,標題就是《還有救災(zāi)款,聽都沒聽說》,還把他犁地的照片登到報紙上。他解釋說,我又不認得記者,人家問呢么。鎮(zhèn)上那干部說,人家問你你就說了?他說,問呢么,我不說說啥?張萬壽說,你給我老實點,我知道你不是平地里臥的兔。張萬壽說,去找記者,就說救濟款發(fā)了,李鎮(zhèn)長親自下來發(fā)的。他才知道那給他發(fā)錢的是李鎮(zhèn)長。他說,我去哪里找?一個干部給了他記者的手機號碼,他才知道這記者姓姚。他只能去鎮(zhèn)上給姚記者打電話,把過程一五一十說了。誰知姚記者又寫了篇稿子,標題是《去找記者說救濟款發(fā)了,李鎮(zhèn)長親自下來發(fā)的》。更瞎茬了,張萬壽給了他一個耳刮子,打得他頭暈?zāi)垦0胩?。后來才知道張萬壽的村主任給拿掉了,李鎮(zhèn)長也受了處分。盡管惹禍上身,惹了張萬壽就是招了災(zāi),但拿掉張萬壽的村主任他心里還是很受活的。
一打電話,姚記者正好在縣上。姚記者很幫忙,帶他上門找了老板,又給縣上領(lǐng)導打電話,房子總算賣給他了,一平米還少了100。辦手續(xù)的時候,八碗擔心寶明把房子踢騰了,就把自己的苦惱跟姚記者說了,姚記者說:“寶明不愿續(xù)親你別強迫,續(xù)了親過得不好,離了不照樣啥都沒了?”
八碗說:“你看你說得輕松的,十幾萬塊的彩禮,寶順挖煤掙下的,親只要續(xù)上了,結(jié)婚過上幾年就順溜了?!?/p>
姚記者說:“這樣,你把房子買在自己名下,他想賣房,你不同意他賣不了,就是以后往寶明名下過戶得上點稅,不過也不多?!?/p>
八碗思謀了片刻,覺得上稅也比把房子直接辦到兒子名下結(jié)果要好。
手續(xù)辦完,八碗掏了500塊遞給姚記者說:“幫了這么大的忙,人情都落到你身上了,你別嫌少,買條煙抽?!?/p>
姚記者笑笑說:“這煙我要抽了,準會遭報應(yīng)?!?/p>
八碗說:“一平米省了100哩,500塊錢不算啥,你拿著噻?!?/p>
姚記者擺擺手說:“快找兒子吧,拿房子要挾他結(jié)婚?!?/p>
房子買下了,20萬花掉了,這副沉重的負擔總算卸了,八碗長出一口氣??墒橇硪回摀S之壓上來,每月房貸必須2號前還,他急需把寶明找到,他打工沒人要了,就是有人要也掙不了多少錢,得寶明打工掙錢還房貸。八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一條街又一條街上奔走,去碰寶明。
日子過得真快,眼望半個月過去了,學校開學了,看門老漢回來了,八碗只能離開學校。街上背著大包小包拉著大箱小箱的民工像潮水一樣,他越發(fā)著急,還剩下半個月就到還款的日期,他不能這么耗下去,他得回家去,賣掉些陳糧,賣掉幾只羊,先湊上一個月的貸款存到貸款折子上。他有些后悔首付交得太多,該留下點以備饑荒。想著有一個月咋也該找得到寶明,而且他斷定寶明不會甘心,會找他的。只要找到寶明,寶明去工地上打工,還房貸輕松著哩。寶明如果不愿打工,他會明白地給他說,我打工沒人要了,貸款可是要按時按點還的,銀行說得明白,違約了要罰收這錢那錢,可都不是小錢,幾個月不還貸款,銀行就把房子賤賣了還貸款,那虧就吃大了。他想寶明會給這事拿住的,下一步續(xù)親就沒多大的麻達??蛇@個狗食不閃面,真是害人沒深淺啊。他又去了趟學校,對老漢說,如果我兒來找我,就說我回家了,讓他回家。
去車站時他饒了個彎,去了里固的“天堂紙活店”,他想問問為寶順配陰婚的事,里固該是知道了,紙里包火雪下埋人的事,能瞞多久呢?里固正蹴在樹下拿手機和人說話。里固跟人說完話,回頭看到八碗,一把扯過八碗說:“啊呀,在我跟前也打埋伏?。俊?/p>
八碗說:“你、你也知道了?!?/p>
里固說:“能不知道?一下子死了五個,老板都給抓了,縣城都搖鈴了?!?/p>
八碗說:“老、老板不讓亂說么,事咋就沒捂???”
里固說:“一家子公公不給兒媳婦分錢,兒媳婦找來娘家人,兩親家打鬧起來,還傷了人,兒媳婦就告了?!?/p>
八碗心里就越發(fā)感念兒子寶順,要是結(jié)了婚,這樣的麻煩或許就會出在他身上了。
里固說:“到處找你哩?!?/p>
八碗吃了一驚說:“誰找我?做啥?”
里固說:“公家正調(diào)查哩,縣上、鎮(zhèn)上的干部都找你哩?!?/p>
八碗掉頭就走,里固說:“你走哪里?二鬼還來我店里說,讓我見到你給你說,讓你趕緊回去配合調(diào)查?!?/p>
八碗沒理會,徑直走了,里固追著說:“你兒配陰婚的事我給打撈著,一定給娃配個合適的,記著隨時給我打電話?!?/p>
八碗知道這事公家會處理,錢也會賠的,可政府處理事都是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那得時間。問題是要是人家先讓把錢退回去,錢已經(jīng)買了房子,他拿啥退?再說能處理多少還難說哩。新聞上就說過一件事,一起上學的兩個娃讓車軋死了,一個娃是城里戶口,賠了18萬;一個是娃農(nóng)村戶口,只賠了8萬,農(nóng)村人的命沒有城里人值錢。不管怎么著,先躲起來再說。家是不能回了,縣城也不敢呆了,熟人太多,給干部通風報信的多的是。去哪里呢,八碗簡直恨死寶明了。要是寶明懂事聽話,房款他就不用操心,他隨便去哪里躲著都行。思來想去,八碗決定去省城。省城大,建設(shè)工地多,活就多,人也生,寶明一時找不到,他得還貸款,就得找個好活計??呻x開縣城,找寶明就更難了。
坐上去省城的班車,八碗不能不想到女兒寶鳳。一想到寶鳳,他就有抽筋扒皮的痛苦。寶鳳長得水靈,15歲上出對象,提親的很稠,他打定主意與張家結(jié)親。在老埂坪生活,以后的日子他看得明白,他這輩子已活過半輩子了,可兒子孫子要在這里活下去,自己雖有兩個兒,還是勢單力薄,只能走與張家結(jié)親的路。張萬壽來給三兒子張豹提親,這他不意外,盡管這些年張萬壽跟他家生過不少事,但女兒從小長到現(xiàn)在,聽話能干,沒惹下一句是非。與張家結(jié)親,應(yīng)該說張萬壽家是理想的人家。老埂坪張家有幾支,張萬壽家這支人脈最旺,兒孫多,后世重,遠的不說,光是張萬壽就弟兄八個,個個都有幾個兒,張萬壽就有5個兒。毛主席都說人多力量大,仗著人多勢眾,張萬壽在戶族里就有號召力。張萬壽當了村主任,一家人就成了村霸,像螃蟹般橫行霸道。至于張萬壽跟他家生過不少事,這口氣他咽得下去,這個人他丟得起,唯一擔心的是寶鳳嫁過去受罪,但反過來又想,嫁給家勢衰弱的人家豈不更受罪。
可是,張萬壽把事做過頭,狗日的自己上門提親。哪有自己上門給兒子提親的,就是窮得揭不開鍋,提親也要請個媒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禮數(shù)。張萬壽不是請不起媒人,不是不懂規(guī)矩禮數(shù),而是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分明是在羞辱他啊。張萬壽說,我看寶鳳跟我家老三挺合適的,找陰陽看個日子把事辦了。這哪里是提親,倒像是在會上宣布給誰家多少救濟一樣。那口氣,那眼神,就像他的女兒做下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嫁不出去了。老話說不結(jié)親是兩家,結(jié)了親是一家。這副德行,結(jié)親以后還不被狗日的氣死,女兒嫁過去還能抬起頭,還有好日子過?他說了句硬話:張萬壽,我家廟小,接不了你這尊大神,你走吧。他拒絕了這門親事,無疑是狠狠抽了張萬壽一個耳光。張萬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能丟得下這個人,咽得下這口氣,肯定會報復。他怕狗日的在寶鳳身上打主意,就讓寶鳳進城打工,反正年齡還小。自拒絕了這門親事,仇冤就結(jié)深了,張萬壽一家與他一見面捎話帶語,找尋著跟他生事,躲都躲不過。尤其是他無意中抬掉了張萬壽的村主任,張萬壽和幾個兒子放出話來,要讓他一家生不如死。從他家院外經(jīng)過,不往院里扔塊磚頭吼罵幾句,就像自己吃了多大虧。
誰知寶鳳進城就走了那條路,而且還傳到村里來了。張萬全的兒子在城里打工,去找小姐偏偏就碰上了寶鳳,回來揚了一路風。張家人是看了他的大笑攤,張萬壽一家就像鼓風機,傳揚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婆娘受不了跟人家罵街,被人家打了不知幾回。張萬壽的村主任被免掉后,一家人把他箍到村子里拳打腳踢,他忍無可忍說,老鼠急了也咬手。張萬壽說你好大的老鼠,還想咬老子的手。噢對了,你不是有個在城里賣屄的女兒么,叫回來把老子的[尸][求]咬了。那年寶鳳回來,他狠狠地打了寶鳳,并把寶鳳趕出了家門,在村巷里發(fā)誓這輩子不認女兒,再敢回來就打折雙腿。怎么可能一輩子不認女兒呢?不讓女兒回來,也是想讓女兒少受點污辱。
盡管女兒走了那條路,他恨得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嚼了,可從心里他是疼女兒的。但凡有一分奈何,誰愿意走一條被人唾罵的路?一個十五六的女娃,進城之前連鎮(zhèn)上都沒去過,到了省城還不黑燈瞎火的,城里到處是陷阱啊,又長得那么水靈,有多少人挖陷阱讓她往里面掉。他在城里打工上過多少當,吃過多少虧?再說現(xiàn)在笑貧不笑娼,女娃進城做那事的不稀奇,還有當二奶的,做小三的,一個個把家都拉幫起來了。女兒往家里寄過錢,他讓婆娘專門去過一趟,告訴女兒不要再寄錢來,把錢存好,以后會有大用。能有什么大用呢?其實就是為女兒謀后來的日子。他為女兒想好了出路,攢點錢,去個遙遠陌生的地方開店置業(yè),嫁個老實人,給人說她是個孤兒,過隱姓埋名的生活。盡管笑貧不笑娼,只要是男人,沒有不忌諱這事的。走上了這條路,回家的路就斷了。不過現(xiàn)在多方便,有手機,想了打個電話發(fā)個照片就等于見面了,隔個三五年他們會偷偷去看上一回。因此,這幾年家里再難,有一分奈何,他都不去打擾女兒。他原本想著把寶明安置妥當了,就去找寶鳳的,那個苦海早脫離早好。
到了省城,八碗盯著腳手架跑了幾天,人家一看身份證就搖頭。找不上活,八碗就拾破爛,電視上報道過拾破爛發(fā)家致富的事,他想試試拾破爛能不能供起房貸。拾了幾天,才知道靠拾破爛是還不上房貸的,城里拾破爛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想再堅持幾天,實在無路可走,就只能找寶鳳了。
這天,八碗拾破爛碰上了楊孝。他們一起干過幾年活。楊孝問他咋在拾破爛,他說找不上活。楊孝說,咋能找不上活,到處都是工地。他說,人家一看身份證嫌年齡大不要。楊孝笑著說,你辦個小點的身份證么。八碗說,公安給辦?楊孝說,你啥腦子么,公安給你辦假身份證?墻上、地上到處是辦證的小廣告,都絆倒人哩。小廣告八碗不陌生,他還貼過小廣告,可從沒想過辦假身份證。八碗說,真能辦?楊孝說,只要有錢,現(xiàn)在啥辦不了。楊孝指著路面貼著的一個小廣告說,你打這號碼,肯定能辦。八碗掏了一塊錢給楊孝說,你手機我用一下。楊孝說,幾年不見,拿一塊錢耍笑我?打城里電話不要錢。打電話一問,果然能辦身份證。
八碗按指定的路線,在城中村找到了一間很小的房子,辦證的是一個瘸子。要價最低500。瘸子說,你要是辦其他證,能便宜點,辦身份證那可是犯法,說白了是跟公安局搶生意,冒險得很。瘸子問他辦證做啥,他說打工攬活。瘸子笑了,還有為干活辦假身份證的,我還是第一次遇上。八碗說,干活干活,干著活著,不干活活不了。八碗死纏硬磨,磨掉了20塊,480。八碗身上只剩下200塊,跟瘸子商量攬上活掙上錢后給錢,把真身份證押下。瘸子說,那等你掙夠了錢再來吧。八碗就想到了賣血。他賣過幾回血,第一次賣血是那年讓老板坑了,白干了一年,到過年時連車費都沒有,又想,回家三個娃眼睛黑明黑明地盯著你,不給娃帶個啥回去咋行。在街上走著,看到“血站”,他立刻有了主意。后來,日子打住了,他就會去賣血。體檢時他怕查出病來,提心吊膽的,結(jié)果出來血好著哩。賣夠了500,交了錢,瘸子問他要辦多大?八碗說,辦46歲吧。瘸子撇著嘴說,你猜我多大了?八碗說,四十出頭吧。瘸子噗地笑了,八碗說,說大了?瘸子說,跟你同歲,你像個46歲的?人家一眼就能看出過60了。八碗說,我們下苦的人整日風吹日曬的,哪像你們陰涼瓦屋地坐著,當然顯年小了。你看我腰不彎背不駝的,看我們這些人你要往小看10歲。
幾天身份證就辦出來了。八碗拿著假身份證試著找了幾家活,都沒識破。還是建筑活能掙錢,他在建筑工地很容易就找到了活。八碗是個老瓦工了,一個月能掙兩千多。這樣他就不心慌了。
工地附近有個小賣部,有部電話,八碗給里固打了個電話,不是要說給寶順配陰婚的事,這事只能往后推,找到寶明了再說。他給里固打電話是讓里固留心點,見到寶明讓給他打電話,他告訴了瓦工二寶的電話。里固說,你跑省城做啥去了?把人急死了,我滿大街找了你幾天了。八碗忙說,我不在省城。里固說,你現(xiàn)在鬼咋這么大,連我也哄?八碗說,我哄你做啥。里固說,沒哄我,你打的電話不是省城的號碼么?雖然遠隔幾百里,八碗還是臉紅了,說,不是都找我么,我怕露了沒處躲,你見諒噻。里固說,給你兒子配陰婚正好有個茬口,一個女子跳后湖死了,尸體撈上來囫全,人長得水靈。八碗說,你看……我焦頭爛額的,還顧不上這事。里固說,啥焦頭爛額的,咋,不信?你跟旁邊的人找個手機,把號碼說給我,我把照片給你發(fā)過去。八碗說,你發(fā)二寶的手機上。八碗給二寶說,等會兒有照片發(fā)過來,收到了給我看看。里固把照片發(fā)過來,二寶看了一眼呸呸呸著吼罵起來,八碗你弄啥,讓人給老子發(fā)死尸,咒老子!撲著要打八碗,被人架住,八碗忙說,對不起,這里固咋這號人,害人沒個深淺。說著湊過去要看,二寶卻念著阿彌陀佛已經(jīng)刪除了。里固再打二寶的電話,讓二寶好一頓罵。八碗忙又找了公用電話給里固打過去,里固說那人誰呀?八碗說,一塊 兒干活的。里固說,他不死了,不做鬼了!他娘的罵老子。八碗說,那事你聽著啥風聲了?里固說,還調(diào)查哩,分管副縣長都給撤職了。八碗就請里固留心點,見到寶明讓到省城文化城建設(shè)工地來找他。里固說,就是公家處理也不會少于20萬的,你怕啥?給兒子配陰婚的事你好好考慮考慮,娃拿命給你換了這么一疙瘩錢,這樣好的茬口哪里撞去?八碗想想問里固得多少錢,里固說,念咱們老交情,最低價22000。八碗說,這太貴了。里固說,姑娘才20歲,年紀輕,又剛剛?cè)ナ?,還新鮮著哩。你知道這樣的尸首多難遇上,現(xiàn)在多是遭了車禍的,得了怪病的,礦難死了的,火燒了的,哪有淹死的人全活?要讓別人知道了,價錢還會漲。現(xiàn)在人日子都好了,配陰婚的多,搶手哩,你快點。八碗“呃”了一聲說,不要說22000,就是220我都拿不出手。里固冷笑說,兒子拿命給你換了20萬,你連2萬塊錢都不愿意給他花,遇上你這樣當老子的,娃真是上輩子瞎了眼,投胎到你家里來,也不知是積了幾輩子的孽!八碗說,不是我舍不得花,錢我買了房子了。里固說,我不問你借錢。就把電話掛了。八碗又把電話打過去,說了半天,再次托里固給他留心點寶明,見了寶明就說他在省城快死了。
幾個家伙把工地上的鋼筋偷著賣了,結(jié)果二十幾個干活的讓人家全部扣起來審。八碗第一次與警察打交道,他很緊張。警察吼了一聲身份證,他慌亂哆嗦,從防盜褲衩里掏錢包手抖得都掏不出來。因為兩個身份證都裝在錢包里,他怕警察發(fā)現(xiàn),從錢包取身份證時他扭身背對著警察,警察一把把錢包奪了過去,一翻錢包,說,喲嗬,你還倆身份證。
在機子上一驗,假身份證就叫了起來。警察就像破了什么大案一樣興奮。八碗說,就是為了打工找活。警察哪里相信,查有無命案在身,是不是什么潛逃犯,沒查出啥事來,卻不依不饒地像審賊一樣地審。最后給他念道: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法》第17條第二款規(guī)定:購買、出售、使用偽造、變造的居民身份證的,由公安機關(guān)處2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罰款,或者處10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最后決定對他罰款1000元。八碗就像被人抽了筋一樣,哀求的話說了幾背篼,警察臉吊得就像門簾。他哭了,警察說,不想掏錢也行,處10日拘留。八碗想,處10日拘留也行,這月房貸他剛存了,拘留10天,還房貸還有20天,不緊張??墒蔷扉_了個會,又不拘留他了,一定要罰款。八碗說,我沒錢。警察說讓家人拿錢來贖。八碗說,我在這城里沒家人,老家在山溝里,沒電話。警察說,跟我們耍賴是吧,把我們這里當啥地方了?八碗說,我真沒錢,你們就拘留我吧。警察說,我勸你還是接受處罰,我給你明說拘留不是那么簡單,在里面不好過,再說我們還沒有調(diào)查清楚你是不是拿著假身份證干過什么違法的事,工地鋼筋被盜你有重大嫌疑,明白不明白?八碗怕了,把警察惹躁了,沒事打三拳都打出事來,說不定真就把偷盜鋼筋的罪名定到他頭上了。他說,能不能少罰點,我真沒那么多錢。警察不理會他,他說,那你們找老板要,從我的工錢里扣吧。警察笑了說,你腦子挺好使的,讓我們給你討工錢?老板的鋼筋被偷了,還等著跟你們算賬哩。
八碗頹然蹴在地上,他閉上眼睛,警察說,少給我們耍賴,快點找人贖你。八碗不說話,他想,你說耍賴那我就耍賴了,省下的就是掙下的,管吃管住的呆10天,劃算哩。交1000塊錢出去,10天苦得黑水汗流,還掙不上1000。那個警察還在翻他的錢包,從小夾兜里掏出一張紙條,展開看看說,沈?qū)汎P是你啥人?八碗一驚說,你咋知道沈?qū)汎P?警察說,你給我裝,你們這些人最能哭窮裝傻,趕緊給沈?qū)汎P打電話。說著把紙條拍在桌子上。八碗來到桌前,看到女兒的名字,一陣頭暈,忙扶著桌子蹴下去。他的記憶中是沒有這張紙條的,當然是婆娘塞進錢包的,婆娘雖說木訥,但心細哩。
電話是警察打的,八碗聽到女兒趕過來,碩大的淚滴吧嗒吧嗒落在水泥地上,像一朵朵秋菊綻開。好幾年沒見女兒了,見面卻是在這樣的地方,女兒會難過死的。
寶鳳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刻,八碗崩潰了,他就像箍著勁的一道大壩忽然坍塌,只覺得自己從懸崖上往下落,耳邊聲音都遠了,遠了,是寶鳳的號哭把他喚了回來。寶鳳泣不成聲,他努力笑笑說:“哭啥,哭啥么?爹又沒缺胳膊少腿,一個囫圇人么?!睂汎P依舊號哭。他就說:“哭吧,知道你這些年攢下眼淚了?!?/p>
寶鳳帶著他到了一家飯店,八碗抬頭看看,沒有說話,跟女兒進去了。他不想阻攔女兒,這么高檔的飯店,他知道吃頓飯得不少錢,但他想女兒好好款待一下自己。卻不是吃飯,而是開了一間房,房間里啥都像新的一樣,他都不敢碰。
寶鳳說:“爹,你洗個澡吧?!?/p>
他說:“爹餓了?!彼行┤鰦闪恕?/p>
寶鳳說:“爹,澡洗完咱們就吃飯?!?/p>
他笑了,寶鳳教他開水關(guān)水,他說:“你真把爹當成土包子了?!逼鋵嵥媸遣粫?,那么多明晃晃的把柄,他一個都不會用。他哪里在這樣的地方洗過澡,打工洗澡都是大澡堂子。
洗澡出來,在賓館二樓吃飯。寶鳳淚水不斷,他嘴拙,不會勸女兒,只說:“你別哭,快吃噻,菜都涼了?!?/p>
寶順出事他決定先不給寶鳳說,知道得越晚悲哀痛苦就越輕,可寶鳳說:“我哥好多日子沒打電話了,我打電話礦上說沒這個人,我去找了一趟,他們又說早不在煤礦上干了。”
八碗再也忍不住,眼淚噴了出來。寶鳳趴在桌上嗷嗷大哭,說:“老天爺咋這么不公,我哥多么好的一個人。”
八碗抹著眼淚說:“別哭了,快吃吧,都是命?!?/p>
吃過飯,回到房間,八碗問寶鳳,有沒有見到寶明,跟寶明有沒有聯(lián)系過?寶鳳說前段時日我還見了,最近沒見。八碗說,你經(jīng)常給他錢吧?寶鳳說,他手腳大哩。八碗說,你哥肯定也經(jīng)常給他錢,你們好心做了壞事,把他害了。寶鳳說,那咋辦,我也知道這么不好,可一家人慣下的么,他一個電話一個電話打呢。八碗說,以后有了娃,千萬要記著,娃娃給個好心不要給個好臉,嬌慣出來的娃沒出息。寶鳳掏出一張卡說,這是我攢下的錢,本想給你們在城里買房子,先把房子貸款全還了。八碗說,不能還,得讓寶明背著,把他往正路上逼,把親續(xù)了,他的日子他過去,我和你娘也就沒啥負擔了。寶鳳說,指望寶明續(xù)改喜,他要干才怪哩。我見他帶過幾個女朋友,打工供房子他會把房子給你賣了的。八碗說,那由不得他。寶鳳說,就是硬逼著結(jié)婚了,不出一年保證離婚。八碗說,彩禮都給人家上齊了,現(xiàn)在能全給你退了?寶鳳說,能要回來幾個算幾個,還能咋?八碗說,說得輕巧,12萬哩,那家里窮得,一個媳婦子娶得把家刮了幾遍,能要回來幾個?寶鳳說,你想多貼幾個呀,娶了回來不掏錢了,要離了婚彩禮錢還能討回來?八碗就長嘆一聲。寶鳳說,爹,你聽我的,寶明眼下你別管了,也管不了,混上幾年再說吧。先把房貸還清了,剩下的錢把房子裝出來,你和我娘住進去。八碗說,我們住進去,我們住到城里做啥?在家里養(yǎng)羊喂豬,務(wù)勞莊稼,一年就是不好總還有點收入。寶鳳說,還下苦,要是再苦出個大病來,你想那么多做啥?別再下苦了,餓不下你們,被張家人欺負了一輩子,那狗日的地方還沒住夠?八碗說,氣受得久了也就不是氣了,就是仇了,我跟狗日的他們死磕哩,我就是一粒沙子,也要在他們眼里磨著。寶鳳說,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你跟他死磕啥?八碗說,人活一口氣,佛念一炷香。
八碗長長吁出一口氣,說,寶鳳,不說這了,爹想跟你說說你的事。寶鳳說,爹,你別操心我的事,我的事我有主意。八碗說,你有啥主意?聽爹的話,這種生活長久不了,這錢你拿著,找個遙遠陌生的地方……寶鳳打斷爹的話說,爹,以后咋活我有打算,你別管了,一輩子還沒操夠心?你聽我的,明兒我和你回縣上先把房貸還清了,那么大的利息背得起?
八碗一身輕松回到家,第二天就讓人打了,是被張萬壽的三兒子張豹打的。事情出在莊臺子上。莊臺子就是宅基地,老埂坪人叫莊臺子。按政府規(guī)定,一個兒一處莊臺子。八碗兩個兒,該有兩個莊臺子。寶順媳婦定下后,八碗批了莊臺子,當然也是給二鬼宰了一只羊,煙酒成雙成對的。選莊臺子的時候,他選了好幾處都有人出來擋,干脆選了遠離大莊子的一個偏僻山溝,兒子不會回來住,他們搬過去,遠離張家?,F(xiàn)在人都住房,八碗沒想過蓋房,想著挖兩孔窯,他沒有想過兒子要在老埂坪呆下去。現(xiàn)在年輕人都在城里過活,小兩口結(jié)婚后在村上呆的有幾個?有些人家房子蓋得像宮殿,都空撂著哩,寶順頭天結(jié)婚,他就打發(fā)他們進城去。挖窯只需要花個氣力。他和婆娘閑下來就去開辟院落,把山坡劈出一個崖面,推出了平整的院落和果園,把院墻打了起來。他去縣上購買了蘋果、狗頭棗、桃、梨、杏樹苗,把樹栽上了。上面提倡果園、果院、果山、果溝經(jīng)濟,上面按樹苗給補助,人都回來圈山頭撈補助,當然補助也是有關(guān)系才能要上。他倒也不是沖著補助去的,果樹長大了,賣果子的錢也能補貼他和婆娘兩個人零花、吃藥。果樹不像莊稼,莊稼要年年下苦才有收成;果樹種上,雖不能說一勞永逸,但也有個十來年的壽命,務(wù)勞起來比種莊稼要省力氣。果樹栽上,他和婆娘開始挖窯,挖成了一孔,第二孔挖了半截,寶順出事了,一切戛然而止。
八碗從省城回到家已是夜里,婆娘說,寶順的院落讓張豹占了。第二日一早八碗去看,果然見張豹在他劈出的院落里忙活。他上前攔擋,卻被張豹日娘喝爹罵得說不出話來。這狗日的就是一頭豹子,從不講理,八碗就去找二鬼。二鬼靠著墻根聽秦腔,抬眼看看他說:“你不是躲出去了,準備往城里坐呢么?”
八碗憋著氣給二鬼遞根煙,二鬼看了一眼說:“我讓收拾的。”
八碗盯著二鬼,二鬼停頓了一支煙的工夫才說:“你大兒不是死了么,莊臺子就要收回?!?/p>
八碗說:“這些年村上死了多少人,誰家莊臺子收回了?”
二鬼翻了他一眼說:“跟我講理?那塊莊臺子批給張豹了,那座山也承包給張豹了,種經(jīng)果林,國家提倡的。”
這么大的山野,哪達不能做莊臺子,一占一個山頭的人家多的是。況且這處莊臺子位置本就不太好,偏偏看上他家的莊臺子,分明是人家要跟他生事。八碗知道再說啥沒用,在老埂坪他找誰都找不響。他去了鎮(zhèn)上,人家把他指到了鎮(zhèn)長跟前,八碗一看有些眼熟,想想記起就是上次姚記者報道后給他錢的那個李鎮(zhèn)長,他覺得日怪,不是說給處分了么,咋又成了鎮(zhèn)長了?
李鎮(zhèn)長說:“啥事?”
八碗把事說了,李鎮(zhèn)長說:“你們村主任沒錯,宅基地要根據(jù)實際情況使用?!?/p>
八碗脖子一根筋動了了,他擰了一下脖子說:“我們村沒有村主任。”
李鎮(zhèn)長說:“張?zhí)撞皇悄銈兇逯魅???/p>
八碗說:“沒有經(jīng)過選舉,也沒人開會宣布過。”
李鎮(zhèn)長就在身后的柜子里翻來翻去,拿出一個紅頭文件拍在他面前說:“自己看吧。”
八碗念了個小學,“任命張?zhí)诪槔瞎∑捍逯娲逯魅巍?那行字他是認得的。
停頓了好一會兒,八碗說:“這些年村上死了多少人,沒見收回一處莊臺子。”
李鎮(zhèn)長說:“那是過去?!?/p>
八碗說:“前年去年都死過人,都是年輕人,沒結(jié)婚,都有莊臺子?!?/p>
“你的意思是我不公了?你不是認識記者么,跟我說啥?” 李鎮(zhèn)長說完便一擺一擺地走了。
八碗回來的路上,胸口憋悶,噴了一口血,暈死過去,是山風把他喚醒的。
第二天,他去了莊臺子,攔擋張豹,張豹吼一聲就把他撂翻了。
八碗躺在那里,揩著嘴角的血說:“這莊臺子我不要了,給你一家當陰宅吧,這塊地方夠埋你們一家了。”
張豹又撲上來說:“老子不把你劈了,跟著你姓!”
八碗把頭伸過去說:“往頭上打要命哩,老子拿這張老羊皮換你娃的羊羔皮哩。”
張虬跑來攔住,張豹踢了八碗兩腳。
八碗說:“給你爹把話帶到,毛主席說過,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咒老子死,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張豹提著鍬撲過來,給張虬死死抱住。
八碗回到家,氣憤不過,婆娘說:“你跟人家爭啥狠么,多大年紀了沒個把握,你這把老骨頭經(jīng)得起人家拆?”
八碗說:“就是老了才跟狗日的斗哩,換他狗日的一條命,活得也值哩?!?/p>
渾身疼痛和內(nèi)心悲憤折騰得八碗一夜吃了幾回止疼片,直到雞叫三遍才睡著。八碗起來已是晌午,婆娘已經(jīng)煮好了飯,八碗趴在炕上吃飯,婆娘趕著羊去窖上飲。八碗吃了飯,忍著渾身疼痛,把一頭小豬宰了,接了一盆豬血,端著就來到了莊臺子,他要給張豹來個豬血淋頭??墒菑埍辉?,他等了半晌,也沒見到人??纯簇i血都快凝成一塊了,他就用豬血在院子里畫了一個七星箭陣,這陣他見人畫過,只是記得個大概,畫得不知道準不準,里面的鬼怪也不太像,但這就是個意思,意思到了就行。有專門下七星箭陣害人的,那是要懂得邪術(shù)巫術(shù)腳踏陰陽兩界的人來做,要念咒。他不會,他這么做是要激怒張家,殺人償命,他要以命換命。他蹴在院里吃了一陣煙,不見張豹來,便用剩下的豬血把門墻都涂了。
黃昏,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老黑撲著狂咬,八碗從窯門一出來,就聽到老黑“哇嗚”一聲沒了聲氣,他看到老黑腦漿紅紅白白迸裂,緊接著張家四兄弟齊刷刷撲進院來。張豹吼道,狗日的敢給老子下陣,活得不耐煩了!手里提著的鍬把就掄在他的腰上。八碗就覺得自己斷成了兩截,撲通跌倒了。張龍吼道,狗日的敢去鄉(xiāng)上告狀了,打死狗日的!拳腳棍棒像雨點一樣傾瀉在他身上。婆娘號叫著撲上來,又被人家打倒在地。八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弟兄幾個還不饒。還是張虬撲進來吼著說,夠了,真要讓人家的老羊皮換羊羔皮,跟他弄個啥么,欺負他做啥,當本事的耍呀!張豹一拳將張虬打了個仰面朝天,吼道,個沒出息的貨,你把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張豹踢了氣息奄奄的八碗罵道,你不是有個賣屄賣出本事來的女兒么,叫回來把老子的[尸][求]咬了。張虬說,都很厲害是吧,厲害得過毒鼠強么?電視上報道的沒看???八碗掙扎著說,這娃倒提醒我了,從今兒起,把你家的水窖守緊點,命再大再硬也是幾包老鼠藥的事。
寶鳳回來,八碗蜷縮在被窩里,吭吭咔咔地咳嗽,出口氣都要抬著胛子。寶鳳要送醫(yī)院,八碗死活不去,說沒大事,花那錢做啥?寶鳳硬將八碗拉到省城,送進醫(yī)院,一檢查,肋巴斷了三根,還是張龍弟兄幾個上次打斷的那三根。寶鳳哭得一顆眼淚落八瓣。
醫(yī)院開的液體吊完,八碗就要回去,寶鳳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才幾天?!?/p>
八碗說:“那是說貴人,咱骨肉賤,沒那么嬌氣,好好的了?!?/p>
寶鳳說:“住進來了就把身體好好檢查檢查,我掛了專家號,你把關(guān)節(jié)病好好治治,病放大了更花錢,出來就別回去了,住到縣城里去。”
“不回去,那院子就讓人家霸了?!?/p>
“占了就讓占去?!?/p>
“除非我死了。”
“跟那些牲畜爭歪使狠,吃虧的是自己,這些年了把不來,多大年齡了還沒活明白?!?/p>
“這口氣難咽啊,他們把我弄死了,還得抵命,我這張老羊皮換他張羊羔皮哩。”
寶鳳咬咬嘴唇說:“我聽到寶明的消息,你把房子鑰匙給我,找到寶明我?guī)タ纯捶孔?,他可能就動心了?!?/p>
“對對,一定要找到他帶他去看房子?!?/p>
“你住著,要聽大夫的話,傷好了全身作個檢查?!?/p>
寶鳳沒有寶明的消息,她去了縣城,找了家裝修公司裝房子,又回家把娘接到省城,報了旅行團。八碗說:“這不是胡鬧么,七事八事旅個啥游,花那錢做啥?”
婆娘說:“我想去哩?!?/p>
“你想上天屎還墜著哩,”八碗繃了一眼婆娘說,“家里撂了?”
婆娘說:“天旱了,啥收成都沒有,羊、牲口都趕到我弟家了?!?/p>
寶鳳說:“團我都報了,錢也退不出來,你不去錢就等于白砸了?!?/p>
八碗說:“你這娃,做事咋不跟人商量商量,哪還有心思散心噻?”
寶鳳說:“還去北京看毛主席哩?!?/p>
八碗說:“那、那我們就去吧。”
旅游回來,八碗就著急要回去,說:“一個多月了,地荒了明年不種了?!?/p>
寶鳳說:“城里的房子已經(jīng)裝好了,老家的東西都搬到縣城了,回去住都沒法住了?!?/p>
八碗看看婆娘,婆娘說:“我、我不想回去,我怕回去你沒命了。”
八碗號啕大哭說:“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啊!欺負了我多少年,我忍了多少年,我心里從沒有放過他們……”
寶鳳說:“那也劃不著拿命跟他們弄,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你不是老說么?!?/p>
八碗像一只病雞一樣痙攣著說:“我等不到,也看不到?!?/p>
婆娘長出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又能咋樣呢?”
“呼——呼——”,風瘋狂地掀著槐樹,像是要揪下樹上最后的幾片葉子。冬還不深,柳樹還沒有被凍硬,枝枝丫丫的還軟活著,整個樹頭幾乎被風壓倒在地上,風“呼”地刮過去的空隙,枝丫紛紛彈回天空,風又撲上來壓下去。枝頭一只烏鴉蜷縮著腦袋瑟瑟發(fā)抖,隨樹枝起伏,風吹起它的羽毛就像個刺猬,它就是不飛走,像是個倔強的人跟人較勁。他跺跺腳,烏鴉不理會,他抓起木棍沖烏鴉揮了幾下,說,這么大的風不怕把你凍硬了,回窩去,回窩去。烏鴉還是不理會。他跳著用木棍捅烏鴉,烏鴉這才極其厭惡地“哇哇”地叫著飛走了。
立冬以來,風就一直這么刮著,枯葉、塑料袋、紙屑、沙塵都被風掃干凈了,現(xiàn)在刮過的就只是風了。街上行人已經(jīng)絕跡了,除了各種車輛來回穿梭,整個大街都空了。八碗穿得厚實,軍大氅里面還穿了二毛皮坎肩、羊毛褲、帽子、圍脖、暖鞋,整個人就像個大猩猩。他懷里還抱著一個熱水袋,胃里一灌冷風就作,像漿水窩得久了一樣泛酸??伤€是感到刺骨的寒冷,這寒冷來自骨頭里,關(guān)節(jié)像有針在剟,怕是要下雪了,天要變,他的關(guān)節(jié)炎比天氣預報還靈驗的。專家開了大包小包的藥,吃上能頂點事,可遇上這樣寒冷的天氣,就像一點作用都沒有了。他就特別想老家,要說山里風比城里還大還刁,冬天比城里還寒冷,一入冬就大雪封門。但鉆在窯洞里,把窯洞門窗捂嚴實,炕煨熱乎,圍坐在炕上,冬天就不冷了。
小炭爐里的炭火快要滅了,爆米花的鍋搖把閃著寒冷的銀光。下班、放學都好一會兒了,有人要爆米花也早該出來了。但還有一批顧客,那就是出來鍛煉身體的老頭子老婆子。人老了這病那病的,專家說要多吃豆子,就都常來買些爆得酥軟的豆子。這么大的風大概是不會出來了。人老了就脆了朽了,會被風刮折的。前天一個人就是讓風刮倒再沒起來。不過,他還是想等等,天還早,說不定會有人來。
寶鳳把房子裝得跟宮殿一樣,住進去真是享福哩,可是八碗明白,他們住在里面就只能靠寶鳳養(yǎng)活了,就成了寶鳳的拖累。他多么希望女兒早早脫離苦海,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八碗回了趟老埂坪,女兒把家里處理得連根草都沒留,一派人走了的破敗寒涼,家是回不去了,他在院里坐了許久?;爻堑臅r候他去了親家家。給寶明續(xù)親是不行了,一提續(xù)親,這個狗食就像是要他的命。既然沒有希望,他就想把事說開了,改喜年紀不小了,別耽誤改喜的終身大事。至于彩禮就看親家了,能給多少算多少,還能咋樣呢?改喜沒結(jié)婚,不是寡婦,再找個對象,照樣能收姑娘的彩禮,今年的彩禮都十三四萬了,但他沒指望親家會從改喜的彩禮中拿出多少給他,親家的老三都二十四五了,還沒說下媳婦,老四跟著起來了。他不能不感嘆,寶順出事了,倒解了親家的燃眉之急。親家的熱情里帶著巴結(jié),要宰雞,他攔了,說還有急事。親家就落淚了,說,親家,你體諒體諒我,你看我還有兩個債主,老三、老四槍桿一樣起來了。唉,改喜的彩禮我認著,等我手頭寬裕了……他打斷親家的話說,有你這話就行了,我過來是想給你說一聲,改喜你就操心著給另尋對象吧。告辭出來,親家捉了兩只雞硬讓他提著。
從老埂坪回來,八碗就貼了樓房出租的廣告。日子是算賬的事,把樓房租出去,租一小間平房,這樣一月就能有幾百元的收入。樓房租出去后,搬家的時候,婆娘抹著眼淚說,這么好的房子還沒住幾天就給別人住了。他說,定吃定坐,靠女兒養(yǎng)活?把女兒往死里害?他想找個活,還是找不上,就拾破爛,碰上臨工一天也能掙個幾十塊。
隔壁租住的是老萬。老萬帶著一個癡兒子爆了一輩子米花。忽然有一天,兒子倒地就那么死了。老萬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總算知道心疼你爹了。從始至終老萬沒掉一滴淚。老萬說,都是前世的冤孽,跟到這輩子討債來了,生他他娘死了,連累了我一輩子。埋了兒子,老萬說,我要回去了,這攤子東西你接過去吧,雖說這兩年生意不好了,但比拾破爛強。八碗問,那你呢?老萬說,漂泊了一輩子,我都忘了年歲了,該回去了,我怕哪天也這么死了。他給了老萬錢,就把爆米花一攤子接了過來,老萬帶了他幾天。老萬臨回,婆娘炒了幾個菜,他們喝酒,他把自己的事說給老萬聽,老萬說,以前我跟你一樣,想著一輩子活出個結(jié)果來,現(xiàn)在才明白,人活的就是個過程。
風把三輪車都想掀翻似的,八碗只能坐在三輪車上壓著。三輪車上擺著隔成小方格的木板,盛著各種豆子,他用塑料薄膜蓋著。塑料薄膜被撕裂了,八碗找膠帶貼,膠帶才找出來,塑料薄膜已被撕裂出個口子,豆子被刮得隨風四散。他慌忙將大衣脫下來蓋在木板上,攆著撿豆子。賣紅薯的老董過來幫他撿豆子。老董說,快把大衣穿上,豆子刮走事小,要感冒了,沒有幾百好不了。
豆子在風中就像羊糞豆一樣奔跑,沒撿回來多少,老董說:“回吧,這么大的風,鬼都不出來了?!?/p>
八碗說:“回,回?!?/p>
老董把烤好的紅薯裝了一半給八碗,八碗給了老董一袋豆子。老董不要,八碗硬放在老董的車上。老董說:“你這人,紅薯烤出來賣不掉放不到明兒就壞了,你這豆子明兒能賣?!?/p>
八碗笑笑說:“我買紅薯吃不照樣得花錢么?”
八碗蹬著三輪往回走。風很噎人,他得偏過頭去大口大口換氣?;氐阶√帲拍锕蛔幼诖采?,火爐子也死著,屋子凍透了,就像冰窖。
八碗說:“你是個死人呀,連爐子都不會燒?”
婆娘說:“又沒活干,省點炭?!?/p>
八碗長嘆一聲,婆娘從床上下來架火爐。
吃過飯,吃了幾鍋子煙,他裹得嚴嚴實實出門,婆娘說,你又去哪里,這么寒的天。
八碗沒有說話。八碗要去里固紙活店。兒子周年了,他要給兒子念周年經(jīng),原想著念周年經(jīng)時把陰婚給兒子配了,里固倒也找了幾個女的尸首,可都年齡太大,兒子周年就過了。咋也得在年前給兒子把陰婚配了。爆米花的攤子離縣醫(yī)院不遠,他天天耳朵豎得長長聽著,有哭聲傳來,便讓老董幫他看攤子,自己跑過去打聽。
一出門就碰上里固。里固說,好茬口,好茬口,李上莊死了個女的,上吊的,年紀跟寶順也相當。李上莊離老埂坪不遠,隔座山。八碗問,誰家的,咋的了上吊?里固說,李成全的兒媳婦,去年結(jié)婚的,為啥死的我也不知道。八碗嗯了一聲,里固說,配不配,你給個痛快話,我給你說別老想著兒子沒結(jié)婚,得要個姑娘身,除非你不想給兒子配陰婚。八碗說配,咋不配。里固說,那說定了,你明早早早過來,可別耽誤我的事。
八碗收拾了一下,連夜去了李上莊,他要去打聽打聽。人一沾上生意就不誠實,里固越來越不誠實了,上次介紹了一個,都快50了,孫子都有了,虧得他去打聽了。去李上莊走是走不到的,八碗去找老顧,老顧開著一輛蹦蹦車(家用三輪),從縣城往煤礦上拉人。到了李上莊,他找到了李遠山,也是一塊兒下過煤窯的。死了的女人的確是李成全的兒媳,不過跟里固說的有出入,不是去年結(jié)婚,結(jié)婚六七年了,男的一直在外打工,女的在家里種地,結(jié)果男的在城里跟一個女人同居,娃都生下了,女的想不開,不是上吊了,是喝藥了,年齡倒不大,跟寶順同歲。
價錢比去年高出5000,里固說,啥不是年年漲,今年找對象能跟去年一個價?八碗咬咬牙給兒子定下了。里固說,你別亂說,偷偷摸摸地埋了就行了,別讓張家人鉆空子生事,國家知道了人財兩空可別怪我。八碗還想著風風光光地給兒子辦個“婚禮”,他說,請了陰陽念經(jīng)也不行?里固說,你周年才給娃念的經(jīng),這當口念啥經(jīng)?給人咋說?要念三周年再念吧。八碗說,你說現(xiàn)在成了啥世道了,做啥都跟做賊一樣。他只能偷偷摸摸地把那尸體埋進了兒子的空墳。
八碗離開兒子的墳,回了趟村上??戳丝蠢显鹤樱戳丝赐恋?,又去給寶順批的莊臺子那里看看,到處都插了樹桿桿。他蹴在山梁上吃煙,看到李后往地里拉糞,就攆過去。兩人在避風的崖下坐了,他遞給李后一根煙,指著那些樹桿桿說:“這就是狗日的種的樹?”
李后說:“種他爹的錘子,插些樹桿桿子,哄國家補貼哩?!?/p>
八碗說:“我那院落、土地你要不?”
李后說:“我還能苦幾天,我還比你大兩歲哩,自己的地都種不過來,要下誰住誰種?說是我12個兒,可哪個在我跟前呆著?都在城里飄著哩。”
八碗說:“這我知道,不是賣給你,是送給你。”
李后嗯了一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給你守著,你啥時回來就啥時給你。你放心,張萬壽連你一寸地一塊胡基都占不去?!?/p>
作者簡介
季棟梁,男,1963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上莊記》《海原書》《奔命》《蒼聲》及《先人種樹》《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及小說選刊排行榜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獎,入圍第三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作品多次被翻譯至國外。
責任編輯 王秀云